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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龍睡號」出航

中川船長的話

四十六年前,我還是個東京高等商船學校的實習生,在練習船「琴之緒號」上工作。我的教官中川倉吉老師告訴了我們一段他的親身經歷。這是個令我由衷地佩服,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故事。

四十六年前,也就是明治三十六年(一九○三年)五月,我們所搭乘的「琴之緒號」停泊在千葉縣的館山灣。

「琴之緒號」是一艘重達八百噸的全帆裝船(1),三根粗大的桅桿從甲板豎立到天際,每根桅桿都裝有五支長帆桁(2)。

抬起頭往上看,上方的五支帆桁整齊劃一地並排著,看起來好像只有一支,末端筆直地伸出船舷外。

第三支桅桿豎立於船身後方,它的底部就是上甲板。當時,我們就身穿白色的工作服盤腿坐在那裡,全神貫注地聆聽中川教官倚在折椅上,用東北腔(3)激情四射地講故事。那個情景,直至今日仍然歷歷在目。

中川教官的身材並不高大,但體格很結實,一張臉曬得黝黑。鼻子下方留著粗黑的八字鬍,就像帆桁那般,豪邁地向左右展開。他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偶爾還會露出他白亮的牙齒。

中川教官嚴肅中充滿了慈愛,雖然這樣的比喻很失禮,不過,他總讓我想到方臉的海狗悠然地坐在岩石上的模樣。

說起來,我們三個學生穿著洗到灰舊的白作業服,盤坐在甲板上屏氣凝神的模樣,恐怕也像三隻小海豹吧。

中川教官年輕的時候,曾經上過美國的捕鯨帆船(4),追尋過鯨魚的蹤影。回國之後,他又成為海獺船的船長,在北方海域捕捉海狗和海獺。此外,他還當過「報效義會」(5)所屬的小帆船——「龍睡號」的船長。

報效義會是由郡司成忠會長號召成立的,會員們進駐到日本北端——千島群島最末端的占守島(6),進行千島當地的開發。他們以「龍睡號」作為占守島和內地的聯絡船,為島上的居民運送糧食與日用品,也將島上收穫到的特產送往日本內地。

「龍睡號」在南方海上遇難之後,中川船長便成為練習船「琴之緒號」的大副,對我們這些海上的年輕人進行嚴格的訓練。

有好幾次,我請求中川教官跟我們談一談「龍睡號」在太平洋遇難,漂流到無人島的故事,現在終於如願了。

太陽已經沉入海中,館山灣籠罩在一片暮靄裡。其他的學生因為放假的關係,幾乎全部登陸去了。船內一點兒聲響也沒有。

以下故事,就是中川教官的自述。

「龍睡號」出發的目的

須川君長久以來一直拜託我說說無人島上的故事。今天,我就兌現這個承諾吧。

出事的「龍睡號」是一艘重達七十六噸、雙桅桿的斯庫納帆船(7),用作占守島與日本內地之間的聯絡船。

在冰雪封閉的冬季期間,占守島上與內地的交通中斷。因此,從秋天到第二年的春天,「龍睡號」都會停在東京的大河口,這完全是一種浪費。而且,船上只留下了守衛,技術高超的船務人員都下船去了。

所以到了春天,打算再次出航的時候,一時間也無法順利召齊所有的船員。這種情形不只發生在「龍睡號」上,北日本的漁船或小型帆船也都會遇到這種窘境。

因此,我想出了一個計劃:讓船隻在冬天避寒的時節,從南方溫暖海域的新鳥島出航,到小笠原諸島那邊進行漁業調查,一直到春天,再返回日本。

冬天停航的帆船或漁船會有近兩百艘,這些船如果都能出海到南方工作,那真的是一件好事。首先,就由「龍睡號」出發去尋找機會吧。於是,我便開始著手進行這項計劃。那是在明治三十一年(一八九八年)秋天的事。

我也考慮到另一件事。日本東南端的新鳥島(這座島位於北緯二十五度,東經一百五十三度。由於是座火山島,據說可能因為火山爆發或其他的原因而沉入海底了)附近,有座島叫作格蘭帕斯,那裡從前是海盜的基地。某些捕鯨船的船長認為,那座島只是個子虛烏有的傳聞,不過也有船長說這座島嶼確實存在著。雖然是船隻鮮少經過的地方,但對關注那片海域的人來說,那是座麻煩的島嶼。

不過不管怎麼說,如果能找到這座島,那肯定是非常好的事情。再加上它是海盜的秘密基地,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發現他們藏在島上的寶物。

如果能發現那座海盜島,我想把那裡當作我們的基地,把整個島嶼和周圍的海域仔細地調查一番。然後,在島上開闢田地、種植新鮮的蔬菜,這樣就可以預防從前帆船航海人最苦惱的、因缺乏蔬菜而罹患壞血病(8)的問題了。我考慮到這一點,因此準備了大量的蔬菜種子。

另外還有一個好處——到了南海可以捕撈到龍涎香。龍涎香是一種大型水母狀的團塊,會漂浮在海面上。據說,也有人發現它被拍打到無人島的海岸。

這種從抹香鯨體內分泌出來的物質可以作為香水的原料,因此價格非常昂貴。有些上等貨一克的價格,就相當於重量相同的黃金,而一些龍涎香塊甚至可以重達百斤。

我想,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撿到個兩三塊。事實上,以前就不乏撿到大塊龍涎香的傳聞。

探險船的準備

船隻行駛在大海上,有好幾個月都靠不了岸,而且不論遇到多大的暴風雨,都必須挺住。因此,出發前的準備工作,首要在於將船體修繕完備,更換上更強韌的船具。

航行在廣闊的海洋中,最需要的是航海圖與詳細說明海、島和海流等信息的海上指南,也就是水路志。計算船位置的各種航海用的精密儀器,有些是從國外訂購的,有些則是向海軍或商船學校借用的,包括三個六分儀、兩個經線儀(精確時鐘),又安裝了精準的羅盤。這些都是超越漁船等級的配備。

船員們也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海上勇士。

大副柛原作太郎,這位先生致力於遠洋漁業長達十餘年,曾經擔任船長,也當過大副,有時候也從事水手長的工作,是很少見的海上專家。而且,他的品行端正、人品高尚,是個值得倚靠的參謀。

漁業長是鈴木孝吉郎,這位先生是漁夫出身,對伊豆七島到小笠原群島之間的漁業狀況有著豐富的經驗。他的船曾多次在海上遭遇災難,在隨時都要應對新事物的遠洋漁業調查上,他是個不可或缺的一線指揮官。

另外一位是經歷了多年實戰磨煉,擁有過人的本領,性情卻很篤實的水手長。

還有四名報效義會會員。這些人在占守島度過了好幾個寒冬,嘗盡艱辛困苦,對於漁業方面都有相當豐富的經驗。

至於船上的兩名實習生,都是水產講習所出身的。兩個人現在正在累積海上實習與研究的經驗,希望將來能為漁業做出一番貢獻,是相當值得讚許的青年。

還有三名居住在小笠原島的外國人,這些人是從前美國捕鯨船船員的後代,自從小笠原這個無人島成為外國捕鯨船的基地以後,他們就上岸定居下來。明治八年,小笠原島劃入日本領土,而這些天生的海上男兒便歸化成了日本人。

最後是水手和漁夫一共三人。這十五個人都真心誠意地希望成為我的左膀右臂。

船上一般是沒有醫師值守的。因此,遠洋航行的帆船,偶爾會發生一些駭人聽聞的慘劇。

比如一艘名叫「日之出號」的獵海狗船,船上所有的船員全染上了天花。就在所有人生命危在旦夕之際,船隻幸運地漂流到海岸邊,因而才得以獲救。

此外,還有一艘南洋貿易的帆船「松阪號」,船上的人員都得了腳氣病(9),因而無法行動。只有三個人能勉強爬上甲板工作,使得船漂流到了小笠原島。類似這樣的船上故事,可以說是不勝枚舉。

日本船上的人都吃白米飯,所以有很多人罹患了腳氣病,在茫茫大海之中忍受病痛的折磨。

「龍睡號」為了預防這種可怕的腳氣病,故而要求全體船員都吃麥飯。

麥飯不好吃,但是因為我們要順著黑潮(10)航行到遙遠的地方,所以希望大家能把麥飯當作強健身體的良藥來吃。

大家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吃起了半米半麥做成的飯。

太奢華的食材不適合海上勇士,所以我們在其他糧食的選擇上也是煞費苦心:我們盡可能地找尋便宜又營養,並且禁得起長時間熱帶航行的糧食,存放在糧倉中。

另外,我還果決地要求船員們發誓:

「絕對不在船上喝酒。」

我請醫生來為全體人員進行健康檢查,然後幫他們接種牛痘。在船上代理醫生工作的,不是別人,正是船長我本人。因此,船上也準備了充足的必備藥品和醫療器具。

船隻漂浮在大海上,飲用水的重要性僅次於性命。惡質的飲用水是疾病的根源。

所以,我們在船上打造了大小兩個清水槽,從橫須賀的海軍專用水管,接引了優質的飲用水儲存。

服裝則不需要講究,布料粗陋也沒問題。我讓大家準備了很多衣服,平時穿得都非常簡陋。

但是在寢具方面,我卻捨棄了一般漁船常用的棉被,而讓全體船員都改用毛毯,這罕見的規定使得衛生條件有了極大的改善。

這次航海的目的在於漁業調查,因此理所當然地在漁具的準備上花費了不少的心力。

我們購齊了捕鯊用的釣具和搾魚油的工具。釣鯊魚專用的魚鉤、魚線、魚餌,都必須實際對比研究後才能確定用哪些,所以我們從日本沿岸、小笠原島海域和外國收集了各種不同的工具回來。

