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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城瑣記

(一)

安息日夜晚,猶太人麥克帶我們去耶路撒冷哭牆。麥克自己不禱告,他說,全在心裡了。

圍牆裡,面積不過一平方公里的耶路撒冷老城,是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心目中的聖地。老城分四個區域:阿拉伯區、猶太區、基督教區、亞美尼亞區。

路燈下,猶太區幽靜、美麗,不時有鮮花朝我們眨眼。街道很窄,有的地方僅容一人通過。耶路撒冷城裡的路牌一般用希伯來和阿拉伯兩種文字或希、阿、英三種文字標明,但猶太區裡,阿拉伯文路名全被不干膠覆蓋,不干膠上用希伯來文重寫:「戈蘭高地和人民在一起」「撤定居點就是摧毀人民」……還貼上沙斯黨(以色列宗教黨派)黨魁相片。

/雨中的耶路撒冷老城,苦路青石板上泛著光澤,傳說耶穌負十字架從這裡走過

出猶太區就是警察局,監視著區內外的一切。猶太區連接著穆斯林區。一個阿拉伯青年拉著我說:「耶路撒冷是我們的。」

喜來登飯店燈火稀疏。同事說,一年前還有一半以上的入住率。衝突傷害了雙方的經濟。

(二)

逾越節。耶路撒冷城市邊緣,聖約翰受洗堂旁邊的一個小咖啡館。擺設很有創意,中國的洋鐵皮壺漆成大紅大藍,描上花花草草。一看菜單,發現這家咖啡館並不遵守逾越節不能吃含酵食品的規矩。服務小姐笑笑:「我們什麼都有。」以色列有兩張面孔,一張宗教,一張世俗。

(三)

來時,登塔登城的門都已關閉。

耶路撒冷老城牆上的大衛塔並不雄偉,也不俊秀,很普通的一根石頭煙囪。但就是這個名字——大衛,建立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先祖,閃耀了3000年,預支了我許多景仰。

走到塔下,才發現塔頂居然鑄著伊斯蘭教的標誌——一輪新月。原來大衛塔並不是大衛王所建,而是土耳其時代穆斯林的宣禮塔,後來人誤將它當作大衛之塔,這個名字得以流傳。

/耶路撒冷正統猶太教徒在巴士站等車

一個急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說英語嗎?」穿藍色襯衣、頭髮鬆散的男子一路跑來,比畫著問。我警惕地點了下頭。「你在這裡幹什麼?」他又問。我說,想登上老城牆。他說,6點就關了,原先夜裡也開,可現在的局勢,你知道……最後,他終於說明來意:「我有間紀念品商店……」

我婉言謝絕,走進老城阿拉伯區。又一隻手拍過來:「日本人嗎?想看我的商店嗎?」我說:「我不是遊客,記者。」他忙抽回手:「上帝保佑你。」

(四)

終於找到耳聞已久的「耶路撒冷住宅精華」。山坡上到處是鮮花,木門好像童話,一推開就是另一個世界。安靜得出奇,很久才走過一個人。連貓都懶得看我,一心饞著不遠處的兩隻麻雀。直到麻雀飛走,我還好奇地看它,貓才對我翻了翻綠色的眼珠。

層層疊疊的街道,有時窄得僅容一人通過。頭頂是公園,熱鬧卻踏不破石板屋頂。沒有一個人,只有小鳥啁啾,花香暗送,地面泛著黃昏的光,很乾淨。這樣的住宅區,也沒什麼防線,誰都可以進來。從容地貼著欄杆或玻璃窗拍照,隱約聽到茶杯輕磕人語切切。一個高調的女聲在說話,一個低沉的男聲應和著。不懂一門語言的好處在於,能夠聽出其中的音樂。

仔細看來,並非完全不設防。有的門掛著鎖,有的院牆上有鐵釘,還有的乾脆畫著「禁止手機」。我沒敢久留,生怕自己的手機驟然響起。

在一個頻繁遭到自殺爆炸襲擊的城市,難得這份坦然的寧靜。

(五)

安息日,老城。

我決定徹底信步,哪個門召喚了,就進哪個門;哪條小路好奇了,就走哪條路。這個日子,猶太區很靜很靜。可惜趕上罷工,無人收拾的垃圾臭味不絕,野貓孤魂一般遊蕩。

一扇鐵門緊閉,貼著英文「告示」:「請不要在安息日按門鈴,也不要打電話上來。看到門邊的塑料杯子和橡皮管了嗎?你可以對著塑料杯說話——不必大喊大叫,我們會來接你。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請在安息日之後告訴我們。」

猶太教徒不能在安息日工作,不能觸摸電器,包括電鈴、電燈、電話、電梯。我順著門上的橡皮管望去,通到三樓的一扇窗戶。

繼續走。街道下面,有羅馬時代的石柱被發掘出來,那是世界上最早的集市。旁邊有個小屋,展覽三千年前猶太人所建聖殿的模型。一個人在唸經。我問,可以進來看嗎?他有點惶恐地看看我,點頭。

