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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之後,四爺來看我。

他問,起名字了嗎?

母親說,起了,叫育傑。教育的育,傑出的傑。母親出生在地主家庭,幼年父母被批鬥,死於饑荒年代。她在福利院長大,幾次被剝奪了上學的權利。儘管母親絕頂聰明,但是僅僅活下來、讀書、工作,就竭盡了她所有的力量。她希望我長大後,能出人頭地。

四爺是我媽的叔叔。他生得早,享受過地主家的好處,是一個會做格律詩的慈祥老人。他說,這個名字不好,改成這兩個字,玉潔。

我們縣有一個著名的書法家,叫馬玉浩。所有學校的校名都是他題的,領導辦公室、有身份人的家裡,都掛著他的作品。左下角署著三個字:馬玉浩。我上學之後,老師點名,郭玉浩。同學們哈哈哈笑起來。有的老師仔細看一下,故意說,我還以為是郭玉浩呢。這不太好笑的笑話,同學們也哈哈哈地笑起來。課間,放學後,同學跟在後面叫,郭玉浩,郭玉浩。連我弟想要氣我時都會說,郭玉浩,嘻嘻。

長大以後,我看到成年人的行為,回憶起童年的遭遇。比如說,人們蹲下來看著你,說出兩個人名,然後問,他們是誰?你已經略懂人事,知道這是你父母的名字。但是你不想回答,因為從對方憋住笑的臉上,你感覺到了問題背後的惡意。

原來只是名字,就足夠讓人難堪了。

離開了家鄉,馬玉浩的噩夢終於消失了。但是,這個名字再一次讓我覺得不自在。朋友介紹我,郭玉潔,玉潔冰清的玉潔。又是一陣哈哈。這個名字寓示著強烈的女性氣質,而我明顯的,並沒有太多這樣東西。

後來,我成為了記者。有時候曲盡聯繫,終於見到(男性)採訪對象,我在猜測,對方會不會感到意外呢?——女記者比較佔優勢,因為受訪者通常是男性,這是書本裡沒有、但在媒體圈流傳的關於採訪的學問。

我開始寫文章,標題另起一行,鍵入“郭玉潔”三個字。刊印之後,一位讀者約我見面,她驚訝,原來你這麼年輕,我以為你四十多歲呢。哦,是嗎?我想,讀者會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呢?也許會覺得自相矛盾,不易浮現出一個清晰的形象。年紀很輕,文字老成。名字柔弱雅致、有點俗套,但我追求的文字風格,是沉鬱頓挫——這倒與我的性格相符了。

文字符號有自己的生命,背後是語言傳統,他人的期待……名字與我,彷彿兩個人。我有時候想,說不定我媽取的第一個名字,“育傑”,農家子弟頭懸樑錐刺骨,鯉魚跳龍門的形象,還更像我一些。

我緩慢地寫著,直到結集出版的這天。

人有可能一輩子生活在出廠設置之中。

我經常回憶起我媽說的一些話,驚異它們對我的影響之深。比如,人要懂得報恩。小時候,我真是聽膩了母親的故事。通常都是她小時候,誰曾分她一碗小米粥,誰曾在假期收留她,給她家庭的溫暖,誰在逃荒路上等她活過來。她不停重複這些名字,確認他們永遠不會被忘記,並成為她、也成為我平生行事的依據。

我媽喜歡講的第二句話是,做大事,不拘小節。我在報紙上讀到,諸葛亮執政鉅細靡遺,辛勞而死,也未能使蜀國一統天下。我又讀到另外一句,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原來兩句真理是可以互相反對的。那時的我沒有去想,到底未來要做什麼大事,又要去掃哪一個天下。只隱隱約約覺得,這和我媽不喜歡做家務有點關聯。長大後的生活裡,我毅然選擇了聽媽媽的話,只在乎很少的事情:愛,友誼,知識,某些原則。其他事都是小節,包括家務。

第三句對我影響至深的話是:不要自己誇自己,要把事情做好,讓別人誇你。

不用說,這句話是多麼落伍了。

1980年代工廠改革之後,就有人在報紙上教育大家,“酒香不怕巷子深”是不對的,光是產品好沒有用,要懂得推銷,做市場。三十多年過去,商業邏輯已經爬生在日常生活之中,人本身——名字,面孔——也變成了商品,變成了渠道。經營它,傳播它,利益自然會來。所謂網紅,莫不如此。

