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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全身赤裸,趴在滾燙的沙子上,兩腿舒展地伸開,長髮在風中飄拂,腦袋向後仰著,雙眼緊閉。她像是沉浸在隱秘的思索中,遠離塵世,在加利福尼亞州靠近墨西哥邊境的沙丘上靜靜棲息,毫無雕飾,唯余自然之美。她不佩首飾,頭上也不戴花朵;沙灘上沒有足印,毫無時間的痕跡,這是張完美的照片。不過,17歲少年汗津津的手指破壞了畫面的美感,他攥著照片,眼裡漲滿青春期的渴望與情慾。

這張照片刊在攝影藝術雜誌上,是他剛剛在芝加哥城郊瑟馬克路拐角的報刊亭買來的。這是1957年的一個傍晚,冷風呼嘯,哈羅德·魯賓卻感到體內熱度不斷上升。他站在報刊亭後面路旁的街燈下,仔細研究著這張照片,對往來車輛和行人的聲音充耳不聞。

他迅速翻著書頁,看看其他的裸體女人,判斷自己對她們感覺如何。從前有幾次,他慌裡慌張地買了一本雜誌後大失所望,因為這種書都是偷偷出售的,沒辦法預覽裡面的內容是否合口。像《陽光與健康》裡那些打排球的裸體主義者——50年代唯一讓陰毛入鏡的雜誌,可是她們也太壯了點;《現代男性》裡笑容可掬的艷舞女郎,誘惑的姿勢又太急切;還有《經典攝影》裡那些模特,根本是鏡頭下的傀儡,在藝術的陰影中喪失了生氣。

雖說這些雜誌也能讓哈羅德·魯賓在獨處時獲得滿足,但很快它們就被貶到臥室衣櫃裡的一大堆雜誌底下。這堆書的最上面則是經受住檢驗的幾本,女人們或表現某種情緒,或擺出某種姿勢,但都是立即就能刺激他興奮起來的;更重要的是,效果頗能持久。他要是在別處有了新發現,可以幾周或幾個月把它們冷落在衣櫥裡。可沒有新發現的時候,他總是有家可回,在紙質的後宮裡與哪位寵妃重燃愛火。這種快感與他和莫頓高中女友的性生活相較,當然有區別,可也並非水火不容。這兩種快感多多少少交融在一起。女孩父母不在家,他倆在沙發上做愛的時候,他時常會想著雜誌裡更加成熟的女性。他自己看雜誌的時候呢,則會回憶起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時刻,她脫了衣服的樣子,她身體的觸感,還有他們一起做過的事情。

不過最近,可能是因為覺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定,總想著退學、甩了女友、加入空軍吧這些事,哈羅德·魯賓離芝加哥的現實生活愈發遙遠,愈發耽於幻想;當一位特殊女性的照片出現在他眼前時,此類症狀尤其嚴重。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個女人已十分癡迷。

這個女人就是他剛剛在雜誌上看到的,沙丘上的裸女。幾個月以前,在一本攝影季刊上,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她的身影也曾出現在幾本男性刊物、冒險雜誌以及裸體掛歷上。她很漂亮,身體線條富有古典美,臉龐充滿無邪的活力,可吸引住他的並不光是她的美貌,而是籠罩在每張照片裡的靈韻。她漫步在沙灘上也好,站在棕櫚樹下也好,坐在波濤拍打的石崖上也好,都帶著一股不吝天性、慷慨展示自我的氣息。即使有些照片裡她遙不可及、飄逸脫俗,顯得不食人間煙火,她身上的真實感依舊無處不在,讓他覺得親近。他也知道她的名字,是在題圖裡看見的,他十分肯定這就是她的真名,絕不像有些玩伴女郎[3] 或者招貼畫女郎那樣對想要撩逗的男人隱去真名,取個花裡胡哨的假名。

她叫黛安娜·韋伯,家在馬利布的海灘上。據說她是個芭蕾舞演員,哈羅德認為這解釋了她在鏡頭前擺某些姿勢時老練的身體掌控能力。比如他現在拿的這本雜誌的一頁上,黛安娜·韋伯簡直像雜技演員似的,在沙丘上優雅地站著,兩臂伸開,一條腿高高抬過頭頂,腳尖筆直指向無雲的晴空。下一頁上呢,她側身躺著,臀部渾圓飽滿,一邊的大腿稍稍抬起,幾乎蓋不住恥骨,胸部袒露,乳頭堅挺。

