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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煤老闆發家史(上) 1.這次是我主動辭職

那年夏天,報社進行了新一輪改革,那些年裡,改革是一個非常時髦的詞語,大凡手中有點權力的人,都言必稱改革,手下有著幾個廚師和服務員的飯店老闆,將飯桌擺上街面,號稱飲食改革;中小學各門功課的任課老師,自己走下講台,讓學生站在講台上肆意發揮,號稱教育改革……人人都在改革,而人人卻都不知道該如何改革,都不知道改革會走向何方,不知道改革是走向通天大道還是走進死胡同,但是每個人都裝出一種改革家大刀闊斧成竹在胸的姿態,好像只有整天把改革掛在嘴邊,才配做一名領導。他們最喜歡引用的一句話就是「改革嘛,就是摸著石頭過河」。

中國人一直有一種跟風的熱潮,早些年裡,當下海成為一種時髦的時候,職工下班後蹲在街邊賣兩把韭菜,也得意洋洋地宣稱自己下海了;當CEO成為一種時髦的時候,雜貨鋪店的老闆所有資產不到千元,也號稱自己是CEO……時代潮流浩浩蕩蕩,每一個人都被裹挾在其中,人們渾渾噩噩地隨波逐流,不知道自己會漂到哪裡,不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麼,也不想明白。這個時代的人普遍心態浮躁,他們並不關心來世,「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他們只關注自己的今生,金錢和享樂成為了判斷一個人幸福與否的唯一標尺。

那年夏天,我從遙遠的北方回到南方的報社時,報社的改革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先是幾個分管老總的工作進行了調整,然後是所有部門主任進行大換崗。熱線部主任做了經濟部主任,娛樂部主任做了深度報道部主任。

我們深度報道部的主任叫吳文。時隔多年後,我還能記起他,他是一個十足的官僚,一個無才無德卻又非常喜歡擺譜的蹩腳演員,一個身上灑著香水的花心男人,一個懵懂度日等待退休的老年男子,一個南方美食的愛好者,一個每一分錢都穿在肋骨上的吝嗇鬼。

我見到吳文第一面的時候,吳文熱情地抓著我的手,熱情洋溢地說:「你有什麼事情就告訴我,我讓我表弟市長給你辦。但是,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和市長的關係。」我望著他花白的鬍子,看著他器宇軒昂的神情,聽著他底氣十足的聲音,立刻對他肅然起敬。作為市長的表哥,他滿足於做一名報社的主任,做人實在太低調了,而且又熱衷於給人辦事,這樣的人,在當今社會上,實在是鳳毛麟角。後來,我想當初為什麼會對這樣一個腹中草莽的人心存敬意,很大的原因是他長著一把花白鬍子。其實,長著花白鬍子的除了智者,還有山羊;閃閃發光的除了鑽石,還有玻璃。

吳文喜歡在大庭廣眾下講話,而且講話的時候字正腔圓,擲地有聲,他說的永遠都是非常正確的話,你在他的話中永遠找不到任何漏洞,也無法反駁他。他說報紙是黨的喉舌,一定要替黨說話;他說記者一定要採訪,沒有採訪就寫不出稿件;他說不能寫負面報道,負面報道是新聞的一大公害,是給我們政府的工作添亂……他講話的時候還喜歡將手叉在腰間,歪著脖子,就像那一幅著名的油畫《楊家嶺的早晨》。

吳文有兩大喜好,一個是在人面前像市長一樣高屋建瓴地講話,一個是在人背後通過QQ泡妞。吳文的QQ名叫富豪,這是一個俗氣得不能再俗氣的名字,就像「操他姥姥的」煤老闆一樣。據說,QQ名為靚女的女子,一般長相都很惡俗;QQ名為富豪的吳文,每天騎著一輛咯吱作響的自行車上下班。有一次,我走過他身邊,無意中看到吳文在和一個很漂亮的女孩聊天,那個女孩發來了一張照片,吳文說:「我的奔馳正在修理,我打的過去接你吧。」我不知道吳文最後是否泡上了這個無知的以名取人的靚女。

