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東北遊記 > 第一章 冬至 >

第一章 冬至

冬日的土地,冰凍三尺,無聲無息。天空沒有一絲雲彩,陽光照在白雪覆蓋的稻田上,反射著明晃晃的光,刺得人情不自禁地蒙上眼睛。刺骨的寒風中,我傾斜著身子,步履艱難地從紅旗路北上,去一個叫做「荒地」的村莊。

放眼四下,一馬平川,了無生機,清冽冷峻。兩車道的水泥路從稻田中橫穿而過,令我想起故鄉明尼蘇達冰凍的湖面上鑿出的小路。不過,這裡可沒有暫供棲身的冰屋。我在第二十二中學做志願者教英語,那裡的冬天還算好過,整個校園燒煤取暖。十分鐘前我就是從那裡出發的,喏,現在我的鬍子上已經結起了冰碴子。

皚皚白雪中不時冒出一簇簇乾枯的植物,挺像耙子和掃帚一類的東西。我的左邊,落日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慢慢下降。這是12月末的下午3點22分。對了,今天這個日子,中國的農民管它叫冬至。根據太陽和月亮運行的週期,中國古人定下了二十四個節氣,每個大概持續兩周,冬至就是其中一個。冬至之前的節氣叫做大雪,那一天,雪花如期而至,把整個荒地村籠罩在潔白的茫茫雪野之中。過了冬至,1月份就要迎來小寒。今天的最高氣溫是零下22℃,想到這只是「小小寒意」的前奏,我有點害怕。學校的推拉大門上繫著一條大紅的宣傳橫幅,號召大家「預防手足口病」。還有條更沒用的,說的是「冬季來臨,氣溫驟降」。

紅旗路只有一個交通標誌,限速每小時四十公里。工作日都從沒見過有誰超速。自行車,三輪車,人人都不緊不慢,吱吱呀呀地來到十字路口的中國農業銀行、種子店、麵館和火車站。火車站的牆壁被刷成一種亮晃晃的粉色,尖尖的頂是錫制的,鮮亮的藍色和荒地村平時的天空很是相配。要找個詞來形容這個火車站,老舊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來往吉林與長春之間,橫貫約一百十三公里的新高速列車不會在這裡停靠。對於列車上臥鋪車廂裡的乘客來說,荒地村就是短短三四秒間以模糊影像迅速掠過眼前的一個地方,和中國東北的任何鄉村沒有兩樣。

當局者清。走近了看,紅旗路邊一字排開,散落著很多垃圾:熊貓牌香煙的空盒子,這個牌子還不算便宜;茅台酒的空瓶子;印著股票咨詢的大張廢紙;房地產廣告傳單;命理學的書刊,上面列出了買宅安家的吉利日子;還有些不知何人出版的小報,報名都是《奇聞異事》之類。上面有高級官員的私生活,各種最新謠言被寫得神乎其神;還有一些問答環節,比如,會從北京遷都嗎?(不會)。「文化大革命」死了多少人?(很多)。

今天,紅旗路上靜悄悄的。唯一的聲音來自一面橫幅,掛在兩棵水曲柳樹苗之間,寒風中獵獵作響,捲起來,展開,又捲起來。卷展之間,我看到了幾個字眼,種植、種子、記錄和出產。每天我都會經過這條橫幅,但和熟視無睹的農民們不一樣,我總愛抱著好奇心去研究它。在這幾乎沒有報刊亭和街道標誌的中國農村,宣傳標語就是我的中文初級讀本,雖說其政治鼓吹的企圖昭然若揭。這條大紅色的橫幅教會我幾個字,最後總算湊成了一句話:種植高質量種子,創造出產記錄。

幾十年來,三層的中學教學樓一直是荒地村最高的建築。從我任教的教室看出去,能看到村裡所有的農舍,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彷彿或密或疏的海島。現在,我正朝一塊大廣告牌走去,大概兩公里開外就能看到上面的大字:打造東北第一村。立牌子的是東福米業,荒地村的一家民營農業公司。我只是認了認這上面的字,心想和其他標語一樣又是鬧嚷嚷的大話,沒往心裡去。直到東福米業開始讓這話成真。

