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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長征

第五次圍剿

華南蘇區的六年,注定是要成為長征這部英雄史詩的前奏曲的。這六年的歷史動人心魄,但是只有零星的記載。我在這裡即使要概括地介紹一下也是很難做到的。毛澤東簡單地談到了蘇區的有機發展和紅軍的誕生過程。他談到了共產黨怎樣從幾百個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年輕然而堅決的革命者建立起一支有好幾萬工農所組成的軍隊,最後到一九三年時已經成了政權的爭奪者,其威脅嚴重到使南京不得不對他們進行第一次大規模的進攻。第一次「圍剿」和接著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圍剿」完全以失敗告終。在每次這樣的戰役中紅軍都幾旅幾旅地、整師整師弟消滅了國民黨軍隊,補充了自己的武器和彈藥, 招來了新兵,擴大了地盤。

在這期間,在紅軍非正規部隊的這道不可逾越的防線後面,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呢?我們這一時代的一個令人驚異的事實是,在華南蘇區的全部歷史中,竟沒有一個「外來的」外國觀察家曾經進入過紅區——世界上除了蘇聯以外唯一的這個由共產黨統治的國家。因此,外國人所寫的關於華南蘇區的一切材料都是第二手材料。但是,這些記載不論是友好的還是敵意的,現在可以證實幾點重要事實,這些事實清楚地說明了紅軍所取得的人民擁護的基礎是什麼。土地給重新分配了,捐稅給減輕了。集體企業大規模地成立了,到一九三三年,僅江西一地就有一千多個蘇維埃合作社。失業、鴉片、賣淫、奴婢、買賣婚姻都已絕跡,和平地區的工人和貧農生活條件大為改善。群眾教育在情況穩定的蘇區有了很大的進展。在有些縣裡,紅軍在三、四年中掃除文盲所取得的成績,比中國農村任何其他地方幾個世紀中所取得的成績還要大,這甚至包括晏陽初在洛克菲勒資助下在定縣進行的「豪華」的群眾教育試驗。在共產黨模範縣興國,據說百分之八十的人口是有文化的——比那個有名的洛克菲勒資助的縣份還高。

許多不偏不倚的材料現在至少已經證明了這一些。但是,關於這個小小的蘇維埃共和國生活的其他方面雖然越來越多地可以搞到文獻材料,我們仍然只能從理論上來加以探討,而這又不屬本書的範圍。比如,要是當初紅軍堅守住於南方的根據地,並且得到鞏固,他們會有什麼成就?這馬上使我們進入了純粹臆測的領域,所得結論自然受到主觀因素的制約。無論如何,關於南方蘇區的猜測,現在主要是只具有學術興趣的事了。因為到一九三三年十月,南京已發動了它的第五次, 也是最大的一次反共戰爭,一年之後,紅軍終於被迫實行總退卻。當時幾乎人人都認為完了,認為這是為紅軍送葬出殯。他們這種估計錯誤到多麼嚴重的程度,要到幾乎兩年以後才看得出來,因為那時將要發生一場驚人事件,使蔣介石總司令的性命掌握在共產黨的手中,這樣的捲土重來在歷史上是很少有先例的。而在這以前,蔣介石有一陣子卻真的相信了自己的吹牛——他已經「消滅了共產主義的威脅」。

對紅軍進行的戰爭到了第七個年頭,要想消滅他們的嘗試才取得了顯著的成功。當時紅軍對江西的一個很大部分和福建湖南的大塊地區,有實際行政控制權。在湖南、湖北、河南、安徽、四川、陝西諸省還有其他的蘇區,只是與江西蘇區並不連接而已。

蔣介石在第五次戰役中對紅軍發動了大約九十萬軍隊,其中也許有四十萬——約三百六十個團——實際參加了贛閩蘇區的戰爭和對付鄂豫皖蘇區的紅軍。但是江西是整個戰役的樞紐。紅軍在這裡能夠動員一共十八萬正規軍,包括所有後備師,它還有大約二十萬游擊隊和赤衛隊,但是全部火力卻只有不到十萬支步槍,沒有大炮,手榴彈、炮彈和彈藥來源極其有限,這全部是在瑞金的紅軍軍火廠中製造的。

蔣介石採取了新戰略,充分利用他的最大有利條件——優勢資源、技術裝備、外面世界的無限供應(紅軍卻同外面世界隔絕)機械化戰術,一支現代化空軍,可以飛航的作戰飛機近四百架。紅軍繳獲了少數幾架蔣介石的飛機,他們也有三、四個飛行員,但是他們缺乏汽油、炸彈、機工。過去經驗證明,進犯紅區,企圖以優勢兵力突襲攻佔,結果要遭到慘敗,蔣介石現在改用新的戰略,把他大部分軍隊包圍「匪軍」,對他們實行嚴密的經濟封 鎖。因此,這基本上是一場消耗戰。

這樣做代價很大。蔣介石修建了幾百、幾千英里的軍事公路,成千上萬個小碉堡,可以用機關鎗火力或大炮火力連成一片。他的又攻又守的戰略和戰術可以減弱紅軍在運動戰上的優勢,而突出了紅軍兵力少、資源缺的弱點。實際上,蔣總司令在他的著名第五次圍剿中等於對蘇區修建了一條長城,逐步收攏,其最後目的是要像個鐵鉗似的夾住和擊潰紅軍。

蔣介石聰明地避免在公路碉堡網以外暴露大部隊。他們只有在得到大炮、裝甲車、坦克和飛機濫炸得非常良好掩護下才前進,很少進到碉堡圈幾百碼以外。這些碉堡圈遍佈江西、福建、湖南、廣東、廣西諸省。紅軍由於被剝奪了佯攻、伏擊或在公開交戰中出奇制勝的機會,不得不採取新戰略,他們開始把他們的主要力量放在陣地戰上,這一決定的錯誤及其錯誤的理由,本書以後還要述及。

