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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煤老闆發家史(下) 7.瓜庵外的鬼叫聲

由於張祖耀的突然離去,操他姥姥的煤老闆一場精心策劃的婚禮變得不歡而散。那些坐在前排的「達官貴人」和「土豪劣紳」,一個個面如土色,張祖耀的命運可能就是他們的命運,張祖耀的結局可能就是他們的結局。

蔡亮子匆匆嫁走女兒後,就回到了老家多年沒有居住的窯洞裡,關起窯門,仔仔細細地回憶自己和張祖耀交往過的每一個細節,他不斷地回想著,不斷地大汗淋漓,擦也擦不完,汗水像早晨初升的太陽一樣噴薄出霞光萬丈,照耀得操他姥姥的煤老闆心急如焚口乾舌燥。張祖耀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他知道張祖耀是個膿包,張祖耀一見巴掌抬起來,屎呀尿呀都會爭先恐後地流出來。操他姥姥的煤老闆在古老的祖屋裡汗流浹背,如喪考妣。

來自四面八方的客人們也都先後散去,大道上小路上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腦袋,灑著香水的和落滿塵土的,留著長髮的和剃成光頭的,梳得整齊的和亂髮披拂的,腦袋們像密密麻麻的蟑螂一樣從蔡家堡爬向了四面八方。各種型號各種款式的皮鞋布鞋旅遊鞋將八月鄉村乾硬的道路踩得辟啪作響,道路上悠然散步的壁虎、螳螂、蚯蚓等,各種各樣的昆蟲驚慌失措地爬向收割後的麥田里,或者蒼綠色的包谷地裡。一輛又一輛的轎車一路長鳴著喇叭,飛速地從馬路中間衝過來,好似小母牛拿大頂——牛×沖天。走路的人們又像壁虎螳螂蚯蚓一樣驚慌失措地向兩邊躲避,他們對著一輛又一輛的轎車吐著唾沫:呸!呸呸!呸呸呸!

長生那天夜晚不用上班,那是他一個月來難得的一個休息天,在南方很多工廠裡,打工仔打工妹們一月只能休息一天,每天工作12小時以上,每月收入一兩千元,他們像工蜂工蟻一樣勤勞,而得到的僅僅是一點兒微薄的收入。他們的夜以繼日,換來的是工廠主的花天酒地和窮奢極欲。南方的私企老闆,北方的煤老闆,他們都居於食物鏈的頂端,而眾多的打工仔打工妹們和長生一樣,在金字塔的底端用生命換取生存。他們活得沒有一點兒尊嚴和幸福感。

我和長生走到鎮子上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斜陽的餘暉照著破舊牆壁,讓人恍若隔世。鎮子並不大,與我以前上學時候相比,只是多了幾間門店,街道依舊坑坑窪窪,遊走著幾隻洋洋得意搖頭擺尾的母豬;房屋依舊破敗,屋頂上依舊生長著積年的苔蘚和荒草。家鄉這些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家鄉的下苦人依舊貧窮,但是家鄉誕生了好幾個千萬富翁、億萬富翁,家鄉的平均收入都是萬元戶,家鄉形勢一片大好,家鄉官員步步高陞,家鄉成為了新農村的典型。

我和長生走進了一家飯館,要了一盤豬頭肉和兩瓶啤酒。長生向我講起了操他姥姥的蔡亮子。

蔡家堡有四大姓:蔡、劉、黃、葉。蔡家人數最多,佔到全堡子將近一半的人數;蔡亮子家兄弟五個,個個膘肥體壯,如狼似虎,叔伯兄弟更是多達數十人,家族龐大。所以,蔡家老大的蔡亮子在蔡家堡一言九鼎。西北農村都是這樣,家大業大勢力大,在堡子裡就能夠稱王稱霸,無人敢惹。

蔡亮子從「文革」時候開始,就是蔡家堡的大隊支書,當別人下地勞動,參加社會主義生產建設的時候,年輕的蔡亮子就手指夾根紙煙,遊蕩在瓜田李下,田間地頭;當社員同志們食不果腹卻還要參加超負荷勞動,一個個面黃肌瘦的時候,蔡亮子卻培養出了一身的肥肉。那時候的蔡亮子就是蔡家堡的土皇上,他和誰家的老婆上床了,就安排誰家的老婆干輕活,誰家分糧的時候,總能多分一些。

