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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狂風擊打人的自負,讓它啜泣

和尖嘯,留下赤裸驚懼的靈魂。

隨風而去,虔敬如一。

因恐懼緊閉窗帷,與永恆失之交臂

還有那明艷、躍動的自我的火焰……

那麼所追尋的是沉思領悟無限。

去它的門前,大膽地叩問意義。

長途漫漫,滿是貪婪的庸人

渴求與你的根脈交纏。

拋之腦後,因為他們與夏日同朽……

——約翰·威廉森

當約翰·威廉森1970年開始為砂岩隱居地招募新人時,很多人像他一樣相信「新生活方式社區」的時代在美國終於來臨了。根據《紐約時報》的一項調查,全國估計已經有將近兩千個此類居所,大小各異千差萬別,遍佈在農舍、城市閣樓、山腹莊園、沙漠坯房、網格球頂的大廈以及猶太聚居區的廉租公寓裡。住在裡面的有嬉皮士園藝家、愛冥想的神秘主義者、時髦人物、耶穌迷、崇尚環保的福音派信徒、遁世的搖滾音樂家、厭倦的和平請願者、輟離公司的人,還有威爾海姆·賴希和馬斯洛、B.F.斯金納[106] ,以及維尼熊的忠實信眾們。

俄勒岡州尤金市以西幾英里處有一個佔地80英畝的定居區,是由一群經營肉牛生意的性解放的中西部人創建的。在加州伯克利,受到羅伯特·裡默一本性烏托邦小說的感召,璧人們比翼齊飛地——當然不總是和和氣氣地——住在一座叫「哈羅德西區」的大房子裡。在奧克蘭市郊拉斐特林地中的一個僻靜所在,住著34歲倡導「負責的享樂主義」的維克多·布蘭科,他在房地產開發中賺了錢,現在在加州和其他州擁有幾個迷你社區;《滾石》雜誌稱他為「社區界的山德士上校[107] 」。

在離新墨西哥州聖克裡斯托瓦爾不遠的地方,一位紐約藝術家和他受過斯坦福大學教育的妻子建立了佔地130英畝的拉瑪社區;而在科羅拉多州群山中、毗鄰沃爾森堡的地方有一簇屬於「自由社區」的小木屋,它的成員中有油漆工、陶器匠、皮革匠等。賓夕法尼亞州米德維爾市以外十英里是奧茲嬉皮社區,它的土地是從一位前海員兼商人手裡繼承過來的;而在弗吉尼亞州中部離庫爾佩珀鎮不遠的地方,一群年輕的社會理論家創建了120英畝的雙橡園社區,他們還經營農場,生產吊床,把自己的主要居所叫作「奧奈達」。

在紐約城,崇尚精神的社群主義者們住在褐砂石房屋[108] 中間的靜修院裡,他們不練瑜伽和吟誦曼特羅[109] 的時候就外出做木匠、泥水匠、油漆工等。在佛蒙特州的帕特尼,約翰·漢弗萊·諾伊斯的組織一個多世紀前被驅逐,而現在在這裡已經成立了五個反主流文化的社區,其中最無政府主義的「紅苜蓿部落」,大體是由一位麥片生產世家的公子提供財政支援的。佛蒙特州北部邊遠地區還有一個叫「布林阿斯」的農業社區,那兒有不少賴希的讀者,他們相信,一夫一妻制、佔有慾、妒忌和戰爭確實緊密相連;但這個社區,像許多類似的充滿學院派激進主義者的農業社區一樣,面臨財政困境,因為成員們花太多時間閱讀嚴肅書籍和在壁爐邊高談闊論,所以就沒有多少時間在牛捨擠牛奶了。

一位叫羅伯特·烏裡耶的作家屢屢有如此印象。1968-1971年間,為寫作《破鏡重圓》做調查時,他拜訪了全美幾十個社區。儘管對弗吉尼亞州的雙橡園等地所呈現出來的理想主義和高效率充滿欽佩,但他無法忽視有很多社群主義者沒有戒律和決心來踐行他們的理念:他們譴責外面的污染和銅臭,自己卻在滿是迷幻劑的污濁小棚屋和閣樓裡弄出來一種垃圾文化,這些地方擠滿了嗑了藥亢奮但精氣萎靡的流浪漢。羅伯特·烏裡耶所到之處都聽到年輕人高呼著渴望與地球有機和諧地共處,渴望棲居於遠離貪婪和敵意的和平之所,但是他在社區中也發現自己「被口水戰和馬拉松一樣冗長的會議淹沒,會上人們甚至無法決定是否該把狗關在門外。到處都是不能開的車和不能抽吸的泵,因為所有人都對塔羅牌的神秘歷史瞭如指掌卻對機械學一無所知。到處都是人們在為自給自足、脫離資本主義系統而奮鬥,但他們卻又接受食品券和老爸——一家賣維生素P的公司——的施捨。殘羹剩飯堵住了水池,奶牛從沒關的門裡溜躂出來,卻沒有人被責怪。到處都是搖搖欲墜和頃刻無常。總有人要離開,捲起行李,包好吉他,向人們吻別——他們要再度去尋找真正自由、無憂無慮的社區」。