哈羅德·魯賓飛快合上了雜誌。他把雜誌塞到教科書中間,一股腦兒掖在胳膊底下。天已經晚了,他馬上就得回家吃晚飯。一轉身,報刊亭那個抽煙的老頭正對著他擠眼,哈羅德沒理會。他把手深深插進黑色皮大衣的口袋,朝家的方向走去,特意留長、梳成貓王「鴨屁股」式的金髮掃著豎起的衣領。他決定步行回家,不乘公交車,因為他不想和人有近距離接觸,不想讓人侵入他私密的內心世界,他正急切地盼著晚上,盼著父母睡熟後,獨自與黛安娜·韋伯在臥室裡的那一刻。

他走在橡樹園大道上,接著拐向北邊的二十一街,走過路邊的平房和稍大些的磚房。伯溫這一帶的住宅區很安靜,離芝加哥市中心有30分鐘車程。住在這裡的人十分守舊,勤勞節儉。很多人的父母或祖父母都是20世紀早期從中歐移民到這兒來的,從捷克斯洛伐克西部波希米亞來的人尤其多。這些人仍舊堅稱自己是波希米亞人,不過讓他們掃興的是,如今在美國,「波希米亞」這個詞總是和無憂無慮、沉溺毒品酒精的年輕人聯繫在一起,這些人整天穿著涼鞋晃來晃去,還看「垮掉一代」風格的詩。

在家裡,哈羅德與奶奶最親近,時常去看她。奶奶就生在捷克斯洛伐克,不過不是波希米亞地區。她來自捷克斯洛伐克南部的一個小村莊,那裡靠近多瑙河與匈牙利從前的首都布拉迪斯拉發。她經常對哈羅德講起,自己怎麼14歲就來到美國,在那些暗無天日、擁擠不堪的工人宿舍裡做女僕。這類宿舍是為成千上萬來到密歇根湖沿岸工業城鎮打工的斯拉夫人準備的,他們來到這裡,在煉鋼廠、煉油廠之類的工廠裡幹活,這些工廠都在印第安納州,分佈在東芝加哥、加裡和哈蒙德周圍。那會兒住宿條件實在是太擁擠了,她說,去打工的第一家宿舍裡,四個白班的工人租了四個晚上的床位,四個夜班工人呢,又租了這四個床位,白天過來睡覺。

她說這些人受到動物一般的對待,自己過得也像動物,他們不被工廠老闆剝削的時候,就去欺負像她這樣打工的姑娘。女人們要住在這種地方,本來就夠不幸的了。宿舍裡的男人們總想抓住她,夜裡她想睡覺的時候,總有人使勁敲她鎖上的房門。最近一次她對哈羅德講這些事的時候,他坐在廚房裡,吃著她做的三明治,突然想到了50年前她的樣子:羞答答的傭人姑娘,臉色蒼白,和他一樣的藍眼睛,長髮綰成髮髻,年輕的身體穿著灰暗的裙子在房子裡飛快地走動,躲閃著野牛一般的工人們朝她抓來的手指和粗壯的胳膊。

哈羅德·魯賓繼續往家走,胳膊下緊緊夾著教科書和雜誌,他想起奶奶的回憶讓他多麼傷感,又多麼著迷,他明白了她為什麼只對自己說這些事。他是家裡唯一真正對她感興趣的人,肯花時間來大大的磚房裡陪她待著,其他時候她都是獨自一人。她丈夫,約翰·魯賓,以前當過卡車司機,在貨運行業賺了筆錢,白天在修理廠裡看貨車進出的單子,晚上就和秘書睡在一塊兒。奶奶很不屑提到她,提到時就說「那個婊子」。這場不快樂的婚姻中唯一的孩子,哈羅德的父親,完全被他父親給控制了,長時間在廠裡幹活;奶奶又覺得哈羅德的母親與自己不夠親近,不能對她訴說挫折煩惱。所以主要就是哈羅德,有時加上他弟弟,偶爾打破房子裡盤踞的寂靜無聊。而且,年齡增長,哈羅德的好奇心也更重,與父母和周圍的人變得疏遠,他逐漸成了奶奶的密友,疏離於自己的同伴。