後來,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土地分到各家各戶,那些一貫受到蔡亮子欺壓的農民,不再看蔡亮子那張醜陋的黑臉,不再聞蔡亮子帶著大蒜味的鼻息,蔡亮子感到很失落。

蔡亮子一當大隊支書、村支書就是30年。當初他能夠作威作福,頤指氣使,後來包產到戶,就領取國家的工資和補助。然而,在蔡家堡,蔡亮子仍然是地頭蛇土皇上,沒有蔡亮子點頭,什麼事情也辦不成;有了蔡亮子點頭,什麼事情都能辦成。

再後來,國家大力發展鄉鎮企業,蔡亮子以村委會的名義成立了煤礦公司,開挖了一眼小煤窯。幾年後,企業改制,村委會的煤礦公司成為蔡亮子的私人企業,他成為了煤礦的法人代表。20世紀90年代,煤炭價格一蹶不振,蔡亮子苦苦支撐,沒想到新世紀到來,煤炭價格節節攀升,蔡亮子搖身一變,成為了億萬富翁。

蔡亮子像所有的資本家一樣,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國營企業的工人是三班倒,但是在蔡亮子的黑煤窯裡,是兩班倒,礦工每天工作12小時。為了攫取更大的利潤,蔡亮子還派出家族的子侄輩,在周邊縣市的網吧、車站和學校附近的路上,誘騙孩子來煤礦。

我突然想起了有一年在一座鄉村採訪的情景,採訪對象是一個剛剛從黑煤窯逃出的青年男子,他滿身傷痕,口齒不清,需要家人轉達,才能明白他在說什麼。家人說,幾年前,他在出門打工的時候失蹤了,再回來的時候,就成了這樣,而這些年,他一直在一家黑煤窯挖煤。我們正說話的時候,來了一對夫妻,他們尋找自己13歲的兒子,兒子半年前在上學的路上失蹤了,他們懷疑也是被人誘騙到了黑煤窯。

我問:「早晨在煤礦看到的那些少年,是不是就是被騙來的童工?」

長生說:「是的。」

我問:「那些小孩從哪裡來的?」

長生說:「不知道,說話口音南腔北調,可能周圍幾個省份都有。娃娃死在這裡了,家人都不曉得,蔡亮子挖個坑把娃娃埋了,誰都不曉得。」

我們心中都一陣淒然。

走出小飯館,我們沿著通往鎮外的一條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小路像一條死蛇,躺在冰冷的暮色中。我們越向前走,越覺寂靜,回頭望去,小鎮像一座巨大的墳塋,模糊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

不知道走出了多久,前面出現了一片乾枯的河床,天上星光點點,照耀著河床裡的鵝卵石,閃著細碎的波光。對岸的山峰黑黢黢的,像傳說中的巨獸一樣,傳來了幾聲縹緲的鳥叫聲,像從深深的巖洞裡發出一樣,不知道是什麼鳥的叫聲,也許是伯勞鳥,也許是斑鳩鳥。

我們來到蔡家堡的時候,沒有經過這條乾涸的河床。而且,在礦區的夜晚,也看不到繁星滿天。這是什麼地方?對岸是哪裡?我們一無所知,我們迷路了。

八月鄉村的晚風吹過來,讓人感到異常愜意,風中送來了孩子清脆的歌聲:「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先是一個孩子唱,接著是好幾個孩子一起唱。那是一群晚歸的孩子,他們此刻也許背著豬草,也許牽著黃牛。小時候,我總會在晚霞消失之後,才會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走回家中。

我們走過鋪滿鵝卵石的河床,來到了對岸。月亮升上來了,遠處的山巔,近處的樹木,都沐浴在沒有添加三聚氰胺的純淨牛奶一樣的光輝中,顯得聖潔而唯美。月光也照耀著遠處教堂的尖頂,教堂裡傳來了整齊虔誠的誦唱聲,還有風琴悠揚的聲音。一個平凡的夜晚,因為這些歌聲和琴聲而驀地變得無限美好。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們來到了縣南。

