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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煤老闆發家史(下) 5.辦證騙子

我一直沒有給黑娃說過我的真實經歷,沒有說過我曾經是這個地方某個部門的副局長,曾經是這個地方文化圈子裡的知名人物。我只說我是寫書的,大學畢業後就開始像古代的游吟詩人一樣遊歷全國,我向黑娃談起了歷史人物,天文地理,典籍掌故,世界風情,談起了這個地方官場的種種傳說,民間奇人的傳奇故事。多年的暗訪生活,讓我應對各色人等游刃有餘;多年的閱讀經歷,讓我知識面拓寬了許多;當年我在這個地方部門任副局長的時候,就以才華出眾而著稱,而幾年後再回來,更是顯得卓爾不群。我明顯比那些蠅營狗苟的官場人物和大字不識幾個的煤老闆,水平要高出許多。我不是自吹自擂,我只是實話實說。

十幾年前的官場,顯得簡練了很多。那時候全縣吃財政飯的人,還不滿5000。而現在,多年的計劃生育讓全縣人口減少了很多,而吃財政飯的人數翻了一番。據說,現在的副縣長也比原來的人數多了一倍,而科級副科級更是多如牛毛。在某一個局裡,正科級的就有五人:局長一人,第一局長一人,享受正科級待遇的常務副局長一人,書記一人,第一書記一人,一副科級多達七人,而下面的辦事員僅有三人。於是,單位所有的事務都是三個辦事員干,十二名科級幹部坐享其成。每一任縣委書記臨走的時候,拿了人家的進貢和賄賂,就會突擊提拔一大批人,所以才形成了這種狹小的辦公室裡均是袞袞諸公的可笑景象。在我們貧困的家鄉,只有官員和煤老闆才是富裕階層,而廣大的底層勞動者懵懂無知地供養著上層人群,將上層人群當成了奮鬥的楷模和成功的典範。

多年的愚昧教育,讓我們老家的人將貧窮視為時乖命蹇,人們的思維還徘徊在遠古的奴隸社會。人們心中的成功人士就是張會長這樣的人和煤老闆,有能力就是能夠辦動事,能夠賺到錢,而辦事是否投機鑽營,賺錢是否坑蒙拐騙,已經變得不重要了。中國幾千年來形成的傳統道德觀念,一夜之間在人們的心中坍塌了。老實等同於愚蠢,善良等同於傻子,正直等同於二百五,有才華等同於神經病,而躲奸溜滑和見風使舵成為了聰明,貪污腐敗和損人利己成為了能力。當我在民國年間的文學作品中讀到那些作家對他們的故鄉深深依戀深深懷念時,當我讀到多愁善感的詩人將鄉愁比喻成一枚郵票或者一條小船時,我只能一聲歎息。我的故鄉一點兒也不美麗,它已經面目全非。我不會懷念它,因為它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那時候,黑娃對我很賞識,我的賣弄讓黑娃覺得我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他在進行重大活動的時候,總會讓我參與。

我見到了外界傳說的黑娃的秘密。

黑娃的印章果然很奇特,他的印章裡果然有一枚大頭針,他在摁印章的時候,印章就會將紙張戳出一個小小的針眼,不仔細看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連自己的名字也寫得歪歪扭扭的黑娃,卻能夠想出這樣的主意,黑娃果然不是等閒之輩。但是,我沒有戳破黑娃的伎倆。

黑娃的悍馬裡果然裝著很多錢,這些錢裝在不同顏色的皮包裡,紅顏色的裝著50萬,藍顏色的裝著30萬,白顏色的裝著20萬,黑顏色的裝著10萬。10萬以下的數額,黑娃恥於裝起來。黑娃的車子裡裝著這麼多的錢,還給人家飯店收銀員一分二分錢硬幣,簡直太不厚道了。黑娃的任何事情都是用錢說話,他一遇到有什麼事情要辦理,就給錢。黑娃說,他不敢得罪的人很多,這些人都要用錢打發。而那些不同顏色的皮包,就是餵狗的骨頭,就是陰間買路的紙錢,不同的人他給不同的錢,決定拿出哪一種皮包。那些人都知道煤老闆是一塊肥骨頭,他們都像食肉動物一樣盯上了煤老闆,有的人是獅子和老虎,有的人是克服鬣狗和豺狼,它們只想討一點兒殘羹冷炙。黑娃是一塊唐僧肉,每個人都恨不得狠狠地咬下一塊來,生吞下去。

我問,這都是些什麼人?