據說第五次戰役主要是蔣介石的德國顧問們設計的,特別是已故的馮·西克特將軍,他曾任納粹陸軍參謀長,有一個時期是蔣介石的首席顧問。新戰術是徹底的,但進展緩慢,代價浩大。作戰進行了幾個月,但是南京對敵軍主力還沒有打出決定性的一擊。不過,封鎖的效果在紅區是嚴重地感覺到了,特別是完全缺鹽這一點。小小的紅色根據地是越來越不足以擊退它所受到的全部軍事和經濟壓力了。為了維持這次戰役中所進行的一年驚人的抵抗,儘管紅軍否認,但我懷疑對農民想必進行了相當程度的剝削1。但是同時必須記住,紅軍的戰士大多數都是新分了土地和獲得了選舉權的農民。中國的農民僅僅為了土地,大多數也是願意拚死作戰的。江西的人民知道,國民黨捲土重來意味著土地回到地主的手中。

南京方面當時認為它的殲滅戰快要成功。敵人已陷入重圍,無法脫身。除了在國民黨收復的地區進行「清剿」以外,每天還從空中進行轟炸和掃射,消滅的農民當有千千萬萬。據周恩來說,紅軍本身在這次圍困中死傷超過六萬人,平民的犧牲是驚人的。整塊整塊的地方被清除了人口,所採取辦法有時是強迫集體遷移,有時更加乾脆地集體處決。國民黨自己估計,在收復江西蘇區的過程中,殺死或餓死的人有一百萬。

儘管如此,第五次戰役仍沒有定局。他沒有能達到消滅紅軍的「有生力量」這個預期目標。紅軍在瑞金舉行了一次軍事會議,決定撤出,把紅軍主力轉移到一個新根據地去。這次大遠征為期達整整一年,計劃周密,很有效能,這種軍事天才是紅軍在採取攻勢階段所不曾顯過身手的。因為指揮勝利進軍是一回事,而在如今已盡人皆知的西北長征中那樣的困難條件下,勝利完成撤退計劃又是另外一回事。

從江西撤出來,顯然進行得極為迅速秘密,因此到紅軍主力——估計約九萬人——已經行軍好幾天以後,敵人的大本營才發現他們已經撤走了。紅軍在贛南進行了動員,把大部分正規軍從北線撤下來,由游擊隊換防。這種行動總是在夜間進行的。到全部紅軍在贛南的雩都附近集中後,才下令作大行軍,這是在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開始的。

連續三夜,紅軍把部隊分成西、南兩個縱隊。第四天晚上他們出其不意地進發了,幾乎同時攻打湖南和廣東的碉堡線。他們攻克了這些碉堡,敵軍驚惶奔逃。紅軍猛攻不停,一直到佔領了南縣的全部的碉堡工事封鎖網,這就給他們打開了通向西方和南方的道路,紅軍的先鋒部隊就開始了他們轟動一時的長征。

除了紅軍主力以外,成千上萬的紅區農民也開始行軍——男女老幼、黨與非黨的都有。兵工廠拆遷一空,工廠都卸走了機器,凡是能夠搬走的值錢東西都裝在騾子和驢子的背上帶走,組成了一支奇怪的隊伍。隨著征途的拉長,這些負擔大部分都得在中途扔掉,據紅軍告訴我,成千上萬支步槍和機槍,大量機器和彈藥,甚至還有大量銀洋都埋在他們從南方出發的長征途上。他們說,現在遭到成千上萬警備部隊包圍的紅區農民有朝一日會把他們從地下挖出來,恢復他們的蘇區。他們只等著信號——抗日戰爭也許就是那個信號。

紅軍主力撤出江西後,經過了許多星期,南京的軍隊才終於佔領紅軍的主要城市。因為成千上萬的農民赤衛隊和游擊隊在少數正規人員領導下仍繼續堅決抵抗到底。這些紅軍領袖不怕犧牲,自願留下來,他們許多人的英勇事跡今天仍為紅軍所津津樂道。他們打了一場後衛戰,使主力能夠突圍遠去,南京來不及動員足夠部隊來加以追逐和消滅與行軍塗上。即使到一九三七年,江西、福建、貴州仍有一些地方由這些紅軍殘部據守,而在最近政府宣佈又要對福建開始進行一次「最後肅清」的反攻戰役。

1這個詞放在這裡很難聽,我查了其他資料,其實這些都是翻譯的使用方法不同造成的——「雖然紅黨們否認,可是我敢說,在這一次圍剿中,紅軍艱苦地抵抗這一年,一定在農民身上征發了不少的人力與物力。」以上是另外的翻譯,提供給大家,請按照自己的喜好閱讀——ZRED。

舉國大遷移

紅軍成功地突破了第一道碉堡線以後,就開始走上它歷時一年的劃時代的征途,首先向西,然後向北。這是一次豐富多彩、可歌可泣的遠征,這裡只能作極簡略的介紹。共產黨人現在正在寫一部長征的集體報告,由好幾十個參加長征的人執筆,已經有了三十萬字,還沒有完成。冒險、探索、發現、勇氣和膽怯、勝利和狂喜、艱難困苦、英勇犧牲、忠心耿耿,這些千千萬萬青年人的經久不衰的熱情、始終如一的希望、令人驚詫的革命樂觀情緒,像一把烈焰,貫穿著這一切,他們不論在人力面前,或者在大自然面前,上帝面前,死亡面前都絕不承認失敗——所有這一切以及還有更多的東西,都體現在現代史上無與倫比的一次遠征的歷史中了。

