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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比利·林恩被從伊拉克戰場抽回美國,為超級碗橄欖球賽中場走秀。漫天噴發的煙花在士兵們眼中與伊拉克戰場激戰的畫面重疊。短暫回國,發現他們在前方浴血,後方民眾並不理解他們在幹什麼,莫名其妙的問詢,不明就裡的崇拜,或是巧取豪奪他們的故事。娛樂與愛國混雜,整個儀式不知在榮耀什麼。

兩個世界的巨大反差,令比利·林恩和戰友們不適。影片結尾,大兵們說:帶我們回去吧,回到安全的地方。戰場,反是他們的安全之地。那裡的一切直截了當,是他們熟悉了的規則。

我有過一次規模小很多的「中場體驗」。一個人在加沙報道一年後,回國休假。隨意走進北京西單一家商場,一樓正在舉辦促銷活動,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站在台上,聲嘶力竭播音腔十足,賣力地推銷商品,熱情而空洞的音樂喧天。我站在三層看著,只覺得這個世界離我好遠。加沙的生活,直面生死,容不下矯情造作,類禪宗棒喝,立見分野。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到比自己更大的東西。」一遍一遍給美國同胞做事跡報告時,大兵們說著聽眾期待的套話大話。私下和一個女孩親熱時,比利·林恩才打開心扉,認真描摹戰場歸來的感受。

死生之間的那道窄門之後,活出一大片天地,比利·林恩穿過窄門的那個瞬間,就是與伊拉克武裝人員肉搏,直視那個人的眼睛,直到對方的生命熄滅的時候,緊接著又是班長的離去。直面死生的剎那,他體驗到比自己更大的東西。那東西是什麼,難以用語言接近。原著這樣說:「沉默才更接近真實的體驗」。在比利·林恩沉默的淚水中,中場走秀的喧囂,顯得多麼輕佻。

2002年8月至2004年8月,我作為新華社記者常駐巴勒斯坦加沙地帶,一個人待了整整兩年。去時想法很簡單,年輕記者渴望經歷和榮譽。但是,每日上演的生死,很快將虛榮心滌蕩乾淨。長久的絕望與煎熬,帶我沉下去,看見更多。

我曾看見生命在眼前消失,聞到空氣中血肉與鋼鐵撞擊的味道,嘗到失去親人苦澀的淚水。戰爭雙方,承受著同樣的痛苦,卻誰也不能罷手。

生與死迅速翻轉,各種荒謬相互映照。比利·林恩在這過程中漸漸接近「大過自我的東西」,因此成長。我愛上這部電影,同時擔心它可能不賣座。死生之說,太過抽像難以言說,會遇到座中泣下最多的知音,卻不可能變成人人哼唱的La La Land。再者,讚美大眾的電影容易走紅,而《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諷刺了大眾。我後來在美國看過一次NBA美國職業籃球賽現場,開場奏國歌,中場也是戰爭英雄走秀。那一場亮相的,是一名曾經在波斯灣和沙特服役的美軍女兵。女兵僅僅出場一兩分鐘,看上去相當享受,家人上來擁抱,全場沸騰,無人困惑。超級碗橄欖球賽、NBA,乃至Rodeo牛仔競技大會,美國人的大眾娛樂,都有愛國主義狂歡貫穿其中。

2005年第一次出版《離上帝最近》,講述兩年間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種種觀察。回頭看,不能不為處女作的粗糙而羞愧。當年憑直覺往紙上噴,技巧欠奉,儘管也有樸實靈性的東西,讓人心頭一熱。近些年時常收到詢問,說當年的版本很難再買到,於是想到重新出版。再版不是初版的重複,新聞早已過去,時間地點的線索不再重要。風雲領袖隨風逝去,黃土茫茫不知何處。留下來的,打敗時間的,竟是芸芸眾生的日常,大亂中有小靜,愛恨生死如旋轉門。當時在加沙兼做文字和攝影記者,日出拍照,日落寫字,保留了一批影像。此次再版,盡可能抽去、剝離具體時間和地點,而突出放之任何時空皆通的、人的故事。