從奶奶那兒他得知了不少父親童年的往事,爺爺的過往,以及奶奶為何要嫁給這麼一個暴君似的男人。約翰·魯賓66年前出生在俄國,是個猶太小販的孩子,2歲時就隨父母遷到密歇根湖附近一個叫索比斯基的城市,這裡是用17世紀波蘭國王的名字命名的。魯賓上了短短幾年學,家裡的窘境毫無起色,後來他因為和另外幾個年輕人組織持槍搶劫被逮捕,爭鬥中還有一名警察中槍身亡。後來他假釋出獄,幾年裡幹過各種雜活。一天,魯賓來到芝加哥,來看望已經結婚的姐姐,在她家他看上了照看孩子的年輕的捷克斯洛伐克姑娘。

後來再去的時候,他發現女孩一個人在家,她拒絕了他的進攻之後——像以前拒絕宿舍裡的工人一樣——他把她推進臥室,強姦了她。那時她16歲。那是她第一次性經歷,還懷了孕。她嚇壞了,身邊又沒有親人或朋友能幫忙,於是聽從主家的勸告,嫁給了約翰·魯賓,不然他要因為以前犯的罪坐牢,而她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他們1912年10月結婚,六個月後生了個兒子,就是哈羅德的父親。

時間流逝,這段無愛的婚姻並無多少改善,奶奶說,丈夫總是打兒子,她去阻止也會挨打,他主要的精力都用來維護卡車了。後來他撿到了金飯碗,在為芝加哥的一家大型郵購商——施皮格爾公司做馬車送貨員之後,說服管理層借給他一筆錢買了輛卡車,開始了自己的貨車運輸買賣,這樣施皮格爾公司就再也不用總養著幾匹馬了,據他說,馬的送貨效率遠不如他。買了一輛卡車還清了借的錢之後,他又買了第二輛、第三輛。沒到十年,約翰·魯賓就有了一打卡車,包攬了施皮格爾在本地的所有送貨生意,也接其他公司的活兒。

不顧妻子徒勞的反對,他把十幾歲的兒子叫來車廠裡做司機的幫手。雖然約翰·魯賓這時掙了很多錢,對賄賂當地官員和警察也十分慷慨——他經常說「想要順溜,就得抹油」,對家裡的花銷卻出奇吝嗇,還總說妻子偷他落在房子裡的硬幣。後來,他故意在家裡各處丟下自己記得數目的零錢,或者把錢擺成特定的樣子放在櫃子之類的地方,想證明妻子拿了,或者至少是碰過那些錢,可從未成功過。

奶奶的這些回憶,加上自己對冷冰冰的爺爺的觀察,讓哈羅德對自己的父親有了很深的認識。父親44歲,沉默寡言,毫無幽默感,和鋼琴上擺的那張照片半點兒也不像。照片是「二戰」時照的,父親穿著下士的軍裝,既灑脫又英俊,離家鄉萬里之遙。但即使哈羅德理解父親,也絲毫不能減輕與他一同生活的壓力,哈羅德走到自家所在的東大街時,已經能感到家裡的焦慮和緊張了。他想,不知今天父親又會教訓他什麼。

以前,要是父親沒挑剔他的功課,那就是嫌他頭髮太長,要麼就是和女孩兒玩得太晚,還有裸體雜誌——有次哈羅德不小心沒關房門,被父親看到雜誌攤在床上。

「這都是些什麼破玩意兒?」父親問道,措辭絕對比爺爺婉轉多了。爺爺一開口,就夾雜著能想到的全部淫言穢語,口氣裡帶著深深的輕蔑,父親的用詞卻更加克制,不含感情。

「我的雜誌。」哈羅德回答。

「都扔掉。」父親說。

「這是我的 !」哈羅德突然喊道。父親好奇地看了看他,然後厭惡地緩緩搖著頭,走出了房間。之後他們幾星期都沒說過話,今晚哈羅德也不想再被父親撞見。他只希望平安無事,趕緊度過晚餐時間。

