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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山前,蓋一所木屋

當我回去,該如何描述這次旅行呢?——一次最好的旅行,它就是生活。

我還以為我們是來學做桌子呢。雪莉慢悠悠地說。

雪莉的短髮像雪後的蓬草一樣,皮膚則是另一種白,細膩雅致,好像從沒受過風霜日曬。細密的皺紋分佈在嘴唇四周,無論講了多麼精彩的笑話,她的嘴唇總是緊緊抿著,和想要綻開的臉部肌肉對抗。兩頰微小地收縮著,笑意只在眼睛裡閃爍,雪莉像個狡黠的巫婆。此刻,她就這樣笑嘻嘻地,站在竹床旁邊。

這句話顯然引起了共鳴,坐在竹床上的女人們一陣大笑,像強烈陽光下騰起的灰塵。對啊,對啊。我們說。

呃。站在竹床對面的辛西婭仍然保持笑容,嘴唇直咧開到耳朵邊,露出健康的上牙齦。她正在解釋今天的工序,突然被雪莉打斷,笑容有點僵住,歪著腦袋,眼神垂到地面,似乎在想該怎麼回答。辛西婭是工作坊的老師——一個女木匠,在沾滿泥垢的土黃色襯衫裡,找不到身體的輪廓。她非常瘦。但是你想像不到她揮錘子的時候,會多麼有力。

我的意思是,第一次學木工,居然就學造房子,天哪。雪莉已經換上了太陽帽、紫色長袖襯衣,微微駝背,雙手背在後面,握著錘子。

其實,造房子比造桌子簡單多了。辛西婭想好了答案,收起笑容,眼神確定地停留在我們身上。

所有人都被這個答案鎮住了。真的嗎?

三個月前,當我報名木工工作坊的時候,像雪莉一樣,沒有想到是來蓋房子。同事問,你們結束的時候,會做一個東西嗎?我說,可能吧,做個板凳?同事說,難道不能做個好看的東西嗎?比如說……花瓶?我不知道做一個木花瓶是否明智,但是毫無疑問,在我們的想像中,木工,是做傢俱,是為了裝飾,是好看的小東西。

直到昨天,我從上海出發,經過清邁,坐車來到這個泰國北部的鄉村——清道。今天清晨,蹲在皮卡的車廂裡,卡車停在一片芒果林,我們像一堆土,被下在了工地。林中的坡地上,立了十根高低不一的混凝土柱子,像梅花樁一樣——我們要在這裡蓋一座木屋。

真的,造桌子很難,造房子,很容易。辛西婭又強調了一遍。

早晨的清道,涼爽的夜晚和暴烈的白天正在交替。還有最後一絲涼風,穿過茅草搭的工棚。一天當中幹活的黃金時光,很快就要過去了。

也許就把桌子留給高級班囉。雪莉沒有忘記終結自己的話題。

工作坊十六個成員,白人佔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亞洲人當中,中國人又佔了一半。——正符合當前的國際情勢。

對於即將開始的體力勞動,小燕非常緊張,她說,你看這些白人,咱們肯定拼不過她們。不錯,大部分白人姑娘都很強壯。有一對法國姐妹,胸部像兩個排球,走起來像一片山在動。就像小人們喝了藥水,瞬間長大,只不過當我們都停止了,這些白人姑娘又多長了一秒,也許兩秒。更重要的是,她們對待體力工作毫不含糊。直接地抬起發電機,直接地拿起鋸子,好像理應如此,沒有絲毫猶豫。白人和咱們是兩個物種,小燕驚歎。

所以,在工作坊的第一天,當她們在太陽底下、水泥柱子之間忙碌的時候,我很自然地沒有加入,和另外一隊人,蹲在坡上的陰涼處,學習如何磨鑿子。

我的鑿子是在泰國買的,透明的紅色塑料柄,長方形的鋼刃。在磨砂石上灑一層水,一手握柄,一手固定刀刃,穩定地磨,等刃上立起細細的鋼粒,再磨反面。如此三輪,才算合格。我一邊磨,一邊想,磨鑿子要用來幹嗎?也許這就是中文裡說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突然聽到坡下有人喊道:“我們這兒需要壯勞力!”我左右一看,沒人響應,其他三個中國女孩都很瘦弱……我不由自主跳起來,走下坡去。

