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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後記 致父之書

父親及父親們:

在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我獨自坐在院子裡,父親靜靜地走到我身後,拍了拍我的肩,在我身邊坐下。

人生第一次,我觸碰到了這個世界。上大學之前,母親照料著我,幾乎寸步未離。因為母親的細心,我學會了生活和關懷他人。但也正是這無微不至的呵護,構築了一道圍欄,將危險、陰暗和真實都隔絕在了遙遠的地方。也許父親應該帶我走出幸福小窩,去看看外面的草原和雨林。

不知從何處,我看到這樣一段話:黑人父親會在兒子十三四歲的時候,告訴他,我們是黑人,與別人不一樣。我們不容易成功,除非成為拳擊或籃球明星;夜晚,我們不能在街上閒逛,否則會被警察攔下,遇到大麻煩,正如祖父對父親說過的一樣。

這段話我時常會向別人提起,也希望父親與我交談的夜晚是在我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睡夢醒來,眼角掛著淚痕,我卻清晰地意識到我已經三十歲了。

2016年的春天,不知哪裡來的興致,我翻找出了學生時期整理的音樂,放在車裡隨意聽著。“月黑風高,漫遊在,計程車,雨點打不斷的路,給蒙蔽……”陳奕迅的聲音響起,這是一首頗有意涵的歌,那句“如果能多掙幾個錢,讓兒子上大學,沒關係”讓我印象深刻。於是,便開始了單曲循環,直到有空閒時,細讀了歌詞。

《月黑風高》的歌名取自歌詞的第一句,好像並沒有體現出歌裡所要傳達的意思,卻給了聽眾一個壓抑沉悶的意境。對林夕這位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詞人來說,《月黑風高》顯然不一定是得意之作,但其中的故事卻讓我思考了一個我以前不太思考的問題。

故事是這樣的: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乘計程車漫無目的地遊蕩。外面下著雨,雨幕遮蔽了前路。我看那司機,這樣子熬夜到天亮不容易。誰知他說,開完車還要去一棟大廈掃地,才會去休息。但如果能多掙幾個錢,讓兒子上大學,也沒關係。他還說,再困也沒有問題,只要下一代能了不起。自己從來沒念過書,只懂得出賣勞力,所以才希望兒子將來能做醫生。他又說,自己已經年紀大了,開著車右手有一點麻痺。但每次想到以後兒子會成為醫生,心裡就高興。

且不論作為子侄輩的“乘客”承載著上一輩的希望,卻在“唉聲歎氣”,“在沼澤裡無能為力”,單單這位司機父親就反映了中國千千萬萬父親深沉、無私、厚重卻有些沉默的愛。我相信,司機父親對乘客說的這番話也許一生都不會向自己的兒子提及,也相信,無數的中國父親一生都沒有一個與兒子獨處深談的夜晚。

所以,在相對傳統和保守的國度裡,母親小心地在家裡照看孩子,父親在外打拼,“再困”也沒關係,“右手有一點麻痺”也沒問題。所以,母親慈愛地日日嘮叨“吃飽穿暖”,而父親卻總是沉默無語。所以,在這裡成長起來的“幸福”男孩,並不知道自己在十四五歲會極討厭聽到大人們的教訓,甚至不想聽到大人們說話;他會站在高中學校門口,和朋友在一起,學著抽煙、喝酒和說著髒話;他不清楚自己在走進大學校園後,等待他的不只是窗明几淨的課堂,更有令人著迷的電子遊戲;他在遇到心儀的女孩時,沒意識到父親的初次戀情,並不是給了自己的母親;他會在初工作時,無事可做,會在嶄露頭角時,感到明珠暗投;他會永遠抱怨富家子弟更容易成功,抱怨社會對自己不公,抱怨老闆,抱怨同事,抱怨家庭,抱怨交通……

男孩,成長的前路滿是陷阱;父親,那個曾經的男孩,已經遍體傷痕。那他為什麼不像個朋友一樣,坐下來,把這一切都告訴兒子?