另外,為了捕捉海龜,我們還分別準備了小笠原島海域居民和南洋原住民所使用的工具,也購置了搾海龜油的大鍋。

預料到時候也要捕鯨,所以我們便以大型抹香鯨為目標,將捕鯨用具也全部買齊。一旦發現鯨魚的蹤跡,就會用舢板(11)和漁船向鯨魚進攻。先用魚叉、短槍、裝載了爆裂彈的魚叉刺入鯨魚的身體,再與它近身肉搏,進而捕獲。

我有過擔任捕鯨船船長的經驗,而且歸化人也都是捕鯨人的子孫。這些人總是一邊調整著手邊的魚叉,一邊祈禱能早日遇到一頭大鯨魚。

大西風

萬事準備妥當以後,我們在明治三十一年(一八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從東京大川口揚帆出發,第二天駛進了橫須賀軍港。從海軍的水管接引了重要的飲水,將大小水槽放滿之後,我們才終於精神滿滿地將帆拉起,航向太平洋。

「龍睡號」乘載著滿懷希望的十六個人,我們在伊豆鄰近海域看見了元旦的日出。我們一再回望晴朗天空中巍巍而立的神聖富士山,在順風中大帆鼓脹而起,一路向著南方輕快地前進。

一天又一天的連續航行之後,一月十七日,我們來到了目的地新鳥島附近。

這一天的清晨,四周瀰漫著濛濛大霧,海平面模糊不清,但飛翔在帆船四周的海鳥數量卻漸漸地變多了。到了八點多的時候,我們發現海水從原本黑潮的青紫色突然轉變為淡綠色,便知道島嶼就在附近了。經過測量,海域的深度有十七英尋(約三十一米),海底都是珊瑚礁巖。

「有島!」

瞭望員大聲地叫喊,伸直了右臂用力指向前方。

透過淡淡牛奶般的霧氣,視線中依稀有個以淡墨勾勒出的岩石狀物體,但還是什麼也看不清。

我決定在霧氣散去之前下錨停泊,便在小錨上繫上粗繩,投入海中。

但是,海底全是珊瑚礁巖,所以錨爪滑脫,船隻停不下來。船「咯啦咯啦」地拖著錨,被潮水推著走。因此,我把小錨拉起來,在繩索上再繫上比小錨大一點的中錨,把兩個錨一起丟進海裡。錨牢牢地鉤住了海底,船停住了。

「好了,來釣鯊魚。」

船停泊好了之後,我們立刻準備釣鯊魚。

就在此時,突然刮起了一陣劇烈的西風。狂風「咻咻」地刮向桅桿和繩纜,在海面掀起滔滔白浪,船體在大西風裡劇烈地搖晃,錨索繃住鉤緊。

「啪!」

一個不妙的聲響,粗錨索斷了。我們立刻把船裡左舷上了粗索的大錨也丟進海裡,船體才停止了搖晃。

然後,我們又趕緊降下舢板,放置到被大風刮起了浪花的海面,開始進行回收斷線船錨的作業。因為錨上裝設了一支大浮標,並用堅固的繩索固定住,所以就算錨索斷裂了,只要拉起這個浮標的繩子,也能夠把船錨拉起來。

舢板上的人使盡了全力,想要把船錨拉上來,可是卻徒然無功。兩個船錨應該是緊緊地卡在了礁巖縫中吧。大西風漸漸變得更加猛烈,波濤也逐漸增強。舢板上的人承受著海浪的衝擊,還要進行作業真的太過危險了,因此最後還是暫停了起錨的作業。

然而,釣鯊魚的結果卻成績斐然。在起錨作業的三小時裡,甲板上堆集了數十條兩米長的大鯊魚。

時間在大西風不斷地呼嘯中溜走。到了下午四點左右,不知怎的,帆船突然移動了。我們把船錨的鐵鏈捲上船,才發現船錨不見了。鐵鏈在接近船錨的地方斷掉了,今天船錨真是淨出狀況。在短短的七小時之內,我們就失去了大、中、小三個船錨。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一籌莫展,只好先放下船帆,乘著風前進避難去。大風所刮起的巨浪,把船體拍打得七葷八素。第二天黎明時,前方桅桿粗大的支索鬆了,不過後來總算勉強修好了。

大西風刮得越來越猛烈,那天夜裡,船隻前方的桅桿從上方折斷。而且,甲板下的大飲水槽竟然也破了,清水全部流光。因此,小水槽的水成為我們十六個人的生命源泉。

一整夜,我們全體船員都在與劇烈的狂風大浪作戰,也一邊緊急在夜裡通宵修理桅桿,到了天明之際總算修理好了。但現在除了順著風的方向行駛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因此,我們掉轉船的方向,朝東北偏東的方位前進。

大西風刮了一星期,二十四日中午,我們已經被吹到新鳥島東方數百海里(12)之外。說得精確一點兒,就是東經一百七十度附近。

現在已經沒心思去什麼海盜島探險了,如果想回日本的話,就得駕駛這艘桅桿斷裂、索具鬆脫的小帆船,逆著大西風,與狂風怒濤奮鬥一千海里以上。雖然距離遠了一點兒,但最保險的方法還是順著風向,前往夏威夷群島的檀香山港避難。在那裡把船身修理好,做好萬全的起航準備以後,再返回日本。人家說「欲速則不達」就是這麼一回事。

此外,往檀香山航行的話,也可以沿著島嶼前進。一旦糧食吃光了,可以釣魚來吃,也能夠登島取得飲用水。萬一真的沒水可用,還可以利用這些島上大量棲息的海龜——海龜的肚子裡通常都存有一到兩升的清水。

這些島嶼附近吹的是東北信風(一年到頭固定吹著來自東北的風),但我們相信,即便大西風停了,吹起反方向的東北信風,我們也可以頂著這種程度的風逆向航行。打定了主意以後,我們便鎖定目標,往檀香山航行。

不過,為了盡早獲得飲用水,我們決定先到最接近的島嶼,也就是先到夏威夷群島中的中途島去。

中途島距離檀香山港大約一千海里,位於夏威夷群島的最西端,島嶼高度約為海平面以上十二米,但只要稍微往下挖就會有清水湧出,所以我認為可以先到這個島上汲取飲用水。不過,因為大西風太過於猛烈,無法駛近島嶼的岸邊。最後只好無奈放棄,轉往檀香山前進。

之後的日子,「龍睡號」每天不停地前進。到了第十一天,也就是二月四日,在第一次看到夏威夷群島的島嶼後,每隔三四天就會看到小島,於是我們便沿著島嶼前進。

由於取得飲用水最為要緊,我們每到一個島嶼附近便會放下漁船,出外去尋找水源。然而,因為波浪太過洶湧,無法登上岸,而能夠登岸的島上又沒有清水。

不過,在這些無人島上,隨意便能捕獲到那種大型海龜——龜殼長達一米左右的綠蠵龜(綠海龜),而且它的肉質比牛肉還要鮮美。此外,無論在哪個島嶼附近,都能釣到兩米以上的鯊魚,要多少有多少。

我們就這樣朝向一望無際的天空和海水,揚帆輕馳。接著過了二月,來到三月十五日。那天下午兩點,在西北方的海平面附近發現了一縷黑煙。

是汽船。

我們準備好了國際信號旗(13),等待著汽船靠近。這是有原因的。靠機械動力航行的汽船,不會受到風向或海流的影響,能夠朝著目的地直線前進,同時也能知道自己行駛的速度。因此,在茫茫大海之中,他們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船隻的位置。

然而,帆船必須依靠風的動力前進,航行時會受到風的方向、強度以及海流等因素阻撓,所以無法像汽船那樣前進。

因此,每當帆船在海上遇到汽船時,就會詢問對方:

「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是全世界航海人的慣例。

海平面上的一縷黑煙逐漸變粗、變濃。不久後,桅桿、煙囪和船體都從海平面上浮現,逐漸向我們靠近。我們在船尾升起了一大幅國旗,雖然我們船身小,但也是堂堂的日本船隻。船上的十六名船員,代表了日本的國民。而對方的汽船,則懸掛著美國國旗。

下午三點四十分,兩船的距離接近八百米。我船在桅桿上升起國際信號旗,向汽船打出了信號。

「請出示貴船的經緯。」

汽船響應我們的信號,升起了許多信號旗。把這些信號旗的意思連接起來,就是:

「西經一百六十五度,北緯二十五度。」

這樣就能得知我們船隻確切的位置了。

「感謝您。」

「祝福貴船有趟愉快的旅程。」

打出了感謝信號以後,汽船也升起這個信號來響應,之後駛離我們這艘搖搖晃晃的小帆船,漸漸遠去,不久後便消失在海平面的彼方。

汽船和帆船就像是龜兔賽跑。我們的「烏龜船」再次把船頭對準檀香山,加速前進。

二十二日清晨,我們抵達檀香山外海。我們升起了信號旗,呼叫港口的領航員,在拖曳船的拖行下,「龍睡號」進入港內停泊。

我上岸了以後前往檀香山的日本領事館,向領事提出海難報告書,說明進入這個港灣避難的緣由。另外,還附上了英文的海難報告書,委託日本領事交給檀香山市政府。

世界海員的典範

「龍睡號」順利得到了庇護,但是眼前還有個大難題需要解決,就是船體需要大幅整修一番,必須買一副新的船錨,也要補充糧食才行。然而,「龍睡號」已經沒有預備金了。

做夢都想不到,我們的船竟然會在外國的港口進行大幅的修繕,還要購買糧食。「龍睡號」的船主——報效義會是個窮困的團體。這次航海的目的,原本是希望趁著冬季行駛到南海海域捕捉鯊魚、海龜,以及一些海鳥。如果可以的話,再捕捉些抹香鯨來獲取利益。

因而我不得不向僑居檀香山的日本人求助,表明我們的船隻一毛錢都沒有了。

而日本僑胞的回答令人動容:

「我們很同情你們。我們也是日本人,因此會盡力幫助你們的。」

他們在日文報紙上刊出了「義助『龍睡號』募捐活動」的廣告。但在當時,不知是什麼緣故,在檀香山的外國人之間,散佈著奇怪的謠言:

「看看那艘船,只不過是艘日本小帆船罷了,卻掛著那麼大的太陽旗,這些人真是太傲慢了。他們宣稱入港是為了避難,但在進入檀香山港之前,還超過了沿岸定期航線上的小蒸汽船呢。說什麼遭遇到大風浪,根本是為了逃稅所編造出來的謊言。」

檀香山聚集了各個國家的人,謠言在大家口耳之間流傳。

於是不久後,停泊在港口裡的「龍睡號」收到了港口公所送來的一份文件。

「急件 請船長親自至本處報到。」

我上了岸,前往公所,被領到一間豪華的大房間的門口。正前方掛著一張大海圖,它的前面是一張大桌子,三名美國官員正坐在椅子上瞪著我瞧。

我戰戰兢兢地走進室內,官員們站起來和我握手,問候過一巡之後,對著我說:

「船長,請坐。」

我在椅子上坐下,與三名官員隔著大桌子相望。在那張桌子上鋪展開了一張海圖。

馬上,其中一名官員語氣平靜,但不留情面地說:

「船長,據你所提出的說明,聲稱是為了避難才進到檀香山港的吧?」不等我的回答,他立刻又指著桌上的海圖說,「可是,請看看這張海圖。你的報告裡說,你們的船是在這裡失去了錨,又因為大西風的侵襲,所以桅桿斷了,水槽也破了,然後才漂流到這裡。但照理說,從這一帶開始,海流是從東北方而來,又吹起了東北信風。你們逆著海流和風向,還能航行兩千多海裡,這樣的小帆船還能稱得上是遇難船嗎?另外,在入港之前,你們不是還超過了沿岸定期航行的蒸汽船嗎?所以,你的海難報告書是假的,我們不接受偽造的報告書。」

然後,他把我先前請日本領事館轉交的英文海難報告書推到了我的面前。

這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而且讓我很生氣。但是,你們將來到國外去,也會遇到類似的情形吧。這種時候一旦生氣,你就輸了。只要好好地說明,對方一定就能瞭解的。

因此,我把遇難的來龍去脈從頭開始慢慢地、仔細地解釋了一遍。不對,應該說是把我們的做法給他們講解了一遍。因為這可是事關全日本船隻信用的大問題,而且關係到夏威夷日本僑民的名譽與信用。我費盡了口舌、真心誠意地努力讓他們瞭解事實。到最後還不忘強調:

「說了這麼多,各位先生還是認為這份海難報告書是偽造的嗎?」

俗話說:「誠意也會感動天地。」真的沒錯。聽完了我的話,這三名美國官員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伸出一雙大手,突然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搖晃著說道:

「船長,我們都瞭解了。」

三人威嚴的面容轉變成燦爛的笑容。另一名官員則說:

「好的,我們也開始對船長的處境感到同情了。對了,同情的第一步就是貴船的入港稅、停泊船稅,還有領航費及拖曳船費都將由公所捐助。其他還有什麼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於是,我說:

「我們目前需要的是乾淨的飲用水。」

話才一說完,一名官員便立刻回答:

「什麼?乾淨的飲用水?這個太容易了。在船長回到船上之前,運水船就會停靠在『龍睡號』的隔壁了。我立刻打電話下令……」

我走出公所後直接去了日本領事館,向他們報告過程的始末。

「太好了!此外,貴船的修繕費用已經確定全部由本地日本僑民捐助,代為支付。所以,請儘管放心,好好地把船修好吧。」

聽到這個消息,我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對同胞的感激之情。而且,這筆費用竟在一星期之內便已經籌足。

自從檀香山的官員解開誤會之後,大眾對「龍睡號」的評價也頓時好轉起來。外國報紙開始每天刊登一些讚揚我們的新聞。

像是「龍睡號」的船員們很有禮貌、品性良好,又守本分,而且全體船員滴酒不沾。

所有的外國人都相信,酒是全世界海員最好的夥伴,可是「龍睡號」的船員卻一律滴酒不沾,外國人覺得這種情況簡直是難以置信。

正當這個時候,檀香山的港口停泊了一艘基督教的布道船。這艘船是為了宣揚基督教而準備的,計劃前往南洋一帶宣教。船上的工作也很重要,所以他們需要品行端正而且禁酒的海員。然而,這種海員全世界難尋。就在這種成見之中,他們看到了關於「龍睡號」船員的報道。於是,布道船有意把「龍睡號」的船員,從大副、水手、漁夫全招攬到自己的船上去。

他們說:

「像『龍睡號』那種等級的船,一定還會再遇難,下一次可就沒有人救你們嘍。你們的月俸一定很低吧。吃的又都是大麥飯,實在是太可憐了。但是在布道船上,每天三餐都能夠吃西餐,月俸高出好幾倍,而且每年供給船員四套制服、鞋子和帽子。船身既寬敞又乾淨,還是住單人房,每天都能洗澡,水也可以正常使用。航行幾乎每個港口都會停泊,不用擔心暴風雨來襲,而且每天都能來聽傳道。怎麼樣?離開『龍睡號』,來我們這裡吧。每個月還能寄錢回國,孝敬父母呢。」

他們開出這樣的條件想要招攬「龍睡號」的船員,然而我們十六個人卻完全不為所動。

這又讓外國人大為感動,直說「『龍睡號』的船員是世界海員的典範」。他們向日本領事館要求捐錢給「龍睡號」,也捐贈了物資給我們。

領事說:「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是船身修繕的經費已經由日本人全數承擔了,所以無法接受你們的金錢資助。那我們就接下物資,送到『龍睡號』上去吧。」如此委婉地拒絕了外國人的金錢捐助。

就這樣,船隻修繕得以順利地完成,我們選在四月四日重新起程。

「龍睡號」兩星期前入港時,桅桿斷裂,又失去了船錨,宛如一隻少了螯的螃蟹。而且,水槽破損,整艘船傷痕纍纍,十分淒慘。可是現在船上立起了新的桅桿,船錨也買齊了。從上到下都整修得結實完備,彷彿重生般煥然一新。

到了四月四日清晨,「龍睡號」在領航員的指引下,由港內拖曳船拖著,浩浩蕩蕩地駛出港口。

國旗在船尾飄揚,是我們兄弟同胞和外國友人的溫暖人情促成了這一切。停泊在港口的外國船上的人們走上甲板,朝著被拖曳船拖行離去的「龍睡號」或揮動帽子,或舉高了手向我們道別。

冒著黑煙前行的拖曳船,將「龍睡號」拖到港口的外海。港口外和風徐徐吹拂。

拖曳船放下與「龍睡號」連接的曳繩,領航員也要準備離去了。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

「那麼,祝你一路順風,船長。希望你們有趟愉快的航程,滿載豐盛的收穫,平安回到日本。」

隨即,他跳到繫在「龍睡號」船舷旁的小艇上,大聲呼叫:

「有沒有人要寄信啊?有人有信要寄回故鄉的嗎?這是最後一班郵車嘍!」

領航員親切地提醒我們,因為「龍睡號」出航以後,在回到日本之前,會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沒辦法寄信。

「謝謝。不過,大家都已經寄了。」

於是,他微笑地點點頭,高舉著他的手,示意拖曳船拖著自己所乘坐的小艇返回港灣中。

回頭遠望,港口漸漸離我們遠去。再見了,檀香山港。因為意想不到的事件,讓我們對許多國內外朋友的善意深深感激。但是,我們心裡最掛念的還是占守島上的人們,他們又是多麼殷切地等待著「龍睡號」的歸來啊!真希望我們能像射出的箭矢一般趕緊飛回去。但是在前方,卻有著難以預料的命運等著我們。

返回故國

「龍睡號」現在已經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在大海中奮勇地破浪前行。在舒爽的和風吹送下,船帆鼓了起來。我們把船首對準航路,沿著夏威夷群島的無人島前進。

朝著日本直線前進,其實是回家最近的路線。可是,中途不但海水很深,而且魚類也很稀少。所以,雖然會繞一些遠路,但我們還是沿著島嶼前進。

一方面是因為在這些島嶼的周圍一定會有很多的魚群和鳥類,如此我們便可以仔細地調查生態了;另一方面,從前在這些島嶼一帶有很多的抹香鯨出沒,追捕鯨魚的捕鯨船還曾經發現無人島的存在。然而,最近幾年來,抹香鯨完全失去了蹤影。推測很有可能是因為這一帶鯨魚的食物——墨魚和章魚消失了。也或者是洋流發生了變化,導致鯨魚也跟著消失了。如果洋流真的有了改變,那我們一定要調查清楚。

如果真的發現了鯨魚的蹤跡,我們就要展開勇猛的捕鯨行動,如此會增添一些樂趣。

此外,我們也必須考慮到飲用水的問題。儘管有一大一小兩個水槽,但是我們的船隻太小了。如果飲用水用完了,並非每個島嶼都可以找到飲用水。所以,最好還是前往中途島靠岸,把水裝滿了再走。這也是沿著島嶼前進的原因之一。

不過,因為我們的帆船是依靠風力航行的,所以就算沿著小島航行,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也需要花上三到四天的時間。

然而,不論是哪一座島嶼,只要行駛到周圍,就會有很多的魚群。此外,海鳥——信天翁更是成群飛翔,鯊魚也相當容易捕獲。但是,漁獲即使再豐收,我們也不能在一座島上耽誤得太久。這趟航行趕時間,我們必須早一點兒回去才行。所以,連島上的調查工作都是草草地結束,然後繼續我們的行程。

航程中第一次看到了尼豪島。這座島嶼荒蕪蒼涼,遍佈著光禿禿的岩石,無人居住。但是,由於很早以前曾經有過人煙,所以遺留著由矮石牆所圍成、類似於祭拜場的地方,以及大量的石像。從前的人乘船過來定居,所留下來的東西就像個博物館一樣,海鳥、魚群也很豐富。