紅軍說到它時, 一般都叫「二萬五千里長征」,從福建的最遠的地方開始,一直到遙遠的陝西西北部道路的盡頭為止,其間迂迴曲折,進進退退,因此有好些部分的長征戰士所走過的路程肯定有那麼長,甚至比這更長。根據一軍團按逐個階段編的一張精確的旅程表1,長征的路線共達一萬八千零八十八里,折合英里為六千英里,大約為橫貫美洲大陸的距離的兩倍,整個旅程都是步行的,有些是世界上最難通行得小道,大多數無法通行車輛轱轆,還有亞洲最高的山峰和最大的河流。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鬥。

有四道主要的防禦工程,在鋼筋混凝土機槍陣地和碉堡網的支援下,包圍著中國西南2的蘇區,紅軍必須先粉碎這四道防線才能到達西面的沒有封鎖地區。在江西的第一道防線於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突破;在湖南的第二道防線於十一月三日佔領;一個星期以後,在湖南的第三道防線經過血站之後陷入紅軍之手。 廣西和湖南的軍隊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放棄了第四道也是最後一道的防線,紅軍就揮師北上,深入湖南,開始直搗四川,計劃進入那裡的蘇區,與徐向前領導下的四方面軍匯合。在上述的日期中間,共打了九次大仗。南京方面和地方軍閥陳濟棠、何鍵、白崇禧沿途一共動員了一百十一團的兵力。

在經過江西、廣東、廣西、湖南的征途上,紅軍遭到了非常慘重的損失。他們到達貴州邊境時,人數已減少了三分之一。這首先是由於大量運輸工作所造成的障礙,當時用於這項工作的竟達五千人之多。因此先鋒部隊被拖了後腿,有時敵人得以在行軍途上遍設障礙。其次,從江西出發時一直不變地保持著一條西北向的路線,因此南京方面可以預計到紅軍的大部分動向。

這些錯誤所造成的嚴重損失,使紅軍在貴州採取了新的戰術。他們不再直線前進,而是開始採取一系列的轉移視線的運動,使南京的飛機要弄清楚主力部隊逐日的具體目標越來越困難。經常有兩個縱隊,有時多到四個縱隊,在中央縱隊的兩側從事一系列的聲東擊西的活動,而先鋒部隊則採取鉗形攻勢。裝備方面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最輕便的必要裝備,運輸部隊由於每天遭到空襲,改為夜間行軍,人數亦大為減少。

蔣介石為了防止紅軍過長江進入四川,把大量部隊從湖北、安徽、江西撤出,匆匆西運,要想(從北方)切斷紅軍的進軍路線。每個渡口都有重兵設防,每隻渡船都撤至長江北岸;所有道路都封鎖起來;大批大批的地方清倉絕糧。南京還另派大批部隊到貴州去增援地方軍閥王家烈的煙槍部隊,後者終於被紅軍幾乎全部消滅了。另外又派了軍隊去雲南邊境,設立障礙。因此,紅軍在貴州遇到了一、二十萬的軍隊的迎擊,後者在沿途遍設障礙。這就使得紅軍不得不在貴州進行了兩次反方向的大行軍,對省會做了大迂迴。

貴州境內的作戰佔了紅軍四個月的時間。他們一共消滅了五師敵軍,攻佔了王家烈省主席的司令部,佔領了他在遵義的洋房,招了二萬新戰士入伍,到了省內大部分大小村鎮,召開了群眾大會,在青年中間培養了共產黨幹部。他們的損失有限,但渡江仍有問題。蔣介石在川桂邊境迅速集中兵力,封鎖了去長江的捷徑短道。他現在把殲滅紅軍的主要希望寄托於防治紅軍渡江上面,妄圖把紅軍進一步驅向西南,或者驅進西藏的不毛之地。他電告麾下的將領和地方軍閥:「在長江南岸堵截紅軍乃黨國命運所繫。」

突然,在一九三五年五月初,紅軍又回師南向,進入雲南,那裡是中緬和中越交界的地方。他們在四天急行軍後到達距省會雲南府十英里處,地方軍閥龍雲緊急動員一切部隊進行防禦。與此同時,蔣介石的增援部隊從貴州過來追擊。蔣介石本人和他的夫人原來在雲南府逗留,這時趕緊搭上法國火車到印度支那去。一大隊南京轟炸機每天在紅軍上空下蛋,但是紅軍仍繼續進來。不久,這場驚惶結束了,原來發現紅軍向雲南府的進軍不過是少數部隊的佯攻。紅軍主力已西移,顯然想在長江上游少數幾個通航點之一龍街渡江。

長江的在儘是荒山野嶺的雲南境內,流經深谷高峰,水深流急,有的地方高峰突起,形成峽谷,長達一、二英里,兩岸是懸崖峭壁。少數的幾個渡口早已為政府軍所佔領。蔣介石感到很高興。他現在下令把所有渡船撤至北岸焚燬,然後他命自己的部隊和龍雲的軍隊開始包抄紅軍,希望在這條有歷史意義的和險阻莫測的長江兩岸一勞永逸地把紅軍消滅掉。

紅軍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似的,仍繼續向西面的龍街分三路急行軍,那裡的渡船已經焚燬,南京的飛行員報告,紅軍一支先鋒部隊在造一條竹橋。蔣介石更加信心百倍了,造一條橋要好幾星期時間。但是有一天晚上,有一營紅軍突然悄悄地倒過方向,強行軍一天一夜,像奇跡一樣,走了八十五英里,到傍晚時分到達附近其他一個唯一可以擺渡的地方——皎平渡。他們穿著繳獲的國民黨軍服,在黃昏時分到了鎮上,沒有引起任何注意,悄悄地解除了駐軍的武裝。