很長時間裡,我都搞不懂吳文這樣一個不學無術又心術不正的老年男子,怎麼會混到報社主任這樣的職位,直到有一天見到站長的時候,站長才告訴了我這個報業集團的潛規則。吳文以前是黨報的通訊員,後來不知道通過什麼關係成為了黨報的記者,黨報的記者是最容易做的記者,一手拿紅包,一手拿通稿,通稿捏巴捏巴就能見報。後來,黨報進行機構改革,無才無德的吳文因為有正式編製,就被分派到了子報——就是我們這家都市報做了主任,因為他什麼都不懂,什麼都做不了,就讓他做了娛樂部主任。娛樂部主任最好當了,每個演出團體,每位歌星影星來到這座城市,都要到每家報社拜碼頭,讓報紙大力宣傳,娛樂部主任只要坐在辦公室裡收請帖和紅包就行了。

我問站長:「吳文的表弟真是市長?」

站長笑著說:「他也給你說了?」

我說:「是的啊,但是他不讓我告訴別人。」

站長說:「他見到每個人都說市長是他表弟,都不讓告訴別人。在報社裡,連耗子都聽過他說他是市長的表哥。」

我問:「是真的嗎?」

站長說:「是什麼?是個棒槌!這個老不死的到處招搖撞騙,打著市長的旗號,可是就有人相信了,通訊員變成了記者,記者又提升為主任。」

站長頓了頓又說:「市長司機是我的戰友,市長是北方人,親戚都在北方,怎麼會有一個南方表哥?純屬扯淡。」

在以後的採訪中,我接觸到了很多像吳文這樣的人,他們都號稱是某位高官的親戚,能夠替人辦事,然後大肆收取賄賂,坑蒙拐騙,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重操舊業,這樣的人都活得非常滋潤,就像吳文一樣。現在,吳文順利退休了,每月拿著七八千元的退休金。

白鬍子的吳文很有女人緣,我曾很多次看到報社那些年輕漂亮的女記者在辦公室把著吳文的脖子,嘴巴湊近吳文的耳朵呢喃私語,吳文像個傳說中的仙翁一樣樂呵呵地笑著,滿臉的皺紋湊在一起,像一朵枯萎的菊花。年近花甲的吳文整天身上灑著香水,穿著牛仔褲,T恤外面系一條圍巾,看起來很新潮很時尚。他走路的時候也輕微地跳躍著,竭力讓自己的步子看起來很有彈性。

吳文對女記者像夏天般火熱,而對男記者卻像冬天般嚴酷。除過見到第一面的時候,他介紹自己的表弟是市長時滿面春風,而此後對每一個男記者都冷若冰霜。記得有一天,我在外面採訪,沒有去辦公室,忘記了向吳文請假,吳文撥通了我的電話,針對我沒有向他請假而無限地上綱上線,他說我沒有組織性原則性,目無領導,自由散漫,他對著電話足足講了半小時,好幾次我都想掛斷電話,但是礙於他是我的頂頭上司,只好一忍再忍。後來他說到了先斬後奏:「你知道歷史上那些先斬後奏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一下子火冒三丈,這個驢日下的居然把自己當成了皇上,真他媽的不知道天高地厚飯香屁臭,我對著電話一言不發,吳文又喋喋不休了幾分鐘後,問我:「聽見了嗎?說說你的感想。」我還是一言不發,吳文聽不到我的反應,他就好像對著牆頭說了半天,連個回音也沒有,他最後無聊地掛斷了電話。

那天晚上,我非常鬱悶,我清楚地知道遇到這個不學無術而又自以為是的頂頭上司,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吳文要求部門的每個人都要上班簽到,沒有採訪任務的時候,就必須待在辦公室學習上級文件,然後寫出讀後感。我的很多選題都被吳文否定了,而吳文交給我的又是一些雞零狗碎根本就無法捏合成深度報道的消息類選題,甚至有的連消息都寫不成,根本就沒有任何新聞價值。吳文根本就不懂深度報道的采寫,更不懂深度報道部門的管理。

我突然想到了辭職,這是我這些年來第一次想主動辭職。我撥打主任的電話時,他說他正在江邊的大排檔吃燒烤,下午他剛剛辭職了,「過來吧,見面詳談。」

我來到江邊時,主任正舉起啤酒瓶咕嚕嚕地往下灌,幾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幾個露著大半胸脯的女子面色紅潤,「媚」飛色舞。一名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對著一桌人在聲情並茂地唱:「小薇啊,你可知道我在愛你,我會帶你飛到那天上去……」男孩子的莊嚴和肅穆逗得滿桌人哈哈大笑。一名男子故意問男孩子:「你的小薇在哪裡?」男孩子一本正經地說:「在我丈母娘家養著呢。」