傳言說,紅旗路也要像鐵路一樣翻修升級了。當地人心想,是不是一切都要變成新的,只有他們的生活方式要過時了。甚至還有人說,村子的名字也要改。

沒人能確切地解釋這個村子為什麼叫荒地。這裡明明地處一片肥沃的河灘,從松花江的西岸一直延伸到草木叢生的丘陵地帶。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早先的農民們給村子取了這個名字,想迷惑外人,別移居過來跟他們搶地方。周邊也是一些小村莊,一馬平川的稻田上點綴著十幾間平房。這些村莊的名字五花八門:孤店子、張家溝、東崗子、土城子……

在電影《瘋狂高爾夫》當中,羅德尼·丹澤菲爾德扮演的角色吹噓,他和一個姓王的合作夥伴剛剛在長城邊買了些土地:「在好的那邊買的哦!」荒地村恰好就在他所說的相反方向。越過長城,就是中國的東北(和英文的wrong way還挺押韻)。中國人經常把自己國家的地圖形狀比作一隻雄雞,而東北就是雞頭,被擠在蒙古的草原和積雪終年不化的高山之間,高傲地昂了起來,直逼西伯利亞。

過去四百年來,這裡似乎是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地區了。歷史上,西方人將東北稱為滿洲,滿族人本是以部落為單位的遊牧民族,經過多年歷史變遷,從獨立的少數民族到各朝帝國的附庸,再到1644年鐵騎衝過長城,悍然入關,坐上北京的王座。滿族人建立的清朝統治了中國長達近三百年。期間,國家的領土擴大了一倍——西藏、新疆和內蒙古地區紛紛被納入版圖,形成了今天這個多民族國家的國界線。然而,這個政權的中心卻漸漸心力不支,搖搖欲墜。1908年,慈禧太后彌留之際,指了名叫溥儀的兩歲小孩做皇帝。登基時,孩子坐不住,不停地哭鬧。帶他登基的父親安慰道:「別哭,快完了,快完了。」結果一語成讖,四年後,越來越腐敗的清朝終於分崩離析,溥儀成了中國的末代皇帝。1912年,孫中山領導起義創建中華民國之後,溥儀被迫遜位。

那時候,國家的進步對很多滿族人來說意味著不幸。他們早就遠離故土,在長城以南安居樂業。文化上也已經被自己統治的漢族人完全同化了。直到今天,大多數滿族人看起來和其他的東北人別無二致。儘管清朝使用兩種官方語言,但普通話一直是通用語。一位清朝皇帝甚至給天安門命了名。大多數滿族人都不會說滿語了。這種和普通話相比簡直就是天書、寫起來有點像蒙古語的語言,開始衰敗,並走向滅絕。

同樣失守的還有滿族人在東北的優勢。本來,歷任的皇帝們都想把這裡作為一塊滿族文化的自留地。然而,隨著持續數百年限制往滿洲遷移的法令被撤銷,漢族農民潮水般迅速湧向這個地區。僅僅1927年到1929年間,每年就平均有一百萬人到此安居,數字超過了歐洲往美國移民潮的最高峰。

來這裡扎根的「新人」,不叫這裡滿洲或是東北,也不叫關東,甚至不照地圖上標示的那樣,叫東北三省。他們只是按照所見所聞,用眼前的情形來稱呼這裡:北大荒。

「儘管不知道上帝到底將人間天堂選址何處,」這個時期,有一位法國神父旅經東北,下筆成文,「但我們可以確定,他沒有選這裡。」

然而,我眼中的北大荒美麗而獨特,當得起這個引起無限回憶與共鳴的名字。

北風從雪野之上呼嘯而過,又穿透我厚厚的四層衣服。我神遊天外,啊,這陣狂風,應該有兩個管不了孩子的父母,一個叫戈壁霜雪,一個叫西伯利亞凍土。我的鄰居們管這種感覺叫刺骨,不管你裡三層外三層裹得多嚴實,這風還是能吹到你骨頭裡去。