我的家鄉在膠東的一個小山村,那裡是齊文化的傳承地。走了很多地方之後,我發現,我們那裡的男人最不喜歡求人,吃苦耐勞的背後是一生的驕傲。在外如此,在愛人和孩子面前又怎麼會顯出脆弱和無奈的一面。在男孩心中,父親是山,是大樹,是堡壘和港灣,男孩希望成長為和父親一樣偉大的人。但普普通通的你我有一天大多會身為人父,可變得偉大,並不容易。那些自己都不願意面對和想起的挫折、無奈甚至錯誤,怎會坦然向兒子提及。

可是,這個世界裡的有些事,只能是父與子之間的話題。

《在世界與我之間》是一封來自父親的信。我在三十五歲這一年,讀到了它。

一個男孩被召喚到了這個世界,他父親的名字是塔那西斯·科茨。也許,一個靈魂飄落凡間有很多選擇,從非洲部落到北美都市郊區,從擁擠的日本東京到人跡罕至的戈壁,但他作為黑人出生在美國一個普通的作家家庭。比較特別的是,他的父親為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有人寫自傳,有人寫家書,同為黑人作家的瑪雅·安吉洛寫了《致女兒書》,但父親給兒子講的故事,講的是自己,還是有很大不同。

科茨寫給兒子薩莫裡的信與其說是講述,不如說是在控訴,本土的評論家如是說。作為奴隸的黑人,在美國的生活並不輕鬆。也許有廢奴運動,並且取得了勝利,也許有馬丁·路德·金,至今還為黑人和白人所尊敬,也許有平權運動的一代又一代,但千萬不要忘記種族隔離的吉姆·克勞法和死在白人私刑下黑人冤屈的靈魂。2014年7月,黑人埃裡克·加納在紐約街頭被一群白人警察按倒在地,鎖住脖頸,窒息死亡,“我不能呼吸”似乎成了美國新一代黑人的詛咒,縈繞不去。

作為一名黑人父親,背負著世代傳承下來的苦難,他除了要告訴兒子,“我們是黑人,我們不一樣”之外,還要幫助兒子理解“我族之所以是我族”的歷史,要告訴他,就像無數出生在埃及拉美西斯二世時期的猶太孩子、出生在運奴船上的非洲孩子一樣,身上所銘刻的我族的印記並不意味著低劣,更不意味著愚鈍,反而象徵著堅強和擁有無盡可能的未來——他們所能失去的只有枷鎖,不是嗎?

然而,科茨想要向兒子解釋的顯然不僅僅是種族,種族反而也許是黑人男孩所要面對的各種枷鎖中最後需要探究的一個。對一個黑人男孩來說,成長中所要明白的第一對概念不是黑人與白人,而是“學校”與“街頭”。“學校”顯然是讓一個人變得和別人一樣,而不是不一樣的地方。父親講自己的故事給兒子聽,不是為了讓兒子過與自己一樣的生活,就像父親不會走與祖父相同的路。而學校教授知識,其目的更不應是讓所有學生遵行書本裡的教條。自由探求真知是每一個人的天性,可總有教授告訴你,你講給自己聽的東西永遠無法在現實中得到印證。於是,科茨離開了大學,卻沒有停止追求真知的腳步,也許那腳步還因為去除了羈絆而輕鬆愉快了許多。

“街頭”在英文中是“street”,正如“社會”在中文中一樣,“街頭”也包含了一些特別的含義。“街頭男孩”不僅僅指的是在街上行走的男孩,更多了一種離開學校、崇尚暴力的痞氣。“社會青年”這個詞已經很少被提及,但其中包含的難以言表的輕視與不認同,還不致為人遺忘。街頭流淌的是叢林法則,以多欺少、恃強凌弱。這可能並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東西,但至少在街頭一切利害得失都清楚明白。如果你在一個轉角受到了一群孩子的圍攻,你也可以跑回自己的院子,拿出自己藏著的砍刀,叫上自己的兄弟,回到街上做一次“公平”的較量。相對坐在學校裡,漫無目的地聽著老師講授只有在“木星”上才能用到的法語,街頭上的快意恩仇也許更令人血脈僨張;比起繼續忍受學業前路上已經擠滿白人和外國人的無奈,早幾年回歸街頭,像身邊絕大多數人、像自己的父親和兄長一樣,是更讓人心安的選擇。

