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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煤老闆發家史(下) 8.絕境求生

高老伯斜眼看著人字形瓜庵外的黑影,粗聲粗氣地呵斥:「跑到這裡幹啥哩,滾!」

黑影似乎猶豫了一下,身影在不經意地晃動著,然後就輕飄飄地離開了。明朗的月光下,我看到黑影像風擺荷葉一樣輕盈而溫柔,粗糲而長滿了毛刺的瓜蔓似乎在他的腳下刺啦啦地響著。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樹林的濃陰裡,狗的喉嚨響了一下,像滾過了一口濃痰,但立即就靜寂了。

高老伯望著人字形瓜庵外亮堂堂的月亮地問:「今兒個幾了?」

於老伯說:「今兒個陰曆七月十五。」

高老伯似乎恍然大悟地說:「哦,今兒個是鬼節啊,鬼都要跑出來了。」

我的身體縮成了一團,驚恐地望著三個老頭,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在幽靜的樹林深處,會有這一處瓜地?為什麼在鬼節的這個夜晚,會有鬼魂出現在人字形瓜庵外?為什麼傳說中凶神惡煞的鬼魂,會聽他們的吩咐?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們是人還是鬼?

高老伯接著說:「一年到頭了,鬼在今兒個晚上都要回家看看。豬呀羊呀狗呀都看不到鬼,只有人才能看到。所以說嘛,今兒個晚上路上都沒有人,都是鬼。」

矮老伯說:「可不是嘛,去年的這個時辰,郭家莊有個媳婦和男人吵架了,一個人半夜三更回娘家,走到溝岔口就叫鬼給纏上了,哭呀喊呀地鬧了一晚上。天亮的時候,他男人在溝岔口尋到她,她還在原地打轉轉哩。」

高老伯又說:「這種稀罕事多了,早些年這縣南縣北的界河還有水,經常就把人淹死了。縣北張家灣一個小伙趕夜路,走到界河邊,看到同村的一個姑娘坐在河邊嗚嗚哭哩。小伙就問姑娘:『你三更半夜的不回家,在這裡哭啥哩?』姑娘給小伙說:『你回村裡給我爹說,我到陰泉了,叫他們吃飯甭等我。』小伙說:『你到陰泉就到陰泉,哭個啥嗎?』姑娘說:『我捨不得我爹嘛。』小伙子想和姑娘相跟著回村子,可是人家姑娘獨自轉身走了,走得很快。小伙子還尋思,這姑娘家膽子真大,半夜三更的一個人也敢走夜路。小伙子回家了,第二天天亮就去姑娘家,想告訴姑娘他爹,姑娘他爹說:『他女子被界河的水淹死了,都埋了三天了。』小伙子就問:『你姑娘說她去陰泉,陰泉在哪裡?』姑娘她爹說:『陰泉就是黃泉路上,就是陰間嘛。』」

聽著他們說話,我感到一股冷氣從脊椎骨一直冒上來,身體像跌進了冰窖裡,連呼吸都被凍住了。

於老伯看著長生問:「一打岔把你的話給忘了,你剛才說是煤礦透水了,後來咋個樣了?」

長生用綿羊一樣的眼睛望著我,又望著老伯們,我從他的眼中讀到了他的驚魂未定。

長生繼續講述著他的井下歷險。

長生和少年攀著粗糲的石頭,石頭的稜角劃破了他們的手指,他們沒有感到疼痛。

少年一直在嚶嚶哭著,長生一直在安慰著。礦燈的光亮越來越暗,終於變成了螢火蟲一樣,少年的哭聲也漸漸變得微弱了。長生攀著石頭,雙腳探向巷道,依然深不見底,水位絲毫也沒有下降。長生擔心少年睡著了,如果睡過去,就會掉落深水中,立即就會被淹死。長生大聲叫喊著少年的名字,少年驚嚇般地答應著。長生惡狠狠地喊著:「不要睡覺,睡著了蔡亮子帶人過來打死你。」

礦燈光最後的一絲光亮終於消失了,礦井墜入了黑暗中。長生大聲問:「有人沒有?有沒有活著的?」礦井裡傳來了隆隆的潮濕回音,回音過後,一片死寂。

少年又開始哭了起來,聲音細若蚊蚋,時有時無。長生擔心少年會昏睡過去,就粗聲粗氣地訓斥少年,他用最惡毒的髒話罵少年,而此前,貧窮善良的長生從來沒有張嘴罵過人。

長生罵道:「你他媽的不好好上學,跑到這裡幹啥來了?誰叫你來的?」

黑暗中的少年一激靈,就說起了他過去的事情。他在網吧裡玩電腦遊戲,認識了一個哥哥,沒錢玩遊戲了,哥哥就給他錢,還請他吃飯。後來,哥哥說他有一樁生意,帶著少年去做,生意做成了分給少年一筆錢。沒有任何社會經驗的少年興高采烈地跟著哥哥來到了這座煤礦裡,做了一名童工。