原來她們正在挖坑,把最後兩個水泥柱子埋進去,完成所有的地基。這裡的泥土是紅色膠土,非常堅硬,因此挖了一半,即使白人姑娘們,也要力竭了。我拿起鐵鍬——這鐵鍬也不同於中國北方,柄是全鋼、螺紋的,鍬頭很窄,像矛一樣,人要把鍬往下擲,用鐵鍬自身的重量,刺破膠土,翻起來,然後把浮土舀出坑外。鐵鍬非常重,只十來下,胳膊就已酸脹,無力提起。我和美國的麗薩輪流。麗薩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有著中年婦人紮實的體型,坐在坑邊,一聲不吭,只顧一下一下把鋼鍬往下扔,坑裡發出悶悶的聲音。幾輪下來,我感到虎口疼痛,原來已經起了水泡。我換了一把木柄鐵鍬,較輕,但落在坑底,只能濺起一些土點兒。我生怕被麗薩發現自己沒有力氣,使勁砍削著坑的邊緣。——麗薩並不理我,只是悶頭投擲著最重的鐵鍬。

半小時過去,用捲尺一量,不過深了五厘米。而我們需要挖到一米五。太陽已經升到頭頂,空氣像滾燙的沙子,一點風也沒有。皮膚開始發燙,汗水流了滿臉。大腦和身體一樣,變得呆滯了。我爬出坑,到坡上喝水。另一隊人仍蹲在地上磨鑿子。小燕抬頭看見我,問,你行嗎?我點點頭,又下坡了。

傍晚,一天的工作結束了,水泥柱子終於埋了進去,房子的根已扎定。回到民宿的小木屋,我用僅有的力氣洗完澡,爬上床,身體沉重得像水泥,沒有一處可以動彈。唯一的動作是時不時地哼哼一聲,好像只有這樣,酸痛才會減輕一分。

小燕坐在旁邊,跟朋友用微信聊天,大頭今天干了重活,累壞了。朋友問,怎麼了?小燕說,她要為國爭光。朋友說,她們PKU的人就是這樣。

小燕轉回頭說,明天可別這樣了啊,悠著點,還有九天呢。

我只能回之以哼哼。

她又說,你要知道,白人跟咱們不是一個物種的。

第一天的體力勞動之後,我已經無力思考,昏昏沉沉地睡了。

主辦工作坊的組織,叫作International Women For Peace(國際婦女和平組織,簡稱IWP)。IWP的創辦人之一Ginger,是一個短髮、英俊的美國人。她說,讀大學時,她對美國的政治很失望,於是畢業後遷到泰國,和泰國的婦女組織工作者韋朋共同創辦了IWP,至今已經十三年了。

Ginger說,社會運動非常漫長,我們想要的目標,都要經過很久的努力才能達到,甚至無法達到,但是做木工,在十天、一個月內,看著一樣東西在自己手裡完成,會讓人有成就感——這是一種“療愈”。

這也是IWP中P(Peace)的由來,讓那些在社會運動中、生活中受傷的女人們療愈,獲得“內在的平靜”。為了達到這個多少有點“東方”的境界,方法是同樣東方的瑜伽、禪修、佛學。去年,IWP貸款在清道買下一塊地,想建成農場,變成全世界女性主義者的療愈基地。現在,我們正在親手建起農場的第一座木屋。

在唯一的重體力活——挖坑——結束之後,我發現,最大的鴻溝不是體能,是語言。

不用說,我們的通行語言是英語。即使亞洲人中,大部分也都是流利的英語使用者。來自馬來西亞的Meichern,戴著眼鏡,平時不太說話,總是微微躬著背,雙手垂在前面。Meichern是華人——父親是海南人,母親是客家人,但是,家裡送她讀馬來學校,所以,她不會中文,只會說馬來語和英語。她說,我也自學過中文,但是太難了,太多線了。

幾個中國人笑得停不下來,重複了好幾遍“太多線了”。

我問,Meichern,你的名字,應該是有中文的,是不是?

她說,是。

是美晨嗎?

她茫然,我不知道,我爸告訴我,是選擇的意思。

我們交頭接耳,然後問,是美擇嗎?

