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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這叫部族革命

自從阿布·穆薩卜·扎卡維舉起那面「黑旗」,他手下的這支武裝就曾有過許多名稱,比如恐怖分子、暴亂分子、宗教極端武裝分子等,如此種種封號,全拜外界所賜。不過,現在的他們已成為了一支實打實的軍隊。2014年春,「伊斯蘭國」的軍隊縱橫伊拉克西部,似乎所向無敵。一時間,彷彿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們的身上。他們以風捲殘雲的勢頭,連續擊潰了伊拉克政府軍的4個師。同一地區的6座軍事基地,悉數遭到攻陷。就連伊拉克西部最大的軍事要塞,也已經被他們攻克。一番征戰過後,他們已經佔據了全國三分之一的領土。

這是一場閃電戰。分析人士覺得,「伊斯蘭國」的勢頭發展堪稱出人意料,又迅速至極,彷彿沙漠的稀薄空氣中猛然生出的一場風暴—也許這個比喻並不恰當。一些伊拉克人雖不喜歡「伊斯蘭國」,也不甘願活在「教法」的束縛裡,但他們仍然選擇給極端組織提供情報,幫他們策劃行動。2014年6月的這場大捷,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巴格達迪一夥的勝利與其說是「伊斯蘭國」力量強大所致,不如歸因於伊拉克的內部分裂。這種分裂,始於2003年,也就是美軍入侵的那一年。

「伊斯蘭國」戲劇性的大勝,得益於伊拉克的什葉派政府和某個遜尼派部族之間的爭鬥。這個部族,正是族長扎伊丹·賈比裡所在的杜萊姆部族。拉馬迪的牧場主曾與扎卡維有過交鋒,不過,那已經是近10年前的事了。一開始,在他的遜尼派同門紛紛拿起武器襲擊美軍的時候,扎伊丹只是作壁上觀。當然,他也對美軍的佔領頗有微詞。「安巴爾覺醒」[1]期間,扎伊丹扮演了重要角色。他率領部族武裝,將宗教極端分子從村落裡驅逐了出去。但現在,形勢再次發生了變化。杜萊姆部的不少人都抱怨伊拉克現政府比扎卡維還要可惡,當整個部落開始和伊拉克政府軍進行對抗的時候,扎伊丹也表達了贊成。

這一年,扎伊丹50歲,腰圍又寬了些,不過他的黑髮仍然油亮。他現在是一名成功的商人。大多數時候,他會身著定制的西服。但在特別的場合裡,他還是會穿上迪士達沙長袍,戴上格子巾。他娶了3房太太,還在聖迭戈(San Diego)郊區買下一棟別墅。2010年左右,扎伊丹已經對伊拉克政府充滿了敵意。他覺得,政府已經有意和自己這樣的遜尼派教徒「開戰」了。在伊拉克,遜尼派的人口數量雖然沒有什葉派多,卻一直佔據著主導地位。直到美軍佔領伊拉克,什葉派才獲取了政治上的優勢。如今,將權柄交給什葉派的美國佔領軍已經撤走,那麼接下來,一切該回到正軌上了—至少杜萊姆部族的成員們是這麼看的。當時,遜尼派已在政府和軍隊中失勢,新政府針對遜尼派人士發難的事件也時有發生—前者甚至打著驅逐恐怖分子的旗號闖入後者的家裡,對主人拳打腳踢。扎伊丹覺得,一切都源自伊朗的陰謀。德黑蘭當局為了自身利益在本地區不受威脅,勢必要削弱伊拉克遜尼派的力量。

「現在這些政客,都是小偷、土匪和宗派主義分子。」扎伊丹表示。他的譴責話中有話,明顯是針對努裡·馬利基在2010年大選中耍的花招而談。「美國人在安巴爾省壞事做盡,卻也不敢屠殺清真寺裡的人。而且,就連美國人也知道尊重我們的信仰。不過,那些和伊朗人沆瀣一氣的傢伙卻不是這樣。一切帶有遜尼色彩的東西,都會遭到他們的「清洗」。我並不是在誇獎美國人,但美國人起碼好過現在的當權者。」