然而,天空是那樣遼遠廣闊。湛藍與清新就這樣蔓延到無邊無際。在中國的城市,少有人會停下來抬頭看天,那上面早已霧霾籠罩。其他農村地區也常常陰雲密佈,給人壓抑沉悶之感。然而,在這中國的東北邊關,天空藍得發白,純粹的顏色正如天空下蔓延的土地。這裡的農民只把真正的土叫土,塵是不能稱之為土的。中國很多地方的土地已經被耕種、翻犁了上千年。東北則不同,他們會有意識地選擇較少開墾的黑土地,用「甜水」去灌溉。等到氣候回暖,地面解凍,抓一把黏土在手裡,那濕潤肥沃的感覺,還以為抓的是咖啡渣。

就算土地異常新鮮和肥沃,荒地還是非常典型的中國鄉村。不過這裡的農民不會在山坡開墾的梯田上辛苦勞作一整年。三面都環繞著延伸到遠處丘陵地區的稻田,大家每年只收成一次。

往西南方坐十二個小時的火車,就能到北京。兩地之間的距離相當於從緬因州中部到華盛頓特區,將近一千公里。拋開交通運輸情況和文化上的牽絆,荒地離海參崴和平壤還要近一些,距離只有一半。我經常在教室的黑板上畫出簡易「地圖」,表明村子的位置:

中間那塊空白的區域基本就可以代表中國東北,其人口和面積都相當於德國和法國的總和。這個類比還能讓人想起這片土地不久前的過去:19世紀末,西方旅行者來到這裡,把這片冰天雪地的邊疆比作阿拉斯加;然而,他們的下一代卻寫道,這裡是「衝突的搖籃」,是亞洲的阿爾薩斯-洛林[1]。

20世紀上半葉,東北惹得中國、日本和俄羅斯炮火相向。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從中斡旋,調停戰爭,贏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然而日本卻掌握了東北大部分的鐵路,這也是中國最長最有利可圖的鐵路線,連接礦物豐富的腹地與太平洋沿岸的港口。俄羅斯沒能成功將東北附屬於東西伯利亞;而日本則努力將這裡變成其「大東亞共榮圈」帝國夢想的立足點。

1931年日本曾經在這裡建立了傀儡政權偽滿洲國,所以,當日本投降二戰結束之後,滿洲這個稱呼就犯了忌諱,被棄用了。然而,遠早於日本侵略之前,滿洲這個詞就代替了原來的韃靼,廣泛出現在19世紀的中國地圖和歐洲地圖冊上。就連共產黨的地方機關也使用過這個詞,出版過《滿洲工人》之類的刊物。

朝鮮戰爭期間,西方媒體的報道重新啟用了這個稱呼。然而,1955年,蘇聯顧問團撤出,這片土地完全被北京的中央政府控制之後,滿洲這個字眼,就漸漸淡出了。

不過,儘管在地緣政治上不再炙手可熱,東北依然是一片獨樹一幟的土地。中國地大物博,各個區域的豐富多彩不輸美國。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菜系和性格。把東北這個詞和這三個名詞連接,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幾乎都會立即想到爽脆的口音,拉長的腔調,土豆酸菜,豬肉餃子和剽悍不失低調甚至有些古怪的民風。有一首曾經全國傳唱的流行歌曲《東北人都是活雷鋒》,歌裡用半戲謔的口氣,描述了東北人民樂於助人的美德和有些讓人吃不消的熱情。任何在美國體驗過所謂「明尼蘇達熱情」的人,都會覺得這種感覺親切熟悉。

作為明尼蘇達人的我自然被這歷史和民風吸引。東北人鮮明獨特的個性更讓我想起童年時代的老鄰居。另外,中國的其他邊疆地區都有非常獨特和難懂的方言,比如藏語、維吾爾語或者粵語。而今天的東北則使用標準普通話和非常接近的方言,如此一來,我的聽說和閱讀都不成問題。不過,最吸引我的,還是這片土地的歷史。