她說,我不知道……有很多線嗎?我就記得有很多線。

白人中,除了辛西婭專程從密蘇里州飛來,其他都已定居在泰國。麗薩和佩吉在附近的有機農場工作,教人們如何進行有機耕作、製作有機產品、蓋泥屋,她們的口號是“吃好,住好”(Eat well,live well)。雪莉在曼谷的大學教書。胖胖的法國姐妹中,姐姐拉提莎非常幽默,她說笑話時瞪圓眼睛,滴溜一轉,沒有人能忍住不笑。妹妹奧勒莉原本在出版社做校對,她邏輯縝密,情感不像姐姐那麼外露,但是同樣愛說笑話。拉提莎曾在海牙國際法庭做人權律師,三年前為了Ginger遷到泰國,她們在清道舉行了一場婚禮。去年,妹妹也辭了職,搬來清邁。她正在找工作,至於找什麼樣的工作呢,她說,有意義的。另外一位法國姑娘艾斯特拉,曾經是拉提莎的同事,她對法國的政治環境感到失望,搬到泰國,宣稱要把蓋房子作為自己的政治實踐。

每天早上到工地,辛西婭用英語向大家解釋,今天要做什麼,怎麼做。說完之後,她詢問的目光掠過每個人,有問題嗎?短暫的沉默之後,歐美人會提兩三個問題。沒有亞洲人提問。我很想提問,但不知道問什麼,因為完全沒有聽懂。木工的英語,似乎比平時還要難。

辛西婭發令,好了,沒有問題的話,我們開始工作啦。大家四散開,法國人用法語交流,泰國人用泰語,中國人湊在一起說中文:原來都沒聽懂。只好再問辛西婭。

第二天,辛西婭拿了一張白紙,畫圖演示。第三天,又拿來木頭示範,說英文的速度也慢了很多。我緊盯著她的動作和口型,這才明白,聽不懂的英文裡,有很多術語。我們像中學英文課一樣,重複著這些單詞,原來這是梁,這是柱子,這是龍骨。

很快,木工自身的語言浮現了:數學和實踐。只要在木頭上比畫,輔以簡單的英文,這樣,這樣,對嗎?辛西婭拿起鑿子,說著客氣的句子,你介意(我給你演示一下)嗎?當然,當然,我一邊把木頭讓給她,一邊說著考試時會扣分的英文。

一旦建立起有效的溝通,木工並沒有那麼難。善於心算的中國學生甚至可以很快指出,剛剛計算的兩個數字不符。辛西婭眼睛一亮,你知道嗎,你說得對!我剛才算錯了!

房子的結構該怎麼建呢?辛西婭繼續解釋,常見的情況是,我們把柱子、梁切好,用釘子全部釘起來,可是,怎麼說呢,我更喜歡這樣。她畫了一個有凹口的小方塊,又畫了一個有凸起的小方塊。

噢,就是榫卯結構!中國人熱烈地說起了中文。這可是中國的傳統——儘管我們並不真的瞭解它。

我和小燕分到一根柱子,標號C。在未來的房子裡,它位於南牆。像我們所有的建材一樣,C拆自一所舊房子,已經曬得發白,有舊的槽口,雨水留下的漬,蟲蛀過的洞,還有不知哪裡來的墨痕。首先,我們選擇最乾淨平整的一面,確定讓它朝外,寫上“face”。然後,我們測量、計算槽口的位置。

小燕讓我想到一些知青小說,小說裡無論善意或惡意,總會出現一個上海女孩或男孩,他(她)像漫畫人物一樣,在農村生活裡格格不入。現實也果真如此。小燕的媽媽從上海到江西插隊,她挑著扁擔回公社,擔子裡的糧食只有別人的四分之一。走到一半,她暈倒了。上面看她體弱,把她調到炊事班。她不幹:我在家都從來沒有伺候過人,你讓我給人做飯!別人告訴她,炊事班是最輕鬆最有油水的。她恍然大悟,留在炊事班,直到回上海。

小燕出生時,媽媽沒有奶水,長大後她吃什麼都不胖,身體薄得像張卡片。一個地道的城市女孩,想到下地、做體力活就恐慌,但是,每天的工作結束之後,不管多累,都必定要洗澡、洗衣服。第二天,穿著乾淨的衣服去工地。