進屋之前,他看了一眼車庫,父親的車停在裡面,是輛1956年出品的林肯,一年前,父親以精心打理的1953年的凱迪拉克以舊換新來的,車身還閃閃發亮。哈羅德爬上後門的台階,悄悄走進了屋子。母親是個胖胖的、面色和善的中年女人,正在廚房裡做晚飯;他能聽到起居室裡電視機的聲音,看到父親坐在那兒讀著芝加哥《美國人報》。哈羅德沖母親笑了笑,問了聲好,聲音讓起居室裡也能聽見,可以算是對兩人都打了招呼。父親沒有反應。

母親對哈羅德說,弟弟得了感冒,正躺在床上發燒,不和大家一起吃晚飯了。哈羅德什麼也沒說,逕直走進臥室,輕輕關上門。房間佈置得很漂亮,有舒服的椅子、拋光的深色木材書桌,還有大大的維京橡木床。書本都整齊地擺在書架上,牆上掛著內戰時期的劍和來復槍的仿製品,是父親給他的,還有個鑲邊的玻璃箱,裡面堆著哈羅德去年在手工課上做的幾樣鋼製工具,在福特汽車公司贊助的全國比賽上得了獎。他還得過維博爾特百貨公司頒發的美術獎,作品是一幅小丑的油畫。他做木工活的才能最近也得到了發揮:他做了個木頭架子,用來放攤開的雜誌,這樣看雜誌的時候兩手就能空出來了。

哈羅德把教科書放到桌上,脫下外套,打開雜誌翻到黛安娜·韋伯的裸體照那頁。他站在床邊,右手拿著雜誌,然後半閉上眼,左手輕拂過褲子前面,輕柔地觸碰著性器。它立即就起了反應。他真希望現在能有時間,在吃晚飯前脫下衣服、滿足自己,或者至少能從走廊溜到廁所裡,在洗臉池前面來一發快的,把她的照片舉到藥櫃的鏡子前面,看著自己暴露在她的裸體之前,假裝與她一同在沙丘上沐浴陽光,讓她朝下看的可愛黑眼睛盯住他腫脹的下體,想像自己抹了肥皂的手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他已經這麼做過很多次了,一般都是在下午,因為下午關臥室門會顯得鬼鬼祟祟的。可是雖說在廁所鎖上門很安全,哈羅德卻總覺得不夠舒服,部分因為他還是喜歡躺在床上,實在不願站著,也是因為洗臉池周圍沒什麼地方放雜誌,沒法用兩隻手。此外更重要的是,一個不小心,雜誌就會沾上水池裡濺出來的水,因為他得把水龍頭開著,提醒家裡人他在廁所,而且有時手指上的肥皂沫干了,也得用水來潤滑。有水漬的裸女照片對大多數青年男子來說大概不成問題,但哈羅德·魯賓卻不能接受。

他想要精心保護這些雜誌,還有很實際的考慮:今年,報紙已經刊登了全國反色情運動更加高漲的消息,說不定以後就不能隨時買到有裸體圖片的雜誌了,秘密地也未必能買到。《陽光與健康》已經出版了20年,內頁裡還有好多老幼俱全的家庭照片,也在今年加利福尼亞州的司法聽證會上被定性為黃色刊物。藝術攝影類的雜誌也被一些政治家和宗教團體斥為「淫穢」,即使這些雜誌試圖和色情刊物保持距離,每張裸體照片下面都會標注說明性文字,比如「皇冠格拉菲2 1/4×3 1/4,柯達101 mm鏡頭,焦距11 mm,曝光1/100秒」等。哈羅德在報上讀到,艾森豪威爾總統的郵政部長阿瑟·薩默菲爾德,想要把有性愛內容的文學和雜誌清除出郵政系統。紐約的出版商塞繆爾·羅思就因為觸犯聯邦郵政法規,剛剛被判五年徒刑外加5000美元罰款。羅思之前的罪名是印刷並傳播《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928年他第一次被捕,警察突襲他的出版公司,找到了從巴黎偷運來的《尤利西斯》印板。