主任也看到了這個場景,他說:「現在的孩子真早熟啊,這麼小就知道了什麼情呀愛呀,天真無邪和現在的孩子無緣了。」

我說:「這應該是社會的責任,整個社會風氣變得非常奢靡和情色,孩子不能不受到感染。」

主任說:「真不敢想像,我們的孩子這麼大的時候,如果成為這個樣子,該怎麼辦……你怎麼想辭職了?」

我說:「吳文是我們的災星,報社怎麼會讓這樣一個人做深度報道部主任?無才無德的人做我們的頂頭上司,我們就沒有活路了。因為我們性格都太直爽,不會,或者不屑於溜鬚拍馬。」

主任說:「吳文一來,我就想辭職,外行領導內行,在當今社會上一點也不稀奇,因為這個社會崇尚的不是人才,而是聽話的奴才,但是,外行也就罷了,只要你知道自己無能,廣納善言,也不是不可以,最害怕的是外行還要冒充內行,對你橫加干涉,這樣,你再有能力,也無法展示了。」

主任點燃了一支香煙,接著說:「我今天中午在辦公室午休,辦公室有很多隔擋,趴在桌子上睡覺,別人是看不到的。我正睡著,就聽到一陣打情罵俏的聲音,我知道是吳文和哪個女記者,懶得理他們,把報紙蓋在頭上繼續睡覺,接著我又聽到吭哧吭哧的聲音,睜開眼睛一看,吳文正和一個女實習生在辦公室幹那種事情。我罵了一句『人怎麼能和畜生在一起廝混』,就出來了,然後就給辦公室交了辭職書。」

我睜大眼睛,看著主任:「真的嗎?吳文真的和女實習生在辦公室幹那種事情?吳文那麼大的年齡,實習生都能做他的孫女了。」

主任認真地說:「千真萬確,這是一條老公狗。你知道嗎?吳文的公文包裡從來都裝著三樣東西。」

我好奇地問:「哪三樣?」

主任說:「小圓鏡、安全套、偉哥。」

我罵道:「真他媽的是一條公狗。」

我常常在想,為什麼在這個社會上,那些寡廉鮮恥的渾蛋生活得左右逢源,而正直善良的人卻總是鬱鬱不得志?是誰讓吳文這樣的渾蛋吃香的喝辣的如魚得水,是誰為吳文這樣的惡之花提供了生存的土壤?

後來我聽說,吳文這一生睡過的女人足有上百名,而且全都是年輕貌美的。現在有很多女孩子的性取向很特別,她們喜歡爺爺那樣的花白鬍子的老男人,而花白鬍子的吳文就成為了這些女孩的偶像,吳文不用花費一分錢就能和這些女孩子在床上深入交流。現在有一個特別的稱呼專指這類女孩:重口味。

主任則把這些女孩稱為:亂世妖孽。

第二天,我也辭職了。我辭職的原因是,當我在西北那座城市裡暗訪房地產的時候,報社有一位老總已經去了北方一座很大的城市裡,考察報業環境,準備辦一張新的報紙。我和主任都決定去投奔他。

然而,這張後來引起了很大反響的報紙,那時候還處於萌芽狀態,距離我們聚集在一起上班,還有一段緩衝期。

我決定回家休整。

先是火車,接著是汽車,來到故鄉的縣城時,已經是黃昏。我想趕回家去,就站在了路邊,對著每一輛路過的長途客車招手,然而,它們對我理也不理,拖著長長的黑煙尾巴,從我的面前很不滿意地哼哼著離開了。