個人在社會中的弱小,一點也不比種族(民族)在歷史中的脆弱讓人感覺更好過。多數中國人也許並不能體會到英國紳士在問候一句“Nice to meet you”(很高興見到你)時,所暗含的“You are not going to be my men”(你不會和我是一種人)意味。極致的恭敬與禮貌背後是冷漠與疏遠。但我們卻很容易地明白,時裝店售貨員在說出“不買就別碰”時的輕蔑。雖然,歷史的屈辱已然通過無盡的歲月,注入我們的血液,顯露在我們的眼中、皮膚和頭髮上,但我們還可以在回答一句“Nice to meet you, too”(也很高興見到你)時,包含一些個體的自信:“I am here to make some difference.”(我會讓你感到我有些不同;我會對這裡的事情有所幫助)。然而,在面對“不買就別碰”的輕視時,我們多數也只能選擇默默走開。

信中,科茨所要說的是,兒子,面對這些,你和我都無能為力。

父愛是一種天賦,從孩子神奇地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就自然而然產生了。愛是一種神奇的力量,它會讓人寵辱不驚、堅韌不拔、一如既往地無憂無慮。記得在我博士畢業後參加工作時,父親曾無意間說:“我更喜歡你上學一直上下去。”這句話感人至深。

父愛強大,不管他是衣食無憂的暢銷書作者,還是靠妻子家人接濟的“a writer to be”(後備作家);不管他是生活在白圍欄、綠草地別墅裡的美國律師,還是生活在裡約貧民區的毒販;不管他是欺壓人的,還是被欺壓的。父愛強大,可能在兒子出生時,他在四處奔波;可能在兒子上小學時,他夜夜笙歌;可能在兒子大學入學時,他在照顧老母親;可能在兒子結婚時,他早已心力交瘁。但總有些時刻,也許是時時刻刻,那想要保護,為其生死的慾望會佔據他的心,而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那一刻,他就是天空,就是大地,就是兒子的整個世界,兒子不能沒有他,所以,他無比強大。

可是作為父親,強大是容易的,像是在永夜中無助地嘶吼,拼盡最後力氣留下的是一個更加脆弱的靈魂。

所以,對兒子說,我無能為力,不容易。

而告訴兒子,我無能為力,你長大後也無能為力,我們身邊的人無能為力,我們整個種族(民族)都無能為力,但還要努力,我們都要努力,更不容易。

每個男人也許都有機會成為父親,但只有勇於直面自己的人、直面自己所在人群的人、直面自己所在民族(種族)的人,才能做好他。勇敢從來不意味著無所不能和所向披靡,而更多地體現在弱小者的堅定選擇中。

科茨是真的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兒子,在一個黑人身體被肆意踐踏的國度,他沒有辦法保證自己的兒子不被警察隨意盤問、被他們逮捕——有時會出現些“意外”——甚至關進監獄,他自己都沒有辦法保證自己的安全,就像朋友普林斯·瓊斯一樣。可是,他用真誠的筆告訴了兒子一切,用憤怒、有些顫抖的喉嚨和手臂反擊著對兒子的可能侵害。

科茨生活在世界的另一端,他長我七歲。

父親、兒子,兒子、父親。有一天,兒子會成為父親,父親是另一個男人的兒子。讓所有父親,像祖父一樣,將世界的真相、思想的自由、人格的獨立與那份炙熱的愛傳承下去。不為別的,只為男孩們不再跌倒,即使是在祖父和父親跌倒的同一地點,只為男孩們可以勇敢地站起來。

於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