我所在高中的學生們,每每上歷史課,都會用莊重而洪亮的聲音,讀著「中國文明有五千年的悠久歷史」。在他們的歷史課本上,東北在這上下五千年中所佔篇幅少得可憐。這反而讓它的過去顯得可親。有記載的古代歷史中開始比較頻繁地出現東北的字眼,大概是在17世紀早期,當時在世界的另一邊,莎士比亞正在創作經典戲劇,英格蘭清教徒登陸普利茅斯巖,開始創建美國。

在現代中國生活的人,都明白見證傳統流失,老景翻新的感覺。在北京,也許你上周還在一條巷子裡的小店吃麵條,下周再去就發現那兒已經變成一堆瓦礫。十年前,在一個即將因為三峽工程修建而被拆遷的尼姑庵,我遇到一個年長的尼姑,她說本來想在那裡住一輩子的。還問我能不能把她寫進某個故事裡,這樣也算永遠待在那裡了。

相比之下,東北的歷史還不算那麼遙遠。各種各樣的遺物散落在各個地區,彷彿一款名為《帝國傳奇》的尋寶主題桌游。你乘坐的火車可能行駛在以沙皇命名的鐵路上;你漫步而過的建築不是佛教古寺,而是洋蔥圓頂的俄羅斯東正教教堂;你走過的大道兩旁種著日本赤松;樹木掩映之下,是殖民時期各國政府的辦公樓,建築風格被稱為「亞洲崛起」,散發著濃濃的舊時代氣息;你還可以去參觀溥儀的「傀儡皇宮」;再看看二戰時期日本關押盟軍戰俘的地方,其中包括巴丹死亡行軍[2]的倖存者;站在朝鮮戰爭期間美軍飛行員俯衝轟炸過的大橋上,就是站在中朝邊境上,跨越了鴨綠江。這些地方豎立的牌匾上,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你不知道這裡曾經發生了什麼故事,有什麼樣的過往。而在我眼裡,這些恰恰就是歷史的印記,記錄了東北的興衰榮辱,也縮影了現代中國的起落沉浮。在中國所有的地區裡,東北獨樹一幟,它的歷史舞台上,唱主角的竟然是外國人。

哈爾濱每年都會舉行著名的冰燈節,這是一場持續大約一個月的冬日嘉年華。人們從封凍的松花江上採來大量冰塊,將著名的建築以一比一的比例還原。現場流光溢彩,人頭攢動。然而除此之外,東北在大多數中國人眼裡仍然是長城以北的邊疆,廣闊遙遠,只能望而興歎。今天,長城也許不是屏障,冬季的天氣是卻步的主要理由。除了滑雪愛好者和被虐狂以外,誰願意去零下的天氣裡度假啊。這裡的夏日倒是溫和晴朗,但就連我這個「老外」也總覺得這個中國右上角的地方只屬於我一個:火車站售票處沒有挨挨擠擠的人群,不需要提前預訂酒店,也完全不用避讓旅行團。我以荒地為起點去各地旅行,大概在這塊土地上暢遊了四萬多公里。一路上,我總是獨自坐在火車車廂裡。這真是和南方大不一樣,那裡的車廂擠得發悶,我有時候一路都站在廁所裡,或者在座位下面鋪點報紙,一直躺到終點。

東北真正的劃分線是所謂的天下第一關,長城就在這裡與茫茫渤海匯合。這裡的長城翻修過,大概延伸了不到五百米,就在一個水泥磚砌成的屏障那裡戛然而止。這個建築把什麼風景都擋住了。走到這裡的旅行者面對的只是一道灰色的水泥牆。不過中間有一扇正常大小的門,就是公寓裡那種房間門。使勁推開門,眼前就能看到一段野長城,殘垣碎石滿地,高高野草叢生,老榆樹肆意地長滿了山頭。穿過這道門,彷彿就跨入了東北之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東北的農場上,天氣就是第四個維度。紅旗路上彷彿帶著冰碴的風割著我的雙頰。前方遠處有什麼東西越來越近,突突地響著,還冒著煙,好像一架被打下來的雙翼飛機。哦,原來是輛三輪拖拉機。開拖拉機的戴著一副過於寬大的墨鏡和白色棉質的醫用口罩,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再加上一頂有毛邊的解放軍帽子,就根本沒法辨認了。帽子的邊緣結了一層黑色的冰,帽耳還在風中有節奏地上下翻飛。司機按了一下喇叭,響亮清越,彷彿都能聽得到拖拉機的電池消耗了多少能量。司機按得更起勁了。在中國的鄉村有條不成文的規律,周圍越安靜,人們發出的噪聲就越大。