今晚看來要住在縣城,無法趕回家了。

就在我轉身走向縣城的方向時,一輛長途客車在我的面前停下來了,我正感到蹊蹺,車上走下了一名女子,對著我招手,我走近幾步才看到那是表嫂。

我走上長途客車,表哥趴在方向盤上對著我笑:「你啥時候回來的?這會兒要到哪裡去?」

我說:「我剛剛從南方回來,現在想回家。」

表哥說:「我也準備回家,咋就這麼巧碰上了?」

我說:「我也沒有想到啊。」

表哥問:「現在還做記者?」

我點點頭。

表哥問:「做記者一月能有多少錢?」

我說:「不一定,好的話四五千,一般就是三四千。」

表哥不屑地說:「跑那麼遠,才掙這麼一點錢。你乾脆不干算了,跟著哥一搭做煤炭生意吧。」

表哥和我是一起在外婆家長大的,我們從小到大都像親兄弟一樣互相關心愛護,表哥比我只大一歲,可是那些刁鑽古怪的主意比我多得多,他也有很多別出心裁的發明創造。那時候我們從外婆家偷來雞蛋,埋在石灰裡,表哥撒泡尿,石灰就會冒起蒸氣,不一會兒雞蛋就烤熟了,只是這樣的雞蛋吃起來有一股尿臊味。表哥學習成績很差,每次考試都頑強地佔據著全班最後一名的位置,面對老師無情的諷刺挖苦,那時候的老師都非常喜歡諷刺挖苦成績差的學生,表哥的心態很好,他對老師那些極傷自尊心的話,左邊耳朵進,右邊耳朵出,他告訴我說:「哥以後準備當司機哩,司機只要認得方向盤就行了,認識那麼多字幹什麼?」那時候,鄉村裡難得來一輛汽車,而每逢汽車開來的時候,孩子們就歡天喜地地圍上去,司機像凱旋的英雄一樣從駕駛室裡鑽出來,很領導地用手驅趕著圍觀的孩子:「去去去……」汽車司機是那時候很多鄉村孩子的夢想。而我的夢想則是當一名郵遞員,因為郵遞員每天都能騎自行車,那時候能夠擁有一輛自行車是我的夢想。

胸懷遠大理想的表哥,並不在意眼前的落魄。我記得最慘的一次,表哥五門課只考了六分;而考得最好的一次,居然是全班第二名。那次考試的時候,天正在下雨,表哥坐在我的後面,每當我做完了試卷,表哥就用他穿著塑料涼鞋的泥腳踢一下我的屁股,我就把抄好的答案捲起來,夾在表哥的腳趾縫裡,結果表哥平生第一次考出了非常好的成績,卻惹來全班同學哈哈大笑。他抄寫得太多了。

表哥初二沒有讀完,就不上學了。有一次,他和同班幾個學習成績都很差的同學曠課去縣城玩,那時候,鄉下的孩子對縣城心馳神往,縣城是一個遙遠又神秘美麗的地方。三天後,表哥他們從縣城回來了,他興致勃勃地向我談起他在縣城的觀後感,他說真想不到人家縣城白天還能看電影,而鄉下只有露天電影,都是在夜晚放映的。他還說在縣城見到了火車,趴在地上跑,非常快,如果站起來跑,肯定更快,估計到沒人的時候,就會站起來跑。表哥還說縣城裡有人穿著一種衣服,雪花都打不濕,花花綠綠的,很好看,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風雪衣,現在早就被淘汰了……那天,表哥正在對我大談他的感想時,學校的高音喇叭響了,通知全體師生在操場開會,就是在那次會議上,表哥他們幾個去了縣城開了洋葷的學生,被勒令退學。

姨媽對表哥被學校清退非常氣憤,叫來舅舅狠狠地揍了一頓表哥,然後就讓15歲的表哥去縣城火車站當裝卸工,姨媽說:「既然你喜歡看火車,就讓你天天看火車。」15歲的表哥拿起巨大的鐵掀,夾在一群青壯年男子中間揮汗如雨。而每次工資發了後,表哥總會偷偷地買上兩個肉夾饃,走上十幾里山路送給我,他擔心碰見同學,每次來的時候,都是從廁所土牆上的豁口翻進來,我香甜地吃著肉夾饃,而表哥已經躺在我的身邊睡著了。第二天我還沒有睡醒,而表哥已經悄悄地離開了,天亮後他還要給火車車皮上裝煤。

我記得有一次表哥對我說:「哥現在是不能上學了,你就替哥好好唸書。」我拉著表哥的手,表哥的手上有了老繭。每天超強負荷的勞動,讓少年的表哥對校園生活無限懷念,但是他回不來了,表哥的眼中充滿了憂傷。那天的那個場景,我到現在都能記得。

表哥是一個很聰明又很乖巧的人,只是不喜歡讀書。他在火車站當裝卸工的時候,和那些拉煤的卡車司機混得很熟,他對我說他始終沒有忘記他的理想是做一名汽車司機。當我上了初三時,表哥做了跟車娃,就是給汽車司機做下手,什麼活路都干,不拿工資,免費學開車。