哈羅德還讀到碧姬·芭鐸的電影在洛杉磯上映有了麻煩,要是放到芝加哥這樣的城市,居民都是工人,警察又厲害,還受到天主教道德觀念的很大影響,有關性愛的文藝作品只會被壓制得更凶。特別是在愛爾蘭裔兼天主教徒市長理查德·J.戴利新上任後,情況越來越糟。哈羅德已經注意到,沃巴什大道上的脫衣舞俱樂部被關掉了,州立大街上那家也關了。這種勢頭要是不停,瑟馬克路上他最喜歡的報刊亭沒準只剩下《家務事》和《週六晚郵報》賣,對此他父母也絕不會有什麼不滿。

他住在家裡這些年,從未聽見父母說過一句和性有關的話,從未見過他們的裸體,夜裡從未聽過他們的床因做愛有一絲響動。哈羅德想他們應該還是會做愛的,不過不太確定。他也不知道60多歲的爺爺和情人這方面狀態如何,不過奶奶最近一臉苦相地偷著告訴他,她和爺爺自1936年起就不再做愛了。反正他在床上也沒什麼技術,奶奶很快地補充說。哈羅德琢磨著她的話,第一次想到奶奶會不會也有秘密情人。他覺得可能性實在不大,因為從沒見男人進過她家,她也不怎麼出門;不過他記起一年前,自己曾在她書房裡意外發現了一本浪漫色情小說。書用棕色的書皮包著,版權頁上印著法國一家出版商的名字,下面是出版日期,1909年。奶奶打盹兒的時候,哈羅德坐在地板上把這本103頁的小說看了一遍,接著又看了第二遍。情節非常吸引人,文字的大膽程度令人驚歎。故事講了歐洲和東方幾個性生活得不到滿足的年輕女子,在絕望中離開了小鎮和村莊,遊蕩到摩洛哥,被帕夏[4] 俘虜,關到了後宮裡。一天,帕夏出門的時候,一個女人注意到窗外有個英俊的船長,就把他勾引到樓上,激烈地做愛,別的女人也輪流來過,中間還偶爾停下來,對船長講述她們來到這裡時的不堪往事。後來幾次去看奶奶時,哈羅德把這書看了太多遍,有些段落都能背下來了:

她柔軟的胳膊做出回應,摟住了我。我們的嘴唇交融在一起,變成美味綿長的吻。接吻之時,我的長柄倚著她溫暖、光滑的小腹。然後她踮起腳尖,長柄的尖端就埋在了小腹下面短而濃密的毛髮之中。我用一隻手引導它來到入口,那裡也充滿熱情地接納了它;我的另一隻手抓住她圓鼓鼓的屁股,靠向自己……

哈羅德聽到母親從廚房裡叫他。該吃晚飯了。他把印著黛安娜·韋伯照片的雜誌塞到枕頭底下,答應著母親,稍等了一會兒,讓勃起平息。然後他打開房門,輕鬆地走向廚房。

父親已經坐在桌旁,面前放著一碗湯,讀著報紙。母親站在爐子邊上輕快地講話,沒注意到其實沒人在聽。她說今天去鎮上買東西時碰到了老朋友,是以前庫克縣估稅員辦公室的同事。母親曾經在那兒工作,負責操作鍵式計算器。哈羅德知道17年前自己快出生的時候起,母親就辭了職,後來再沒有外出工作。他稱讚說飯菜的味道好香,父親從報紙裡抬起眼睛,笑也不笑地點了點頭。

哈羅德坐下來啜吸著湯,母親一邊繼續講,一邊在餐櫃上切好牛肉,端上餐桌。她穿著居家便服,化著淡妝,吸著帶過濾嘴的香煙。哈羅德的父母煙癮都很重,這也是他們唯一的愛好。他們倆都不愛喝威士忌、啤酒、紅酒什麼的,晚餐都是配忌廉汽水或根汁汽水,每週按箱買這類飲料。

母親坐好之後,電話響了。平時父親都是把電話放在餐桌附近好拿的地方,他拿起聽筒時皺了皺眉。有人從修理廠那邊打來的。每天晚飯時幾乎都有電話,從父親的表情來看,像是聽到了壞消息——可能有輛車送貨前出了故障,或者司機工會要鬧罷工;不過住在家裡這些年,哈羅德知道,父親這副陰著臉、繃著嘴唇的樣子和電話那頭說了什麼並沒太大關係。他天性就是如此,對世界冷眼相看。就算打電話的是電視台娛樂節目,宣佈父親中了大獎,他也還是只會皺皺眉頭而已。