接著看到的,是海底火山爆發的熔岩所形成的島嶼,上頭怪石嶙峋。島的尾端尖銳地矗立在海中,終年與浪濤進行搏鬥。

從大海上席捲而來的碧波大軍形成一列橫隊,有規律地保持著間隔,一波又一波朝著岩石的城堡猛攻,奮不顧身地衝上前去。而它們所發出的迴響,震撼了整座島嶼。雪白而破碎的浪花塌陷下來附著在岩石的底部,飛濺的水花掩蓋了高聳的懸崖。熱帶的強烈日光直射在上頭,於懸崖的肩膀架上了一道七色彩虹。這場戰鬥永無休止,在永恆的歲月之中一再上演。

船上的人們偶爾會目睹這樣的情況,並因而再次深深地體會到大自然的力量。同時,也會明白和大自然的力量相抗衡時,自己有多麼渺小。這時候,意志力反而會因此而迸發出來。

荒涼的巖山上四處分佈著深邃而黝黑的洞窟。數不清的海鳥不斷地發出詭異的鳴叫聲,在頭頂上方盤旋亂飛。在岩石上休息的海鳥,神態也充滿了警戒。這座島嶼名叫「內克」,是一座無人島。

上午十點左右,我們開始海釣。今日鯊魚大豐收,它們一條接著一條不斷地被釣起,全部是大魚。我們把三米長的大鯊魚靈巧地拉到甲板上,光是看著也感覺痛快。但是,要把魚鉤從鯊魚的大嘴上解下來的時候,手可得特別小心。當它在甲板上翻滾時,腳也要特別留意,絕對不可大意。倘若被它尖銳的牙齒咬到,無論是手或腳,都會被它一口吞下肚。這種魚不管是在體形上還是凶性上,都已經不是釣魚可以形容的了,根本像是在獵捕猛獸。

站在桅桿的底部,把堆在甲板上的鯊魚一一切下魚鰭的,是生於北海道國後島的漁夫——國後。他是個肩膀寬闊、手腳粗壯,有著圓圓臉蛋的小伙子。站在他對面,負責處理魚鰭的是歸化人小笠原。藍眼睛、留著落腮鬍的小笠原今年五十五歲,是個老練的捕鯨人,他是這艘船上年紀最大的。年輕的船員都視他如父親,叫他「老爺子」。小笠原老人是個真正的海上勇士。

國後看著這座島嶼說:

「老爺子,你看那座島,感覺很不簡單啊。」

「嗯,它不是一座尋常的島嶼,其實還有個關於它的故事。」

小笠原捏著魚鰭,凝視著島的方向。

這番話正好被經過的淺野、秋田兩個實習生聽到。兩個實習生才剛剛結束上午在船長室裡的課程,抱著筆記和書本,正想回到船頭的艙房去。他們不時左閃右躲,偶爾跨越正在跳動的鯊魚。剛好走到一半的時候,聽到了這席話。

「老爺子,這些佈滿了各種怪石的小島,還有什麼典故嗎?」

「有啊。不過,你們年輕的學生還是不要聽比較好。」

實習生淺野伸過頭來:

「您快點告訴我嘛。我一定仔細聽,這也是一種學習啊。船長經常給我們講這些事。」

「說得也是,那我就說給你們聽吧。」

小笠原站起來,指著那座島。

「注意聽哦。那座山有八十四米高。雖然是一座無人島,但是卻留著古代人居住過的遺跡。最令人在意的,是那座山上排列了三十幾座墓碑呢。」

「三十幾座墓碑?」

「以前,有艘外國船遇難了,船上的人紛紛漂流到那座無人島上。他們住在巖窟里長達七年,最後都餓死了,後來才有了那些墓碑。」

淺野、秋田和國後再次望向岩石山的頂端。

南海熾烈的陽光在岩塊上投射出惡魔般的影子,然後突然一陣旋風飛過其上,原來是海鳥群。

波浪的白牙一口一口噬咬著島嶼的邊緣。

故鄉遠在數千海里之外,想到在這無人孤島上化成三十幾座墓碑的人們,實習生秋田帶著感性的聲音說:

「都撐了七年了,最後卻還是餓死了……他們沒辦法釣魚嗎?」

這時候,突然間,有個人從後面拍了拍兩名實習生的肩膀。兩人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是漁業長。

漁業長從口袋裡掏出幾片餅乾,向海面丟去。

飛翔在船身四周交纏在一起的海鳥們突然間衝了過來,將餅乾一片不剩地叼住,興奮地吃下肚。

「為什麼要餵那些鳥呢?」

聽實習生淺野這樣問,漁業長以眼神指向那座島嶼:

「我是供奉給島上的墓。」

「但是,都被鳥兒搶走了。」

「就算被鳥吃掉,但心意也傳達到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靜靜地望著小島。

小笠原大聲說:

「每個人最後的終點,都是躺進墳墓,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這些人很偉大,他們努力支撐了七年啊!太了不起了!怎麼樣,年輕的小伙子們,換作你們能撐得下去嗎?」

三個年輕人幾乎同時說道:

「當然能。就算是十年,我們也撐得下去。」

「我們船上的小伙子個個都有種。這樣子的話,我們老人也可以放心了。哇哈哈哈……」小笠原老人用爽朗的笑聲沖淡了哀傷的氣氛。

就在閒聊之中,船隻輕快地行駛,陰森森的巖山、怒濤拍打的回聲,不知不覺間被我們遠遠地甩在後方,在海平面的彼端變得越來越小。但是,三十餘座墳墓的故事卻停留在了三個年輕船員的心裡,久久無法散去。

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遭遇到同樣的災難。

海龜之島,海鳥之島

現在,我們「龍睡號」踏著浪花,沿著夏威夷群島向西北方航行。

某一天拂曉時分,我們眼前出現了一座礁島,那正是法蘭西護衛艦暗沙(French Frigate Shoals)。法蘭西護衛艦暗沙是個彎月形的大型珊瑚礁,這個珊瑚礁中分佈著數個小砂島。我選了其中的一座砂島,將「龍睡號」停泊在一海里之外的海面上。

我想立刻派遣一隊人馬上島勘察,於是放下了漁船,讓漁業長帶著水手和漁夫五個人在砂島上了岸。

漁船停靠在砂島旁,六個人一上岸便看見有許多黑色的龐然大物正在蠕動。走近一瞧,原來是幾隻龜殼將近一米的綠蠵龜正在緩緩地爬行,另外還有幾隻玳瑁混雜其中。

「來得好。把它們統統抓起來!」

大家從側面把海龜翻過來,讓它們肚子朝天。

這麼一來,沉重的甲殼被壓在身體下的海龜們只能不斷地擺動它的短腿和頭,想逃也逃不掉了。這種大海龜的頭孔武有力,如果想從頭部把它翻過來的話,得要三四個大人一起使盡力氣才能辦到。但如果從尾部的話,只要一個人就能輕易翻過來。海龜的重量小的有一百三十千克,大的甚至可以重達兩百二十千克。

我們把海龜放進筐裡,兩人一組將它們抬到繫在海灘邊的漁船上。

大家看到海龜大豐收都很開心,於是一隻又一隻地運過來,海灘上的漁船不一會兒就裝滿了翻肚的海龜,還因為乘載的太多,浪花都快打進船裡了。

漁業長大聲地嚷道:

「不要再抬了!堆了那麼多海龜,船會被壓沉的。我們得分幾次運回母船才行。」

母船上,由我領軍,將所有留守在船上的人全叫了出來,將漁船載運過來的海龜接過來。甲板上堆滿了翻著肚子的海龜,大家對這趟滿載而歸的探險感到十分滿意。

我們的船離開了這座屬於海龜的珊瑚礁島,繼續朝西北方前進。

接著駛過一座三角形的、山頂雪白的島嶼附近。這座島名叫加德納島(Gardner Pinnacles),島上草木不生,山頂的一片雪白其實是由鳥糞堆積形成的。

這座島的海鳥出奇地多,幾乎可以稱作是「鳥島」。放眼望去,成群飛翔的鳥兒把天空化成一片雪白,整座島彷彿降下了冰霜。

經過這座島之後的第二天,中午左右,瞭望著海平面的瞭望員在遙遠的海平面看到了一個物體,那個物體好像還長了兩三根頭髮。那個是萊桑島。

那是座低矮的珊瑚礁島,白沙上長滿了翠綠的籐蔓和雜草,顯得非常美麗。兩棵椰子樹和一棵昌化櫪是這座島的特徵,也成為航海人很好辨認的標誌。十幾年前,美國人運送了很多勞工渡海來此,大規模地採掘鳥糞運到夏威夷島,當作種植甘蔗的肥料。

島嶼四周的海上棲息著大量的魚類。總之,因為有大量的魚群作為食物,所以鳥類也群集於這個地方。

「龍睡號」從檀香山出航之後,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月。到達裡西安斯基無人島時,已經是五月中旬了。

我把船行駛到裡西安斯基島附近,下了錨,在這裡檢查判斷船隻位置的精確時鐘和經線儀是否正確。我們用六分儀計算上午、正午、下午的太陽高度,計算地球的緯度和經度,查驗之後發現我們的經線儀是正確的。

裡西安斯基島是座低矮的砂島,島上野草、矮灌木叢生,也有很多海鳥、海龜和魚群。

海岸上躺著幾頭海豹,一副以島主自居的模樣,但一看到我們上岸的身影,便都逃進海裡面去了。

這座島是以俄語命名的。一八五年,俄國帆船發現了這個島嶼,便以該船船長的名字為這座島命了名。

調查過這座島之後,五月十七日,「龍睡號」轉向前往位於西北方、夏威夷群島中最邊陲的小島——浮在水面上的中途島。

此時,「龍睡號」上乘載的食物有鯊魚千尾、綠蠵龜三百二十隻、玳瑁兩百隻和許多的海鳥。

在所有的海鳥中,又以信天翁的體形最大。信天翁的肉雖然可以食用,但是並不好吃。它們的蛋也可以食用,大的鳥羽可以用於西洋女帽的裝飾,至於胸口上的軟毛,則適合用來填塞女性大衣的內裡。其他的毛也能出口,當成枕頭、棉被填充的材料。