力氣活的確不是小燕擅長的。錘子拎起來太重,電鋸推到一半壓不住,在木頭裡危險地亂飄。可是她邏輯清晰,愛動腦子,總在想有沒有更省力的辦法。辛西婭說,要在柱子兩頭鑿出槽口,把底梁和頂梁嵌進去。小燕問,能不能用鋸子,兩邊一鋸,槽口就出來了。辛西婭說,鑿好之後,再用鑿子把槽口修平。小燕腦子一轉,如果有刨子,不是更好?儘管沒有刨子,鋸子也不好使,但小燕很得意:如果在古代,我就是發明工具的人。

因此,測量、計算也多半是小燕的工作。我們很快在C上畫好線,等著法國女孩艾斯特拉統一核查,再動手鑿。

艾斯特拉穿著橙色背心,穿著寬鬆的條紋收腳褲,清晨搭著一條圍巾(在工地上圍圍巾!),中午解下來,露出寬平的肩膀,和曬得發紅的皮膚。她像是來參加一個露天音樂節,而不是蓋房子。

但是核查起數字來,艾斯特拉又的確像法律專業人士。她蹲在地上,拿著兩個角尺,繞著柱子上上下下地量,嘴裡嘟噥著法國口音的英語。小燕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她不能理解,為什麼艾斯特拉量了木頭的長度,又量了其中一段,居然還要量剩下的長度,法國人不會減法嗎?我焦慮的是,我們要在今天鑿好所有的槽口,現在只剩半天了。艾斯特拉把兩把角尺翻了過來,抬頭說,短了一毫米。

一毫米?

可能也行,我不知道。艾斯特拉聳著肩膀,兩個嘴角往下撇,像鬍子一樣。

一毫米,應該沒關係吧。我們說。

我不知道。艾斯特拉端著角尺,兩手捏著尺寸,捏著絕對的精確。我們煩惱地蹲在一旁,看看她,又看看木頭。木材經過了日曬雨淋,早已改變了,平面不平,直角不直,一毫米,該如何消滅一毫米的誤差?

辛西婭跨過橫七豎八的柱子,大步走過來,蹲在旁邊。

艾斯特拉說,短了一毫米。

辛西婭說,一毫米完全沒問題。

艾斯特拉說,我不知道。兩個嘴角仍在往下撇。

辛西婭說,一毫米完全沒問題,兩毫米都行。她又說,這不是做桌子,蓋房子不需要那麼精確,差一點沒關係。說完,她站起來走了。在到處是新手的工地上,到處都需要她。

艾斯特拉說,我不知道……也許你們鋸的時候可以少鋸一毫米。

坡底的空地上,塑料布搭成了涼棚。柱子抬到陰涼地,大家或蹲,或是坐在柱子上,埋頭鑿槽口。錘子撞擊鑿子、鑿子撞擊木頭,“砰砰”作響,木頭時或辟啪裂開。十米外,發動機轟鳴,電鋸開動了,齒輪旋轉著,擊入乾硬的柱子。從前覺得尖利刺耳,現在卻覺得,這是可以理解的聲音。

鋸,無論手鋸,還是電鋸,是一個堅定有力的行動。相比之下,鑿,是一個精細活。要觀察、測試木頭的紋理,否則,可能會鑿得太深,或是鑿得太慢。一開始大力、粗率地破開木頭,到後來,仔細、耐心地修到合適的尺寸,修得平整。

我們的柱子似乎特別堅硬。鑿開乾裂的表面,出現一塊墨綠色的結,一鑿子敲下去,就滑開了。韋朋說,在泰國,這被稱為樹的眼睛。我小心地鑿著,越到深處,越是堅硬,摸上去緻密光滑,好像要成為玉了。