不過,管理魯賓家的運輸生意就是有一萬個不好,父親還是每天5點半早早起床,第一個去上班,處理各種大小問題,從維護142輛卡車到解決貨物被盜的事,還得應付暴躁易怒的老頭子約翰·魯賓:他還想要掌管大權,但現在車廠的規模他早管不了了。

哈羅德最近聽說,魯賓家幾個司機因為沒有牌照駕駛,被警察攔下了。老頭子為此氣得要死,忘了其實是因為自己太小氣,才會鬧出這事:他為了省錢,給142輛卡車只買了32個牌照,車廠裡的司機總得把牌照換來換去,不然就要冒險開著沒牌照的車送貨。哈羅德知道這事兒早晚要鬧上法庭,到時候爺爺就會想辦法買通人情,就算他運氣好、賄賂成功,花的錢也肯定比給所有車上牌照多。

哈羅德發誓以後絕不去車廠裡工作。他暑期在那裡短暫地工作過一段時間,馬上就決定敬而遠之。爺爺時不時就叫他「小廢物」,侮辱謾罵令他不堪忍受;父親也好不到哪兒去,有一天尖酸刻薄地說「你一輩子也成不了事」。哈羅德毫不在乎這惡意的斷言,因為他知道要討好這爺倆,就得完全屈服在他們的淫威之下。哈羅德決意不重複他父親一輩子的錯誤:變成老頭的嘍囉,這老惡棍和不愛的女人搞出來一個不想要的兒子。

父親掛上電話後繼續不動聲色地吃飯,一點也不提剛才電話裡都談了什麼。飯後,他面前擺上來一杯他喜歡的加了不少奶油的咖啡,接著他點燃了一根「流金歲月」[5] 。母親提起幾天都不見街對面的鄰居出來了,哈羅德答說他們有可能是去度假了。她站起來清理餐桌,然後去看了看熟睡中的小兒子燒是不是好些了。父親走進客廳,打開電視機。哈羅德過了一會兒也走進客廳,坐在屋子的另一端。他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電視,做了一會兒報紙上的填字遊戲,聽著母親在廚房裡洗碗碟,父親打著呵欠。然後父親站起身來,又打了一個呵欠,說要回屋睡了。剛過9點。半小時之後,母親走進客廳和他道晚安,不一會兒哈羅德關上了電視機,整棟房子完全安靜無聲了。他走回自己的臥室,關上房門。一陣靜靜流淌的興奮和解脫湧上心頭。他終於獨自一人了。

他脫掉衣服掛進衣櫥,從衣櫥的上層架子上拿出一小瓶「意式香脂」牌潤手霜,放在床頭櫃上舒潔紙巾的旁邊。他把床頭燈調暗,關掉頂燈,臥室於是浸潤在柔和的光線裡。

在芝加哥這個寒冷的夜晚,能聽到風抽打著防雨窗,他溜進冷冷的被單裡時不禁打了個冷戰,趕緊拉過毯子蓋在身上。他躺下待了一會兒,等暖和起來之後,從枕頭下拿出那本雜誌草草翻起來——他現在還不想就去注視迷戀的對象,黛安娜·韋伯,她在第19頁的沙丘上等著他。他想先把整本雜誌的52頁都過一遍,這裡面有11個不同女性的39張裸體照,簡直就是金髮女郎和淺棕膚色女郎所組成的視覺迷情劑,高潮來臨之前的前戲。

第4頁上的一個瘦削的黑眼睛女人引起了哈羅德的注意,但是攝影師讓她彆扭地待在一棵樹盤根錯節的枝條上,他覺得她待得很不舒服。第6頁上的裸體女人挨著一個畫架盤腿坐在一間畫室的地板上,她的乳房不錯,但是臉上的表情平淡乏味。哈羅德仍舊躺在床上,毯子下他的膝蓋微微彎起,他繼續翻過各式各樣的腿和乳房,臀部和毛髮,女性伸開的手指和胳膊,眼睛不看著他,眼睛又看著 他——他時不時地停下來用左手輕輕撫弄自己的陰莖,右手傾斜拿著雜誌以減少光滑書頁上的反光。