渡船早已撤到北岸——但沒有焚燬!(紅軍遠在好幾百里外,反正不到這裡來,為什麼要燒掉渡船呢?政府軍可能是這樣想的。)但是怎樣才能弄一條船到南岸來呢?到天黑後,紅軍押著一個村長到河邊,大聲喊叫對岸的哨兵,說是有政府軍開到,需要一隻渡船。對岸沒有起疑,派了一隻渡船過來。一隻「南京」部隊就魚貫上了船,不久就在北岸登陸——終於到了四川境內。他們不動聲色地進了守軍營地,發現守軍正在高枕無憂地打麻將,槍支安然無事地靠在牆邊。紅軍叫他們「舉起手來」,收了武器,他們只得張口瞠目地瞧著,過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已成了原來以為還要三天才能到達的「土匪」的俘虜。

與此同時,紅軍主力部隊大舉進行了反方向進軍,到第二天中午先鋒到達皎平渡。現在過河已不是難事了。六條大船晝夜不停地運了九天。全軍運到四川境內,沒有損失一兵一卒。渡江完成後,紅軍馬上破壞了渡船,躺下來睡覺。兩天後蔣軍到達河邊時,他們的敵軍的殿後部隊在北岸高興地叫他們過去,說游泳很舒服。政府軍不得不迂迴二百多英里才能到最近的渡口,因此紅軍把尾巴甩掉了。總司令一怒之下飛到了四川,在紅軍的進軍塗上部署新的部隊,希望在另外一個戰略要衝——大渡河——切斷他們。

1《長征記》,一軍團編(一九三六年八月預旺堡)。2為東南之誤。——譯注

大渡河英雄(上)

強渡大渡河是長征中關係最重大的一個事件。如果當初紅軍渡河失敗,就很可能遭到殲滅了。這種命運,歷史上是有先例的。在遙遠的大渡河兩岸,三國的英豪和後來的許多戰士都曾遭到失敗,也就是在這個峽谷之中,太平天國的殘部,翼王石達開領導的十萬大軍,在十九世紀遭到名將曾國藩統領的清朝軍隊的包圍,全軍覆沒。蔣介石總司令現在向他的四川的盟友地方軍閥劉湘和劉文輝,向進行追擊的政府軍將領發出電報,要他們重演一次太平天國的歷史。紅軍在這裡必然覆滅無疑。

但是紅軍也是知道石達開的,知道他失敗的主要原因是貽誤軍機。石達開到達大渡河岸以後,因為生了兒子——小王爺——休息了三天,這給了他的敵人一個機會,可以集中兵力來對付他,同時在他的後方進行迅速包抄,斷絕他的退路。等到石達開發覺自己的錯誤已經晚了,他要想突破敵人的包圍,但無法在狹隘的峽谷地帶用兵,終於被徹底消滅。

紅軍決心不要重蹈他的覆轍。他們從金沙江(長江在這一段的名字)迅速北移到四川境內,很快就進入驍勇善戰的土著居民、獨立的彝1族區的「白」彝和「黑」彝的境內。桀驁不馴的彝族從來沒有被住在周圍的漢人征服過,同化過,他們好幾百年以來就一直佔據著四川境內這片林深樹密的荒山野嶺,以長江在西藏東面南流的大弧線為界。蔣介石完全可以滿懷信心地指望紅軍在這裡長期滯留,遭到削弱,這樣他就可以在大渡河北面集中兵力。彝族仇恨漢人歷史已久,漢人的軍隊經過他們的境內很少有不遭到慘重損失或全部殲滅的。

但是紅軍有辦法。他們已經安全地通過了貴州和雲南的土著民族苗族和撣族的地區,贏得了他們的友誼,甚至還吸收了一些部族的人參軍。現在他們派使者前去同彝族談判。他們在一路上攻佔了獨立的彝族區邊界上的一些市鎮,發現有一些彝族首領被省裡的軍閥當作人質監禁著。這些首領獲釋回去後,自然大力稱頌紅軍。

率領紅軍先鋒部隊的是指揮員劉伯承,他曾在四川一個軍閥的軍隊裡當過軍官。劉伯承熟悉這個部落民族,熟悉他們的內爭和不滿。他特別熟悉他們仇恨漢人,而且他能夠說幾句彝族話。他奉命前去談判友好聯盟,進入了彝族的境內,同彝族的首領進行談判。他說,彝族人反對軍閥劉湘、劉文輝和國民黨;紅軍也反對他們。彝族人要保持獨立;紅軍的政策主張中國各少數民族都自治。彝族人仇恨漢人是因為他們受到漢人的壓迫,但是漢人有「白」漢和「紅」漢,正如彝族人有「白」彝和「黑」彝,老是殺彝族人,壓迫彝族人的是白漢。紅漢和黑彝應該團結起來反對他們的共同敵人白漢。彝族人很有興趣地聽著。他們狡黠地要武器和彈藥好保衛獨立,幫助紅漢打白漢。結果紅軍都給了他們,使他們感到很意外。

於是紅軍不僅迅速地而且安然無事地高高興興過了境。好幾百個彝族人參加了「紅」漢,一起到大渡河去打共同的敵人。這些彝族人中還有一些還一直走到了西北。劉伯承在彝族的總首領面前同他一起飲了新殺的一隻雞的血,他們兩人按照部落傳統方式,歃血為盟,結為兄弟。紅軍用這種立誓方式宣佈凡是違反盟約的人都像那隻雞一樣懦弱膽怯。