司機剎車,拖拉機搖搖晃晃地停下了,彷彿在冷風中跺腳取暖。我根本不知道帽子下面、墨鏡後頭的是誰。厚厚的口罩後面傳來東北味濃重的問話:「干哈麼呢你?」

我在幹什麼?「我在走路啊。」

司機是典型的東北人,方言說得跟唱歌似的,他繼續問:「誰家滴哈?」

在這個地方,「你是誰家的」是句標準的問候,對外國人也不例外。和中國其他地方問「吃了嗎」「你從哪個國家來」不太一樣。

「關家。」我說了房東的姓。

「對勒!」司機大笑起來。「上車吧!」他發動了拖拉機,車子跟上了心臟除顫器似的抖了起來。

我把頭藏在司機的肩膀後面避寒。他駕著拖拉機突突突一路往北跑了將近兩公里,轉了個彎,出了紅旗路,來到一些磚石蓋的平房之中。他在最後一間那裡停下,窗口透著微黃的燈光,煙囪裡升起裊裊炊煙。我的家還要再往北將近兩公里。但今晚是每週固定的「約會」,要跟我在荒地村最親密的朋友吃飯。

我感謝了這位不認識的司機。他堅決不要錢。不過我清楚,總有一天他會跑來跟我亮明身份,我也就能給他幫個什麼忙,報了今天的恩。我推開從不上鎖的前門,在門廳裡跺掉牛仔褲上的雪,接著打開通往主臥室的門,熟門熟路地上了炕(用磚砌成的床,高六十厘米左右,長度就是整個房間的長度,寬也差不多有房間那麼寬)。炕的下面會燒干的稻草秸稈來加熱,油布摸起來很燙,但鋪上棉鋪蓋卷就暖和又舒服了。房間裡飄著一股烤制穀物的香味,就好像坐在剛出爐的麵包上。跨入這個家的門檻,總是讓我覺得親切又愉快。

炕的旁邊是一張圓桌,上面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豐盛飯菜,有回鍋肉、炸蘑菇、蒜蓉野菜。每家每戶的窗子幾乎都有牆那麼大,包著塑料紙,隔熱防風。用來蒸飯的米就來自窗外的一畝三分地。做這些飯菜的大鐵鍋嵌在一個水泥灶裡,生火也是用稻草秸稈。

「麥爾,」一家之主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三舅,」我也點了個頭。我們不講什麼客套,不會寒暄什麼「一定很冷吧」「吃了嗎」「你穿得太少啦」「多吃點」「抽根煙」「喝點茶」「冬天了,外面冷,多穿點」「喝點酒」「你看起來好冷啊」「吃吃吃,多吃點」之類的。這種熟悉和隨意,給我家的感覺。

「我做了飯,」他說,「今晚就我倆。其他人都去——」這裡他就要說某人的家,可能是四表哥,可能是二外甥,或者其他什麼親戚,反正我得畫個詳細的圖表才搞得清楚。把任何中國的大家庭化成一棵樹,每個分枝上的稱呼都能表明你來自哪一邊,排行老幾。英語裡我們就籠統地喊阿姨(aunt),但在中國,就可能是大伯母(爸爸最年長的哥哥的老婆)。一個人的表親,也要分各種各樣,可能是二表弟(媽媽妹妹的二兒子)。三舅,就是媽媽那邊排行老三的叔叔。