長生罵著少年:「你他媽的笨得像頭老母豬,老母豬都比你聰明。你還唸書哩,你把書都念到屁股裡頭了。你他媽的就不知道跑?」

少年曾經逃跑過,但是被煤礦的保安抓回來了,一頓毒打,還不讓吃飯。煤礦的保安都沒有穿制服,你根本就不知道誰是保安,你根本就不知道保安埋伏在哪裡,這些少年只要一有逃跑的舉動,就會被抓獲。這些少年是操他姥姥的煤老闆的奴隸。

長生大聲罵著少年,每罵一句都要讓少年答應一聲。他惡狠狠地對少年說:「你他媽的敢不答應老子的話,老子立馬就掐死你。」少年可憐巴巴地嗚嗚著,像一條受了委屈的小狗,心中充滿了難言的恐懼……

遠處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厲的叫聲,聲音像蟬鳴,卻又比蟬鳴更急促;聲音像鼠叫,卻又比鼠叫更響亮。聲音像一柄圓月彎刀,斜斜地圓潤地切入夜空中,也切入了我幾近繃斷的神經中。聲音從界河的方向響起,卻又愈響愈近,穿越了密密的落葉繽紛的樹林,穿越了遼闊的雜草叢生的曠野,穿越了碧綠的蘊含喜悅的西瓜地,似乎就響在耳邊。我驚恐地向人字形瓜庵外望去,卻只望見朗朗月光。

聲音也打斷了長生的講述,長生遊目四顧,滿眼驚恐,然而,三個老伯卻都鎮靜自若,好像沒有聽到人字形瓜庵外莫可名狀的叫聲一樣。

「啥聲音?」長生問。

「鬼叫喚哩。」於老伯說。

我的頭髮根根豎起,身上的每個毛孔都驚悚地張開了。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聽到外婆講過的一個故事。外婆說,有一天晚上,下大雨,鄰居家的窯洞倒塌了,一家六口人全被捂死在了土窯裡。倒塌聲過後,就響起了鬼的聲音,鬼吱吱叫著離開了窯洞,跑到了很遠的地方。接下來的很多天裡,只要一碰到下雨天,午夜時分,鬼就會跑到鄰居家倒塌的窯洞前,叫著哭著,聲音很淒厲。那麼,今晚,在這個名叫鬼節的午夜,這種聲音是不是就是當初外婆聽到過的聲音,我不知道。

人字形瓜庵外沒有響起狗的叫聲,我更感到蹊蹺。高老伯剛才說過,鬼魂出動的時候,豬呀羊呀狗呀都看不到,只有人才能看到。那麼,剛才那陣長長的叫聲,狗沒有聽見,只有我們才聽見了,那一定就是鬼的叫聲了。

想到這裡,我又打了一陣哆嗦。

長生說:「我媽說過,鬼不傷好人,只要你做好事,就不害怕鬼;做了瞎瞎事的人,見了鬼才怕。鬼會索命的,會報復那些害死他的人。是不是這樣?」

高老伯說:「說得對對的。咱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也就不怕鬼。那些豬油蒙了心的貪官污吏和地痞爛桿才害怕鬼,遲早都會叫鬼把魂給勾走了。」

於老伯看著長生說:「年年到鬼節這時節,外頭就熱鬧得很,鬼都忙著趕路哩。如果沒有風,你仔細聽,就能聽到各種聲音,有的鬼光著腳走,有的鬼推著車走,有的鬼笑,有的鬼哭,還有的鬼邊哭邊笑耍神經哩——啊呀,鬼和人一模一樣的,啥鬼都有……哎,你剛才說到哪裡了,接著說嘛。我當初也遇到了透水,在地底下捂了五天五晚上,救我的人過來了,礦燈一打,啊呀呀,我和老鼠待了五天,地底下咋那麼多的老鼠,水把礦井一灌,就都跑出來了。」