這樣,一軍團的一個先鋒師在林彪率領下到達了大渡河。在行軍的最後一天,他們出了彝族區的森林(在枝茂葉繁的森林中,南京方面的飛行員完全失去了他們的蹤跡),出其不意地猛撲河邊的安順場小鎮,就像他們奇襲皎平渡一樣突然。 先鋒部隊由彝族戰士帶路,通過狹隘的山間羊腸小道,悄悄地到了鎮上,從高處望河岸望去,又驚又喜地發現三艘渡船中有一艘繫在大渡河的南岸!命運再一次同他們交了朋友。

這怎麼會發生的呢?在對岸,只有四川兩個獨裁者之一劉文輝將軍的一團兵力。其他的四川軍隊和南京的增援部隊一樣還在不慌不忙前來大渡河的途上,當時一團兵力已經足夠了。該團團長是個本地人;他瞭解紅軍要經過什麼地方,要到達河邊需要多長時間。那得等好多天;他很可能過這麼告訴他的部下。他的老婆又是安順場本地人,因此他得到南岸來訪親問友,同他們吃吃喝喝。因此紅軍奇襲安順場時,俘獲了那個團長,他的渡船,確保了北渡的通道。

先鋒部隊的五個連每連出了十六個戰士自告奮勇搭那艘渡船過河把另外兩艘帶回來,一邊紅軍就在南岸的山邊建立機槍陣地,在河上佈置掩護火力網,目標集中在敵人外露陣地。時當五月,山洪暴發,水流湍急,河面甚至比長江還寬。渡船從上游啟碇,需要兩個小時才能到鎮對岸靠岸。南岸安順場鎮上的人們屏息凝神地看著,擔心他們要被消滅掉。但是別忙。他們看到渡河的人幾乎就在敵人的槍口下靠了岸。現在,沒有問題,他們準是要完蛋了。可是……南岸紅軍的機槍繼續開火。看熱鬧的人看著那一小批人爬上了岸,急忙找個隱蔽的地方,然後慢慢地爬上一個俯瞰敵人陣地的陡峭的懸崖。他們在那裡架起了自己的輕機槍,擲了一批手榴彈到河邊的敵人碉堡裡。

突然白軍停了火,從碉堡裡竄出來,退到了第二道、第三道防線。南岸的人嗡嗡地說開了,叫「好」聲傳過了河,到那一小批佔領了渡頭的人那裡。這時,第一艘船渡船回來了,還帶了另外兩艘,第二次過河每條船就載過去八十個人。敵人已經全部逃竄。當天的白天和晚上,第二天,第三天,安順場的三艘渡船不停地來回,最後約有一師人員運到了北岸。

但是河流越來越湍急。渡河越來越困難了。第三天渡一船人過河需要四個小時。照這樣的速度,全部人馬輜重過河需要好幾個星期才行。還沒有完成過河,他們就會受到包圍。這時一軍團已擠滿了安順場,後面還有側翼縱隊,輜重部隊,後衛部隊陸續開到。蔣介石的飛機已經發現了這個地方,大肆轟炸。敵軍從東南方向疾馳而來,還有其他部隊從北方趕來。林彪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這時朱德、毛澤東、周恩來和彭德懷都已到達河邊。他們作出了一個決定,立即執行。

紅軍一軍團

1當時稱「裸裸」。——譯注

大渡河英雄(下)

安順場以西四百里,峽谷高聳,河流又窄、又深、又急的地方,有條有名的鐵索懸橋叫做瀘定橋。這時大渡河上西藏以東的最後一個可以過河的地方。現在赤腳的紅軍戰士就沿著峽谷間迂迴曲折的小道,赤足向瀘定橋出發,一路上有時要爬幾千英尺高,有時又降到氾濫的河面,在齊胸的泥沼中前進。如果他們能夠佔領瀘定橋,全軍就可以進入川中,否則就得循原路折回,經過彝族區回到雲南,向西殺出一條路來到西藏邊境的麗江,迂迴一千多里,很少人有生還希望。

南岸主力西移時,已經過河到了北岸的一師紅軍也開動了。峽谷兩岸有時極窄,兩隊紅軍隔河相叫可以聽到。有時又極遼闊,使他們擔心會從此永遠見不了面,於是他們就加快步伐。他們在夜間擺開一字長蛇陣沿著兩岸懸崖前進時,一萬多把火炬照映在夾在中間的河面上,彷彿萬箭俱發。這兩批先鋒部隊日夜兼程,休息、吃飯頂多不超過十分鐘,這時還得聽精疲力盡的政治工作者向他們講話,反覆解釋這次急行軍的重要意義,鼓勵他們要拿出最後一口氣,最後一點精力來奪取在前面等著的考驗的勝利。不能放鬆步伐,不能回信,不能疲倦。勝利就是生命,失敗就必死無疑。

第二天,右岸的先鋒部隊落在後面了。四川軍隊沿路設了陣地,發生了接觸。南岸的戰士就更加咬緊牙關前進。不久,對岸出現了新的部隊,紅軍從望遠鏡中看出他們是白軍增援部隊,趕到瀘定橋去的!這兩支部隊隔河你追我趕,整整一天之久,紅軍先鋒部隊是全軍精華,終於慢慢地把精疲力盡的敵軍甩到後面去了,因為他們休息的時間久,次數多,精力消耗得快,因為他們畢竟並不太急於想為奪橋送命呀。

瀘定橋建橋已有數百年的歷史,同華西急流深河上的所有橋樑一樣都是用鐵索修成。一共有十六條長達一百多碼的粗大鐵索橫跨在河上,鐵索兩端埋在石塊砌成的橋頭堡下面,用水泥封住。鐵索上面鋪了厚木板作橋面,但是當紅軍到達時,他們發現已有一半的木板被撬走了,在他們面前到河流中心之間只有空鐵索。在北岸的橋頭堡有個敵軍的機槍陣地面對著他們,後面是一師白軍據守的陣地。當然,這條橋本來是應該炸毀的,但是四川人對他們少數幾條橋感情很深;修橋很困難,代價也大。據說光是修瀘定橋「就花了十八省捐獻的錢財。」反正誰會想到紅軍會在沒有橋板的鐵索上過橋呢,那不是發瘋了嗎?但是紅軍就是這樣做的。