雜誌一頁頁地翻過,他看到了黛安娜·韋伯那一系列精美的照片,但他馬上就跳過去了,不想現在就挑逗自己。他繼續去看第27頁上那個一本正經地坐著的墨西哥女人,她的大腿上纏著漁網。接著是巨乳的金髮碧眼女郎斜倚在地板上,挨著一小尊《米洛的維納斯》的大理石雕像。接著又是輕盈、迷人的金髮女郎站在「曝光1/25秒,焦距22mm」的陰影裡,像是在一間劇院空蕩的舞台上,她的胳膊盤在下巴和向上翹起的乳房之間,她的乳房優雅地袒露出來,在微妙的舞檯燈光中,哈羅德確信看到了她的體毛,今晚他第一次感到興致高昂。

如果不是如此迷戀黛安娜·韋伯,他知道自己會被這個柔軟苗條的金髮小美人所滿足,也許不止一次——這對他而言是一張色情照片能經受住考驗的標誌。在他壁櫥裡那堆雜誌中有數十張裸體照曾使他在獨處時達到高潮,有些能三四次;有些能使他未來再達到高潮,只要他有一段時間不看她們,讓她們重獲神秘感。

然後就是那些極其罕見的照片,黛安娜·韋伯的照片,每一次都能使他滿足。他大概有50張她的照片,他能從200多本雜誌裡一下就把每一張都找出來。他只需要看一眼封皮就知道她在哪裡,她怎麼站著的,背景有什麼,在快門按下的那一瞬間她好像在想什麼。一旦看到這些照片,他就能想起是在哪裡、什麼時候買的,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她的每個姿勢,都記錄著他生命的某個時刻,使他相信他真的認識她,她是他的一部分;通過她,他與自我的聯繫也更加緊密。這可不光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家所謂「自虐」的功勞,更是因為自我接受——他認識到自己的慾望是天性,對理想化的女性也有渴求的權利。

哈羅德再也按捺不住,翻到黛安娜·韋伯趴在沙丘上的那一頁。他看著她,趴在那裡,頭在風中高高揚起,眼睛微閉,左邊的乳頭挺立著,她的兩腿大大地張開,傍晚的斜陽裡,她玲瓏婀娜的身形誇張地投影在柔軟的白沙地上。除去她的身體只有蔓延開去的空曠無際的沙漠——她看起來是如此的孤單、自在、觸手可及。哈羅德必須渴望她,她是他的。

他把毯子推開,身體因熱望而興奮地微微發燙。他從床底下拿出在學校做的木架子,他的手工課老師如果知道這架子今晚會派上什麼用場,一定會大跌眼鏡。他把雜誌在自己面前架好,放在大張開的兩腿之間。用兩個枕頭把自己的頭高高架起後,他夠到那瓶「意式香脂」,倒入手掌搓熱。然後他開始輕柔地撫摸自己,感到下體迅速地完全勃起。眼睛半閉著,他躺回床上,凝視著自己閃閃發光的性器像塔一樣矗立在黛安娜·韋伯的照片前,在沙地上投下一道陰影。

上,下,上,下,他握住自己的性器,前前後後地摩挲著睪丸,他直勾勾地盯著黛安娜·韋伯背部的曲線,圓潤飽滿的屁股高高翹起,還有兩腿間那溫暖潮濕的地方……他現在想像自己走向她,彎腰接近她……事後他在床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肌肉鬆弛下來,雙腿虛弱無力。然後他睜開眼,看到她在那裡,一如既往地可愛撩人。

終於他坐起身來,用兩張舒潔紙巾擦了擦自己;又用了兩張,因為手上沾了體液和潤手霜,還是黏糊糊的。他將紙巾揉成一團投進廢紙簍,毫不在意母親早上清空紙簍時可能會認出那是什麼。他待在家裡的日子不長了。幾周之後,他就會加入空軍,再之後呢,他還沒想過。

他合上雜誌,放到壁櫥裡那堆雜誌的最頂端。他把木架子放回床底下,爬回被窩裡,感到疲累但是平靜。他關上了燈。他想,要是運氣好,空軍會把他派往南加州的基地,然後說不定他就能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