2012年下半年,遜尼派與中央政府的關係更趨惡化。12月21日,政府安全部隊突襲了拉菲·伊薩維(Lafi al-Issawi)的家。伊薩維出身遜尼派,曾任伊拉克財政部長。他的民望很高,而且經常直言批評馬利基政府。事後,幾千名杜萊姆部落民眾湧上費盧傑街頭。一些示威者甚至高舉抗議條幅,聲稱「只要脈搏跳動,就不會停止抗議」。不久,全國各地的遜尼派都加入了示威行列。遊行風潮持續了一個月又一個月。

一年過去了,遊行還在繼續。終於,馬利基惱羞成怒。2013年12月20日,他派出了安全部隊進入拉馬迪。示威人群遭到驅散,廣場上的帳篷群也被悉數拆除。就這樣,衝突爆發了。2014年元旦,示威者縱火焚燒了拉馬迪警察局。1月2日,騷亂波及費盧傑。3日,一隊「伊斯蘭國」武裝分子進入了城市,在「聖戰士」的幫助下,部落民眾的氣勢壓倒了警察。這天的街頭騷亂,一共造成了100多人死傷。1月4日,政府方面的殘餘人員退出了拉馬迪,市政廳上,升起了「伊斯蘭國」的黑旗。

「杜萊姆-伊斯蘭國」聯盟很快得到了其他遜尼派部族的支持。隨後,由前復興黨分子(Baathist)組成的「納合什班迪教士團」(Naqshibandi Order)也加入了戰團,與杜萊姆部、「伊斯蘭國」並肩作戰。為了爭奪拉馬迪和其他5座城市的控制權,遜尼派勢力與政府軍展開了拉鋸戰。經過苦戰,「伊斯蘭國」奪取了費盧傑的中心城區—恐怖組織完全佔領一個伊拉克城市,這在歷史上尚屬首次。

「伊斯蘭國」方面抓住機會在「推特」上大造宣傳攻勢。照片上,勝利的隊伍正趾高氣揚地踏過費盧傑的街道。10多年前,美軍就是在這些街道上圍捕扎卡維的諸多門徒的。許多「伊斯蘭國」恐怖分子都對著鏡頭擺出了勝利者的姿態,「伊斯蘭國」駐安巴爾省的軍事指揮官阿布·瓦希卜·杜萊姆也是其中之一。此人性格張揚,特別自戀。去年的這個時候,他曾在安巴爾省的高速公路上殺害過3名敘利亞司機。一張照片中,瓦希卜正伸出舌頭做著鬼臉,他的手中還握著一把衝鋒鎗。他的身旁,是一台熊熊燃燒的警車。光看打扮,罩著黑色罩袍的瓦希卜活像西部片裡的歹徒。另一張照片裡,他手持一摞文件,在空空蕩蕩的警察局裡行走,看上去彷彿一個普通的文員。看過照片的伊拉克人,都注意到了阿布·瓦希卜·杜萊姆的姓氏—他也是杜萊姆家族的一員。那位在費盧傑組織示威遊行的人物,正是他的同族親戚。兩人雖然曾是仇敵,不過現在也算正式進入同一戰壕了。

白宮裡,奧巴馬的安全顧問個個垂頭喪氣。同樣的畫面,給了他們不同的感受。美方官員很快宣佈,同意向馬利基政府交付更多的武器援助,其中,還包括「地獄火」導彈。美方認為,確保伊拉克的和平與安全是馬利基的責任,但是,眼看恐怖分子攻城略地,華盛頓方面也不會毫無作為。

在扎伊丹看來,這場騷亂只能算一個偶然事件。伊拉克的許多遜尼派信眾,都和他抱有相同的觀點。可是,這種看法,遭到了美國政府和巴格達當局的誤讀。

「這叫部族革命。」杜萊姆部族酋長阿里·哈蒂姆·蘇萊曼(Ali Hatim al-Suleiman)如此評價。他把這番感想,透露給了倫敦的一份阿拉伯語報紙。

「這是『伊拉克之春』。」塔裡克·哈什米如此評價。這位遜尼派政治家是美國駐敘利亞前任大使羅伯特·福特的好朋友。由於馬利基試圖逮捕他,哈什米逃到了土耳其。上述講話,就是在流亡期間接受記者採訪時的宣言。