時不可失。必須在敵人援軍到達之前把橋佔領。於是再一次徵求志願人員。紅軍戰士一個個站出來願意冒生命危險,於是在報名的人中最後選了三十個人。他們身上背了毛瑟槍和手榴彈,馬上就爬到沸騰的河流上去了,緊緊地抓住了鐵索一步一抓地前進。紅軍機槍向敵軍碉堡開火,子彈都飛迸在橋頭堡上。敵軍也以機槍回報,狙擊手向著在河流上空搖晃地向他們慢慢爬行前進的紅軍射擊。第一個戰士中了彈,掉到了下面的急流中,接著又有第二個,第三個。但是別的人越來越爬近到橋中央,橋上的木板對這些敢死隊起了一點保護作用,敵人的大部分子彈都迸了開去,或者落在對岸的懸崖上。

四川軍隊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戰士——這些人當兵不只是為了有個飯碗,這些青年為了勝利而甘於送命。他們是人,是瘋子,還是神?迷信的四川軍隊這樣嘀咕。他們自己的鬥志受到了影響;也許他們故意開亂槍不想打死他們;也許有些人暗中祈禱對方冒險成功!終於有一個紅軍戰士爬上了橋板,拉開一個手榴彈,向敵人碉堡投去,一擲中的。軍官這時急忙下令拆毀剩下的橋板,但是已經遲了。又有幾個紅軍爬了過來。敵人把煤油倒在橋板上,開始燒了起來。但是這時已有二十個左右紅軍匍匐向前爬了過來,把手榴彈一個接著一個投到了敵軍機槍陣地。

突然,他們在南岸的同志們開始興高采烈地高呼:「紅軍萬歲!革命萬歲!大渡河三十英雄萬歲!」原來白軍已經倉惶後撤!進攻的紅軍全速前進,冒著舔人的火焰衝過了餘下的橋板。縱身跳進敵人碉堡,把敵人丟棄的機槍掉過頭來對準岸上。

這時便有更多的紅軍蜂擁爬上了鐵索,趕來破滅了火焰,鋪上了新板。不久,在安順場過了河的一師紅軍也出現了,對殘餘的敵軍陣地展開側翼進攻,這樣沒有多久白軍就全部竄逃——有的是竄逃,有的是同紅軍一起追擊,因為有一百左右的四川軍隊繳械投誠,參加追擊。一兩個小時之內,全軍就興高采烈地一邊放聲高唱,一邊度過了大渡河,進入了四川境內。在他們頭頂上空,蔣介石的飛機無可奈何地怒吼著,紅軍發瘋一樣向他們叫喊挑戰。在共軍蜂擁渡河的時候,這些飛機企圖炸毀鐵索橋,但炸彈都掉在河裡,濺起一片水花。

安順場和瀘定橋的英雄由於英勇過人得到了金星獎章,這是中國紅軍的最高勳章。我後來在寧夏,還會碰到他們幾個,對他們那樣年輕感到驚訝,因為他們的年紀都不到二十五歲。

過大草地(上)

安然渡過了大渡河以後,紅軍進入了相對來說是自由天地的川西,因為這裡的碉堡體系還沒有完成,主動權基本上操在他們自己手裡。但是戰鬥之間的困難還沒有結束。他們面前還需進行兩千英里的行軍,沿途有七條高聳的山脈。

紅軍在大渡河以北爬上了一萬六千英尺高的大雪山,在空氣稀薄的山頂向西望去,只見一片白雪皚皚的山頂——西藏。這是已是六月了。在平原地帶天氣很熱,可是在過大雪山時,這些衣衫單薄、氣血不旺的南方戰士不習慣於高原氣候,凍死不少。更難的是爬荒涼的炮銅崗,他們可以說是自己鋪出一條路出來的,一路砍伐長竹,在齊胸深的泥淖上鋪出一條曲折的路來。毛澤東告訴我,「在這個山峰上,有一個軍團死掉了三分之二的馱畜。成百上千的戰士倒下去就沒有再起來。」

他們繼續爬山。下一個是邛崍山脈,又損失了許多人馬。接著他們過美麗的夢筆山,打鼓山,又損失了不少人。最後在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日,他們進入了四川西北的富饒的毛爾蓋地區。同四方面軍和松潘蘇區會合。他們在這裡停下來作長期的休整,對損失作了估計,重整了隊伍。

一、三、五、八、九軍團九個月以前在江西開始長征時有大約九萬武裝,現在他們的鐮刀錘子旗下只剩下四萬五千人。並不是全部都是犧牲的,掉隊的,或者被俘的。作為防禦戰術,紅軍在湖南、貴州、雲南的長征路上留下一小部分正規軍幹部在農民中間組織游擊隊,在敵軍側翼進行騷擾和牽制活動。成百上千條繳獲的步槍一路分發,從江西到四川給國民黨軍隊造成了許多新的多事地區。賀龍在湖南北部仍守住他的小小的蘇區,後來又有蕭克的部隊前去會合。許多新建的游擊隊都開始慢慢地向那裡移動。南京要趕走賀龍還得花整整一年時間,而且那也是在紅軍總司令部命令他入川以後才做到的,他的入川行動在極其艱難險阻的情況下經過西康才完成。