我知道他姓什麼,但一直叫他三舅。這個六十六歲的男人有著紅潤的雙頰,彷彿不會變老,身體反而越來越硬朗了,就像紅旗路兩旁的水曲柳。他還用牙齒撬開啤酒瓶蓋,隨隨便便就扛起二十幾公斤的種子,徒手在地裡除草,深深彎下腰去施肥。他抽的煙牌子是長白山,得名於這個省和朝鮮交界處的那座山,峰頂終年積雪。顧名思義,就是永遠白色的山。不過,抽著以這座山命名的煙,只能看到青黑的煙圈。

「你們那邊兒該過聖誕節了,是不?」

「還有兩天。」我回答。

「今晚我媳婦兒不在,」他好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說,「咱倆好好喝兩瓶兒。」

三舅給兩個飯碗倒滿了「雪花」啤酒(一般來說,農民家裡唯一的杯子都是用來喝茶的)。把自己碗裡的一飲而盡之後,他又從一個塑料罐子裡倒了點烈酒,自顧自地大聲啜飲。他沒給我倒,大概想起了上次一起喝高粱酒的情景。

七年前,我第一次踏足荒地村。那時候我孤身一人,是為《國家地理》采寫東北歷史的。我從省會長春出發,坐一輛滿是腳臭味的大巴往東行進了兩小時。司機停在兩車道的路邊,看著擋風玻璃外黑沉沉的夜幕,問我:「你真在這兒下,確定?」

大巴開走以後,我獨自站在零下的天氣裡,後悔自己莽撞衝動的決定。沒有出租車能讓我逃離,也沒有餃子館或店舖什麼的好進去等。甚至連一星半盞的路燈都沒有。只有一塊大概牛犢子那麼高的花崗岩牌子,用冷冰冰的漢字標明,我進入了荒地村的地界。

我凍得上牙齒和下牙齒直打架,在滿天繁星的陪伴下沿著紅旗路北上。白雪覆蓋的田野上,北斗七星彷彿觸手可及。四下一片寂靜,只能聽到我粗重的喘息。燒稻草秸稈的味道從不知誰家的煙囪裡飄出來。三舅拿著一個手電筒,等在路邊。他把我領到自己家裡,桌上擺滿熱氣騰騰的飯菜,房間裡坐著很多人,他們都向我舉杯歡迎。

「我搬到這兒來怎麼樣?」高度酒一杯接一杯,酒酣耳熱的我問道。

「你住在北京啊!」他說。「誰不想住那個地兒啊。沒人願意搬到這兒來。」

但是我可以啊,我暗想,沒有再提。

晚飯後,三舅和我並排躺在炕上。我們倆一起睡了一夜,身子僵得跟木乃伊似的。一整夜,我都做著搬來東北住的夢。

但我住在北京,住在首都最古老的地區,和好幾個中國家庭分享一個四合院。那裡沒有暖氣,沒有熱水,也沒有廁所。北京正在拆遷舊城中心傳統的老胡同,在胡同完全消失之前,我希望能進去實地體驗一番,不想像遊客、外國學生和記者(不過,我倒是依次都擁有過這些身份)一樣走馬觀花,看一眼就過了。兩年來,我在胡同裡的小學教英語,還帶了一些老年學生,這讓我每天有點事情幹,也在社區裡得到了認可。胡同裡的生活可不像明信片上那麼美好和浪漫,貧窮從來都不是什麼值得展示的事情。在《再會,老北京》一書中,我詳細描寫了這個社區厚重的歷史和日常的生活。我在胡同裡見證的很多東西,都和東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比如繫在家養鴿子腿上的竹哨子,每天下午都在頭頂的天空憂傷地迴旋;比如名字裡帶有「旗」字的胡同,是滿洲的軍隊劃分單位;比如裁縫店裡手縫的旗袍;再比如我一個老鄰居的電視裡每天從早到晚咿咿呀呀唱著的京劇。