小燕說,讓我鑿一會兒吧。

我說,我鑿吧,我力氣大。

小燕說,讓我鑿一會兒吧。

她語氣裡有些東西,讓我停下來,把鑿子遞給了她。

小燕蹲在柱子旁,撿起一個輕巧的錘子,對準鑿子,敲擊起來。好像一個小鳥,在輕輕地叩樹皮。叩叩叩。

太陽已經快到山邊。佩吉完成了,大家羨慕地看著她的槽口,乾淨細膩,有濕潤的綠意——她的木頭還很年輕。

我們的柱子也只剩最後一個槽口了。我在旁邊心焦不已,恨不能搶過鑿子,鑿平樹的眼睛。我說,還是我來吧。

小燕不說話,仍然叩叩叩,收效甚微,但非常堅持。

這幾天,小燕一躺下就睡著,一下工就餓,每頓吃兩盤米飯——這在以前都是不可能的。失眠、心慌、低血糖、頸椎病都消失了。她喜歡木工,因為木工要靠腦力。對於體力活,對於我們的分工——她動腦、我做力氣活,小燕也有了新的看法。我認為,這是最有效率的方式,我們是一個團隊,應該分工。但是這一天,小燕拒絕了這個理由。她宣佈說,她也要做體力活。她又想了想,說,效率不是最重要的。

小燕的汗水滴在了地上,細細的胳膊揮動錘子的幅度越來越小。我蹲在旁邊,焦急地盯著她的每一個動作,擔心錘子掉下來,更擔心我們無法按時完成。槽口的尺寸鑿好了,小燕放平鑿子,小心地推著,把凸起的部分削掉。

收工了。小燕站了起來,仍一手拿著錘子,一手拿著鑿子。她看著自己鑿出的槽口,眼神不捨得離開,哇,真好看啊。這一天過得真快啊。她歡快地歎了聲氣。

從工地坐車,沿著鄉間公路,路邊是兩排又高又直的柚樹——這是極好的木材,我們的柱子就是柚木。柚樹後,是一大片橡膠林,每棵樹上都割開口子,繫著一個黑色小桶,接白色的橡膠汁。大約十分鐘,就到了我們的民宿。那是一片低矮的紅毛丹林,散落著七八間木屋,紅毛丹林的另一邊,是一條小河,遠處是低矮的山。

夜晚,吃過飯,我在餐廳要了一瓶啤酒,邊喝邊看手機。餐廳不過是八根柱子、由柚葉疊成屋簷的亭子。沉寂的夜晚,只聽得到遠處的狗叫,風吹樹葉的聲音。炎熱的一天結束了,勞作也結束了,餐廳裡涼爽、閒適。更重要的是,這裡信號最好。

雪莉路過餐廳,又折回來,在桌子那頭對我說:你看看月亮,看看天空,別看手機!又從胸腔發出“咳”的一聲,似乎恨鐵不成鋼。

雪莉也未免太喜歡做老師了,我想。有天中午休息時,我嫌房間裡太熱,躺在吊床上看書。雪莉從小河的方向走來,我跟她打招呼,她擠擠眼睛:我就提醒你一下,小河在召喚你。

但我也習慣於做個好學生——我摁滅手機,為自己仍留戀互聯網的破碎信息而不好意思,情急之中說:我在跟家裡人說話!

哦?雪莉停止了責怪的語氣,坐在了桌邊。你家人在哪裡?

我爸媽在甘肅,我弟弟在北京。

你有弟弟?

對,我有一個弟弟。

可是,你們不是一胎化政策嗎?

是。不過我弟弟出生的時候,政策才剛剛開始。我暗暗想,終於有一個稍微瞭解中國的美國人了。儘管這裡的白人都很好,但是很少人對中國有興趣。有一次,艾斯特拉問小燕,上海是中國的嗎?是大城市嗎?

剛剛開始……會怎麼樣?你媽受懲罰了嗎?

有啊,我媽沒有產假,休息了一個禮拜就去上班了。

雪莉的表情很凝重,真慘,你媽媽會不會常常講起這件事?

這件事?

對啊。過去的故事,回憶……這件事對她一定傷害很大……

我吁了一口氣,放下了手機。當然了,她常常講過去的事情,常常回憶,不過不是這件。我用英文磕磕巴巴地講起母親的故事,她是地主家的女兒,土改中被抄家,變成孤兒,在福利院長大,饑荒時代差點餓死,最後成為社會主義的工人,中國剛剛開始發展金融的時候,又做了銀行的信貸員。用英文講述,挖空心思尋找詞彙,讓我免於像往常一樣,為母親的故事而痛苦,但我仍感受到,我為她頑強的生命力、聰明與勤奮而驕傲。雪莉聽得很專注,當我講到歷史事件,又找不到英文時,她總能立刻補充。看起來,她真的很想瞭解。

所以你看,她的往事這麼悲慘,沒有休產假都不算什麼。我總結說。

雪莉說,沒錯,這些故事真的是……她說話時,也總是抿著嘴唇,發音在很小的開合之間,此時聲音更是消沉。

我們都沉默了。

沒有了手機驚人的光亮和它開啟的眾多扇門,想必樹林間都是月光。

似乎是覺得這沉默太尷尬,又太傷感,我突然開口說:我想寫一本書,關於我媽家族的。說完,自己也微微吃驚。我還很少告訴別人這個想法,何況是跟一個陌生的美國老太太。

真的嗎?