黑娃說,啥人都有,有的是得罪不起的張會長這樣的人,有的是親戚朋友,還有的是企業裡的人。有錢也不是一件好事。

黑娃家中有十幾輛車,光悍馬就有兩輛,寶馬是檔次最低的轎車。黑娃家的寶馬是廚師到菜市場買菜的專用車。

關於黑娃的故事,還有很多。

有一天,我跟著黑娃來到省城的辦證中心,黑娃說,他需要辦理這些證件,而只有這些證件齊備了,他的煤礦才能進行開採。

黑娃告訴我說:「你只有來到這裡,才知道煤老闆有多可憐,這些穿著制服的人有多牛×。」

在一個辦證窗口,黑娃將資料遞進去,裡面一個皮膚白淨戴著眼鏡的人看了看資料,然後讓黑娃等候,因為他的前面還排了很多人的資料。

黑娃問,什麼時候可以辦理好?

那個人說,快的話可能需要一個禮拜。

黑娃嘴裡嘟嘟囔囔,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不開業,煤礦就會損失很多錢。

黑娃看著我說:「你給這個人打電話,看他們幾天能把這事辦成。」他告訴了我那條短信中的電話號碼。

半小時後,在一家播放著輕音樂的清幽的酒吧裡,我們與一名模樣斯文的男子見面了。

黑娃遲疑地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對方爽快地提出了4000萬的價格,4000萬,是黑娃煤礦一年多的收入。黑娃低著頭,沒有答應。對方看出黑娃在猶豫,站起身來,準備離開。黑娃趕緊站了起來,他說:「你看你這人,剛說兩句話就要走,總得讓我想想嘛,這麼大的一筆錢。」

對方很不滿意地坐了下來,黑娃趕緊給他賠著笑臉。

對方斜著眼睛看著黑娃,他說:「你可以想想,沒有人不讓你想。你的煤礦關停了,損失的不止一個4000萬吧,你損失的是無數個4000萬。說實話,找我們辦事的人多的是。這次上面要煤礦整頓,全省關停的煤礦成百上千,我們的生意都在門外排隊呢。」

黑娃可憐巴巴地說:「能不能少點兒?」

對方以鐵板釘釘的決絕口氣說:「這是官價,一分錢不能少。4000萬,我們給你把所有手續跑到頭,你只等著領證就行了。沒有我們的關係,你8000萬也把手續跑不到頭。」

黑娃問:「咋就這麼貴?」

對方說:「沒有熟人,你送錢,誰敢要?你燒香也找不到廟門。」

黑娃連連點頭稱是。

黑娃問:「錢給誰?給你?」

對方回答說:「如果你願意了,我就回去給我們老闆打聲招呼。」

原來這個外表斯文的人,是一個小嘍囉。一個小嘍囉就這樣驕狂,更何況背後的老闆。

蔡亮子後來聽說黑娃花費了4000萬元,辦完了所有證件,煤礦沒有停產,蔡亮子連連感歎「便宜啊,便宜」。蔡亮子找到的是另一個辦證團伙,他花費的是5000萬元。4000萬元,確實是這些辦證團伙的官價。每一個對於黑娃和蔡亮子他們具有生殺大權的部門,都有一批子弟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集團,這個集團與每一個部門子弟組成的集團都有往來,他們互通有無,各取所需,煤老闆只要找到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團伙,就能辦到所需的所有證件。蔡亮子曾經給黑娃算過一筆賬,4000萬,40個證件,一個證件才100萬,也就是煤礦幾天的收入,確實是很便宜。