那些年,荒地村是我心中的備用居住地。在現代中國的故事中,主角是首都和沿海城市。看那些閃閃發光的城市!那些新城!那些主辦奧運會的城市!那些擁堵不堪、階級分明、過度擁擠的城市!大多數外國駐華記者都居住在城市,中國的作家也一直將寫作重心放在都市生活和城市知識分子上。有一些現代中國學者認為,美國作家賽珍珠1931年出版的小說《大地》[3],應該歸入中國文學一欄,填補這方面的空白。

我也寫了很多關於中國城市變遷的東西,而現在關心的,是另一個世界的生活。光是看看從農村來到城市的流動人口數量,我眼前就出現大片荒蕪的土地,農民們毅然決然甩掉手裡的鐮刀,跳上一輛路過的大巴,絕塵而去,再不回頭。我想像著空空如也的房間,電視開著,閃著微弱的光;門口走過的奶牛哞哞直叫,聽起來那麼悲傷,她們的乳房裡脹滿了奶水,擠奶的人卻不見蹤影。

1993年,美國的人口普查不再把農民的數量算在統計範圍內:這項人口統計已經「失去了數據上的意義」,只有不到2%的美國人居住在農場。但中國呢,有將近一半的人口,大概七億人,還住在荒地這樣的鄉村。不過這個數字正在直線下降:2000年以來,中國有四分之一的鄉村已經悄然消失,有的是因為農村人口大量湧入城市;有的則是為了滿足全國城市化的目標,重新劃分行政區域,將周邊的小村莊納入新的管轄範圍。荒地村離吉林市三十二公里,需要搭乘一個多小時的公車才能到達,不過最近還是被劃進了該市的範圍,名字倒是沒變,居民則成了城市人口——至少在文件上是這樣。

我很清楚,在東北,能夠對中國的過去一探究竟。但沒有料到,在荒地,我能一瞥這個國家的未來。

到2011年,中國「解構」馬克思主義社會的年頭,遠超建設這樣一個社會的時間。荒地迎來一個前無古人的新經濟階段:成為一個企業城。

這裡最大的公司叫做東福米業,始於2000年,村裡的兩個合夥人和鄰居一樣,種了短粒黏粳米。這類米普遍用於製作壽司,中國人則用來做一些小吃。但和墨守成規的鄰居們不同,東福米業的創始人做了很多試驗,試種了不同的種子,種成了荒地村第一棵有機作物。

到第三次收成的時候,政府各部門開始在官方宴會上使用這種大荒地牌稻米。2007年,時任國家主席的胡錦濤視察了荒地村和東福米業的總部。一張他在檢視產品的巨幅照片掛在公司新開的溫泉度假村入口。每到週末,這裡就會迎來穩定的客流量。城裡人紛紛來此一日游,沿著紅旗路扔下一路的垃圾。溫泉度假村的門票是一百二十元,相當於當地農民兩周的收入。

一開始,公司宣佈,會以高於市場價的價格向大家購買大米,並雇他們來操作日本進口的拋光機和包裝機,我的鄰居們都很高興。公司獲益,相當於整個村子都獲益了。過去七年來,和東福米業簽署土地出讓合同的農民數量翻了番。公司為他們提供種子,並保證每家收成之後至少能付給他們一萬五千五百元。

這個數字是中國農民平均年收入的兩倍。東福米業幾乎承包了荒地村所有十三平方公里的土地。不過包括三舅在內的幾家人還沒被說動。

村裡正在形成新的天際線。紅旗路的一頭,起重機正在轟鳴,一棟棟五層樓房已經有了雛形。東福米業為農民提供公寓,交換他們原有的居住面積。到手之後就會把老房子剷平,變成耕地。同意搬遷的人寥寥無幾:放棄了老房子,也就沒有了院子,沒有了雞籠,沒法自給自足,還沒法用這個副業去補貼家用。這樣很多人會遠離土地,不符合中國人篤信的接地氣的傳統。老人們擔心要爬到三樓、四樓甚至五樓,老胳膊老腿的可吃不消。另外,離開土地,彷彿是在打賭,賭簽了協議之後米價不會飛速上漲。東福米業所承諾的付款實際上是對未來的承諾。這個價錢今天看上去不錯,明年可就說不定了。糧食的價格和房地產一樣,一路飆高。