這位遜尼派人士坦白道,巴格達迪一夥進駐安巴爾的這步棋正是出於自己的建議。當然,「伊斯蘭國」宣稱他們無意長期佔領,只負責為遜尼派提供彈藥。後者的目的是擺脫殘暴的伊拉克政府,追求獨立和自主,其間,「伊斯蘭國」將會充當輔助角色。一些遜尼派人士也表達了對「伊斯蘭國」的信任,他們說今時不同往日,往日的「聖戰分子」是扎卡維那樣的亡命之徒,而今天的他們則是信仰遜尼派的愛國者。

「他們確實變了。」扎伊丹也如此評點「伊斯蘭國」。族長表示:「他們的領導都是伊拉克人。政府說巴格達迪是恐怖分子,可他不是。他是在為1500萬伊拉克遜尼派而戰,他是在和波斯人作鬥爭。」

當年,扎卡維帶著小隊的遜尼派人馬進入安巴爾省時,同樣獲得了當地人的認同。扎卡維也出身部落,但和扎伊丹並非同族同宗。相反,巴格達迪是個純正的伊拉克人,他就在薩邁拉長大。扎伊丹覺得,巴格達迪完全可以為己所用。

「在這裡,他是不敢妄談什麼『教法』的,因為他知道,部落容忍不了那種東西。」扎伊丹表示,「他們應該吸取了教訓,不會再重蹈上次的覆轍了。」

扎伊丹錯了。剛開始,安巴爾省的群眾確實對「伊斯蘭國」抱有希望,但那個「伊斯蘭國」入主安巴爾省之後,已經給了當地人幾次下馬威。阿卜杜拉扎克·蘇萊曼(Abdalrazzaq al-Suleiman)也是一名遜尼派族長。在拉馬迪,他和扎伊丹住得很近。一天,趁阿卜杜拉扎克外出談生意期間,一車「伊斯蘭國」士兵坐著卡車直撲他的農場,打死了阿卜杜拉扎克的幾個保鏢,燒燬了他的汽車,而後又用炸彈將他的家轟為平地。「安巴爾覺醒」期間,阿卜杜拉扎克曾是一位領袖人物。他配合美軍打擊扎卡維的門徒,並將他們驅逐出了安巴爾省。難怪,「伊斯蘭國」會進行報復。

「他們把我家洗劫一空,然後又用炸藥炸毀了房子。」阿卜杜拉扎克表示,「作為部族領袖,能與美軍並肩作戰驅逐恐怖主義,於我是責任也是榮幸。但是,現在我們覺得自己遭到了拋棄,孤零零一個人被拋在了大路當中。」說這番話的時候,他早已移居約旦。

2014年2月11日,兩位頂尖情報專家走進了參議院的聽證室。今天,他們要在這裡做一份「年度威脅報告」(Annual Threat Assessment),分析世界各地的安全形勢和潛在威脅。在每年眾多的國會聽證會裡,這一場報告會往往是最沉悶的,其中的內容也頗讓人不快。報告主講人之一是國家情報主管詹姆斯·克拉珀(James Clapper),另一位則是國防情報局(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主管邁克爾·佛林恩(Michael Flynn)將軍。兩人引用多種情報證據,大致介紹了全球各地的安全威脅,比如網絡恐怖主義、俄羅斯新的國防政策、朝鮮的核彈開發進程、國際傳染病、中東及北非等地的亂局等。這份報告當然也提到了敘利亞,以及「伊斯蘭國」。

「2014年,『伊斯蘭國』可能會在伊拉克與敘利亞攻城略地以炫耀威勢。」佛林恩表示。提及「伊斯蘭國」,美國政府習慣以「ISIL」稱之。佛林恩也採納了這個縮寫名。他說,「黑旗」已經飄揚在了費盧傑上空,同樣的情況,還可能發生在其他城市中。宗教極端分子會竭力展示自己日趨增長的力量,以及「同時控制大片領土的能力」。