約翰·威廉森很清楚這樣的社區往往會吸引無根遊民,他格外小心在砂岩不要吸收太多這樣的人。雖然他想要反主流文化的伴侶加入砂岩體驗——甚至在洛杉磯地下刊物《自由報》上登廣告說砂岩要擴招,但他刻意不透露地點,只列上了城裡一個租來的小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這樣他的下屬就可以一對一地面試申請者,向他們說明加入砂岩的基本要求和代價。

因為砂岩沒有農場或產業來維持生計,威廉森決定接收大概200名付費會員,每年交240美金就可以把砂岩當作某種俱樂部:白天可以來游泳池游泳,在主屋的露天平台裸體曬日光浴,在草坪野餐;特定的晚上還可以和「大家庭」共進自助晚餐,通常是裸體的但並不強制如此,餐後他們可以小心翼翼地下樓到一個60英尺×20英尺的大房間裡,那裡燈光朦朧,鋪著紅地毯,任何人想要都可以在排列好的軟墊和大枕頭上做愛,或者僅僅是聽立體聲音樂放鬆一下,或者在壁爐邊交談。

為確保所有准成員都預先收到警告:砂岩會有放縱的夜晚,每個申請者在面試時都會領到一本小冊子,上面寫道:

砂岩背後的理念包括:人的身體是善的,公開表達愛與性也是好的。砂岩的成員只要不粗魯無禮或把自己的慾望強加於別人身上,就可以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這裡沒有安排好的活動,不需要學習行為方式,也沒有導師。在交互友愛的精神之下,成員們可以在任何時候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

砂岩體驗中強烈而持久的重要性在於人與人的接觸,但並非像雞尾酒聚會那樣充滿了計謀戲耍和躲躲藏藏。在砂岩,接觸包括基本水準上如實的、身體的赤裸和公開的性愛。在這些方面,此體驗的意義遠超任何理性的分析。行動的真實性,以及在基本層面上的接受與被接受,沒有任何保留和掩蓋,是砂岩體驗的精髓。它超越了幻想,創造出一種新的共同體,在那裡所有人的精神、身體和存在在彼此之間都不再陌生。在這個共同體中,人們之間的差異成為愉悅的源泉而非衝突的緣由。

砂岩為數不多的嚴格執行的規範包括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得成為成員;設施內不可使用任何毒品;另外,為了保持性別平衡,只有伴侶們可以結對參加晚間的活動。儘管晚餐伴有葡萄酒,飲用烈酒卻被勸止。在辦公室的初試,以及之後約翰和芭芭拉·威廉森在砂岩主屋進行的複試裡,他們都下了很大功夫來瞭解申請者是否有酗酒、吸毒,或者精神疾病的歷史,或任何可能被砂岩高強度的性氛圍所喚醒或惡化的問題,在砂岩,忠誠的伴侶們可能會第一次充分瞭解甚至目睹他們愛人不忠的行為。

約翰·威廉森想要盡可能召集大量穩定的伴侶,那些相信如果沒有性獨佔,私人關係會變得更加親密的年輕中產階級肉慾主義者。威廉森也希望能囊括較多媒體和學界的代表、商業領袖、律師、醫師、作家和社會科學家,這些「改變的人」也許可以將砂岩的哲學用文字——如果不是用行為——傳播給他們的朋友、同事,以及愈發接受新觀念、新價值的消費大眾。