信天翁從海面起飛的時候,若是有風吹來,它們只要朝著風,將寬大的翅膀左右展開,就能絲毫不費力地輕飄飄浮上天空。但是沒風的時候,就得像其他鳥兒般不斷拍打翅膀,用腳划水,做出在水面快跑的姿勢,猛力飛起。

信天翁在陸地上行走、奔跑的動作十分笨拙,如果人從正面向它走去,它只會揮動翅膀,卻不知道躲避。如同日本人給它取的名字「阿呆鳥」,輕而易舉就會被人抓到。因此,無人島上成群棲息的信天翁,轉眼間就被上岸的船員用粗棍子打昏後捕到了。

總而言之,「龍睡號」這次收穫豐碩,而且也完成了對所有島嶼的調查,成績斐然。在中途島汲取了飲用水之後,接下來就要直接穿越大洋,回到日本去了。

「龍睡號」的所有成員都打起了精神。

珀爾和赫米斯環礁

揮別裡西安斯基島,朝中途島出發的第二天,也就是十八日中午,我們在測量船的位置時,發現比預定的航線往北偏離了約二十海里。這一帶的海流一直往北走,潮水比預期中強大,所以船隻也就這樣被推離了航線。

如果要到中途島,必須從珀爾和赫米斯環礁南側穿過才行。它是由一群小島和暗礁所組成的,一旦撞到暗礁將會十分危險。因此,不論船再怎麼被水流向北方推,也要保證與珀爾和赫米斯環礁最南方的暗礁距離十海里以上。於是,我們依據這個原則決定了船隻的航行方向。

「龍睡號」自檀香山起航以後,將帆完全張開,乘著不停吹拂的東北信風,航行得好不輕快。

珀爾和赫米斯環礁是由幾個低矮珊瑚礁小島與一群暗礁組成的,這些礁島散佈在南北九海里半、東西十六海里的廣闊洋面。以前便流傳了許多關於船難的傳聞,其中之一便是一八二二年四月二十六日晚上,英國有兩艘捕鯨帆船珀爾號和赫米斯號,在彼此相距十海里的小島上同時擱淺,船身破裂。後來,這兩艘遇難船的船員聚集到一座島上,在無人島上開始生活。他們將兩艘毀損船隻的木材、木板和釘子拆卸下來,眾人合力建造了一艘約三十噸重的小船,乘著它好不容易回到了夏威夷島。從那時候起,人們就用這兩艘船的船名——珀爾號和赫米斯號做了這群珊瑚礁的名字——珀爾和赫米斯環礁。

這兩艘捕鯨船是木造船,所以可以用破損船體的木材重新建造一艘小船。如果是鐵殼船的話,可能就沒辦法造船回夏威夷了。而且,從前帆船的船員個個身手不凡,大都能做些木工粗活。

「龍睡號」為了能安全地通過珀爾和赫米斯環礁地帶,張開了船帆乘著滿滿的風,朝著中途島前進。

不久後,太陽下山,到了十八日晚間十點左右。突然間,連日來強勁的東北風悄悄地停止了,連一絲風也沒有。

依靠風力前進的帆船一旦沒有了風,就無計可施了。這種時候,下錨停泊是最安全的做法。

我們測量了一下海的深度,準備下錨。結果,海水相當深,測量到一百二十英尋(約二百一十九米)的深度,測深線(14)卻還沒到達海底。也就是說,大海深度高達一百二十英尋以上。

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先讓船漂泊一陣子。船隨著潮流越漂越遠了。

不知不覺間,波浪的起伏越來越大,船身也開始大幅搖晃起來。黑暗幽深的大海像是在玩弄無法動彈的帆船一般,漸漸加大波幅,用力地晃動船身。

值班完想要小憩一下或上床睡覺的人,都被這番搖晃嚇得睡意全無。我不時跑上甲板注視著天空,想要看看起風了沒有。

就這樣,驚恐的夜晚結束了,來到十九日清晨。昨天晚上風停止之後,天氣就開始轉變,烏雲覆蓋了天空、遮蔽了太陽。

只要有一點點陽光就能通過觀測太陽來確認船隻目前的位置。所以,我準備好了六分儀,和大副兩個人專注地望著天空。沒有任何事比不知道我的船所在的位置更令人恐懼了。

於是,我也要求加強瞭望,叫兩個人爬上桅桿負責監看情況。兩小時輪班一次,從早到晚不停地監看四周。

不論是站在桅桿上還是站在甲板上的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船四周的海平面。海平面是不是有島嶼?海的顏色是不是正在改變?有沒有海鳥成群飛過?我要求他們只要看到這些異動,就立刻通知我,但是他們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在這附近的熱帶海域,天氣好的時候從桅桿上瞭望整片海面,就能從水色的變化發現暗礁或是水淺的地方。最棒的一點是,太陽高於海平面,因此當光線從後方投射下來時,就算只有一點點浪花,也能夠分辨得出來。

海水的顏色粗略來區分,一米左右的淺水處是淡褐色。十英尋到十五英尋(約十八米到二十七米),是偏藍的綠色。海水越深,藍色便會越少,到了二十英尋以上的深度,海水就變成了綠色。深於二十英尋(約三十六米)的深度,則是深綠色。三十英尋(約五十五米)以上的深度又會呈現出藍色,但會是藍黑色的那種藍。

此外,當接近水面的暗礁遇上波濤時會激起白色的浪花,這一點很容易被發現。

而鳥類成群飛翔的下方常會有小島,這也是不言而喻的事實。雖然說鳥也會飛翔在魚群之上,但是從飛翔的姿態就能夠判別。當海鳥繞著圈圈盤旋的時候,下面就一定會有魚群。

無論如何,我們都把船錨準備好了。只要一到水淺的地方,就會立刻下錨。儘管知道海水很深,我們還是不時地去測量海的深度。然而,測深線一直到不了海底,潮水的流速又很快,大家都很忐忑不安,不知道接下來的命運會是如何。

十九日就在恐懼與不愉快之中度過了。

瞄準暗礁

夜空中一顆星星也沒有。白天,滲出黑色的藍色海洋湧起又沉下。搖晃船身的大浪在漆黑的夜海中變得更為巨大,上下漂浮著,不知到底要把船推到什麼地方去。

我們像被大自然無形的繩索給捆綁住了似的,船隻與船員們都束手無策,只能任由潮流擺佈。浪濤像是在訕笑人類的軟弱,一再搖晃著船身。這種時候,身為船長的我心中的煎熬,就算說得再多,沒有經歷過的人又怎麼能夠瞭解呢?

船內報時的半夜時鐘「噹噹噹……」地敲了八聲。這八聲鐘鳴響完之後,就代表到了二十日零點。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我離開自己的房間,走到船尾甲板去找大副。

「真是傷腦筋,完全沒有要起風的跡象。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再繼續測量水深看看。」

我這麼說著,站在一旁測量深度的水手以顫抖的聲音報告:

「一百二十英尋測深線到底了。」

一聽到這句話,我立刻大聲吼道:

「全體就位!」

接著,我把所有休息的人都叫了起來,全船進入高度警戒狀態。

我讓水手立刻再測量水深,得到了「六十英尋」(約一百九米)的報告。

一百二十英尋突然變成只有六十英尋的深度,這是船已經接近珀爾和赫米斯環礁的證明。珀爾和赫米斯環礁是陡峭直立的岩石,宛如屏風一般從深海海底聳立而上。由於它的頭部只稍稍露出海面,所以即使岩塊的半海里之外,也只有六十英尋的深度。

船已經逃不掉被推向珀爾和赫米斯環礁的命運了。再漂到更淺一點兒的地方,就必須立刻下錨,就算海底是砂石、岩塊也不管了。我下令:

「準備下錨!」

接著,就只聽到測量水深的水手喊道:

「四十英尋!」

「三十英尋!」

水變淺的速度非常快,船一秒一秒地朝暗礁處漂過去。

「二十英尋!」

礁石已經近在咫尺了,我下達命令:

「右舷下錨!」

「撲通。卡啦,卡啦,卡啦……」右舷的錨從船頭滑落海中,連接船錨的鏈條滑動的聲音聽起來與平常不太一樣。狀況千鈞一髮。

然而,因為海底是岩層,錨爪無法固定。船隻「卡啦卡啦」地拖動船錨,繼續漂流著。

撲上淺海岩塊而激起的波浪,與外海方向所湧入的波浪,肯定讓深夜的大海激盪澎湃吧。船身的擺動太過激烈了,導致甲板上的作業都無法進行。

「錨定著了!」

水手用快喊破喉嚨的音量大聲報告。然而,船身沒有被錨拉住,還是朝著暗礁直直地漂過去。危險了!

「左舷下錨!」我立刻下令,左舷的錨也投出去了。兩個錨終於牢牢地鉤住了海底和岩石,錨鏈也緊緊繃著。

此刻,大副和水手長站在船頭看管船錨,船長我則在船尾甲板上指揮調度。帆船上沒有船橋,指揮者為了隨時觀測吹動船帆的風向以便下達指令,一般都會站在船尾。

錨爪鉤住海底,牢牢地固定住了。錨鏈若是繃緊的話,船頭就會被錨鏈固定,便不會再動了。然而,船尾的部分卻朝著某一個方向開始打轉。不久之後,整艘船又筆直地朝向錨的方向,呈現停泊的狀態。但是,如此一來海浪拍擊船頭的力道就和衝到岩石上一樣強大了。

「錨鏈到底了。」

大副大聲報告。

「瞭解了。」

我回答。心想總算可以暫時鬆一口氣了,但說時遲那時快——

「砰——」

一個大浪打在船頭上。一大片海水如同海嘯般撞擊、粉碎開來,船身猛然一晃。

「卡——」

船底部一種滲透開來的聲響傳到了船體。

我心中閃過「完蛋,錨鏈斷了」念頭的同時,果然就聽到一聲悲壯的報告:

「右舷錨鏈斷裂!」

我正想回應,霎時又再次傳來「卡」的一聲!