對,就寫我媽和她的姐妹們。

你已經有書名了!雪莉仍然抿著嘴唇,笑意在眼睛裡閃爍。

吃飯時,我們會自動分到兩個餐桌。歐美人一桌,亞洲人一桌。

儘管在亞洲桌上,我們也說英文,以便和馬來西亞、泰國的朋友聊天。但是,能夠隨時切換到中文,總讓人覺得放鬆。有時,聽到另一桌的笑聲,我想,她們使用英語時如此自信、默契,好像這個世界就是她們的——即使這已經是世界上的邊緣角落。也許正是這種自信和默契,讓我聞之卻步,也讓泰國本地人不敢報名。

在一個國際場合,語言當然是最重要的區隔。為了抗議英語霸權,我從沒有取過英文名,也拒絕轉變名字的發音——我明知“玉潔”對外國人來說很難發音,但是,既然我們能讀出李奧納多·迪卡普裡奧,既然我們曾經花了一年時間,練習把舌頭放在牙齒中間,像蛇吐信子絲絲作響,發出那兩個中文裡沒有的輔音——辛西婭的名字中就有這個音,那麼,讓西方人念幾個中文名字,也不算過分。

工作坊裡,我照樣用中文音調,介紹自己的名字,並解釋了它的意思“像玉一樣純潔”,然後聽各種發音,心裡暗暗發笑。有人念,雨耶。有人念,雨雞。有人念,酉雞。更多人直接說,你。那個,你能不能幫忙抬一下柱子。你的鉛筆借我一下。

我常常意識不到別人在叫我,但是沒關係,這種小小的不便和誤解,在國際交流中是正常的。直到又一次,我正蹲在地上鑿木頭,聽到台灣人Sephen字正腔圓地大叫我的名字。一抬頭,一隊人站在一根柱子旁,等著我去幫忙抬木頭——幾天的逞能下來,我已經成了工作坊的壯勞力之一。我應聲正要過去,Sephen皺著眉頭說,你要不要叫Jade,這樣她們比較好記。我愣了一下,像戰火中匆忙接過發報機一樣,接過了我的英文名,Jade。

一天晚上,往常的秩序被打破了。大部分白人都去參加朋友聚會,民宿裡只剩下雪莉和辛西婭。似乎不好再以位置不夠為由,分兩桌坐,同時,我們也明顯地感覺到了溝通的責任。亞洲人加入了白人的餐桌——第一次吃飯時,辛西婭曾摸著這張桌子說,這是一整塊木頭。

吃完飯之後,身體開始忙碌地運作,精神卻安逸了。輪值幫廚的人去收拾碗盤,有人泡了茶,有人盛了一盤木瓜,放在桌上。沒有人說話。

當白人成為少數,我突然覺得語言的壓力塌了半截。我開口問:辛西婭,你在密蘇里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正托著腦袋發呆的辛西婭樂了,她重複了一遍我的問題,說,我媽也經常這麼問我。

我意識到,我把密蘇里(Missouri)念成了悲慘的(misery)。但,這也不失為一個巧妙的雙關。

沒事,辛西婭說,我在密蘇里,住在一個公社……

同樣來自上海、曾經在美國讀書的Gloria驚叫:公社?美國也有公社?