後來,我考上了初中專,那時候中考結束後,最好的成績上初中專,次之才上重點高中,而表哥開始開車;我從初中專畢業時,表哥已經開始駕駛長途客車了。表哥的駕駛技術非常嫻熟,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出過一起事故。表哥曾經向我誇耀說:「把汽車拆成零件,哥都能給你裝上。」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而學習成績完全不是唯一衡量能力的指標,就像表哥一樣,他在機械方面完全是一個天才,可惜那時候的老師完全看不到這一點。而這些年來,我們的教育制度一直在歧路上越走越遠,應試教育成為唯一的指揮棒,多少像表哥這樣的人才,遭到了戕害。更為可怕的是,這種現狀,在目前,甚至以後很長時間裡,也看不到改變。

表哥在見到我之後的不久,就把長途汽車賣了,轉手做煤炭生意。表哥做煤炭生意的起因是表弟當了煤礦治安大隊大隊長。

表哥是大姨媽家的孩子,表弟是小姨家的孩子,表哥比我大一歲,表弟比我小五歲,當我和表哥都背起書包上學堂的時候,表弟才被小姨送到了外婆家。我們表兄弟都是由外婆帶大的,也都是在外婆家長大的,所以一想起故鄉,想起的就是外婆家那個炊煙裊裊的小山村,想起的是當過紅軍跟著劉子丹鬧革命而一生淒苦度日的外公和慈祥善良從來不會發脾氣的外婆。

表弟從大學畢業後,放棄了留在省城的機會,而進入老家的派出所做了一名警察。表弟曾向我說過,他小時候總是看到父親被村幹部欺負,他發誓以後一定要做一名警察,拿著槍指著村長的額頭,讓他給父親跪下。表弟做了警察的當天晚上,村長就提著兩斤點心上門了,他一再誇獎表弟,說自小就看出表弟有出息,他讓表弟把家中的事情交給他,他會把表弟一家照顧得非常好,讓表弟專心幹好國家的事情,專心與壞人作鬥爭。那一刻表弟沒有了用槍管指著村長額頭的想法,他想:作為一個男人,一定要有權,有了權,別人就害怕你。

表弟與我和表哥都不相同,他對官場那一套幾乎是無師自通,我記得有一年除夕,表弟提著用布包著的10條紅塔山,送給了派出所所長,那時候的紅塔山就是最好的香煙,一盒10元錢,只是後來才出現了專門用來送禮的各種天價香煙,這些香煙一盒高達五六十元甚至上百元,這種煙「買的不抽,抽的不買」。那次我問表弟:「你這要花多少錢啊?你一月工資才有多少?」表弟斬釘截鐵地說:「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再說,人家都送了,你不送,領導就會對你有意見。要送,就要比別人送得還多。」

很多年後,我讀過一篇《是誰壞了阜陽官場規則?》的文章,答案是王懷忠,這個官至安徽省副省長的人,從收毛毯煙酒開始,帶壞了阜陽官場的規則。而我的家鄉,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興起了送禮的歪風。我們家鄉地處大山深處,非常貧窮,然而,官員為了取得政績,陞官發財,虛報財政收入,讓這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縣城,變成了全國著名明星縣。成為了明星縣後,官員就打腫臉充胖子,每年都要把財政收入的絕大部分上交,而留下來的還不夠給吃財政飯的人發工資。每一屆官員升職後,就把爛攤子撂給下一屆,而下一屆中飽私囊後,把更爛的攤子撂給下下一屆……記得我在辦公室上班的時候,有一天,已經到了月末,而上月的工資還沒有蹤影,縣領導突然讓我們打電話通知土地局、交通局、城建局、公安局的局長火速來開會。會議上,縣領導聲色俱厲地分配任務:要求每個局在24小時內給財政上繳100萬元,用來發工資。有的局長嘟嘟囔囔,縣委書記撂下一句「交票子,保帽子;不交票子,就交帽子」的話後,摔門而出。第二天,400萬元準時打到了財政賬戶上。

在家鄉工作的那幾年,我最害怕的是給人送禮,我不會說那些違背良心的話,也不會說那些讓人肉麻的溜鬚拍馬的話,不是我清高,是我實在做不來。我一說這些違心的話,就會臉紅,就會結巴。

在我的家鄉,這些年來,送禮的數目節節攀升,而且求人辦事,不送禮是絕對不能辦成的,送禮達不到一定的數目也不能辦成。20年前,求人辦事,送一條榆林毛毯,已經是非常貴重的物品;10年前,煙酒成為官場的通用物品;而現在,聽說送禮不拿上萬元的人民幣,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精於官場之道的表弟,依靠堅持不懈地送禮,終於敲開了進入官場的大門。表弟所在的公安局自然是油水部門,而聰明的局長將權力充分肢解,除了派出所之外,還有很多大隊:公路治安大隊、車站治安大隊、鄉村道路治安大隊、公路巡邏大隊、車站巡邏大隊、鄉村道路巡邏大隊、企業治安大隊、煤礦治安大隊……不下十餘種。表弟擔任的是煤礦治安大隊大隊長。

