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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他們三人回到礦上,見窯主的賬房門口跪著兩個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大人年齡也不大,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他是一個斷了一條腿的瘸子,右腿連可彎曲下跪的膝蓋都沒有了,空褲管打了一個結,斷腿就那麼直接杵在地上。大概為了保持平衡,他右手扶著一支木拐。孩子是個男孩,五六歲的樣子。孩子挺著上身,跪得很直。但他一直塌蒙著眼皮,不敢抬頭看人。孩子背上還斜挎著一個髒污的包袱。王明君他們走過去,正要把跪著的兩個人看一看,從賬房裡出來一個人,挑挑手讓他們走開,不要瞎看。這個人不是窯主,像是窯主的管家一類的人物。他們往宿舍走時,聽見管家喝向斷腿的男人:「不是賠過你們錢了嗎,又來幹什麼?再跪斷一條腿也沒用,快走!」

斷腿男人帶著哭腔說:「賠那一點兒錢夠幹什麼的?連安個假腿都不夠。我現在成了廢人,老婆也跟我離婚了,我和我兒子怎麼過呀,你們可憐可憐我們吧!」

「你老婆和你離不離婚,跟礦上有什麼關係?你不是會告狀嗎?告去吧。實話告訴你,我們把錢給接狀紙的人,也不會給你。你告到哪兒也沒用!」

「求求你,給我兒子一口飯吃吧,我兒子一天沒吃飯了,我給你磕頭,我給你磕頭……」

他們下進宿舍剛睡下,聽見外面人嚷狗叫,還有人大聲喊救命,就又跑出來了。別的窯工也都跑出來看究竟。

窯口煤場停著一輛裝滿煤的汽車,汽車轟轟地響著。兩個壯漢把斷腿的男人連拖帶架,往煤車上裝。斷腿的人一邊使勁扭動,拚命掙扎,一邊聲嘶力竭地喊:「放開我!放開我!還我的腿,你們還我的腿!我兒子,我兒子!」

兒子哇哇大哭,喊著:「爸爸!爸爸!」

狼狗狂叫著,肥大的身子一立一立的,把鐵鏈子抖得嘩嘩作響。

兩個壯漢像往車上裝半布袋煤一樣,胡亂把斷腿的人扔到煤車頂上去了,把他的兒子也弄上去了。汽車往前一躥開走了。斷腿的人抓起碎煤面子往下撒,罵道:「你們都不得好死!」

汽車帶風,把小男孩兒頭上的棉帽子刮走了。棉帽子落在地上,翻了好幾個滾兒才停下。小男孩兒站起來看他的帽子,斷腿的人一把把他拉坐下了。窯主始終沒有露面。

回到宿舍,窯工們蔫蔫的,神色都很沉重。那位給王風講神木的老窯工說:「人要死就死個乾脆,千萬不能斷胳膊少腿。人成了殘廢,連狗都不待見,一輩子都是麻煩事兒。」

張敦厚悄悄地對王明君說:「咱要狠狠地治這個窯主一下子。」

王明君明白,張敦厚的言外之意是催他趕快把點子辦掉。他沒有說話,扭臉看了看王風。王風已經睡著了,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這孩子大概在夢裡還委屈著,他的眼睫毛是濕的,還時不時地在夢裡抽一下長氣。

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從狼狗面前走過,又下窯去了。這是他們三個在這個私家煤窯干的第五個班。按照慣例,王明君和張敦厚應該把點子辦掉了。窯上的人已普遍知道了王風是王明君的侄子,這是一。他們的勞動也得到了窯主的信任,窯主認為他們的技能還可以,這是二。連狼狗也認可了他們,對他們下窯上窯不聞不問,這是三。看來鋪墊工作已經完成了,一切條件都成熟了,只差把點子辦掉後跟窯主要錢了。

窯下的掌子面當然還是那樣隱蔽,氛圍還是那樣好,很適合殺人。鎬頭準備好了,石頭準備好了,夜幕準備好了,似乎連污濁的空氣也準備好了,單等把點子辦掉了。可是,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運煤的已經運了好幾趟煤,王明君仍然沒有動手。