我心底也隨之一顫,心想:啊,兩條都斷了。

「左舷錨鏈也斷了!」

呻吟般的吶喊在船頭響起,這下慘了。

「全體注意,準備預備錨!」

我大聲地發令,這是最後的手段了。

「啊!」

耳邊只聽到「吼——吼——」的聲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什麼東西都看不見,只聽得到波浪與岩石奮戰的聲音。

暗礁就在附近。船身拖著於海底斷裂的錨鏈,被推擠著朝向岩石的方向前進,危險近在眼前。糟了!再這樣下去,船體會撞上暗礁,四分五裂。然後,沉沒——

現在,船的命運都繫在那個緊急備用的預備錨上。全體船員冒著危險,死命地準備著預備錨。

沒有在小船上經歷過驚濤駭浪的你們,恐怕無法想像那是什麼光景吧!更何況四週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見任何東西。那是夜裡一點多,接近兩點的時候。

力道強勁的深海巨浪使盡全力撞擊海面稍稍露出來的暗礁,然後反彈回來,與一波接著一波、不斷湧來的浪頭互相碰撞、混亂地震盪著,形成三角形巨浪瘋狂亂竄,然後又形成更大的波濤洶湧而來。浪濤們合力將船搖來擺去。如果以言語形容的話,那就是:

狂舞而來的波浪,猛烈地晃動著帆船——

怒濤將船隻蹂躪殆盡——

大概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實際的情形絕非筆墨可以形容的。

話先說在前頭,這種大浪並不是暴風雨時猛烈的巨浪。那天的天氣很穩定,也沒有颳風。但上下起伏的猛浪不斷地襲來,激烈地拍打在暗礁上。

所有船員拼了老命地進行著預備錨的準備作業,但甲板前後左右地劇烈傾斜,如果不抓住東西,根本就無法站立。而且,剛才丟下去的右舷錨和左舷錨都一直分放在船頭左右,準備隨時備用,但預備用的大錨則牢牢地綁在接近船頭的甲板上。這是為了讓它不管遭遇多大的浪頭,都不會被浪給捲走;不管船怎麼搖擺,都保持不動如山。如果浪頭想讓這個錨移動,起碼得在甲板上鑿出一個大窟窿。

我們解開綁住預備錨的小鐵鏈和繩索,繫上粗錨索,準備丟進海裡。這些作業可不能有絲毫的疏忽。在激烈擺動著的船體上,只要預備錨稍一滑脫,就可能會折斷作業人員的手腳,造成傷害。

於是,老練的水手長、不論面對什麼危險都從無懼色的大副、本事高超的水手等四個人,在油燈光線的照射下,一臉嚴肅地準備著預備錨。其他的人則拉起了粗大的錨索。

「吼——吼——」波浪打在岩石上的聲音顯得越來越大。

「啊,看到白色的碎浪了!」

「那礁巖就在附近了!」

已經來不及了嗎……船拖行著垂在海底的長鐵鏈。迎面拍打而來的波浪,推著船往後方漂流。

大浪「嘩」的一聲把船頭拱起,接著通過了船尾部分,使得船尾也忽然間被拱起,船頭立刻向前傾倒。

「卡嚓、卡嚓,咚——」

驚人的巨響從船底傳來,一瞬間,甲板上的人險些全員跌倒。

「撞船了!」

岩石從船底擦過,甲板猛然向上抬起。連接水泵和水槽的管子也因為船底與岩石擦撞的衝擊,從甲板上飛了出去。與此同時,大海浪首次衝撞這艘不能動彈的帆船。

「咚——唰——」

如高山一般的海水崩落到甲板上,衝擊的力量將所有遇到的阻礙全數擊碎,然後又像瀑布似的自甲板傾瀉而下。於是,被破壞的物體一個不剩地被沖洗殆盡。狂暴的巨浪無止境地襲擊而來。

已經沒辦法準備預備錨了。終於,我們擱淺在珀爾和赫米斯環礁的一個暗礁上,船隻的命數已定。此時是午夜兩點,距離黎明還很遠。

翹首盼來的黎明

我們的「龍睡號」被衝上了暗礁。但是,由於船底卡在了岩石上,且船頭朝向浪來的方向,所以船體還不至於馬上破裂沉沒。本來船隻就是依賴船頭破浪前進,才能向前航行的,所以船頭都會被打造得比較堅固,利於劃開浪頭。

因此,我首先判斷船身可以挺到天亮。如果海浪是從船側的方向襲來,可能船立刻就會支離破碎了吧。

我在漆黑一片的甲板上將所有船員召集過來宣佈:

「我想各位平時就對這種狀況做好了心理準備。要想在這黑暗之中游過狂暴洶湧的波濤上岸,只會白白送命。所以,我們要等到天亮之後再上岸,只要忍耐三小時就行了。

「趁著這段時間,我們要盡可能地把未來五年或十年無人島上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物品,統統收集起來。」

承受著從頭頂澆灌而下的白浪,我勉強站在甲板上說了這些話,然後又大聲命令道:

「漁夫四人,保護漁船,把它綁緊,千萬不能讓它被海浪捲走。

「水手四人,保護舢板,舢板是我們賴以維持生命的工具。水手長,你要把舢板保護好。

「漁業長,就算我們能安全上岸,但依照這海浪的凶險程度,也很難把充足的糧食搬上去。所以漁具很重要,要盡可能多地收集一點,準備帶上岸。

「柛原大副,你先去找齊掘井的工具,鏟子、鶴嘴鋤這兩樣一定要帶。火柴、望遠鏡、鋸子、斧頭也絕對不能少。

「實習生和會員們,上了島之後,我們可能要過好幾年的無人島生活。如果只是平安得救,我們就沒有顏面去面對那些等候我們歸來的人了。所以,你們必須繼續完成你們期望的學業,去盡可能地收集書本吧!船長室裡的書全帶上,六分儀、經線儀也是。準備好了嗎?大家立刻都行動起來!」

當船撞上礁巖的那一刻,船內的燈火也全部熄滅了。因為撞上岩石的力道太大,室內書櫃、架子上的書都飛了出來,各種器具也都摔落在地上,艙房的地板和甲板上凌亂不堪。

油燈點了立刻又熄滅。雖然沒有風,但浪花飛沫不斷地淋在火上,燒熄了火苗。大家在黑暗中淋著兜頭而下的海水,摸索著收集物品。

在波浪的沖刷下,船體一直發出「嘎吱嘎吱」的詭異聲響。大浪每次一襲來,一定會打壞某些地方,並且將一些物品沖走。

為了防止海浪把漁船沖走,四個漁夫緊緊地綁住了它。但沒想到只是一個大浪沖過來,便「嘩」的一聲把漁船打得粉碎,連個小碎片都不剩。不過,保護漁船的漁夫們真不愧是經歷過無數次滔天巨浪的勇士,他們全員平安無事,沒有人受傷。

我向大家下達命令之後便立刻直奔船長室,將必要的書籍捆成一摞,用包袱巾包好放在床上,之後一直待在甲板指揮作業。大浪從右舷打上來,衝破了船長室的門通到左舷去,把船長室內的物品洗劫一空。無論是航海圖、水路志還是羅盤,都被捲走了。

只有一艘舢板沒有被海浪捲走,它是我們的命根子。只有它,無論如何都不能夠失去。我們要集合全體船員之力來保護這艘舢板。

即使在這種危急存亡的時刻,我們十六名船員仍然冷靜應對,尤其是小笠原老人。他一邊鼓勵著年輕人,一邊也著手上岸的準備。

這一夜,時間顯得特別漫長,黎明彷彿遙遙無期。「神啊,請快點兒天亮吧!」我們一邊淋著海浪,一邊在心裡這麼祈禱。

出生在小笠原島的歸化人范多問我:

「島上會有水喝嗎?」

我的心沉了一下。小小的珊瑚礁應該是不可能有淡水的,但是我們費了好大的一番工夫才登到島上,假如沒有維繫生命的淡水,那大家將會多麼失望啊。

「會有水的。」我答道。明知這是個謊言,但經過再三的考慮,沉默了半晌後,我還是這樣回答了。

總之,再忍耐一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希望船體能夠承受浪擊到那個時候。

每當大浪襲來,船身就「辟里啪啦」地顫抖。鋪在甲板上的木板從接縫處裂開,一片片木板扭曲變形,變得難以通行。桅桿也搖搖晃晃地鬆動了,不知何時將會倒下。

「大家注意帆桁啊!」

大副出聲提醒。

舢板和人被浪捲走

可能神明聽到了我的祈禱吧,夜色終於漸漸轉白。借曙光一看才發現,四周真的都是暗礁。礁巖綿延到遙遠的地方去,怒濤濺起了無數的水花。

離船約莫百米遠的地方,有一塊相當大的平坦岩塊露出水面,但洶湧的大浪在那塊岩塊與船之間猛烈地翻騰著。

「應該可以看見小島了,爬上帆桁去瞧瞧。」

有兩個人爬上了搖搖欲墜的桅桿,但因為被晨靄遮住了,所以還是看不見島嶼。

我憑著對海圖和水路志的印象,對所有人說:

「沒看到島,所以我們得先爬到鄰近的那塊礁巖上,然後再尋找島嶼的位置。船長我最後上岸,但是萬一我沒有辦法上岸,你們一起從這裡往北方走,一定會遇到小島的。那個島上如果沒有水,就往西北方的下一個島嶼前進。那裡就是中途島了。