黑娃是在一個月後才意識到,他和蔡亮子都被人騙了。

原來,辦理這些手續並不需要多少錢,走正常渠道,只是需要一個過程,而黑娃以為需要花很多錢,就去找掮客,結果被騙4000萬。

黑娃說,罷了罷了,只要能夠繼續挖煤,4000萬不算什麼。

蔡亮子也模仿南方人說,四五千萬,毛毛雨啦。

有一天,我在蔡亮子的煤礦裡,突然見到了長生。

長生要來蔡亮子的煤礦當礦工。兩年前,長生同村的五個人一起來到黑娃的煤礦挖煤,兩年後,五個人走得只剩下了長生一個人,做礦工太苦太累了,他們相繼離開。聽說蔡亮子的煤礦工資能高些,長生就來了。

長生和我因為搭救了黑娃的大犍牛,也受到了黑娃的特別照顧,他被提拔為礦井安全員,不用再挖煤了。然而,對騙子非常慷慨,而對礦工非常吝嗇的黑娃,減少了長生的工資。長生被迫離開了。

和所有的小煤窯一樣,蔡亮子的煤礦也要先與礦工簽協議。

想要挖煤的礦工們排著隊,一張落滿煤末的木桌後面,坐著一個傲慢的、滿臉橫肉的男子,他的嘴角咬著一根牙籤。每一個想要挖煤的人,都會從他手中接過二張協議表。

我從蔡亮子手中拿過協議表,看到上面寫著:「我自願來到煤礦挖煤,生死與煤礦無關,不要賠償,我保證遵守煤礦的各種規章制度……」

長生做了一名礦工。他的煤老闆是操他姥姥的蔡亮子。

長生說過,他曾經無數次想過放棄,回到老家,做一名平安本分的農民,然而,各種名目的攤派讓農民苦不堪言,種地種地,種地一年到頭只能落個肚兒圓,連買件新衣服的餘錢也沒有。更何況,正在上大學的妹妹等著他每月郵寄的生活費,等著他提供異常高昂的學費。那時候,一個大學生一年的花費,等於一個農民20年的收入。最淳樸善良的農民,處在這個社會的最低層,付出最艱辛的勞動,得到的是最微薄的收入。那些年裡,農民的待遇是整個社會最不公平的。

除了挖煤,農民出身的長生別無選擇。對於沒有本錢只有力氣的長生們來說,挖煤是最好的,賺錢最多的職業。

挖煤的職業危機重重,礦工們每天工作在800米深處,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他們的生命隨時會受到威脅。在與世隔絕的地球深處,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種,瓦斯爆炸、塌方、水淹、窒息……你能夠想到的死亡方式,在這裡都會發生。像操他姥姥的煤老闆這樣的小煤窯黑煤窯裡,煤老闆以最少的投資,追求最大的利潤,提供的是陳舊簡陋的設備,卻要求礦工和機器超負荷運轉。當國有煤礦的支架已經換成鋼筋結構時,黑煤窯的支柱還是採用木頭;當國有煤礦的運輸工具早就換成纜車時,黑煤窯還是依靠礦工的肩扛背挑,甚至有的黑煤窯還把驢子趕進礦井裡拖運;當國有煤礦依靠儀器來檢測瓦斯濃度時,黑煤窯依舊是用礦工的鼻子來檢測……

操他姥姥的煤老闆眼中只有錢,沒有生命。他們在與礦工簽合同的時候,就說「生死自己負責」,而出現礦難事故的時候,他們便將自己推得一乾二淨,有的煤老闆不會賠償死者家屬一分錢,有的出於「人道主義」很「慈祥」地送給幾千元安葬費,這就讓礦難家屬感恩戴德了。

其實,操他姥姥的煤老闆和礦工簽的合同,像八國聯軍和滿清政府簽的一樣,屬於不平等條約。制定合同,必須有第三方的參與,這樣的合同才會相對公平。就像我們現在打工的時候,要與公司簽勞動局統一印製的合同,合同上有條款:「如果用人單位以不正當理由辭退員工,要給予員工賠償金。」這樣一條就保證了我們打工者的利益,這樣一條也只有勞動局才會提出,用人單位是不會提出的,所有的用人單位都像操他姥姥的煤老闆一樣,恨不得將員工徹底搾乾,然後一腳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