威廉森為了和有影響力的人會面,可能的話也吸收他們,給著名的大學人類學家和心理學家發了邀請函,邀請他們來砂岩做一天客;他雇了專攻公關的同事,在媒體接受採訪;和妻子芭芭拉一起,不遠萬里去研討會上發言,那些研討會探討新生活方式社區和婚姻模式變革等問題。在賓夕法尼亞州波科諾群山間的科克裡奇隱居地召開的一次研討會上,威廉森發表了一篇演說來解釋砂岩的目標,聽眾包括羅伯特·弗朗克爾——他從天主教神父變成了作家、丈夫和費爾裡·狄金生大學的胚胎學性學教授;拉斯特姆和德拉·羅伊,兩位賓州州立大學的化學家,也是一對富有經驗的夫妻關係顧問;斯蒂芬·貝爾茨,身任費城行為矯正中心執行主任的心理學家;小說家羅伯特·裡默;還有其他一些人。他們聽了威廉森的演講對他在加州的實驗饒有興味,想要拜訪砂岩看看那兒都發生了什麼。

威廉森在遠方撩撥起人們的熱情時,家鄉的「大家庭」可不是那麼理想化地與他合拍;甚至他在砂岩時也似乎總是那麼高瞻遠矚,從親密圈子中游離出來,關注未來的計劃,花大量時間款待重要訪客,將他的魅力和性精力用於追求滿足新歡。

第一個察覺並怨恨威廉森善變性格的人是朱迪斯·布拉洛,她過去曾被他熱烈追求過,也習慣甚至是依賴上了威廉森的特別關注,現在感覺自己有些像舊物被棄之不理。為了他,她中斷了家庭生活,離開郊區舒適的家,帶著孩子和心懷不滿的丈夫舉家遷移到托潘加峽谷一個租來的農場裡,只為了能離砂岩近些,能方便幫助威廉森他們清掃、油漆、改建、造園和其他裝修。現在,完工的屋舍光彩照人,卻不過成了玻璃櫥窗,展示著威廉森的自我和不斷擴張的野心。

威廉森不再是表面上那個羅曼蒂克的古魯,他真正的職業更像是精打細算的工程師。在朱迪斯的眼裡,威廉森正將砂岩變成一個家庭實驗室,裸體大家庭像模型一樣被展覽,吸引新成員、新資金,以及威廉森一直想得到的學術界的興趣。他高中之後就沒有接受過正式教育,唯一能為砂岩贏取學界地位的方式是建立一個顧問團,成員由大學認可的科學家和隨機的行為主義者組成。顧問們自身的欲求在砂岩獲得滿足,也許會幫助威廉森在未來獲取私人甚至政府基金,這樣他就可以繼續研究妒忌和佔有慾的根源——而朱迪斯認為除非人們不再深深在乎彼此,否則妒忌和佔有慾無藥可醫。

朱迪斯相信,雖然約翰·威廉森並不限制自己的妻子,但事實上就連他也受到性獨佔欲的影響;他似乎挺反感珍愛的奧拉利亞·利爾現在越來越多地與戴維·施溫登單獨相處,而且當朱迪斯向威廉森承認自己 也被施溫登的身體吸引時,她覺得他的反應也很不滿和消極。

朱迪斯不理會威廉森的反感,有天在孩子們去上學、丈夫去保險公司上班後邀請戴維到家裡來;但她沒把這次,還有接下來的另一次約會告訴任何人。不過她對這些幽會很不安,意識到自己僅僅是因為覺得威廉森會反對,就遮遮掩掩一件其實和他毫不相干的事,這讓她備感困擾;也因此她漸漸承認威廉森對她的私生活有揮之不去的影響。整個處境充滿了矛盾衝突:威廉森,直言不諱地擁護不獨佔的、開放的性愛,但在對待奧拉利亞和她自己時似乎很偽善;而朱迪斯對威廉森與新歡的「不忠」心懷怨憤,也或許在用和施溫登私通來悄悄地報復,這些都是在嘲諷她自以為加入威廉森的團體後就獲得了的自由解放。除去她和丈夫都心知肚明的通姦,有可能在內心深處她是一個佔有慾強、在性方面內疚纏身的傳統女人;在這種固執的自我懷疑中,再加上威廉森對她的生活難以捉摸的影響令她心煩意亂,朱迪斯決定無論如何必須離開威廉森和他正在幻滅的烏托邦。

不過,使她下定決心的關鍵性事件卻相對而言微不足道,表面上看來與她和威廉森的關係、她的性生活、她的婚姻、孩子,或者任何非常私人的事情毫無關聯。導火索只是她的寵物貓。