我們縣分為縣南縣北,中間隔著一條河流。縣南覆蓋著豐富的森林資源,縣北儲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我還在縣政府上班的時候,縣南經濟好於縣北,那些新提拔的科級幹部都爭著搶著向縣南跑;而最近幾年,縣北經濟遠遠超過縣南,讓那些去了縣南任職的公務員後悔不迭。那時候,縣南縣北的界河碧波蕩漾,河水裡遊蕩者各種各樣的魚類,還有螃蟹和對蝦之類的水中生物。天氣晴朗的時候,那些螃蟹就爬到河灘上曬太陽,懶洋洋地鋪成一排,一見到有人經過,就慌手慌腳地跳進水中。而現在,在鄉村八月雨水充盈的季節裡,這條界河居然乾涸了。

反正已經迷路了,我們就繼續向前走,看今晚是否能夠找到借宿的地方。

我們穿行在樹林裡,雙腳踩在鋪著一層落葉的林間小道上,窸窸窣窣。驚起了落葉下什麼昆蟲,倉倉皇皇地爬向路邊。路邊張望的什麼小動物也被驚起了,尖聲叫著在樹木的縫隙間跑得彎彎曲曲。樹杈上巢窠裡剛剛棲息的鳥類也被驚醒了,一齊鳴叫起來,聲音乾燥短促的是烏鴉,聲音煩亂急迫的是麻雀,聲音低沉渾厚的是鴟鴞,聲音連續不斷的是野雞……沒想到,我們兩個不速之客,驚擾了森林甜美的仲夏夜之夢。

我們在幽暗的樹林中走了大約半小時,看到了一片開闊地。這是一片瓜地,溶溶的月光照著一顆顆碧綠的西瓜,也照耀著瓜蔓上的一朵朵小黃花。瓜地的中央,是一個人字形瓜庵,瓜庵裡透出熒熒燈光。站在這裡,我突然想起了魯迅小說中的句子:「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也想起了小時候月夜偷瓜的情景。

我們剛剛走進瓜地,就突然聽到了狗叫聲,銀色的月光下,一道黑影從人字形瓜庵邊衝過來,像一道閃電一樣撲向我們……

瓜庵裡走出了一個老頭,他一聲吆喝,狗就氣急敗壞地停住了腳步,憤憤不平地嗚嗚著,惡狠狠地盯著我們,長生和我都嚇得一動也不敢動。老頭走到了我們跟前,看著我們問:「哪裡來的?」他剃光了頭髮,葫蘆瓢一樣滾圓的頭顱,在月光下熠熠閃光,像遠古祭祀的法器。

我說:「老伯,我們迷路了。」

狗在老頭的身前身後忙忙碌碌地打轉,搖動著僵硬的尾巴,間或歪斜著頭,用懷疑的目光很不服氣地望著我們,像個諂媚的小人一樣。老頭踢了多事的狗一腳,狗就又傷心又失望地躲在了一邊。

老頭說:「進瓜庵啊。」然後就自顧自地扭頭走了,月光下的老頭搖擺著肩膀和雙手,步履蹣跚,現在我們才看到老頭的腿腳有問題。

瓜庵裡還有兩個老頭,他們看到我們走進來,就很友好地站起來,給我們讓座,他們一個高一個矮。瓜庵地方狹小,他們不得不彎曲著腰身。先前那個頭頂光禿的老頭從床下抱出了一個西瓜,一刀下去,西瓜分成了兩半,他慈祥地笑著說:「走路口渴了,先吃個瓜啊。」

瓜庵裡點著煤油燈,燈火昏黃,燈光如豆。煤油燈是用墨水瓶製作的,在瓶蓋上扎個眼,把自行車內胎上的氣門樁穿過去,再把棉線穿過氣門樁,作為燈芯,瓶子裡倒上煤油,煤油滲透棉線,就可以點燃了。所謂煤油,就是提煉原油後剩下的最劣等的油,只能燃燒,再一無用處。上小學的時候,我們班每個同學都有這樣一盞自己製作的煤油燈。上完一節晚自習後,每個孩子的鼻孔下都有兩道烏黑的印痕。瓜庵裡還充溢著刺鼻的劣等香煙的氣味,我看到床邊的木板上放著一個拆開來的大雁塔香煙,地上還有一堆煙蒂。這種香煙現在已經見不到了,那時候一盒三毛錢,而在更早的時候,當地農民抽的香煙是九分錢一盒的羊群牌香煙,大雁塔是用來招待客人的。

