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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三人坐了火車坐汽車,坐火車向北,然後坐長途汽車往西扎,一直扎到深山裡。山裡有了積雪,到處白茫茫的。這裡的小煤窯不少,哪裡把山開腸破肚,挖出一些黑東西來,堆在雪地裡,哪裡就是一座小煤窯。一些拉煤的拖拉機喘著粗氣在山區路上爬行。路況不太好,拖拉機東倒西歪,像是隨時會翻車。但它們沒有一輛翻車的,只撒下一些碎煤,就走遠了。山裡幾乎看不見人,也沒什麼樹木。只能看見用木頭搭成的三角井架,和矮趴趴的屋頂上伸出的煙筒。還好,每個煙筒都在徐徐冒煙,傳達出屋子裡面的一些人氣。唐朝陽往來路打量了一下,嫌這裡還不夠偏遠,帶著宋金明和唐朝霞繼續西行。他胸有成竹的樣子,說快到了。他們還攔了一輛拉煤的空拖拉機,爬上了後面的拖鬥。司機說:「小心把你們凍成肉棍子! 」唐朝陽說:「凍得越硬越好,用的時候就不用吹氣了。」他們又往西走了幾十里,唐朝陽選了一處窯口堆煤比較少的煤窯,他們才下了路,向小煤窯走去。接近窯口一側的房子時,唐朝陽讓宋金明和唐朝霞在外面等一會兒,他去找窯主接頭。

宋金明和唐朝霞找到屋後一個背風的地方,凍得縮著脖,揣著手,來回亂走。按以往的經驗,唐朝霞沒幾天活頭了,頂多不會超過一星期。於是,宋金明就想跟唐朝霞說點兒笑話,讓他在有限的日子裡活得愉快些。他問:「唐朝霞,你老婆長得漂亮嗎?」

「不漂亮。」

「怎麼不漂亮?」

「大嘴叉子。」

「嘴大了好哇,聽人說女人嘴大,下面也大,生孩子利索。你老婆給你生了幾個孩子?」

「兩個,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

「男孩兒大女孩兒大?」

「男孩兒大。」

「女孩兒多大了?」

「十四。」

「讓你閨女給我當老婆怎麼樣,我送給她一萬塊錢當彩禮。」

唐朝霞惱了,指著宋金明說:「你,你……你罵人!」

宋金明樂了,說:「操你大爺,跟你說句笑話你就當真了。我老婆成天價在家裡閒著,我還娶你閨女幹什麼。說實話,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我老婆跟別人睡。我問你,你長年在外面跑,你老婆會不會跟別的男人干?」

「不會。」

「你怎麼敢肯定不會?」

「我們那兒的男人都出來了。」

「噢,原來是這樣,拔了蘿蔔淨剩坑了。哎,你給我寫個條,我去找嫂子干一盤怎麼樣?」

這一次唐朝霞沒惱,說:「想去你去唄,寫條幹什麼!」

大約有一袋煙的工夫,唐朝陽從窯主屋裡出來了,站在門口喊:「哥,哥。」

宋金明和唐朝霞趕緊從屋子後面轉出來,向唐朝陽走去,這時窯主也從屋裡出來了。窯主上身穿著皮夾克,下身穿著皮褲,腳上還穿著深腰皮鞋,從上到下全用其他動物的皮包裝起來。窯主的裝束全是黑的,鼓鼓囊囊,閃著漆光。有一種食糞的甲蟲,渾身上下就是這般華麗。窯主出來並不說話,嘴裡咬著一個長長的琥珀色的煙嘴,煙嘴上安著點燃的香煙。唐朝陽把唐朝霞介紹給窯主,說:「這是我哥。」

窯主瞥了一眼唐朝霞,沒有說話。

唐朝霞往唐朝陽身邊貼了貼,說:「這是我弟弟,親弟弟,

窯主說:「廢話!」

唐朝陽又把宋金明介紹給窯主,說:「他是我們的老鄉,跟我們一塊兒來的。」

窯主把牙上咬著的煙嘴取下來,彈了一下煙灰,問:「你們真的下過窯?」

三個人都說真的下過。

「最近在哪兒下的?」

唐朝陽說了一個地方。

「為什麼不在那兒下了?」窯主問話的聲音並不高,但裡面透出步步緊逼的威嚴,彷彿要給外面闖進山裡的陌生人來一個下馬威。

這當然難不住唐朝陽和宋金明,他們有一整套對付窯主的辦法,或者說,他們幹的營生就是專門從窯主口袋裡挖錢,對每一個裝腔作勢的窯主,他們都從心裡發出譏笑。但他們表面上裝得很謙卑,甚至有些猥瑣,跟沒見過任何世面的土包子一樣。唐朝霞就是這種樣子。不過,他的樣子不是裝出來的,是真的。他已經被窯主的威嚴嚇住了。