一天朱迪斯發現她的貓剛下了一窩貓崽,她被這個新媽媽迷住了,滿心歡喜地看這只咕嚕叫的花貓寵愛它的孩子,給它們舔毛餵奶。下午的時候她注意到母貓叼著小貓從屋裡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好像在尋找一個更溫暖舒適的地方。但是母貓似乎總不滿意,把貓崽們聚在屋中某處後,它又會再把它們叼起帶到另一處,循環往復;當朱迪斯饒有興致地觀察時,她開始認同母貓焦躁不安尋尋覓覓的天性。

那天晚上,朱迪斯和丈夫用過晚餐,孩子們都上床睡了後,她聽見汽車開進車道,透過窗戶她看到約翰和芭芭拉·威廉森來了。不提前打電話就拜訪,這在加州很常見,幾乎她認識的所有人都這樣,通常她也毫不在意;但在現在這情形下,她還沉浸於和貓在一起的寧靜下午,日間還仔細考慮了要與自己的家庭更加親近,因而威廉森夫婦的突然到訪就被她看作是侵擾了。

朱迪斯擠出一個微笑在門口歡迎他們,熱過咖啡後,她和丈夫坐在客廳聽芭芭拉和約翰解釋他們在城裡忙的事情,在回砂岩的路上順道過來看看。他們繼續閒聊,提及這幾周沒怎麼在砂岩看到朱迪斯,這時朱迪斯注意到她的貓仍舊走來走去,嘴裡似乎叼著一隻小貓;再一看,朱迪斯看到一條又長又細的尾巴在貓嘴角晃蕩,她突然意識到貓正緊緊咬著一隻血淋淋的大老鼠。

朱迪斯驚叫著跳起來,讓所有人看她的貓在壁爐邊踅來踅去;她滔滔不絕地說起這隻貓——毫無疑問它整個下午都知道有這隻鬼鬼祟祟的老鼠——為了保護貓崽如何不斷地把它們移出老鼠的攻擊範圍,直到它最終決心短兵相接,剷除威脅。這個小插曲對朱迪斯來說有象徵意義,她是如此沉浸於對貓的自豪感,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威廉森夫婦全無她這般的熱忱。

朱迪斯這樣一個看起來自由開放的女人竟然會如此認同一隻家貓的母性本能,威廉森夫婦對此表達出來的,若不是其他情感,也是無聊和厭煩。朱迪斯的丈夫保持著沉默,朱迪斯卻已與客人們爭吵起來,狂暴地為自己辯護。後來想想,朱迪斯覺得,自她加入威廉森的團體以來就沒有盡到身為母親的職責,那一次只是長久累積的焦慮和疑惑的總爆發。

但是現在,多少自我審視也無法緩解她對威廉森夫婦的憤慨,他們無子,就對身為父母的情感不聞不問;那晚當威廉森夫婦離開後,她對丈夫說她和約翰·威廉森結束了,她準備好了搬出這裡,和砂岩斷絕一切關係。

在其他任何時候和情形下,約翰·布拉洛都會樂意接受她這個決定,會很高興能把威廉森趕出去,恢復自己對家庭生活的一點兒掌控力。但那時他猶豫了,向朱迪斯承認他現在不是很想離開。他解釋他終於開始適應這個地方,喜歡和這兒的各色人等在一起,甚至和約翰·威廉森發展出值得信賴的友誼。布拉洛現在覺得可以從威廉森那裡學到很多,他不懷疑,自己和威廉森做朋友後已經變得更有自我意識了;自從威廉森挑動他獨自走進沙漠後,他更加思想獨立,能夠忍受孤獨了,布拉洛自己後來也重複過幾次這種治癒性的冒險。

不過他沒向妻子坦白的是,看到最近威廉森的冷淡給她的自尊造成的傷害,他多少有些開心,也不反對她在這兒多待一段時間,多感受一下威廉森日漸消逝的熱情。他想,現在該輪到她受苦了,就像她最初迷戀上威廉森,在那刻骨銘心的夜晚與威廉森在小屋的火爐邊做愛所帶給他的痛苦一樣,這些事都極大地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

但布拉洛認識到自己對妻子的義務,他不能不顧她感到的痛苦;他也不能忽略,最初是他把她帶到威廉森的世界裡去的。他也知道,如果她繼續鬱鬱寡歡只會進一步侵蝕他們的婚姻,他不想毀掉它,也不想因此給兩個他們都深愛的孩子帶來不幸。