高個子老頭問我們:「娃娃從哪裡來?」

我說:「從蔡家堡來。」

高老頭問:「得是看蔡亮子嫁女去了?」

我點點頭,問:「老伯您認得蔡亮子?」

高老頭自嘲地說:「我認得人家,人家不認得我。這幾十年,蔡亮子都是紅人,農業社那時節,喇叭上整天哇啦哇啦廣播,說是啥先進典型;這時節電視上也成天能見上他,說是什麼致富帶頭人。」

我問:「您今天去看嫁女了?」

高老頭說:「我不稀罕看,他當他的先進模範,我當我的平頭百姓,井水不犯河水。」

矮老頭見縫插針地問:「得是去的人都能領一百塊錢?」

長生說:「是的啊。」

高老頭擺擺手說:「都是錢燒燥的,現今這時節有錢有勢的人就是愛顯擺,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不知道自己有幾下子。當個支書咋了?有一個億又咋了?你有錢,我不向你借錢,就等於你沒錢;你有權,我不找你辦事,就等於你沒權。」

我點點頭,深深地為高個子老伯的名言而感歎。

矮老頭接過話頭說:「蔡亮子他那錢來路不正,揣在腰裡不踏實。光看著賊吃哩穿哩,沒看著賊挨打哩。我看他蔡亮子好日子不得長久,他做的那些昧良心的事,老公家能不管?」

高老頭說:「老公家咋能不管?老公家啥都清清楚楚的。老公家在高處哩,他啥還能看不著?老公家沒收拾他,是沒到時候。」

老頭們口中的老公家,就是國家,秦嶺山中的人們,幾千年來都把國家叫「老公家」,他們對老公家抱著始終不渝的淳樸感情。

腿腳殘疾的老頭就是瓜農,他的腿腳是在井下挖煤的時候致殘的。他姓于。

在於老伯比現在年輕20歲的時候,他是挖煤的。那時侯還是解放前,屬於萬惡的舊社會。大小煤礦都利潤豐厚,縣北的一些保長和村霸王就偷偷地開採黑煤窯,他們在大煤礦旁邊的樹林裡,挖一眼深井,或者在懸崖下,挖一眼窯洞,挖洞沒有多久,就能挖出煤來。煤炭是一塊埋在地下的金子,誰挖到了,誰就能發財。然而,這塊金子也只有處於強權階層的人才能挖掘。

那時候的黑煤窯非常隱秘,也只有在暗無天日的午夜才會開工。午夜來臨的時候,煤老闆和礦工們像賊娃子一樣溜進樹林裡,鑽進了黑煤窯後,才敢摁亮手電筒。他們像鼴鼠一樣在地下挖著刨著,將煤炭一筐筐運到井上。而等到天亮的時候,他們次第從井下鑽出來,將井口用荒草和包谷稈掩蓋好,才能離開。

年輕的於老伯就在這樣的一眼黑煤窯中挖煤。

這種手工作坊式的煤井,其設備之差,就可想而知了,於老伯說,那時候死個人就像擠死一個虱子一樣,沒有人在意,更沒有人追究。很多人都是來自南山的外來人,死了後連姓名都不知道。我們那裡的人把秦嶺南麓,叫南山;把陝北高原,叫北山。

於老伯的腿就是在一次礦井塌方中致殘的。這些黑煤窯的煤老闆為了省錢,都是採用木頭支架。那天晚上,於老伯下礦井前,因為在樹林里拉了一泡屎,最後一個下井。他剛剛走到礦井深處,就感到煤末刷刷地落下來,落在他的柳條帽上,他抬起頭來,借助著礦燈光,看到頭頂上的井壁正在裂縫,身邊的木頭支架嘎嘎作響,他大喊快跑,就向外跑去。剛剛跑出十幾米,後面的木頭支架就折斷了,頭頂上的石塊轟隆隆砸下來,砸在了他的身上,他倒了下去。

於老伯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黑暗,礦燈早就被砸破了,他的手向四周摸索,摸到了一堆雜亂的石頭。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了他的腿上,讓他無法挪動。於老伯大聲叫喊著,空洞洞的礦井裡沒有回應。黑暗中的於老伯感覺到極大的恐懼,礦井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將他埋在了裡面。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出去,他不知道外面的人會不會救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於老伯喊了半天,沒有人答應,他只能自救了。他將身邊的石頭一塊塊清理,最後,壓著他腿腳的那塊大石頭歪斜了,於老伯將腳踝骨折了的腿慢慢抽出來,然後摸索著洞壁,像螞蟻一樣一寸一寸地向外爬。他清楚地知道,煤井垮塌的時候,他是倒向洞口的方向的。