張敦厚有些急不可耐,看了王明君一次又一次,用目光示意他趕快動手。他大概覺得用目光示意不夠有力,就用礦燈代替目光,往王明君臉上照。還用礦燈燈光的光棒子往下猛劈,用意十分明顯。然而王明君好像沒領會他的意圖,沒有往點子身邊接近。

張敦厚說:「哥們兒,你不辦我替你辦了!」

說著笑了一下。

王明君沒有吭聲。

張敦厚以為王明君默認了,就把鎬頭拖在身後,向王風靠近。

王風已經學會刨煤了。他把煤壁觀察一下,用手掌摸一摸,找準煤壁的紋路,用鎬尖順著紋路刨。他不知道煤壁上的紋路是怎樣形成的。按他自己的想像,既然煤是樹木變成的,那些紋路也許是樹木的花紋。他順著紋路把煤壁掏成一個小槽,然後把鎬頭翻過來,用鎬頭鐵錘一樣的後背往煤壁上砸。這樣一砸,煤壁就被震鬆了,再刨起來,煤壁就土崩瓦解似的紛紛落下來。王風身上出了很多汗,細煤一落在他身上,就被他身上的汗水黏住了,把他變成了一個黑人,或者是一塊人形的煤。不過,他背上的汗水又把沾在身上的煤粉衝開了,沖成了一道道小溪,如果把王風的脊背放大了看,他的背彷彿是一個淺灘,淺灘上淙淙流淌著不少小溪,黑的地方是小溪的岸,明的地方是溪流中的水。中間那道溪流為什麼那樣寬呢,像是灘上的主河道。噢,明白了,那是王風的脊樑溝。王風沒有像二叔和張叔叔那樣脫光衣服,赤裸著身子幹活,他還是堅持穿著褲衩幹活。很可惜,他的褲衩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變成了黑色的。而且,褲衩後面還爛了一個大口子,他每刨一下煤,大口子就張開一下,彷彿是一個垂死呼吸的魚嘴。這就是我們的高中一年級的一個男生,他的本名叫元鳳鳴,現在的代號叫王風。他本來應該和同學們一起,坐在教室裡聽老師講課。聽老師講數學講語文,也跟老師學音樂學繪畫。下課後,他應該和同學們到寬闊的操場上去,打打籃球,玩玩單雙槓,或做些別的遊戲。可是,由於生活所逼,他卻來到了這個不為人知的萬丈地底,正面臨著生命危險。

張敦厚已經走到了王風身後,他把鎬頭拿到前面去了,他把鎬頭在手裡順了順,他的另一隻手也握在鎬把上了,眼看他就要把鎬頭舉起來——

這時王明君喊了一聲:「王風,注意頂板!」王風應聲跳開了,脫離了張敦厚的打擊範圍。他以為真的是頂板出了問題,用礦燈在頂板上照。

王風跳開後,張敦厚被暴露在一塊空地裡。他握鎬的手鬆垂下來了,鎬頭拖向地面。儘管他的意圖沒有暴露,沒有被毫無防人之心的王風察覺,他還是有些洩氣,進而有些焦躁。他認為王明君喊王風喊得不是時候,不然的話,他一鎬下去就把點子辦掉了。他甚至認為,王明君故意在關鍵時候喊了王風一嗓子,意在提醒王風躲避。躲避頂板是假,躲避打擊是真。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難道王明君不願讓他替他下手?難道王明君不想跟他合作了?難道王明君要背叛他?他煩躁不安地在原地轉了兩圈,就氣哼哼地靠在巷道邊坐下了。坐下時,他把鎬頭的鎬尖狠狠地往底板上刨去。底板是一塊石頭,鎬尖打在上面,砰地濺出一簇火花。虧得這裡瓦斯不是很大,倘是瓦斯大的話,有這簇火花作引子,窯下馬上就會發生瓦斯爆炸,在窯底幹活的人統統都得完蛋。