國會聽證會上,佛林恩的用詞非常謹慎。不過,他對於當地形勢的看法其實已經很不樂觀。10年前,他曾和同一個恐怖團伙打過交道,這讓他非常清楚對方的能力。

佛林恩曾在麥克裡斯特爾的手下擔任情報官員,擊斃扎卡維的功勞,也有他的一份。在他看來,「伊斯蘭國」的意識形態與戰略戰術同扎卡維如出一轍。去年的「打破獄牆」事件發生之後,他甚至在逃獄的犯人中認出了不少昔日的「熟人」。

「他們都算是扎卡維的小弟。」佛林恩表示,「扎卡維死後的18個月內,我們相繼抓獲了他的不少手下,從高層到中層都有。大多數人都來自伊拉克,很多人都曾經當過兵。當時,幾乎所有人都進了監獄,但現在他們又都逃了出來。」

另一方面,佛林恩也認為相比扎卡維時代,「伊斯蘭國」確有了不少改進。由於巴格達迪領導有方,極端組織被賦予了新的能力。巴格達迪計劃周密,這一點遠強過扎卡維。他很有耐心,又講究策略,還建立了穩固的盟友關係和可靠的支持體系。總之,「伊斯蘭國」能在伊拉克如此猖獗,絕非一個偶然現象。

「他們目睹了以前的失敗,故而才有今天的進步。」佛林恩表示,「扎卡維試圖在伊拉克挑起內戰,而後從中漁利。不過,他並沒能獲得安巴爾省各個部落的認同,這是一個重大失誤。他生性惡毒,威脅到了部落的權威。新一代的領導層意識到了這些問題,並努力做了改進。」

漸漸地,巴格達迪和眾多遜尼派部落修復了關係。對此,佛林恩特地引證了扎伊丹等人盛讚巴格達迪的話語,證明自己說言非虛。「伊斯蘭國」領導人利用敘利亞的混亂局勢,為組織找到了新的財源。而且,他從敘利亞吸納了不少新人,還幫助宗教極端組織開拓了新的目標。他完善了宗教極端組織的行政體系,任用了房屋、交通、戰略信息等多方面的專門人才。

「『伊斯蘭國』的目光很長遠。」佛林恩表示,「他們正在為自己的事業培養後繼力量。」

情報顯示,「伊斯蘭國」的部隊又在大規模調動了。那麼,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又在何處?巴格達?或是大馬士革?

通過衛星監控與其他偵察手段,美國情報部門仔細觀測了「伊斯蘭國」的戰備工作。由此,情報人員得出結論:「伊斯蘭國」武裝劍指伊拉克腹地,最終的目標正是巴格達。

中情局分析人員兢兢業業地撰寫了相關報告,呈送上級。最後,這份報告被送到了白宮。報告指出,「伊斯蘭國」武裝一旦跨越國境,將會直面孱弱的伊拉克軍隊。此前,伊軍應對費盧傑等地暴亂已經很是吃力。當然,若問他們的孱弱程度,美國方面也難以預估。畢竟馬利基上台後,美、伊兩國的情報合作已經大不如前。

伊拉克還不至於在幾周之內徹底淪陷,這是當時大家的看法。一位資深情報官員表示:「美國情報部門的分析人員指出了伊拉克安全部隊的諸多問題,不過,誰也不曾想到他們竟然敗亡得如此迅速。」

「伊斯蘭國」的下一波攻勢指向了領袖的家鄉。巴格達迪所屬的部族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個地方。2014年6月5日深夜,突擊隊炸毀了薩邁拉南端的一處警察局。幾個小時過後,150名士兵搭著皮卡車、扶著防空炮,高聲叫嚷著衝進了城裡。極端分子很快佔據了城市裡的主要建築,大學校園也被納入了他們的勢力範圍。警察退入了阿斯卡裡清真寺附近的據點,而對方仍在步步進逼。這座清真寺的金色穹頂十分有名,可惜8年前扎卡維的一場陰謀,已讓金頂化為了灰燼。不久,政府從巴格達調來大批軍隊,宗教極端分子方才撤出了薩邁拉市區。不過,從費盧傑到敘利亞邊境,6個沿線城市都經歷了類似的攻防戰。