那天晚上,表哥一再攛掇我和他一起做煤炭生意,而所謂的煤炭生意,就是通過表弟的關係,用較低的價格從煤礦買到煤炭,然後轉運到發電廠,賺取中間的差價。因為中間的差價非常明顯,所以這種生意只賺不賠。

然而,我沒有答應表哥。幾年後,當表哥坐擁千萬的時候,我還是一名生命隨時受到威脅的暗訪記者,每月的工資買不到這座城市一平方米的房子,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後悔,因為記者是我喜歡的職業,它可以比所有人更準確地瞭解社會真相,它是社會進程的記錄者,是歷史發展的書寫者,這種工作,似乎比煤炭生意更有意義。

而且,成為了煤炭老闆,我心中可能永遠也沒有了書寫的念頭,而書寫,是我認為的通往快樂與幸福的途徑。

我一直認為,金錢不是唯一的快樂源泉。

表哥家和我家是鄰村,中間只隔著一條溪流。那時候,我每天都會跨越這條溪流,來到學校上學,學校設在表哥家的村莊裡。那時候,這條溪流清澈見底,放學後,我們經常在這條溪水裡抓螃蟹,有時候還能釣上來一條條小魚,小魚像指頭那樣大小,放在罐頭瓶子裡,捧回家養在魚缸裡。幾乎每個小朋友家中都有一個這樣的魚缸,是用瓦罐或者醃菜罈子做成的。

然而,現在,小溪還在流淌著,而溪水渾黃,像尿水一樣,還散發著刺鼻的臭味,表哥說,溪水的上游新建了一個化工廠,聽說是縣政府招商引資的傑作,縣政府投資了很多錢,購買了設備,讓這個來自南方的化工廠老闆來經營。化工廠高高的煙囪每天濃煙滾滾,像蒸汽機時代的火車頭一樣噴吐著黑色的煙霧;化工廠的廢水流進這條小溪裡,水中的魚蝦全被毒死,溪水的兩岸寸草不生,田地裡土壤板結,即使種下包谷種子,也會漚得發臭。表哥說,曾有幾十個村民向縣政府反映化工廠破壞環境,縣政府的領導說:「誰和招商引資過不去,就是和我過不去。」村民沒有辦法,就只能默默忍受。化工廠老闆的兒子壞透了,無惡不作,簡直就和高衙內一樣,看上哪個女孩子,就要這個女孩子和他睡覺。曾有幾個鄉中少年與「高衙內」一夥打了一架,結果,「高衙內」啥事沒有,而鄉中少年被關了半個月,每個人都被打得遍體鱗傷。縣領導說了,要為招商引資一路開綠燈,睡幾個女人又算得了什麼?

這些年,我聽到很多關於招商引資的故事,而北方這些小縣城,所謂的招商引資,其實很多都是招來南方捨棄了的高污染企業,引來的是精明南方人的空頭支票。幾年後,一個出生在湖北的名叫王細牛的木匠,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港商,在寧夏和內蒙古一路忽悠,騙得政府炸掉了公安局辦公大樓,騙來政府幾十個億的財產,還騙來了六房老婆。小學文化的王細牛信奉的是「抱大領導,打大旗號,就發大財」的信條,所以才能幾年來一路暢通,所向披靡,享盡了榮華富貴。儘管最終王細牛被判了無期徒刑,而這樣的悲喜劇幾乎每天都在這片土地上上演著,歸根結底不是因為騙子的騙術多麼高明,而是因為那些官員多麼愚蠢。這些騙子儘管受到了懲罰,而那些瀆職的官員們卻毫髮無損。

我的家鄉現在變得很好。上個月回老家的時候,聽說換了一屆縣領導,他們向全縣人民承諾:絕不做讓人戳脊樑骨的事情。那家高污染的化工廠已經停產了,全縣的農業稅也全都減免了。縣政府開通了網站,老百姓有什麼困難有什麼事情,就在網上向政府反映,政府都會在24小時內解決。

百姓們都說:這樣的領導才是好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