我的職業生涯,目睹了媒體市場化的進程,各家媒體學習西方的老師,建立起部門完備的公司,發行、廣告、內容、美術,各司其職。一些雜誌喜歡談論《經濟學人》、《時代》週刊,個人不重要,新聞是集體協作的產物,機構本身就象徵了專業水準。也總有人宣稱要創辦中國的《紐約客》,培養有個人風格、成熟的作家。不管哪一種,在那些最好的媒體,總能在一種成熟的商業模式之下,承諾內容生產的嚴肅性和公共性。

互聯網之後,原有的商業模式失效了。機構媒體衰敗、破產,必須向市場證明自己有理由活下去。一夜之間,部門之間的壁壘打破,每一個內容生產者都必須學習做生意,學習營銷、銷售,或是配合營銷、銷售。更不用說那些四處奔散的自媒體。離開了機構,人們急於建立個人名聲,讓粉絲圍繞在自己的名字周圍。越是年輕人,越是能迅速理解新的遊戲規則。儘管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但這是距離成功最近的路了。

出版同樣如此。讀書的人越來越少,利潤微薄,競爭卻很激烈。低調出好書、等待知音人,再也行不通了。腰封、讀者見面會、請名人捧場、互捧、大量簽名,漸漸成了出書的標配。這大約也是對的,誰會買一本從未聽過的作者的書呢?

一位出版社的朋友說,你想去看看我們的倉庫嗎?都是賣不出去的書,過了一定時間,就要回收變成紙漿了。

這些文章,是我為所供職的媒體所寫,《生活》、《lens》、《正午》,還有和我情感深厚的《今天》、《單讀》。我還記得其中一些形成的過程。有時一整個月,腦子裡照著一盞明燈,白天黑夜,反覆默誦每一個句子,不時躍出新的靈感;有時候滿心恐懼,不肯開始寫作,夜深時終於咬牙坐在書桌前,放任自己掉入黑暗的深淵,感覺天旋地轉,皮膚微微發麻,輕微的暈眩中,一個世界出現了,寫完時抬頭,天已亮了;有時正在旅途中,被無邊的孤獨襲擊,像癱瘓了一樣,掙扎著起來,寫下一千字,勉力度過一天。

我寫得很慢,網絡那頭,總有一個即將崩潰的編輯。終於寫完,我打開信箱,寫下編輯的地址,貼上附件,按下“寄出”。漲滿了風的帆突然癟了。我心想,糟了,我一定沒寫好。此後,我拒絕詢問發表的時間,也不看付印後的文章。偶爾拿到雜誌,瞥見自己的名字,面紅耳赤。

這種對自己名字的羞恥,我已經不確定是家庭教育形成的謙虛自抑,還是因為我太重視寫作而無法面對這個疑問:我可能真的寫得不夠好。為了擺脫這種巨大的恐慌,最好的辦法就是忘記它,開始下一篇。

互聯網時代,掉頭不顧已經不可能了。讀者好像就在家門口,熱切評論,等待你的回應。但我總感覺受寵若驚,又無話可說。我想說的,都在文章裡了。我最赤誠、深沉的心思,都在其中。希望你樂意閱讀。

我已經找到了新的和名字相處的方式。我想像傳統的理想人格,就像玉一樣,溫和堅定。至於“潔”,或許可以看作人們熱衷談論的“純粹”,那是我希望擁有的品質。人是可以賦予名字意義的。但是除了自己,這意義對他人卻是虛空。歷史上有很多佚名的詩歌,難以考據作者生平的文章,它們流傳下來,就已經很美麗了。

謝謝我的父母,我今天的樣子基本上是他們塑造的。謝謝於威、北島、謝丁、婁軍等編輯對我的寬容和鼓勵。謝謝小燕,她總是我的第一個讀者,也是最重要的讀者。

希望能盡快度過這段充滿悖論的喧囂,然後,沉入我所熱愛的靜默,繼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