與此同時,「伊斯蘭國」的1500名精兵已經進入了摩蘇爾郊外待命。古城之中生活著180萬民眾,擁有25000名軍人守衛。其實,當地原本擁有近10萬駐軍,但尼尼微省的軍政長官承認,當時大多數軍人已經開了小差,還有些警察根本從未上班,只是在吃空餉而已。戰鬥結束後,邁赫迪·哈拉維將軍(General Mahdi al-Gharawi)向路透社記者介紹了政府軍作戰如此不利的原因—除了人力不足,政府將大批的裝甲與重武器都配發到了南方。1月的時候,伊拉克政府曾經寄望過南方陣線傳來捷報。狄亞卜·艾哈邁德·阿西·奧貝德(Dhiyab Ahmed al-Assi al-Obeidi)是摩蘇爾駐軍中的一名營長。提起裝備,他告訴記者:「我們一整個營,就只有一挺機槍。」

6月6日凌晨,「伊斯蘭國」軍隊湧入了奧貝德的防區。營長發現:「人家的每台皮卡車上都配著一挺機槍。」第一撥入侵者闖進了城市最北端的塔摩茲(Tammoz)區。他們駕著悍馬、開著皮卡,利用機槍掃射衝開了政府軍的防線。恰在此時,市內的「伊斯蘭國」據點也用榴彈和狙擊步槍開始響應進攻部隊。政府軍節節敗退。不到幾個小時,幾台「伊斯蘭國」極端分子駕駛的卡車已經衝到了摩蘇爾酒店(Hotel Mosul)附近—酒店,正是哈拉維的辦公地點。

下午4點30分,一聲巨響震徹天際。一輛滿載炸彈的灑水車衝進酒店。爆炸之後,火光四起,大批伊軍高級軍官非死即傷。奧貝德的腿也在爆炸中受了傷。他回憶說:「那個聲音,震得整個摩蘇爾都在搖晃。」

其餘的守軍很快放棄了抵抗。夜幕降臨,不少軍人和警察紛紛扔掉制服,換上平民服裝掩人耳目。當了俘虜的人被命令排成一排,遭到槍決。

6月10日,攻勢剛剛開始第四天。宗教極端分子已經控制了摩蘇爾中心的大部分區域,同時還佔據了這裡的機場。市區內的銀行被洗劫一空,一家政府軍基地也成了搶掠對象。從這裡,極端分子獲取了價值數百萬美元的美制武器和其他裝備。接著,他們衝進監獄,釋放了所有遜尼派囚徒,又把剩下的670名什葉派、庫爾德人和基督教徒全數處死。這一天,伊拉克的第二大城市摩蘇爾被劃入了「伊斯蘭國」的版圖。

政府軍很快集結起來,並向「伊斯蘭國」發動了反擊。反擊收到了一定成效,「伊斯蘭國」進軍巴格達的計劃不得不暫時停止。不過,宗教極端分子在伊拉克的其他區域仍然佔據著不少地盤。到了6月底,從敘利亞西部一直延綿到伊拉克中部的大片地區都被「伊斯蘭國」收入囊中。若論面積,這個「國家」比黎巴嫩和以色列加在一起的幅員還要遼闊。主導這一切的那個人,擁有的可不僅僅是疆土,他還有油井、精煉廠、醫院、大學、軍事基地、工廠和銀行。分析人士指出,巴格達迪佔有的現金和機械設備總價值接近10億美元。

「伊斯蘭國」,似乎還不是一個真正的政府。不過,宗教極端分子都覺得,屬於自己的國家已經建立起來了。

2014年7月4日,星期五,也是伊斯蘭教傳統的祈禱日。這天,巴格達迪在保鏢的簇擁之下,來到了摩蘇爾著名的努裡大清真寺(al-Nuri)。清真寺的穹頂向內傾斜了1米多,這讓清真寺看起來仿如「駝背」。當地人傳說,建築呈現拱形,是為了迎接先知穆罕默德一步一步走向天堂。這個傳說賦予了努裡清真寺非凡的意義。