當然了!辛西婭和雪莉報以同樣的驚訝。

Gloria說,我從來沒把美國和公社聯想在一起過。

美國有很多公社啊,到處都是。辛西婭仍然很驚訝。我想,當小燕被問到“上海是個大城市嗎”,大概有同樣的心情。

教授雪莉此時又出場了:實際上,這是美國的傳統,從美國建國時,就有這種烏托邦的渴望,某種程度上,這就是美國精神。

我說,我以為公社是六十年代的產物。

雪莉說,這也是一個原因。

辛西婭說,沒錯,我在的公社就是七十年代開始的。

辛西婭中學時參加了一個去南美洲的實踐項目,回來之後,覺得上學沒意思,就輟學了。她喜歡木工,幸運的是,在美國,木匠賺得不少。三四年前,辛西婭在芝加哥的一家公司,教人做木工,用二手木材,做桌子、鍾等等——我和雪莉原本想像的東西。她在手機上找到那時的宣傳視頻:辛西婭坐在鏡頭前,捲舌極重、語速極快,像嘴裡團著一個球。視頻裡的她,看起來和現在很不一樣,也許是比較正常,比較中產。

辛西婭說,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有人發傳單,接過來一看,是招人去駕馬車。她想,神經病吧。但是她又好奇,跟去一看,是一個公社。

辛西婭辭了職,住進了公社。這個公社種菜,製作有機產品,生活自給自足。不僅如此,他們拒絕現代設施,包括電。沒有電,因此也沒有熱水。晚上沒有燈,點蠟燭。他們當然也沒有電腦、手機,全公社只有一個座機。

她每說一句,我們都驚歎一聲。

辛西婭說,但我給朋友們寫信,用手寫,他們好像都挺喜歡的,對不對?

我們點頭如搗蒜。

冬天,公社沒有暖氣,辛西婭就背著包去城市。美國中部的城市,有很多建好又沒有使用的房子,於是被很多人佔領了。她就在那裡度過冬天,等春天到了,再回到公社。

我說,中國也有很多房子,建好了沒有人住。

真的?那有人去佔領嗎?辛西婭問。

……倒沒有。

讓辛西婭心動、決意加入公社的,是創辦人的理念。他主張巴西思想家弗雷勒的解放式教育:受壓迫者應該自我教育,互相學習,培養批判意識,而不是期待教育體制。但是住了兩年,辛西婭發現,公社內部並不平等,創辦者一人決定所有事務,一人詮釋解放式教育。去年10月,辛西婭“不幹了”,她“跳”到另一家名為“沙丘”的公社。這家……好一些。辛西婭說。他們人少,只有九個人。

我們都替她鬆了一口氣。人少比較好,很難想像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在人多的地方實現。

她又說,這家有電,也有熱水,挺好的。

像所有人一樣,從工地回來,辛西婭先洗了澡,換上了乾淨的T恤,此時細細捲曲的長髮仍是濕的,貼在臉頰兩側。小燕提醒我,她的眉毛是修過的。也許這是女木匠的特點之一?到了工地之後,所有人的第一件事,都是在臉上、脖子上塗防曬霜。儘管如此,現在的辛西婭和視頻裡那個修過劉海、語速極快的女木匠不同,也和工地上那個高高舉起錘子、猛地擊下,又總是保持笑容、解釋工序達十五遍之多的木匠老師不同,講到這裡,辛西婭的笑容漸漸隱入迷惘,若有所思。

我已經很久沒有離開美國了。沉默了一小會兒,辛西婭又說,我總覺得,就算對這個地方失望,但還是不應該離開,應該留下來,改變它,我覺得自己有這個責任,對嗎?

來泰國之前,我就知道,將會見到各地的女性主義者——很多憤怒的、受到挫折的女人,我也約略知道美國六十年代以來的公社傳統,但是親眼見到、聽到、體驗到,卻是全然不同的感受。我喜歡她們,我喜歡佩吉,高高的個子,穿著湖綠色工裝褲,大手拿起生菜,一邊吃一邊講自己的愛情故事,她的表情、語氣,就是句子、標點,以至於文字無法轉述;我也喜歡幽默的拉提莎和奧勒莉,這對法國姐妹,干了最多的力氣活,而且,無論吃得多飽,總是不放過甜點;我喜歡Ginger,英俊而靦腆,不動聲色,又讓整個工作坊有序進行;當然,還有好為人師,又充滿好奇的雪莉。儘管我有時會嘲笑她們,抱怨她們沒有自覺到白人的優越地位,但是,我仍然喜歡她們,喜歡她們在各個地方努力改變世界,喜歡這個工作坊的熱情和力量,也喜歡建設烏托邦時的自由和迷惘,就像此刻的辛西婭一樣。

我在中國從來沒有見過女木匠。我說。

辛西婭又吃驚了,真的嗎?怎麼可能?為什麼沒有?