「好,要登陸了。大家做好準備,別忘了該帶出來的物品。你們要盡可能地把所有衣服穿在身上,冬裝和夏裝都穿著,襪子和鞋子也都要穿。戴上帽子,然後用手帕或毛巾把整張臉包起來。可以當作帶子的東西,不管多少條,全綁在身上。還有,別把水手刀弄丟了。」

所有人都穿得像個因紐特人,因為未來不能沒有這些衣服。而且這樣一來,在經過被滔天駭浪所沖刷的珊瑚礁時,就算不慎被海浪沖倒了也不會受傷。

「放下舢板!」

聽到等待已久的號令,眾人全像海難才剛發生似的緊張了起來。維繫全體性命的唯一一艘舢板,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必須把它安全地降到海面。如果舢板被海浪給捲走了,那我們十六個人,就真的連一個人都沒有希望得救了。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心理準備,這真是賭命一樣嚴肅的事情,放下舢板是件關乎十六條人命能不能得救的大事。

大浪源源不斷地襲來,我們必須看準大浪退去的空隙,在短短的一瞬間一齊鉚足了勁兒將舢板放下。因為萬一沒抓準時機,讓大浪把舢板抬起來,撞上母船的舷側,那麼舢板一定會應聲裂成碎片。此外,若是舢板被吞入海中,那也就全完了。

因此,為了平息這樣的大浪,我們要先倒油下去。

在有大風大浪的時候,船隻經常會倒油止浪。當油在海面擴散之後,原本洶湧、瘋狂的海浪就會突然間平息下來。

驚濤駭浪就像成千上萬匹馬兒般翻動著雪白的鬃毛,一波接著一波地瘋狂奔馳著。如果在其中倒入了油,白色的鬃毛便會隱沒起來。如此一來,再大的浪也不過是上下起伏較大的水波罷了。很久以前,航行世界各國的船員就都知道油可以澆弱海浪的氣勢。

這個秘訣是由一艘捕鯨船發現的,那艘船遭受到大風浪的戲弄卻無計可施,眼看就要翻船之際,船的搖晃突然和緩了下來,海浪也不再拍打上來了。船員們覺得不可思議,四下一看,發現附近漂來一頭死掉的鯨魚,發現原來是從鯨魚體內流出來的油讓海浪平靜了下來,他們因此知道原來油有平息海浪的功能。而且,只要一點點就夠了。僅僅一小滴油,就能讓兩平方米的海面靜止下來。如果想讓母船四周的海浪平靜,以便放下舢板,那麼只要在一小時之內一滴一滴地倒入約半升的油就行了。根據學者的說法,油將會漸漸擴散,形成一層薄薄的膜,厚度只有一厘米的兩百萬分之一,幾乎令人難以想像。而這樣就能夠包覆住海面,平息波浪。

所以,「龍睡號」的船員決定用油來平息這場狂暴的風浪。

我們向燈油桶中倒入海龜和鯊魚的油,在桶上鑽上幾個小洞,丟了兩三罐到海裡。但是,面對在礁巖旁洶湧翻騰的大浪,那些油完全沒有發揮作用。

儘管如此,大副和水手長還是坐進了舢板裡。眾人就將舢板吊掛在滑輪的繩索上,準備將它放下。

看準了波浪退回去的間隙,終於,我們將它放到了水面上。

剎那間,怒濤便如高山一般撲上來。只不過才一個浪頭,眨眼之間便連人帶舢板都不見了。

之後,海面只剩一波波驚人的白浪不斷地湧起。

所有人同一時間全部臉色大變,我們賴以為生的舢板已經被波浪吞噬,而大家最信任的領導——大副與水手長,也都淹沒在波浪中。看來,我們這些人也將性命不保了。

身為船長,我早就有所覺悟。當然,其他的船員一定也是這麼想的。週遭每個人一句話也沒說,都渾身濕透、臉色鐵青。

「龍睡號」和舢板的命運相同,難道我們會就這麼死在這裡嗎?大家凝視著滾滾波濤,沉默不語。

一秒、兩秒、三秒。

「哦!」

「啊!」

「哇!」

突然間,兩三個人發出了驚呼聲。還有人指著礁巖的方向,嘴巴一張一合地說不出話來。我仔細一看,原來在遠方海浪之上,露出一塊一兩米高的矮巖,我們的舢板不是正倒栽蔥似的靠在上面嗎?

啊,還有兩個黑色的頭從白浪裡浮了起來。

太好了!兩個人都爬上了礁巖。

波浪不斷地發出可怕的怒吼,他們無論怎麼用力地呼喊,都沒有辦法傳到一百米以外的我們的船上。但他們還是比手畫腳地告訴我們,他們兩個人都平安無事,舢板也沒有問題。

「萬歲!」

大家不禁高興得大聲歡呼。

「啊,太好了!」

大家互相對望,彼此都鬆了口氣。

白浪上走鋼索

由前文的狀況可知,我們無法靠劃舢板上岸。

所以,我們把圓形的救生圈綁上了細長的繩子放進海裡,讓它順著往礁巖方向湧去的潮水漂流到礁巖邊。

礁巖上的兩個人撈起救生圈。這麼一來,礁巖與船隻之間便有細繩子相連。

船上的人立刻將用蕉麻製成的粗繩與細繩打結連接起來,把繩索的長度加長,再讓礁巖那邊的人拉回去。

於是,現在有了一條堅固的蕉麻繩連接在船隻與礁巖之間。礁巖上的兩人將蕉麻繩的一端綁在礁巖上。帆船這邊則把鬆弛的繩子一下一下地拉過來,拉緊之後也固定在船上。

我們要把這條粗麻繩當成索道。這條粗麻繩成為我們爬上礁巖的保命繩。

接下來,我們在這條索道上繞上另一條牢固的繩子,做成一個繩圈,用來垂吊人。我們又拿來了一條長繩,把繩圈繫在繩子的中間。長繩的一端送往礁巖上,另一端則固定在船上。

這麼一來,礁巖與帆船之間就連接了兩條繩索:一條是兩端都綁得很緊的繩道,另一條則是嵌在繩道上、移動繩圈用的交通繩。在礁巖上將這個交通繩一拉,而船隻的那邊慢慢放繩子的話,繩圈就會滑過繩道,往礁巖的方向前進。反之,如果船上的人拉動交通繩,礁巖那邊放開繩子的話,繩圈就會朝著船的方向走。

船上和礁巖兩邊輪流試拉這條連在繩圈上的交通繩,測試的結果相當理想,應該可以靠它把所有的人都送到礁巖上。

因此,首先讓年紀最小的漁夫國後坐上繩圈,用繩索將他結實的身體綁在繩圈上。他用雙手攀著繩環,臉朝向礁巖的方向。

船上的眾人慢慢地放著交通繩,礁巖上的大副和水手長則「嗨喲、嗨喲」地把交通繩往他們那邊拉。

但是,繩道的繩子太長了,而且一頭綁在矮礁巖上,另一頭也沒有綁在帆船的高處。所以,無論繩子繃得有多緊,繩道的中央都會因為繩索的重量往下垂,浸泡在海水當中。而掛在繩道上的繩圈,也會因為它所輸送的人的重量,使得繩道垂得更低。

漁夫國後一離開船身,就立刻浸到了洶湧的海浪之中。不過,他靜靜地忍耐,因為只要攀住了繩圈,就一定能被拉到礁巖上。運氣不好的話,可能會喝好幾口海水,在水比較淺的地方,身體也會好幾次撞到海底的岩石。可是,這種方法無論如何還是比游泳安全。只要繩道和交通繩不斷裂,就不會有性命危險。

國後在波浪之間時而隱沒又時而出現,漸漸地離船越來越遠。不久後,就被拉繩索的大副和水手長合力拉到了礁巖上。國後從繩圈上解下繩子,站在石頭上高舉著雙臂。看來,以繩道將人渡送過去是可行的辦法。

在船的這一邊,我們又拉住了交通繩,將繩圈拉回來。這次要把最年長的小笠原老人給送過去。

「拉過去!」

我打了手勢,礁巖上的三個人「哦」地響應了一聲,便使勁兒拉起了交通繩。才一眨眼的工夫,又一個人過去了。

就這樣,除了我之外,其他的十五個人都平安地在礁巖集合了。以繩道渡人的方法已經不用擔心了,接下來就是要把必需品給搬上陸地。獨自留在船上的我比出手勢:

「來幾個人回船上!」

第一個下海的是大副,他立刻隨著我拉的繩索回來。接著,水手長和健壯的會員川口、游泳高手歸化人父島都陸續地回到了船上。我們把手邊能漂浮起來的東西都丟進海裡,這些東西很快就會漂流到礁巖邊。礁巖上的人等它靠近再一一撿撈起來,放在巖台的正中央,以免被海浪沖跑。因此,能漂浮的物品不需要用繩道運送。

接下來要準備運送糧食。可是,靠近船底的糧倉已經完全浸泡在海水中,無法進入。廚房裡還有一袋米,那是輪值煮飯的人在前一天晚上為了準備早餐從下面扛上來的。因此,我們得想一個能把它運到礁巖上且保證它不被弄濕的方法。

先把米袋原封不動地用兩條毛毯包裹住,上面再包一層雨衣,放進木頭制的米桶裡,再把蓋子牢牢封緊。最後在木桶上塗上一層防水的油,用帆布再包上一層,綁在繩索上丟進海裡。它很順利地漂流到了礁巖旁邊,沒有被浸濕。

接下來,我們又找出了一袋潮濕的米,但已經沒有可以盛裝的箱子了。因此,為了防止米袋破裂,我們先用帆布把它包覆起來,綁在繩索上頭,再把它與兩個空燈油桶綁在一起。空桶都用破布塞住了口,可以用作米袋的浮筒。然後,我在口裡叨念著:「請讓它順利到達礁巖那邊。」投入海中之後,它果然如期望的一樣快速漂流到了礁巖附近。我們也因此知道,兩個空燈油桶具有浮起一袋潮濕米袋的浮力。