張敦厚坐了一會兒,氣不但沒消,反而越生越大,賭氣變成了怒氣。他看王風不順眼,看王明君也不順眼。他不明白,王風這點子怎麼還活著,王明君這狗日的怎麼還容許點子活著。點子一刻不死,他就一刻不痛快,好像任務沒有完成。王明君遲遲不把點子打死,他隱隱覺得哪裡出了毛病,出了障礙,不然的話,這次合作不會如此彆扭。王明君讓王風歇一會兒,他自己到煤壁前刨煤去了。他刨著煤,還不讓王風離開,教王風怎樣問頂。說如果頂板一敲噹噹響,說明頂板沒問題。如果頂板發出的聲音空空的,就說明上面有了裂縫,一定要加倍小心。他站起來,用鎬頭的後背把頂板問了問。頂板的回答是空洞的,還有點兒悶聲悶氣。王風看看王明君。王明君說,現在問題還不大,不過還是要提高警惕。張敦厚在心裡罵道:「警惕個屁! 」看著王明君對王風那麼有耐心,他對他們兩人的關係產生了懷疑,難道王明君真把王風當成了自己的親侄子?難道他們私下裡結成了同盟,要聯合起來對付他?張敦厚頓時警覺起來,不行,一定要盡快把點子幹掉。於是他裝出輕鬆的樣子,又拖著鎬頭向王風走過去。他喉嚨裡還哼哼著,像是哼一支意義不明的小曲兒。他用小曲迷惑王風,也迷惑王明君。他在身子一側又把鎬頭握緊了,看樣子他這次不準備用雙手握鎬把兒了,而是利用單手的甩力把鎬頭打擊出去。以前,他打死點子時,一般都是從點子的天靈蓋上往下打,那樣萬一有人驗傷時,可以輕易地把受傷處推給頂板落下的石頭。這次他不管不顧了,似乎要把鎬頭平甩出去,打在王風的耳門上。就在他剛要把鎬頭掄起來時,王明君再次干擾了他,王明君喊:「唐朝陽!」

提起唐朝陽,等於提起張敦厚上次的罪惡,他一愣,彷彿自己頭上被人擊了一鎬,自己手裡的鎬頭差點兒鬆脫了。他沒有答應,卻問:「你喊誰?誰是唐朝陽?」

王明君沒有肯定他就是唐朝陽,過去抓住他的一隻胳膊,把他拉到掌子面外頭的巷道裡去了。張敦厚意識到王明君抓他的胳膊抓得有些狠,胳膊使勁兒一甩,從王明君手裡掙脫了。他罵了王明君,質問王明君要幹什麼。

王明君說:「咱不能壞了規矩。」

「什麼規矩?」

王明君剛要說明什麼規矩,王風從掌子面跟出來了,他不知道兩個叔叔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兒。

王明君厲聲喝道:「你出來幹什麼?回去,好好幹活!」

王風趕緊回掌子面去了。

王明君說出的規矩是,他們還沒有讓王風吃一頓好吃的,還沒有讓王風喝點上路的酒。

張敦厚不以為然,說:「小雞巴孩兒,他又不會喝酒。」

「會不會喝酒是他的事兒,讓不讓喝酒是咱的事兒,大人小孩兒都是人,規矩對誰都一樣。」

張敦厚很不服,但王明君的話占理,他駁不倒王明君。他的頭擰了兩下,說:「明天再不辦咋說?」

「明天肯定辦。」

「你啃誰的腚?我看沒準兒。」

「明天要是辦不成,你就辦我,行了吧?」

張敦厚沒有說話。

這個時候,張敦厚應該表一個態,指出王明君是開玩笑,他不說話是危險的,至少王明君的感覺是這樣。

等張敦厚覺出空氣沉悶應該開一個玩笑時,他的玩笑又很不得體,他說:「你是不是看中那小子了,要留下做你的女婿呀?」

「留下給你當爹! 」王明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