長生挺直了脊樑說:「我從來都沒做過虧心事,我怕鬼做什麼?」

我也坐直身體說:「我也不怕,活了這麼大,都是人家欺負我,我沒欺負過任何一個人。」

於老伯笑吟吟地說:「那就好,鬼來了就來唄,讓它們坐著聽咱們『講古經』。」講古經是老家的方言,就是講故事。

長生說他那天沒有遇到老鼠,倒是遇到了一條大蟒蛇。大蟒蛇在幾百米深處的地下生活了多久,從來沒有人知道。秦嶺山中的地下食物豐富,肥碩的土撥鼠,滾圓的穿山甲,遲鈍的鼴鼠,還有各種各樣養尊處優的幼蟲,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正在孵化的蟲卵,都成了大蟒蛇的腹中之餐。透水之後,洶湧的地下水倒灌進了大蟒蛇的巢穴,大蟒蛇不得不跑了出來。

大蟒蛇沿著洞壁爬行,爬到了長生和少年的身邊。

礦井裡是亙古就有的黑暗,長生無法看到任何東西,他是依靠自己的嗅覺感到身邊有一個大型動物在蠢蠢欲動。礦井裡除了濕漉漉的水氣味,他和少年身上散發的人氣味,還有一股腥臭的氣味,是那些從來不洗澡的大型動物身上特有的。

黑暗中的長生對少年說:「你甭動彈,外頭會有人來救咱們的。你千萬別亂動彈。」長生知道任何動物都不會主動攻擊人,人在那些動物的眼中,是更大的大型動物,只有當這些大型動物錯誤地意識到人要攻擊它了,它們才會先下手為強。長生想給少年挑明目前遇到的危險,又擔心少年會被嚇暈過去。

長生一直在叫著少年的名字,每叫一聲就要求少年答應一聲。少年說:「叔,你再甭叫了,叫我睡一會兒,我困得要死。」

長生說:「你甭睡覺,你睡著了,救我們的人來了,我就自己走了,不帶你走。」

少年說:「我只睡一小會,啊呀,我眼睛都睜不開了。」

長生提醒說:「眼睛不敢閉上,閉上就啥啥都看不著了。啊呀,我看著遠處有燈光過來了,救我們的人來了,你快看快看……」

少年一激靈,問:「在哪裡?在哪裡?」

長生說:「剛才過去了,就是因為你閉上了眼睛,錯過了。睜大眼睛看啊,一會兒就過來了。」

少年嗯嗯答應著。

長生放下了心。其實遠處什麼都沒有,他擔心少年一閉上眼睛睡過去,就會落入不知道有多深的水中,就會在睡夢中喪命。

長生一刻不停地跟少年說話,他說著自己過去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這世界上總有很多事情是無法解釋的,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事情。長生對少年說:「你得好好活著出去,我帶你離開這裡,然後找到你的家人,結婚生孩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啊呀,這比啥都好啊。咱平頭老百姓一輩子圖啥哩?拚死拚活地干圖啥哩?就圖個這。這就是咱們的遠大理想。」

少年嗚嗚地答應著,他說:「叔,我餓了,餓得腸子都扭成麻花了。」

長生也餓了,餓得腸子扭成了井繩,他安慰少年說:「甭急,外面的人肯定現在正在找咱哩,咱們很快就出去了,出去後你想吃啥?叔都給你買。」

少年說:「我想吃油條泡豆漿,吃他十根油條,喝他五碗豆漿。」

長生心中一陣酸楚,油條豆漿,在少年眼中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長生說:「只要你聽話,叔就給你買一屋子油條,你枕著油條,靠著油條,蓋著油條,想吃哪根就吃哪根。只要你聽話,甭打瞌睡,叔就給你買,行不行?」

少年在黑暗中笑了,他咯咯笑著說:「啊呀,那是神仙過的日子。」

水位還沒有下降,礦井裡一片死寂,大蟒蛇等得不耐煩了,它窸窸窣窣地在他們身邊爬動,一陣陣腥臭的氣味撲鼻而來,長生驚恐地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了愈來愈近的那條緩慢扭曲的身影。

少年問:「啥在響哩?」

長生說:「甭動彈。」

少年又好奇地問:「怪事,這裡頭還有誰?要不要我爬過去看看?」

長生只好安慰他說:「甭動彈,救我們的人來了,你一動彈就找不到了。」

陷入困境的大蟒蛇沒有攻擊他們,它和他們同病相憐,在災難面前,所有的動物都是弱者。長生記得有一年發大水的時候,他看到大水淹沒了一幢房子,房頂成為了洪水中的一座孤島,屋頂上棲落著各種各樣的動物:老鼠、小鳥、青蛙、蛇、兔子、豺狗……它們一個個驚恐萬狀,它們面前的敵人,不再是生性中的天敵,而是大自然這個共同的敵人。