江西的紅軍到這時為止的經歷為他們提供了許多值得反省的教訓。他們交了不少新朋友,也結了不少新怨仇。他們沿途「沒收」有錢人——地主、官吏、豪紳——的財物作為自己的給養。窮人則受到了保護。沒收是根據蘇維埃法律有計劃進行的,只有財政人民委員部的沒收部門才有權分配沒收物資。它統一調配全軍物資,所有沒收物資都要用無線電向它報告,由它分配行軍各部隊的供給數量,他們往往迂迴在山間,首尾相距足足達五十英里以上。

「剩餘物資」——紅軍運輸力所不及的物資——數量很大,就分配給當地窮人。紅軍在雲南是從有錢的火腿商那裡沒收了成千上萬條火腿,農民們從好幾里外趕來免費領一份,這是火腿史上得新鮮事兒。成噸的艷也是這樣分配的。在貴州從地主官僚那裡沒收了許多養鴨場,紅軍就頓頓吃鴨,一直吃到——用他們的話來說——「吃厭為止」。他們從江西帶著大量南京的鈔票、銀洋和自己的國家銀行的銀塊,一路上凡是遇到貧困地區就用這些貨幣來付所需的物資。地契都已焚燬,捐稅也取消了,貧農還發給了武裝。

紅軍告訴我,除了在川西的經驗以外,他們到處受到農民群眾的歡迎。他們大軍未到,名聲早就已經傳到,常常有被壓迫農民派代表團來要求他們繞道到他們鄉里去「解放」他們。當然,他們對紅軍的政綱是很少有什麼概念的,他們只知道這是一支「窮人的軍隊」。這就夠了。毛澤東笑著告訴我有一個這樣的代表團來歡迎「蘇維埃先生」!1但是這些鄉下佬並不比福建軍閥盧興邦更無知,後者曾在他統轄的境內出了一張告示,懸賞「緝拿蘇維埃,死活不論」。他宣稱此人到處橫行不法,應予殲滅!

在毛爾蓋和茂功,南方來的紅軍休整了三個星期,在這期間,革命軍事委員會、黨和蘇維埃政府的代表開了會討論未來計劃。讀者想必記得,四方面軍早在一九三三年就在四川佔了根據地,原來是在湘鄂皖蘇區組成的。它經過河南到達四川的長征是由徐向前和張國燾領導的,關於這兩位老紅軍,下文還將述及。他們在四川的戰役卓有成效——但也燒殺過甚——整個川北一度都在他們影響之下。他們在毛爾蓋與南方來的布爾什維克會師時,徐向前部下約有五萬人,因此一九三五年七月在川西集中的紅軍全部兵力幾近十萬人。

這兩方面軍在這裡又分道揚鑣了,一部分南方來的軍隊繼續北上,餘下的就同四方面軍留在四川。當時對於應採取什麼正確行軍路線有不同的意見。張國燾是主張留在四川,在長江以南恢復共產黨的勢力。毛澤東、朱德和「契卡」的大部分委員決心要繼續到西北。這個躊躇不決的時期由於兩個因素而打斷了。一個因素是蔣介石的軍隊從東、北兩個方向調入四川,包圍紅軍,在這兩部分紅軍之間成功地打入了一個楔子。第二個因素是把這兩部分紅軍隔開的那條河是四川的急流之一,這時河面突然上漲,無法相通。此外還有黨內鬥爭的其他因素,不需在此詳述。

八月間,以一軍團為先鋒,江西主力繼續北征,把朱德留下在四川指揮,和徐向前、張國燾在一起。四方面軍在這裡和西康要多留一年,等賀龍的二方面軍來會合後,才向甘肅進軍,引起一時的轟動,這在下文再說。一九三五年八月領導紅軍進入川藏邊界的大草地的是指揮員林彪、彭德懷、左權、陳賡、周恩來和毛澤東,江西中央政府的大部分幹部和黨中央多數委員 ,開始這最後一個階段的長征時約有三萬人。

在他們面前的那條路成最危險緊張,因為他們所選擇的那條路線經過藏族人部落和川康一代好戰的遊牧的藏族人所居住的荒野地帶。紅軍一進入藏族地帶,就第一次遇到了團結起來敵視他們的人民,他們在這一段行軍途中所吃到的苦頭遠遠超過以前的一切。他們有錢,但是買不到吃的。他們有槍,但是敵人無影無蹤。他們走進農民的森林和跨國十幾條大河的源流時,部族的人就從進軍塗上後退,堅壁清野,把所有吃的、牲口、家禽都帶到高原去,整個地區沒有了人煙。

1音譯Soviet的第一個漢字「蘇」是個常見的中國姓氏,加上「維埃」兩字,很容易被當作一個人的姓名。

過大草地(下)

但是沿途兩旁一、二百碼以外就很不安全。許多紅軍想去找頭羊來宰,就沒有再回來的。山區的人民躲在濃密的樹叢中,向進軍的「入侵者」狙擊。他們爬上山去,在紅軍魚貫經過又深又窄的山口只能單行前進時,就推下大石頭來壓死他們和他們的牲口。這裡根本沒有機會解釋什麼「紅軍對少數民族的政策」,沒有機會結成友好的聯盟!藏民的女酋長對不論哪種漢人,不分紅、白,都有不共戴天的宿怨。誰幫助過路的人,她就要把他活活用開水燙死。

由於不搶就沒有吃的,紅軍就不得不為了幾頭牛羊大仗。毛澤東告訴我,他們當時流行一句話叫「一條人命買頭羊」。他們在藏民地裡收割青稞,挖掘甜菜和蘿蔔等蔬菜,據毛澤東說,蘿蔔大得可以一個「夠十五個人吃」。他們就是靠這種微不足道的給養過大草地。毛澤東幽默地對我說,「這是我們唯一的外債,有一天我們必須向藏民償還我們不得不從他們那裡拿走的給養。」他們只有俘獲了部族人以後才能找到嚮導引路。他們同這些嚮導交上了朋友,出了藏族境界之後,許多嚮導繼續參加長征。有些人現在是陝西黨校的學員,有朝一日可能回到本土去向人民解釋「紅」漢和「白」漢的不同。