天下萬物皆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我在加沙那兩年,巴以雙方爭戰不止,最近這幾年,局勢暫時平靜下來。中東的新焦點轉向伊斯蘭國、伊朗核問題以及阿拉伯之春後的政治秩序。耐人尋味的是,當所有政客為巴以奔走時,雙方殘殺的表演越停不下來,移開視線之後,似有轉機。

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的衝突,可以追溯到一百年以上的歷史,或許是這個星球上綿延至今,最古老的戰爭,讓全人類束手無策,至今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案。巴勒斯坦建國勢在必行,但建國之後呢?雙邊妥協向來會激化內部爭鬥,如1993年《奧斯陸協議》以以色列總理拉賓遇刺、哈馬斯人體炸彈襲擊日盛為結局。

以色列與巴勒斯坦衝突的故事似乎陷於循環,死結除了政治複雜角力,還在於敵對雙方的主流敘述,都拒絕視對方為「人」,而限定為魔鬼。發動大眾跟魔鬼作戰是容易的,圍剿人,則會遭遇各種道義束縛。在我兩年的拍攝中,從沒有見過純粹的魔鬼或天使,流淚的流血的都是人。「妖魔化」對方的手法,在全世界各種衝突中都可以見到。

記得曾有一天,在加沙一家肉鋪,店主撕下一角報紙包肉。我一眼看見愛德華·賽義德的照片,連忙阻止。那是幾個月前,美籍巴勒斯坦大知識分子愛德華·賽義德的訃告。賽義德是享譽世界的學者,著作《東方學》極具爭議,政治主張亦不同於阿拉法特政府。無論如何,令人信服的是,他堅持未來存在於巴以人民的共處共融。賽義德在一次採訪中,回憶中東戰爭期間,參加一個國際文化交流活動,團隊裡有阿拉伯樂手和以色列樂手。「剛開始,阿以樂手不知如何相處,一個以色列樂手說,我結束三星期的表演之後還要回軍隊打仗,殺阿拉伯人,所以我不跟他們說話。結果,三星期後,他同一個敘利亞小提琴手相愛了……」賽義德的夢想是回巴勒斯坦教書,深通音律的他要教巴勒斯坦孩子欣賞西方音樂。他相信拓寬文化身份認同,才能拯救下一代。

2013年「阿拉伯偶像」(阿拉伯世界的「中國好聲音」)選拔中,也曾冒出一個嶄新的加沙人形象。一樣是出生難民營,一樣是偷越邊境,穆罕默德·阿薩夫離開加沙後的目的地,不是跑去以色列做人彈,而是去埃及參加阿拉伯偶像選舉,一路唱到冠軍,所有阿拉伯人為之瘋狂。阿薩夫成名後,難免被貼上各種政治標籤,但他不斷和與生俱來的身份鬥爭,希望走出更廣闊的天地。巴以和平最終的出路,正是在於推倒心理藩籬,打破各自文化與宗教的身份格局。當然,這對政治強勢方相對容易,而弱勢方則如負重前行舉步維艱。

這本書為中東百年舊怨畫像。你會看到最根本的衝突:土地、身份、殺戮和你死我活。而集結成冊的另一本《走出中東:全球民主浪潮的見證與省思》,展現的則是中東全新的面貌:全球化、中產階級、管治和你中有我。

《中東死生門》的初版叫《離上帝最近》,因為巴以地區是傳說中「離上帝最近的地方」。那也是我記者生涯的起點、對世界認知的出發點,離我的底色最近。

最近幾年仍去到一線,但考慮家人多一些,最激烈的衝突現場採訪,成了夢裡依稀。旅程在回顧時才迷人,回首那一段戰地經歷,雖如摩西劈開紅海般驚心動魄,但在他身後,海浪又歸於一處。我回到日常。商場裡的聲音,聽起來也會有溫情脈脈。

周軼君/2017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