威廉森夫婦拜訪之後的幾天,布拉洛注意到更多朱迪斯消沉的跡象:從辦公室回來時他可以看出她下午喝了酒,晚上在床上時她冷漠疏遠,暴躁易怒,不願意做愛。一天晚上他想和她親近,她突然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把孩子們都吵醒了。第二天早上她很懊悔,答應去看心理醫生。她再次提到離開托潘加峽谷,這次布拉洛同意了。所以每天下班之後他便幫她整理打包。不久他們就做好搬回伍德蘭希爾斯郊區的準備了。

因為有租戶住在他們原來的房子裡,合同還沒有到期,布拉洛一家必須短租另外一個地方,找到這個地方倒是意想不到的容易。雖然那房子比他們自己的略小,但滿足了他們暫時的需求,而且它坐落在一個整潔又有夾道綠蔭的街區,那兒修剪齊整的籬笆和平緩的街道,與峽谷裡塵土飛揚的崎嶇山路、懸崖嶙峋的氛圍形成了可喜的反差。從這兒布拉洛每天可以很方便地往返辦公室;而朱迪斯想要在孩子們上學之後也有事可忙,便在附近的醫院找了個做白班護士的工作。晚上他們通常和孩子們一起吃晚飯,很少會出門。取而代之,他們在客廳聽音樂、讀書,或者看電視,他們早早上床休息,為尊重朱迪斯的意願,並不做愛。

約翰理解她的選擇,並不認為這是對他個人的排斥,而覺得是她與威廉森分手之後對所有男人的消極反應;他相信,他們在自己家裡安定下來之後,更適應郊區生活和彼此之後,情況就會好轉。但就在他們快要搬回去時,朱迪斯竟然懇求約翰不要和她一起,使他極為震驚;她請求給她更多的時間和「空間」來應付自己無常的情感。

約翰雖然心煩意亂,還是同意自己先在外面租一段時間公寓,他以為這只是暫時的事。他願意做任何事來恢復他們之間和諧的關係,也相信朱迪斯也在為之努力。她不酗酒了,開始看心理醫生,工作也似乎勤勉守時。從自己在附近恩西諾小鎮的公寓,他開一會兒車就能看到孩子們,每週兩晚帶他們出去吃飯或去自己的住處玩兒。每天他都給朱迪斯打電話,在他們分居最開頭的幾周裡朱迪斯讓他放心,雖然還沒做好讓他回來的準備,但她已經感覺好多了。

每天開車上下班時,他常常多開幾個街區只為經過自家房子,他向自己解釋說,如此小心翼翼是因為他關心家裡過得好不好;但當他越來越頻繁地這樣做,沒日沒夜地在埃特納街上來來回回地開時,他也就明白了這是因為自己對妻子的直覺,對她忠誠的懷疑,害怕她可能是不想讓自己在家,這樣就能更自由地和其他男人約會。

不久之後,布拉洛就注意到家門口常常停著一輛藍色的龐蒂亞克[110] ,不是威廉森的,也不是布拉洛認識的任何人的。有時候它一大早就停在路邊,傍晚才走,但晚上孩子們大概都睡了的時候又會回來。觀察它幾天之後,約翰再不能壓抑焦慮,當面指責朱迪斯在見另外一個男人——而她平靜地證實了他最壞的猜想。

布拉洛勃然大怒,無法控制自己。他感到背叛,被羞辱,驚呆了。他想知道那男人是誰,但朱迪斯只說是她最近遇到的一個人。布拉洛要她不再見那個男人,而朱迪斯看起來與其說是挑釁不如說是心不在焉,回答說她沒法保證。布拉洛更加氣急敗壞地譴責朱迪斯為孩子們樹立了糟糕的道德榜樣,提出孩子們應該和他一起生活;但朱迪斯回答,她沒法和孩子們分開。布拉洛威脅要動用法律手段時,她沉默不語。

第二天晚上布拉洛又看到那輛龐蒂亞克停在路邊,他一時衝動想下車去敲房門,和他的情敵打個照面;但又把這衝動抑制住了,因為不想在孩子們面前造成可能的暴力場面。不過他記下了龐蒂亞克的車牌號,在他多年混跡保險業所結交的熟人們的幫助下,他不僅知道了車主是誰,還知道了他的私生活。除了其他種種,布拉洛被告知這男人是戒酒協會的成員,曾經無業,四處遊蕩,他也曾因施暴和毆打被警方拘捕。