7月4日來到清真寺禮拜的人,也許會感覺傳說所言非虛,因為這一天,「伊斯蘭國」的領袖將會站在清真寺中,宣佈「哈里發國」重現人間。這個消息,幾天之前就已傳出了。如今,巴格達迪親自踏上摩蘇爾的聖跡,走上努裡清真寺的講經台,正式證實了消息的真實性。

這是巴格達迪第一次在媒體前亮相。這個扎卡維的昔日門徒,似乎很是重視自己的形象,他主導的這場典禮中的各個細節都充滿象徵性,足以給信徒留下深刻印象。那天,巴格達迪穿著一件黑袍,圍著黑色的頭巾—安拉最後一位使者發表臨終訓誡之時,也是如此一副打扮。他緩緩前行,一步一步走上講經台—這一點,似乎又和穆罕默德有些相似。到達足以俯瞰眾人的高度之後,巴格達迪並沒有急於開口。相反,他掏出一把「米斯瓦克」(miswak)—一種清潔口腔的木製工具,開始整理自己的牙齒。不消說,這個舉動又是一種引導。台下的信徒,很快就能想到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在《聖訓》裡的勸導:「信徒應當常用米斯瓦克,因為它可以潔淨口部,還能取悅真主。」

終於,巴格達迪開口了,他向在場的人傳遞了勝利的消息。經過自扎卡維以來幾位領袖的奮鬥,「哈里發國」終於成真了。

「各位聖戰弟兄,安拉將賜予你們勝利與征服的尊榮。我們在數年的聖戰中耐心打擊敵人,安拉終於將勝利賜予了我們,讓我們的理想成真。」他說,「因此,我們聚在此地,宣佈哈里發國的誕生。而且每一位教士,將會擔起一份責任。這是穆斯林應盡的責任,也是幾個世紀以來,一直隱匿不見的一份責任。」

巴格達迪的講話,正在通過網絡音頻進行直播。他表示,自己已迫不及待擔起「這份沉重的責任」。

「我很榮幸,能夠成為大家的守護者、聖國的看門人。」

接下來,他希望全球各地虔信的穆斯林能夠順從自己,順從「伊斯蘭國」的領導人。他將改變世界秩序。很快,那些非信者都會接受他所帶來的新秩序—無論他們願意與否。

「請記住,今天你們就是信仰的護衛者、伊斯蘭國的衛士。」巴格達迪說,「你們會面臨苦難,面臨史詩般的戰鬥。現在,很多穆斯林兄弟都被關押在異教徒的陰森牢獄之內,而你們的鮮血應該潑灑在解放他們的道路之上。」

「所以,請舉起你們的手,奉上你們虔誠的心。堅持不懈背誦《古蘭經》,熟知其中的意義,跟從其中的榜樣。」巴格達迪表示,「這是我的一點個人建議。如果你們能夠篤行,『羅馬』終將被你們踏在腳下。」

訓誡完畢,巴格達迪這個自命的「哈里發」朝著講經台下走去。他的步伐,還是那樣謹慎小心。途中,他稍微停步了一陣,似乎在祈禱著什麼。然後,他帶著他的保鏢,大步流星走出了清真寺。他要去戰鬥了。他相信,神會保佑自己。

摩蘇爾陷落那天,阿布·哈伊薩姆正在辦公室裡。他不斷打著電話,叨擾著已經有些不勝其煩的手下。他這麼做,只是想在第一時間瞭解時事的發展。角落裡,一台小小的電視啞然地播放著視頻。畫面上是一個個趾高氣揚的「伊斯蘭國」恐怖分子。一些人坐在皮卡後座上,咧嘴大笑、揮手招搖;另一些人在摩蘇爾的大街上、通衢中走來走去,他們的身旁是遮得嚴嚴實實的商舖、正熊熊燃燒的警車。汽車天線和臨時的旗桿上,到處都懸掛著黑色的旗幟。沒人想得到,伊拉克軍隊如此不堪一擊。約旦情報局的工作讓情報官能比大多數人提前掌握局勢,不過,這裡的人們還是對伊軍的潰敗大感吃驚。時不時,哈伊薩姆朝電視機投去一瞥,他的眼睛熬得通紅,一隻大手不停地揉搓著泰斯比哈[2]。他早就知道這個結局,但是,沒想到一切來得這樣快。