走在黑帽正統教人士和穿長裙的猶太婦女中,我的休閒打扮很突兀。幾個正統教徒家庭的小孩看見我,眼裡掠過一絲驚恐。

兩個10歲左右的女孩坐在一座300多年歷史的猶太教堂前說悄悄話。我問:「雅法門怎麼走?」她們立即站起來指路,絲光長裙在太陽底下閃耀。

空氣少許潮濕陰冷。走了很久,直到前方地勢下降,露出地平線上整排白色房子和天空裡的一縷金光。

兩條腿走,才發現耶路撒冷真的不大。兩條腿走,才把腦海裡的各個位置聯繫起來。

街邊總是有貓,蠢蠢欲動的樣子。這座山城裡,總有向上升去的狹窄石階托起沿街住宅,紅花綠葉再將它們層層包圍。所以,走進耶路撒冷人家裡會突然感到寧靜又清涼。

(六)

安息日晚。冷清清昏暗暗的街道,迎面走來兩個黑袍人,年紀大的戴黑帽,但鬢角沒有辮子,說明他是個宗教人士,只是並不「極端正統」。看見我和同事,兩眼放光。老頭只能蹦幾個英語單詞,說什麼「fever」(發燒)。我以為誰病了,最後弄明白是要「favor」(幫忙)。家裡電路跳閘了,安息日禁止動電器,所以需要我們這種非猶太教徒幫助。見我們連連點頭,老頭和兒子一手一個,抓起我和同事回家。

「不是所有的猶太人都這麼守安息日的規定。」老頭邊走邊說。我連忙接茬:「你是其中的優秀分子唄!」樂得他花枝亂顫。

同事拉起電閘,屋裡瞬時光明,全家歡呼。「你們真是從天堂來的!」老頭說,他們原先準備到不遠處一家咖啡館找阿拉伯廚師幫忙。幸好這裡也有異教徒,這種事情通常都向阿拉伯人求援。我告訴他,我和同事走錯了路,才來到這裡,老頭顫抖著嘴唇再次說:「你們真是從天堂來的!」我想,他的意思是,「你們是上帝派來的。」

老頭最後請我拔掉多餘的一個空調插頭。否則整個安息日他們都得讓那台空調開著。我那僅有的幾個希伯來語單詞,贏得掌聲連連,巧克力和英國蛋糕各一。

但是,試探著問是否可以拍照,遭到老頭拒絕。他兒子在我身後小聲說:「可以。」他母親立即攔住我:「他在開玩笑。」拍照也被視為「工作」吧。

(七)

接近午夜。夜晚的耶路撒冷居然是這樣,那麼多年輕人戳在大街上,抽煙的女孩,與她們調笑的男孩。不見了黑衣黑帽,一切多麼世俗。酒吧街街口只有一個保安,穿過長長的台階進去,喧嘩、紅燈、溫度、音樂、煙霧,還有各色面孔……統統撲過來。附近幾個路口都有保安。

走進一扇門,蠟燭搭成光的樓梯。天籟般的女聲傳來:「Everyday could be valentine』s day(每一天,都可以是情人節)……」她的聲音起伏婉轉,我想到《琵琶行》。

女歌手素顏,微胖,耳環長及肩頭。我被她的聲音吸引,然後開始注意到她的美。伴奏的只有一把吉它,老頭彈到高興之處,發出不知何意的哼哼。經朋友介紹,第一張桌子坐的全部是以色列藝人。他們看表演,我看他們。

冬天,耶路撒冷幾乎每個酒吧都有用葡萄乾、水果還有丁香燒製的熱紅酒。

(八)

以色列朋友伊亞爾的搖滾樂隊要排練,硬拉我當觀眾。去之前,他非要跟我打一局乒乓球,因為聽說中國人小時候沒有別的東西玩,所以都打得一手好乒乓球。結果11:3他贏了。我說:「這回你信了,中國人小時候有許多東西玩。」

樂隊的名字叫「眼睛」,在一間小得轉不過身、熱得透不過氣的地下室夜夜笙歌,我立即想到張元導演的電影《混在北京》。

都是希伯來文歌。有一首反覆排練,中場休息時,我問胖胖的主唱,歌詞什麼意思。歌曲名為《報復》,胖主唱自己寫的,大意是,如果你打死了我的人,我可以全力控訴,但我不能再去殺你。「綁著炸藥過來,那算什麼。」他說。我頓時明白了歌曲的時事背景。

/休假回家的以色列士兵

注意到胖主唱穿著軍褲,我問他是不是在服兵役。其他人起哄說,胖子在耶路撒冷情報部門工作。「在情報部門,你不需要聰明,只要足夠聰明。」胖子有幾分得意地說。我問他,對巴勒斯坦人來說,什麼才是「全力控訴」呢?他也說不清楚,反正「自殺爆炸損害了他們自己」。「2000年流血衝突爆發前,如果我們想派軍隊進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城市,很猶豫,因為那是巴勒斯坦人的地方,現在——只要有一次自殺爆炸,我們毫不猶豫衝進他們的村莊……」

伊亞爾告訴樂手們,我剛從西岸城市拉姆安拉來。樂手們說,有朋友在那裡。「誰?」我好奇地問。「在坦克裡。」他們哄笑。

/戴鼻環的巴勒斯坦老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