當布拉洛把這些告訴朱迪斯的時候,她變得滿懷敵意,譴責他侵犯別人的隱私,還說她早就知道那男人的背景了,他已經親自告訴過她。而且,她告訴丈夫,他這種惡意刺探只讓她確信了和他分開是明智的;這次不管布拉洛怎麼解釋也沒法填補他們之間的鴻溝,之後的很多次對話也於事無補。她說她需要給他們的婚姻放個假,想要自由自在的,不再對一個丈夫負責。她繼續說,要不是有對孩子和工作的義務,她也許已經和情人離開鎮子去另一個城市開始新生活了。

儘管布拉洛難以相信她真就是那個意思,而且竟能如此迅速地和另外一個男人好上,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所有和解的希望,臉色陰沉地和她一起辦了分居手續。他同意給孩子們付撫養費,她每週給他幾天時間和孩子們在一起,她也答應不讓任何男性朋友在家過夜。

之後幾個月裡約翰和朱迪斯·布拉洛仍舊定期相見,不過都是在約翰來見孩子的時候簡短地會個面。她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適應了分居的生活,精神很好,看起來也更能控制情緒了。儘管現在她見情人的次數也少了,承認這點時她口氣裡並沒有懊悔之意。實際上,她現在不只和一個男人約會,也結交了在醫院認識的一個新朋友。約翰毫不懷疑,她對自己的生活就算不是樂不可支,也至少是心滿意足。他自己的境況可沒有這麼好。

對他來說最近幾個月緊張狂亂,令人沮喪。他和各種各樣的女人約會,但是最輕微的關係發展都讓他退縮。儘管兩次接受威廉森夫婦的邀請參加砂岩的聚會,還有一次週末一起出遊,那次他們還帶來了迷人的女伴,他仍舊覺得被冷落、鬱鬱不樂。現在得不到的朱迪斯似乎比原來更加撩人心意、不可取代了。

工作也從沒像現在這樣令他厭煩。在紐約人壽保險公司待了十年,最近好幾個月來注意力在工作和煩擾的婚姻之間游移,布拉洛覺得自己最好在被解雇之前辭職。他估計,用存下的那些錢他可以生活一年,不用正式工作,所以他打起精神遞交了辭呈。

他想騎摩托短期旅行,在沙漠裡待一段時間;而且大膽地承認了很久之前的雄心大志:他想寫一部小說。那將是不顧廉恥的自傳體,一個關於他婚姻的故事。過去,當他妻子被勾跑,而他自己在辦公室和砂岩間穿梭往返的時候,他記了大量的筆記,寫在公司信紙上和黃色的標準拍紙簿裡的日記,描述對身邊的事和自己心理狀態的印象及反應。

這些日記是有意識的發洩,但現在當他回頭再看的時候,卻因窘迫而畏縮。重讀自己的生活沒有把他從絕望中解救出來,反而加重了它:在棕櫚泉的保險業大會上與芭芭拉的第一次性接觸;約翰·威廉森以問題解決者的形象出現;在穆赫蘭大道威廉森家的裸體夜晚;那時看起來如此心花怒放自由解放的幾個月;現在它們像毀滅與混亂的序曲一樣陰森地逼近。他看出來,曾使他生活穩定的愛與秩序,不論是什麼,都已經獻祭給了一時興起的試驗與反覆無常。他試著想像那些夜晚,要是他沒有帶朱迪斯去——那裡奧拉利亞、蓋爾和阿琳·高夫看起來如此魅惑而觸手可及,他的婚姻會怎樣;不過他懷疑,就算他抵制住了威廉森解放傳統婚姻窒息束縛的允諾,結果也還是一樣。儘管看到朱迪斯回應其他男人讓他非常痛苦,布拉洛並不是不清楚自己獲得的許多補償,但當他現在讀起自己空洞的回憶錄,一切似乎都簡化成情緒的碎片,毫無意義地消散了。他孤獨一人,沒有工作,絲毫沒有希望。

幾個月過去了,雖然他繼續去看望孩子們,卻已被盲目迷惘佔據。就是在這種頹唐的狀態中,他聽到了阿琳·高夫的消息——他和她曾有一小段情史,但她和朱迪斯最近一樣已經離開威廉森的團體,消失在山谷裡。阿琳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她被發現身中一彈,死在家裡的床上。警察在她身邊發現另一個死者,是她的情人,《洛杉磯時報》年輕的新聞記者。樓下的桌子上有一把剛開過火的點38口徑左輪手槍。幾個小時後,警察逮捕了阿琳·高夫16歲的兒子,控告他犯下雙重謀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