我為她的吃驚而吃驚了,不知道……這本來就是性別分工很明確的工作吧?

現在連男木匠都不多了。一直沉默的meichern冷不丁插嘴。

辛西婭說,Jade,如果你們要蓋房子,就告訴我,我會去中國幫你們。

真的嗎?我又吃驚了。

當然是真的。辛西婭臉上不再有迷惘了,性別和社區,是我離開美國的唯一原因。

12根柱子立了起來,此後進程就很快了。

從長短、寬窄不一的舊木材裡,我和小燕負責挑出合適的頂梁、底梁和側梁。(我們暗地認為,這是對我們數學能力的肯定。)分別有人挑出龍骨、地板、牆。我們拔掉木材裡的釘子,鋸到合適的長度——這都是使用舊木材必須付出的勞動,然後,就像搭積木一樣,嵌在合適的位置,用釘子固定住。辛西婭四處查看,確保一切是平的。

搭好底梁,鋪一層龍骨,工作坊的最後一天,要鋪地板了。人們分成三組,一組鋸木頭,另外兩組——說中文的一組、說英文的一組——鋪地板。沒有了語言的磕碰,我們很快形成有效分工,有人傳遞木頭,有人負責鋪,把厚度、寬度一樣的木板拼在一起。是合作,卻又是專注的。“這根怎麼樣?”“缺一根寬的!”“窄的都放這邊!”突然有人叫:“她們在偷我們的木頭!”

下午四點,地板鋪完了。辛西婭半蹲著,瞇起眼睛看地板的平面。她站直了說,太令人驚訝了,都是平的!大家歡呼起來,紛紛拿出手機,進行工作坊的最後一個程序:拍照。

這座房子已經有了形狀,它長6.5米,寬6米,牆高2.5米。接下來,辛西婭和Ginger、艾斯特拉,會一起搭起人字形的屋簷。木屋的南牆,有一根柱子,寫著“C”和“face”,而所有的樑上,都有彩色的數字,和中文“橫樑”“底梁”“側梁”。

房子的對面,在芒果林的盡頭,是高高的清道山。太陽已落到山頂,霞光沖遍了半邊天空。Ginger說,之所以木屋選在這裡,就是希望能看到山。這就是我們開始的地方。

在報名表上,對“為什麼要參加木工工作坊”這一問題,我寫道,因為腦力勞動做多了,想做點體力勞動。這是一個真實的理由,卻也是一個敷衍的原因。更深層的,是我對生活的厭倦。

每天早上醒來,我拿起手機,刷朋友圈、刷微博,讀同事的工作留言。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我對著電腦、手機,刷最新的信息。從一個鏈接,到下一個鏈接,留下很多看了開頭的文章,和一事無成的沮喪心情。我加了很多人,“成為朋友”,世界四通八達,卻很少抵達某個真實的人。

我的頸椎變形,脂肪在腹部安居繁衍。於是我花錢辦了健身卡,又花錢請了一個教練,讓他陪著我,折磨我。在這種扭曲、分裂的生活中,我的生命互相消解了,正負相加,等於零。不知道有多少人過著這樣的生活,捲入同樣、也許更深的漩渦之中,買了大房子,給小孩報了私立學校,從此像遊樂園裡的飛車,做著高速的無用功,左右擺盪。必須賺錢,賺更多的錢,獲得更大的成功。年輕的人們一早認命:此生已矣,希望全在子孫。這是怎樣絕望而高效的生活啊。

所以我來了,我想從機器上鬆動,脫落。在這裡,我看到了從飛車上主動掉落的女人們,她們正在搭建自己的樂園。當我回去,該如何描述這次旅行呢?——一次最好的旅行,它就是生活。

雪莉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旁邊,她說,Jade,中國南方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山?

的確,暮色中,清道山層層疊疊,有不同深淺的青色。我說,是啊,你去過中國嗎?

沒有,只是在圖片裡看到過。

我們靜靜地看著清道山,如果是中國南方,山會更加連綿、起伏,小河繞山而行,霧氣飄在山間。

真美啊。雪莉說。

是啊。我說,不過,我們還沒有在山前面蓋過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