那條平時只需要走半小時的礦並,於老伯爬了三天,餓了,他就將衣服裡的棉絮抓一把,塞進口中;渴了,他就喝自己的尿。好多次,於老伯想著,算了算了,就這樣死了吧。他閉上了眼睛,睡過去了,可是醒來後,他又告訴自己說,一定要活著,不能死,活著再受苦也比死了強,死了就啥啥都沒了。他繼續向前爬。

三天後,於老伯終於爬出了礦井。而當時,黑心的煤老闆以為他們都死在了礦井裡,沒有派任何人救援。煤老闆采煤,本來就是非法的,派人救援,豈不是讓人們都知道了?

死裡逃生後,於老伯不再挖煤了,他過上了春種秋收的苦寒日子。

那天晚上,在人字形瓜庵裡,於老伯摩挲著自己的傷腿說,在舊社會,煤礦常常死人,死了人就丟在溝裡頭,被狼拉走了。

長生說:「老伯,現在挖煤環境好多了,用的支架都是鋼筋的。」

於老伯說:「舊社會挖煤的人太苦了。地底下都是些啥,老公家拿專門的機器探測,都探不明白,你叫那些煤老闆探測,能探測個屁來。煤老闆也壓根就不探測,只知道挖煤挖煤,今兒個一挖,挖出了瓦斯爆炸;明兒個一挖,挖,出個地下水冒頂。這不是挖煤哩,這是給自個挖墳墓哩。挖煤和種莊稼不是一個道理,種莊稼在地上,種個啥產個啥,一目瞭然,哄不了人;你挖煤,一䦆頭下去,就要了人命,這種人命關天的事情,在舊社會常常發生,最害怕的就是冒頂……」

長生神情淒然地說:「老伯你說得對啊,我前兩天就碰上了冒頂,差點就沒命了。」

「你是挖煤的?」高個子和矮個子的老頭異口同聲地問。

長生點點頭,他說:「我家在北山裡,出來了好幾個挖煤的,我們那裡窮,等著挖煤掙兩個錢。」

人字形瓜庵外突然響起了一聲鴟鴞的慘笑,咯咯咯的聲音像玻璃珠在水泥地板上漸滾漸遠。狗憤怒地咆哮了兩聲,聽到沒有回應,就知趣地停下來了。

我向外面望去,看到月光慘淡,樹影婆娑,形同鬼魅。

長生說,前天早晨,他下到了礦井裡,在與世隔絕的黑暗中挖煤。他一䦆頭下去,感覺不對勁,藉著礦燈光一看,突然驚訝地發現前面的煤壁上有水珠滲出。長生撂下䦆頭,大喊快跑,然後轉身向巷道狂奔。黑煤窯裡的礦工永遠也不知道,這一䦆頭下去,會挖出什麼來,可能挖出的是煤炭,可能挖出的是地下水,也可能挖出的是毒氣。他們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死亡張開了一張巨大的網,隨時等候著他們。死亡如影隨形。

長生跑出了幾十米,身後突然就傳來震天動地的一聲悶響,煤塊嘩啦啦地倒塌,洪水如同決堤般洶湧而至。在地下積蓄了幾萬年幾億年力量的洪水,如同沉睡了幾萬年幾億年的史前猛獸,被長生的那一䦆頭喚醒,爭先恐後地奪路而出。洪水裹挾著長生,在巷道裡左衝右突,跌跌撞撞。牆壁上的一塊突出的石頭掛住了長生的衣服,長生終於停止了身不由己的闖蕩。他下意識地一操手,抓住了一卷濕漉漉的衣服,他不知道那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他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抓緊了那卷濕漉漉的衣服。

長生和那卷濕漉漉的衣服都沒有被洪水沖到更低窪的地方,更低窪的地方,水更深,被衝到那裡,只有被淹死。後來,水流減緩,長生漂浮出水面,那卷衣服也上來了。長生睜開眼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個小礦工,是蔡亮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抓來的小礦工。礦燈光中,小礦工大聲地咳嗽著,他下意識地用手攀著粗糲的牆壁,驚魂未定地嗚嗚哭泣。

長生安慰孩子說:「娃娃甭害怕,這是地下水,一會兒就沒事了。有叔在,就能帶你出去。」

三個老頭都在無言地抽著大雁塔,明明滅滅的亮光照著三張佈滿皺紋的愁苦的臉。長生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放在膝蓋上,低垂著頭,讓人覺得很淒惶。

蔡亮子的煤礦上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而蔡亮子卻在高調嫁女,紅火張揚。我在心中狠狠地罵著:操他姥姥的煤老闆,簡直沒人性!

