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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具屍體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胃裡還是一陣翻江倒海。5歲的阿曼·法利斯躺在冰櫃裡,冰櫃顯得太大。眼睛沒有完全閉上,剩兩個灰白的空洞。細細的黃頭髮耷拉在腦袋上。

「把裹屍布解開些!」法新社攝影記者薩比拉沖醫護人員喊了一嗓子,忙著尋找拍攝角度。醫生掀開白布一角,孩子的上半身露出來:皮包骨,血跡斑斑,是彈片傷。又是一通閃光燈。

美聯、法新、路透……各路攝影記者一個都沒少。圍在又瘦又小的屍體旁,一次次快門閉合,彷彿要吸乾法利斯體內最後一點血液。

從太平間出來,一個記者斜靠在欄杆上,抱怨巴以衝突的照片越來越難拍,「沒什麼新東西。」我小心翼翼聽著,法利斯是我在加沙見到的第一具屍體,第一次死亡。那時我剛到加沙一個星期。

/停屍間裡,醫生拉起法利斯的手

法利斯是在自家門口中彈的。前一天,以色列坦克開進加沙南部罕尤尼斯,巴勒斯坦官員說,以軍坦克「無故開火」。以色列軍方說,有人向坦克開槍,坦克還擊,並不知道有小孩被打死。這一切不再重要,法利斯躺在冰櫃裡。

按照當地慣例,葬禮於上午11點舉行,順序如下:遊行,抬屍體至死者家,遊行,在清真寺為死者禱告,遊行,去墓地。

醫生用巴勒斯坦國旗裹住法利斯小小的身軀,放到擔架上。幾千名罕尤尼斯居民擠在外面準備遊行。代表巴勒斯坦各派別的旗幟——綠的、黑的、黃的飄揚其間。各種政治標記搶先書寫了5歲孩子的墓誌銘。

「啪啪啪」三聲槍響,遊行開始。一輛卡車頭前開道,抬著法利斯的擔架緊隨其後,其他人一路疾走。卡車載著大喇叭,是一個流動廣播站。人群沸騰起來,呼喊聲、槍聲、喇叭聲,塵土飛揚。

「血債血還!」「真主最偉大!」大喇叭領頭呼喊。整條大街的人齊聲回應。喊聲間隙傳來陣陣槍聲。我和其他攝影記者擠在廣播車裡,返身拍車後的擔架。一路顛簸,不知道是誰在背後一路撐腰,才沒倒下去。

大喇叭震得我五臟六腑快要爆裂了,心口很堵,不知為何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每一次葬禮遊行,都是一次集體情緒洗禮。

車在法利斯家門口減速,抬屍入內,道別家人。家裡只有10平方米左右,沒有任何裝修。母親俯身吻別兒子,淚水淌滿法利斯冰冷的臉。鄰居們擠在走廊裡,爭向記者描述幼童被殺經過。幾分鐘後,人潮又向外湧,第二輪遊行開始。

/法利斯的祖母向記者控訴幼童被殺

/三個少年爬到清真寺高聳的宣禮塔上,打出巴勒斯坦國旗

「為耶路撒冷而死!」五六桿槍同時對空鳴放。從來沒這麼近聽過槍聲,我不禁一縮腦袋。「中國女人害怕了!」旁邊的小孩一陣嚷嚷,有的衝我做鬼臉,有的蹲馬步作開槍狀,只為吸引我拍照。同伴的葬禮,對他們來說,更像是一次趕集。

「法利斯是烈士!」「烈士光榮!」一個孩子舉著法利斯的畫像沖鏡頭呼喊。另一個孩子一把搶過畫像,「照我,照我!」那是一張側面像,法利斯仰頭望向遠方,一臉陽光燦爛,兩眼炯炯有神。背景是鮮花和位於耶路撒冷的金頂清真寺——阿拉伯人聲稱誓死奪回的聖地。

街邊觀望的人被裹進遊行,隊伍越來越龐大。陽台裡伸出拳頭。一個七八歲的小孩一手扛槍,一手抱一枚鐵皮做的導彈模型,大步流星,走入遊行隊伍。三個少年爬到清真寺高聳的宣禮塔上,打出巴勒斯坦國旗。旗幟再次高揚。

一年後。同樣是罕尤尼斯,同一家醫院門口,同樣漂亮的小孩,同樣悲痛欲絕的親人。那是一名9歲巴勒斯坦女孩的葬禮,她死在開學前一天。正當我大發感慨時,同行的法新社記者薩比拉說,有次他去拍一個葬禮,開始前同一幫小孩聊天,突然一發子彈擊中面前正在跟他說話的那個孩子。當天下午,薩比拉又參加了那孩子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