「沒辦法,很不幸,一開始似乎就有這樣壞的可能性。」他疲累地喃喃自語。

他現在是准將了,也是約旦情報局反恐部門的高級官員。在這裡,他已經度過了30年的時間。他是個嚴肅的人,歲月沉澱,讓他更顯得憂鬱陰沉。當然,他的陰鬱,部分來自他的工作壓力。他的辦公室裡了無裝飾,除了一本《古蘭經》,只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年輕的他在罕見地張嘴大笑。旁邊那個和他握手的人,正是約旦的一國之君。桌子背後,還掛著一件換洗衣服。因為工作,他已經很久沒回家住了。到底有多久?他也記不清了。自從敘利亞局勢生變,情報局就一直忙個不停。哈伊薩姆和同僚們一邊要和軍火販子玩貓鼠遊戲,一邊還要抓捕那些試圖穿越國境的「聖戰」狂人。現在,國境的那一邊早已被「聖戰」分子控制。約旦的局勢倒還平靜,不過仍有一些痕跡讓人很不放心,比如南部城鎮馬安(Ma'an)潛移默化的變化。那裡距離已經廢棄的賈法爾監獄不遠。有時候,有人會在建築上噴塗「伊斯蘭國」的標語,或者,他們會在鎮中的廣場上掛一面「黑旗」。儘管在安曼,這樣的事情還未發生過,不過鄰國發生的種種變故,已經足夠讓人恐懼。

有一些伊拉克人,尤其是像扎伊丹·賈比裡那樣出自東岸部落的伊拉克人,曾為了擺脫什葉派的統治和「伊斯蘭國」達成某種妥協。他們不曾想到,這些佔據費盧傑和摩蘇爾的宗教極端分子,絲毫不比原來的統治者仁慈—他們集體處決了很多政府軍士兵,又把屍體扔棄在下水道裡;所謂「叛教者」隨時可能遭到謀殺;價值連城的巴比倫藝術品,被輕易地砸得碎粉,歷代伊拉克人無比珍視的文化遺產從此消失於人間……少數極端保守的教士,倒是對這些行為表示歡迎。那些曾對「伊斯蘭國」張開雙臂的伊拉克人,何曾想到自己將生活在如此嚴苛的「教法」中?他們可能後悔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阿布·哈伊薩姆同樣出身部落家庭,他很理解伊拉克遜尼派的矛盾心情。但是,看到這種矛盾的心理竟被「伊斯蘭國」如此利用,他仍憤怒又驚訝。

「厄運就像滾雪球。」他說,「如果大多數人民都覺得政府不能代表自己的利益,這連串的悲劇就開始了。」「伊斯蘭國」非常善於利用這種情緒從中取利。哈伊薩姆覺得:「伊拉克陷入動盪,雪球越滾越大,這一切的起因始於2003年的戰爭。」

但是,壞事不僅發生在伊拉克。沙特阿拉伯、利比亞、阿爾及利亞、也門、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可能也會一一翻開同樣的篇章。宗教極端分子打著「贏得自由」的旗號對抗威權政府,呼喚「公正社會」以贏得人民支持。他們聲稱會遵守「神的原則」,結果,他們還給人間的不過是一個軍事獨裁政權,並且充斥著腐敗、殘忍和死亡。

情報局無能為力,根本無法扭轉局面。回到過去,消滅那邪惡的種子,也是不可能的事。沒辦法,情報局只能築好堤壩,防止惡浪的來襲。雖然這惡浪的漣漪,早就已經浸到了這個國家裡。

「你看看,他們真厲害啊。」哈伊薩姆說著,一手指向電視機,「我們辛辛苦苦想要阻止他們,但他們頂多會跌幾個跟頭,然後又站起來,跑得更快了。」

[1] 安巴爾覺醒(Anbar Awakening):2007年前後,伊拉克安巴爾省境內的許多遜尼派部落曾與美軍協同作戰,對盤踞當地的極端主義勢力進行打擊,史稱「遜尼覺醒」運動或「安巴爾覺醒」運動。

[2] 泰斯比哈(Tasbih):穆斯林念誦贊詞時計數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