在大草地一連走了十天還不見人煙。在這個沼澤地帶幾乎大雨連綿不斷,只有沿著一條為紅軍當嚮導的本地山民才認得出像迷宮一樣的曲折足跡,才能穿過它的中心。沿途又損失了許多人員和牲口。許多人在一望無際的一些水草中失足陷入沼澤之中而沒了頂,同志們無從援手。沿途沒有柴火,他們只好生吃青稞和野菜。沒有樹木遮蔭,輕裝的紅軍也沒有帶帳篷。到了夜裡他們就蜷縮在捆紮在一起的灌木枝下面,擋不了什麼雨。但是他們還是勝利地經過了這個考驗,至少比追逐他們的白軍強,白軍迷路折回,只有少數的人生還。

紅軍現在到達了甘肅邊境。前面仍有幾場戰鬥,任何那一仗如果打敗,都可能是決定性的失敗。在甘肅南部部署了更多的南京、東北、回民軍隊要攔阻他們,但是他們還是闖過了所有這些障礙,在這過程中還俘獲了回民騎兵的幾百匹馬,原來一般都認為這些騎兵能一舉把他們消滅掉的。他們精疲力盡,體力已達到無法忍受的程度,終於到達了長城下的陝北。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即他們離開江西一週年的日子,一方面軍先鋒部隊同早在一九三三年就已在山西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小小根據地的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軍會師。他們現在只剩下了二萬人不到,坐下來以後方始明白他們的成就的意義。

25、26、27師會師

長征的統計數字1是觸目驚心的。幾乎平均每天就有一次遭遇戰,發生在路上某個地方,總共有15個整天用在打大決戰上。路上一共368天,有235天用在白天行軍上,18天用在夜間行軍上。息下來的100天——其中有許多天打遭遇戰——有56天在四川西北,因此總長5000英里的路上只休息了44天,平均每走114英里休息一次。平均每天行軍71華里,即近24英里,一支大軍和它的輜重要在地球上最險峻的地帶保持這樣的平均速度,可說近乎奇跡。(原文數字都是中文大寫,為了特別突出而且更加直觀,我全部換成了阿拉伯數字——ZRED)

紅軍一共爬過十八條山脈,其中五條是終年蓋雪的,渡過二十四條河流,經過十二個省份,佔領過六十二座大小城市,突破十個地方軍閥軍隊的包圍,此外還打敗、躲過或勝過派來追擊他們的中央軍各部隊。他們開進和順利地闖過六個不同的少數民族地區,有些地方是中國軍隊幾十年所沒有去過的地方。

不論你對紅軍有什麼看法,對他們的政治立場有什麼看法(在這方面有很多辯論的餘地!),但是不能不承認他們的長征是軍事史上最偉大的業績之一。在亞洲,只有蒙古人曾經超過它,而在過去三個世紀中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舉國武裝大遷移,也許除了驚人的土爾扈特部的遷徙以外,對此斯文·赫定在他的著作《帝都熱河》一書曾有記述。與此相比,漢尼拔經過阿爾卑斯山的行軍看上去像一場假日遠足。另外一個比較有意思的比較是拿破侖從莫斯科的潰敗,但當時他的大軍已完全潰不成軍,軍心渙散。

紅軍的西北長征,無疑是一場戰略撤退,但不能說是潰退,因為紅軍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其核心力量仍完整無損,其軍心士氣和政治意志的堅強顯然一如往昔。共產黨人認為,而且顯然也這麼相信,他們是在向抗日前線進軍,而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心理因素。這幫助他們把原來可能是軍心渙散的潰退變成一場精神抖擻的勝利進軍。進軍到戰略要地西北去,無疑是他們大戰役的第二個基本原因,他們正確地預見到這個地區要對中、日、蘇的當前命運將起決定性的作用。後來的歷史證明,他們強調這個原因是完全對的。這種宣傳上的巧妙手法必須看成是傑出的政治戰略。在很大程度上,這是造成英勇長徵得以勝利結束的原因。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次大規模的轉移是歷史上最盛大的武裝巡迴宣傳。紅軍經過的省份有二億多人民。在戰鬥的間隙,他們每佔一個城鎮,就召開群眾大會,舉行戲劇演出,重「征」富人,解放許多「奴隸」(其中有些參加了紅軍),宣傳「自由、平等、民主」,沒收「賣國賊」(官僚、地主、稅吏)的財產,把他們的財產分配給窮人。現在有千百萬的農民看到了紅軍,聽到了他們講話,不再感到害怕了。紅軍解釋了土地革命的目的,他們的抗日政策。他們武裝了千千萬萬的農民,留下幹部來訓練游擊隊,使南京軍隊從此疲於奔命。在漫長的艱苦的征途上,有成千上萬的人倒下了,可是另外又有成千上萬的人——農民、學徒、奴隸、國民黨逃兵、工人、一切赤貧如洗的人們——參加進來充實了行列。

總有一天有人會把這部激動人心的遠征史詩全部卸下來。在此之前,我得繼續寫我的報道,因為我們現在已經寫到紅軍在西北的會師。我把毛澤東主席關於這一六千英里的長征的舊體詩附在這裡作為尾聲,他是一個既能領導遠征又能寫詩的叛逆:

紅軍不怕遠征難,

萬水千山只等閒。

五嶺逶迤騰細浪,

烏蒙磅礡走泥丸。

金沙水拍雲崖暖,

大渡橋橫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

三軍過後盡開顏。

1《長征記》,一軍團編(一九三六年八月預旺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