長生看到遠方漂來了一艘小船,船上坐著弟弟永生和矮個子,他們慢慢地劃著,向他劃來,水在船槳邊像花朵一樣開放,他們笑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長生想,弟弟永生和矮個子不是都走了嘛,怎麼又回來了?莫非他們就沒有走,啊呀呀,這可太好了。長生一眨眼,他們消失了,弟弟永生和矮個子消失了,小船也消失了,長生突然意識到自己眼前出現了幻覺。

長生大聲叫著少年的名字,少年含含糊糊地答應著,長生放心了,他搖晃搖晃自己的腦袋,閉著眼睛,告訴自己一定要鎮靜,一定要冷靜,他相信此刻外頭一定有人在救他們。

長生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前面是鬧嚷嚷的集市,賣甑糕的,賣油糕的,賣胡辣湯的,賣炒粉炒麵的,賣鍋碗瓢盆和賣洋瓷缸子洋鹼膩子的,鋪開了一條街,賣麵條的將擀面杖敲得噹噹響,賣油糕的把手掌拍得啪啪響,賣洋瓷盆的用手指敲著盆底,賣布的用木尺抽打著布匹。……長生搖搖頭,鬧嚷嚷的集市又消失了。

長生心中一陣悲哀:咋成了這了?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碰到了長生的胸脯,硬硬地疼痛,長生以為是幻覺,用手摸去,摸到了冰冷的鐵器,他一下子醒了,這不是幻覺,他手中抓著的,是礦井下用來運煤的翻斗車,真的是翻斗車。

長生大聲喊叫著少年,少年含含糊糊地答應著,長生把翻斗車推向少年的方向,他欣喜地說:「你看這是個啥?」少年用手一摸,也摸到了翻斗車。長生呵呵大笑著說:「這閻王爺就不收咱們,上去,咱們回去了!」

長生和少年翻身坐進了翻斗車,在黑暗中劃向礦井井口的方向。冰冷的地下水在他們的手掌中嘩嘩作響,前面越來越明朗,翻斗車像一葉扁舟,載著他們飛度苦難和恐懼,駛向平安和幸福……

礦井之外,是救援的人群,縣級領導和電視台的記者,還有消防隊員嚴陣以待,他們說,長生和少年能夠平安出來,實在是一個奇跡。

這些年,每遇礦難,都牽動著萬人心。

礦難正在逐漸減少。

於老伯說:「大蟒蛇呢?它沒有傷你們就是萬幸啊。」

長生說:「我們劃到了礦井口,回頭一看,大蟒蛇就蜷縮在翻斗車的後面,它也知道這東西能帶它離開死亡,動物都比人聰明。它看到我看它,就離開了翻斗車,爬到了黑暗裡。」

高老伯說:「這人嘛,也就是從動物變來的。人還是動物的時候,也很聰明,啥都能曉得。可是變成人後,心思都用在怎麼害人騙人上,就蠢得要命。你看這地震來的時候,發大水的時候,鳥呀獸呀魚呀都能曉得,就是人不知道。為啥嗎?人私心太重,慾望太多,就蒙了眼睛,就啥啥都不曉得。」

於老伯問:「跟你一起下礦井的人呢?」

長生淒然地說:「都死了。」

高老伯說:「他媽的這煤老闆就不是個東西,死了人還嫁女哩,真不要屁臉。」

白天跑了一天,到了後半夜,困意襲上來,我和長生都連連打呵欠,然而,人字形瓜庵裡只有一張木板拼湊起來的單人床,還有三個老頭,顯然這裡是無法過夜的。於老伯看著我們眼淚汪汪的樣子,就說:「過了瓜地再向前走上四五百米,就是我們村子。村口第三家,就是我家。娃娃們去我家睡覺去,老太婆一個人在家哩,你們敲門就開門。」

我們猶豫著,該不該去於老伯家。於老伯又說:「兩間房子哩,一間一直空著,兒子兒媳去了南方打工,三年都沒回來。娃娃們就住我兒子的房裡。」

我們實在熬不過睏意,就站了起來。於老伯送我們到了瓜地外,狗跟在後面,戀戀不捨地低聲咆哮著,於老伯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踢開它。我們穿過樹林,沿著羊腸小道,來到了一片開闊地,開闊地的那邊,就是一座村莊,明亮的月光下面,村莊顯得異常溫馨。

突然,身後傳來了哈哈哈的大笑聲,我和長生驚愕地回過頭去,看到一棵高聳入雲的白楊樹下,站著一個高大的黑影,月光照著他一張慘白得沒有血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