「水冰冷冰冷,冷得我們直打哆嗦……」

長生正說著,突然緘默不語了。人字形瓜庵外傳來嘩啦啦連綿不斷的聲音,像水流聲,又像石子滾動的聲音,又像千軍萬馬在銜枚疾走。我看著三個老伯,他們若無其事地抽著香煙,煤油燈光下,他們的臉色寧靜如水。我和長生面面相覷,突然一起意識到這架人字形瓜庵有些神秘,有些詭異。

我問:「那是什麼聲音?」

於老伯說:「在過河哩。」

我問:「誰過河呀?」

於老伯輕描淡寫地說:「還能有誰?鬼嘛。」

我聽得毛骨悚然,抬眼看到三個老伯依然枯坐著,像三樁老樹根一樣。我與長生眼光相碰,長生的眼睛裡也流露出驚駭。

我故作鎮靜地說:「這世界上哪裡有鬼?」

於老伯慢悠悠地說:「我在這種了20年瓜,這20年來,一到立秋前後這些天,半夜就能聽到鬼過河。中秋節嘛,鬼也想回去看一看。哎,你倆天黑時候沒過河?」

我心頭一陣陣發緊,顫聲說:「過河了。」

於老伯說:「早些年縣南縣北的界河裡都是水,鬼過河聲音就濕漉漉的,就像捶布的聲音。後來界河干了,聽到的就是石子聲,鬼腳步亂了,把石子踢得嘩啦啦亂響。」捶布,是手工布製作的一道工序,將從染缸裡撈出的布折疊好後,放在平展展的捶布石上,用棒槌捶打,染料就會進入土布的纖維中。現在,這些工序已經在老家失傳了,只存活在我們這輩人的記憶中。

人字形瓜庵外的嘩啦啦聲音還在響著,聲音時近時遠,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徐緩如清風拂面,時而急促如星火雷雨,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如果不是於老伯口中的鬼過河,那麼又會是什麼聲音?

長生小心地看著三個老人,從這個老人的臉上移到那個老人的臉上,他的眼中滿是蹊蹺,他問:「咋就沒完沒了?咋就這麼多鬼?」

於老伯說:「這是李瞎子的軍隊。」

家鄉人把李自成叫做李瞎子。李自成曾經在河南被洪承疇打得大敗,只帶著十八騎逃到了秦嶺山中,三年後,經過養精蓄銳,李自成帶著幾萬人衝出了秦嶺,一直打到了北京,而那幾萬士兵,幾乎都戰死了。這些情節在本地的縣志中有記載,在姚雪垠的《李自成》中也有記述。我小時候聽老人說過,每年中秋前夕,幾萬名跟著李自成戰死的魂靈就會回到老家。我一直以為這只是傳說,沒想到今晚聽到了這些鬼魂回家的腳步聲。

高個子老伯一直沒有說話,他看到我和長生滿臉的疑惑,就把煙蒂在布鞋鞋底摁滅了,他說:「這時節,只要晚上有月亮,你割上一把艾蒿,堆在十字路口,藏到裡面,就能看到月亮底下鬼跑來跑去。雞一叫喚,鬼就都回去了。」

長生顫著聲音問:「真的?」

高老伯說:「真的嘛,人老幾輩都是這樣說的。現在的人啊,不敬神不敬鬼,做瞎瞎事就不怕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瞎瞎事,就是壞事。

高老伯正說著,我突然感到人字形瓜庵裡暗淡了很多,如豆的煤油燈光搖搖欲滅,回頭看去,看到人字形瓜庵外站著一個巨大的黑影。他是人是鬼?為什麼他來的時候,沒有聽到狗叫聲?

坐在昏暗的燈光中,我狠狠地打了一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