我們船上的五個人因此而精神大振。

「好極了,來收集燈油桶吧!」

大家分頭在各個角落尋找燈油桶。為了儲存海龜和鯊魚油,船上存放了很多燈油桶。

我們把各種各樣的物品都綁在燈油桶上,丟進海中運送到礁巖那邊去。掘井用的鶴嘴鋤、鏟子,以及鋸子、斧頭、望遠鏡、毛毯、船帆與帆布、大量的繩索、廚房裡搬出來的食材等,燈油桶幫我們都遞送到了礁巖上面。

但是,也有一些物品在中途掉落了,只有油桶順利地到達,比如斧頭和鍋。每樣用具都是孤島上生活不可缺少的物品,大家因此感到相當失望。

父島一再潛水到糧倉裡,把裝有罐頭的木箱給拖出來。他喜歡吃甜食,所以最先拿出來的是一箱煉乳,裡面還剩下二十八罐。第二趟潛下去,他搬了一箱牛肉罐頭,還有一些羊肉罐頭、水果罐頭。他一邊摸索著,一邊把裝了罐頭的沉重木箱使盡全力搬了出來。這些貴重的食物後來也都安全地送到了對岸。

至於漁具,都是漁業長好不容易收集起來的,但一個不小心全被大浪給捲走了,大家看了不禁哀歎不已。

當作船上貨物運輸站的礁巖,體積自然比船還要大。礁巖面對船隻的一側波濤洶湧,海水激起了白色泡沫,不斷飛濺的水花彷彿想攀上礁巖。但是在相反的一側,卻因為有了礁巖做防波堤,水面顯得十分平靜。礁巖兩側的海水變化實在是令人驚訝,對我們十六個人而言,礁巖背面的水面是個很好的避風港。

大家把翻覆過來的舢板扶起,舀出裡面的水,又把櫓和槳收拾整理好,繫在巖背的港口上。漂流過來的物品都被堆到了礁巖上。

舢板並不大,若是十六個人全坐上去就坐滿了,根本放不下其他東西。因此,我們決定搭建一條細長的三角筏來堆放物品。建造木筏的材料,就從船上一一拆下來送過去。把圓木、帆桁、木材、大木板、房門等統統丟進海裡,浪潮一下子就將它們送到了礁巖那邊。礁巖上的人們撿拾起來,手腳利落地在後面的港灣裡造起一艘三角筏。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帆船也漸漸被海浪拍打得殘破不堪。一直停留在船上面,假如太貪心的話,最終一定會危及性命的,該是放棄的時候了。況且,我還得去尋找往後漫長年歲裡能夠居住的島嶼呢。

我們五個人依依不捨地離開「龍睡號」,依次用繩道回到了礁巖上。

「全體集合!」

我叫大家在巖台上排好隊,報數,清查人員的狀況。全員都平安無事,沒有人受傷。我說:

「很不錯。在這麼大的海浪侵襲下,所有人連個擦傷都沒有,真的是老天保佑,這一定是我們將來能全體一起回日本的預兆。接下來,我們一起去島上,愉快地過日子吧。盡可能多地學習新知識。這段經歷未來肯定會成為我們美好的回憶。大家振作起精神,好好地大幹一場吧!

「就像先前我說過的,無論何時都要對未來抱持著希望。船員的字典裡,沒有『絕望』這兩個字。

「木筏先繫在這裡,貨物放在岩石上。接下來,我們要坐著舢板去尋找島嶼的位置。找到了小島,決定了棲身之處,我們再回來牽木筏。

「我們在舢板上放了掘井工具,空油桶五六個,罐頭一箱。另外,把起風時可以充當帆的帆布、當桅桿用的圓木,以及當柴火用的木板統統堆上去,準備好了之後,便立刻出發。」

全員聽了我的訓示和勉勵,欣然點點頭,開始為出發做準備。

準備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舢板準備完畢!」

大副大聲報告。

「出發!」

我一聲令下,搭載了十六個人的舢板離開了岩石。

「龍睡號」啊,再會了

無風的清晨,我們劃著舢板,小心翼翼地在大海中的暗礁間繞行,爬上浪頭再滑下來,朝著北方前進。

當舢板被拱上浪尖時,就能看到廢棄的「龍睡號」。「龍睡號」也捨不得向我們告別吧。桅桿鬆垮地搖擺著,看起來十分可憐。從遠處看,「龍睡號」不斷承受著大浪的衝擊,白色的浪花隱沒了船身。但即使破損得那麼嚴重,它卻仍然勇敢地與波浪搏鬥,直到粉身碎骨,真令人捨不得。

「『龍睡號』,與你同生共死這麼久了,一起面對過許多大風大浪。今天丟棄你,是因為我們十六個人必須好好地活下去。你可能會認為我們太無情,但是請你體諒我們的難處。而你的離去光榮而壯烈,絕非白白送命。再見了,我們要分別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見到你了,再見……」

在心中如此祝禱的,應該不只是我這個船長吧。因為每個人的眼中都泛著淚光。

「它是條好船啊……」

「嗯,就要化為碎片了嗎?真可憐。」

「別哭了。」

「你不是也在哭嗎……」

回頭、再回頭,舢板朝向北方,繼續向前劃。

舢板上坐滿了人,所以不論是櫓或槳都劃得很吃力。小笠原老人很珍惜帶著漂流到礁巖邊的木碗和竹掃把桿。

「老人,你是要拿來做枴杖的嗎?」

有人這麼問。小笠原說:

「哈哈,不是枴杖哦。木碗也是一樣,大家都懷疑這些小玩意兒有什麼用。但是,越是不起眼的東西,到了緊急的時候,就越能發揮很大的作用。這就叫作社會歷練,你們年輕人不懂了吧,潮水的磨煉還不夠呢。」

老人一如往常地用倚老賣老的口氣說完,就開始打起盹兒來了。

經過了多少時間呢?因為沒有時鐘,所以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我們劃了非常久。然而,卻一座島嶼也沒有看見。事實上,只過了不到兩小時,我們並沒有劃得太遠,主要是因為半夜的一番折騰,我們都已經身心俱疲。

搖櫓的人、划槳的人都已經渴了,失去了平時的精神。但是,舢板上一滴飲用水也沒有,當「龍睡號」一頭撞上暗礁時,船上的清水槽就破了。

「應該能看到了才對。」

一位漁夫嘀咕著。小笠原勉勵道:

「一定會出現島嶼的,別擔心。」

沒過多久,歸化人范多擔心地問道:

「我們會不會正朝著沒有島的方向划行呢?假如劃到一半肚子餓了,那就麻煩了,還是掉頭回去比較好。」

可是沒有人附和他。

船上的許多人都是真正的海上勇士。大家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了,舢板又擁擠不堪,身體動彈不得,所以只能蹲坐著,打起瞌睡來。

大家都沒把濕掉的衣服放在心上,因為在航海時,若是在甲板上執行任務,一旦遇上傾盆大雨就會被淋成落湯雞。遇到了大風大浪,浪頭不斷地從頭頂灌下,更是全身都會濕透,就算穿著雨衣也沒用。如果要換衣服的話,就永遠也換不完了,況且也沒有帶那麼多套換洗的衣物。所以,常常輪值的工作結束,回到水手房間時,身上也還是濕的。

我鼓勵大家:

「再提起一些精神來,大家輪流划船吧。沒事的人趁著現在打個盹兒休息一下。等到上了小島,馬上就要開始忙碌了。」

「嗨喲、呵喲、呵啦嘿、喲撒……」

換了班的槳手小聲地吆喝著,配合著吆喝聲踩著節拍搖著櫓和槳。這吆喝聲對打盹兒的夥伴來說,就像是懷念的搖籃曲一般令人愉悅。

大副站在船頭,把手放在額頭前遮著陽光往前看。目光銳利的他在朦朧的海平面上隱約看到了一個影子。

「那個!」

「是煙嗎?」

「是島嗎?」

「中了!快用力劃!」

有好幾個人同時大叫,大家都站了起來。「中了」是漁夫們的用語,表示「發現島了」或「抵達島上」的意思。

我們發現的是個白沙的低矮小島。在海平面上的高度只有一米,一根草也沒有。面積只有一百平方米大小,是座迷你的小島。

「砰!」舢板停靠上白沙灘,大家魚貫地朝小島奔過去。這時,按太陽的位置,應該是正午左右。

一登上小島,南洋中午的大太陽立刻就把皮膚曬熱了。

為了慶祝到達了島嶼,我們很奢侈地開了一個水果罐頭,十六個人分著吃。大家的口都很渴,乾裂的嘴巴只能嘗到一片水果。但是,罐頭水果帶了點兒酸味,勉強止住了口渴。光是這樣,大家便感到心滿意足。今後就要開始不知多少年的無人島生活了,小小的一片罐頭水果,已經算得上是豪華大餐了。

我們繞行了小島一圈。畢竟是座小小的禿頂沙島,寸草不生,也沒有任何生物會上來。這裡實在不能住人,大家一時面面相覷。

「發現小島了!」

有個人大喊道。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在海平面遠方有座比現在站立之處大上三四倍的島嶼,而且是個綠草如茵、海鳥盤旋的小島。不過,它看起來也就像是在白色的海平面上,貼上了一層薄薄的黃瓜皮。

「太棒了!」

「就是它了,就是那座島!」

眾人精神為之大振,立刻跳上了舢板,往目標的島嶼劃去。


(1) 全帆裝船:指有三根或以上桅桿,且全部桅桿均掛橫帆的帆船。

(2) 帆桁:水平安裝在桅桿上用於掛帆的長桿。

(3) 東北腔:此處指日本東北地區的方言。

(4) 根據一九八六年的國際《禁止捕鯨公約》,世界各國已宣佈禁止捕鯨。本書由於寫作於一九四一年,因此書中關於捕捉鯨魚、海狗、信天翁等動物的描述有其時代限制,一些情況也是因為流落荒島,為了求生不得已而為之,在此特別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