公寓樓工程的廣告部用激光噴繪了一塊五顏六色的廣告牌,上面有一條名為奉士河的潺潺流水,這個封建時代的名字跟集體所有的農牧社區顯得有點格格不入。廣告牌的邊緣全是美麗的荷花和挺拔的柳樹,上面的公寓樓有自來水和集中供暖系統。在這幅未來的美好畫卷中,人們帶著妻兒老小,或坐在長凳上,或漫步涼棚下。女人們穿著好看的連衣裙或短裙,男人和小孩穿著T恤和牛仔褲。他們的外貌與言行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荒地人。至少不像現在的村民。

炕上太暖和了,熱得我脫了好幾件衣服。圓桌下塑料板條箱裡拿出來的幾瓶雪花啤酒一下肚,三舅的雙頰也變得緋紅。我有點怕跑到天寒地凍的門外去上茅房。

三舅先去了。我注意到斗櫃上有一本書,《農民學法用法300問》。裡面收錄了三百個農民關心的法律問題,並做出了回答。比如,村委會能從私人擁有的農田上獲利嗎?(不能);村委會必須將賬目公開給民眾嗎?(是的);打老婆和孩子是家務事,跟村裡沒關係,是嗎?(不是);農民有權向國家政府請願嗎?(有)。我覺得再讀下去應該能遇到「冬天是不是氣溫變化很大」這樣的問題。不過三舅回來了,說「這書也沒啥用,那些事兒我都知道」。

他打開電視,剛好7點,《新聞聯播》開始了。我們肩並肩坐在炕上。一位主播正在詳細介紹政府控制通貨膨脹的各項措施。每週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一提起錢的問題,三舅就會問我在美國汽油什麼價。「豬肉呢,豬肉多少錢?一瓶玉米油多少錢?」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們細數了大蒜和小蔥的價格,學校的學費,以及房租。真是啥都漲價了,這是三舅的結論。

「米價也漲了,」我說,「這對你來說是好事。」

「種子也漲了,燃料也漲了,水也漲了,電也漲了。只有稅降了,挺好笑的哈。」

2006年,中國政府做了一件前無古人的事,免除了所有的農業稅。

固定電話響了。三舅拿起聽筒。我聽到的話如下:

(電話鈴)啊!

啊?

啊啊啊啊。

啊。(掛電話)

在東北,「啊」這個詞能代表很多意思,你好,再見,知道了,我同意,再來點兒,麻煩你和這事兒一兩句話說不清。三舅的注意力又回到《新聞聯播》。他跟我說,有人要來和咱們一塊兒喝酒。三舅說的這個親戚的輩分我不太明白,他放慢了語速,就跟我在黑板上向中學生解釋複雜句子似的。

「他是——我弟弟——的兒子。明白了?就是你——丈母娘——的兒子。你——媳婦兒——的媽——的兒子。清楚了嗎?」

「啊。」

對了,我來東北,並且在這麼多村莊裡選了荒地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呢?答案就在這一問一答之中。我承認,一開始並不是因為什麼悠久的歷史和獨特的生活方式,這些都是隨著時間的增長才讓我好奇的。最根本的原因要簡單得多:一個妹子。

[1]普法戰爭後法國於1871年割讓給德國的領土。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這塊土地歸還法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德國佔領,後又歸還法國。——譯者

[2]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軍攻佔菲律賓、巴丹島後,強迫美戰俘徒步行軍至俘虜營集中,沿途死者頗眾。——譯者

[3]賽珍珠的一部英文小說,以同情的筆觸和白描的手法,塑造了勤勞樸實的中國農民的形象,描繪了他們的家庭生活,寫出了「農民靈魂的幾個側面」。這一作品出版後,跨越了東西文化間的鴻溝,有力改變了當時不少西方讀者眼中中國那種「歷史悠久而又軟弱落後的神秘國度」印象。——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