唐朝陽答:「那個礦冒了頂,砸死了兩個人。」

窯主說:「死兩個人算什麼!吃飯就要拉屎,開礦就要死人,怕死就別到窯上來!」

唐朝陽連連點頭稱是。他確實很贊成窯主的觀點,心裡說:「你狗日的說得真對,老子就是來給你送死人的,你等著吧!」

宋金明補充說:「按說死兩個人是不算什麼,可是,死人的事不知怎麼走漏了消息,上面的人坐著小包車到那個礦上一看,馬上宣佈停產整頓。」

窯主不愛聽這個,他的手揮了一下,說:「整頓個蛋,再整頓也擋不住死人!」

宋金明還有話要說,這些話都是經過他精心構思的,是經過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他把這些話說出來,是要刺激一下窯主,讓窯主把信息儲存在腦子裡。這樣,就等於為下一步和窯主講條件時埋下了伏筆,到時他把伏筆稍微利用一下,窯主就得小心著,他就可以牽著窯主的鼻子走。他說:「我們在那裡等了幾天,想跟礦主算一下賬。乾等長等也見不到礦主的面。後來才知道,礦主已被人家上面的人……」

窯主打斷了宋金明的話。他果然受到了刺激,有些存不住氣,說:「咱醜話說在前面,我也不能保證我這個礦不死人。有句話說得好,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當然了,誰開礦也不希望死人。這樣吧,你們干兩天我看看。我說行,你們就接著干。我看著不是那麼回事,你們馬上捲鋪蓋走人。這兩天先不發錢,算是試工。按說我應該收你們的試工費,看你們都是遠地方來的,掙點兒錢不容易,試工費就免了。」

三個人連說:「謝謝礦主」。

下窯第一天,唐朝陽和宋金明沒有動手消滅代號為唐朝霞的點子,他們把力氣暫時用在消滅煤炭上了。他們一到窯底,就起了殺人的心,就想把點子辦掉。但窯主要試工,他們就得先忍著。等試工結束,窯主簽下一份使用他們的字據,再把點子辦掉,窯主就賴不掉賬了。唐朝陽和宋金明不時地交換一下眼色,他們的眼睛在黑暗裡仍閃閃發光。在他們看來,窯底下太適合殺人了,簡直就是天然的殺人場所。把礦燈一熄,窯底下漆黑一團,比最黑暗的夜都黑,在這裡出手殺個把人,誰都看不見。別說人看不見,窯底下沒有神,沒有鬼,離天和地也很遠,殺了人可以說神不知,鬼不知,天不知,地不知。就算殺人時會發出一些鈍聲,被殺者也許會呻吟,但窯底和上面的人間隔著千層巖萬仞山,誰會聽得見呢!窯底是沉悶的,充滿著讓人昏昏欲睡的腐朽和死亡氣息,人一來到這裡,像服用了某種麻醉劑一樣,殺人者和被殺者都變得有些麻木。不像在地面的光天化日之下,殺一個人輕易就被渲染成了不得的大事。更主要的是,窯底自然災害很多,事故頻繁,時常有人豎著進來,橫著出去。在窯底殺了人,很容易就可以說成天殺,而不是人殺。唐朝陽和宋金明以前就是這麼幹的,他們很好地利用了窯底下的自然條件,把殺人奪命的事毫無保留地推給了窯下的壓力、石頭,或木頭樑柱。這一次,他們也準備照此辦理。

他們三個包了一個采煤掌子,打眼,放炮,用鎬刨,把煤放下來,然後支棚子。他們三個人都很能幹。特別是唐朝霞,定是為了表現一下自己,以贏得兩個夥伴的信任,他沖在放煤前沿,幹得滿頭大汗,一會兒都不閒著。如果單從幹活的角度看,點子唐朝霞的確算得上一位挖煤的好把式。可是,挖出的煤再多,賣的錢都讓窯主得了,他們才能掙多少一點錢呢!宋金明在心裡對他們的點子說,對不起,只好借你的命用用。

負責往外運煤的是另外兩個窯工,他們領來一輛騾子拉著的帶膠皮轱轆的鐵斗子車,裝滿一車,就向窯口底部拉去。把煤卸在那裡,返回來再裝再拉。每當空車返回來時,唐朝霞就抄起一張大掀,幫人家裝車。當著運煤工的面,唐朝陽願意表現一下對唐朝霞的親情,他奪過唐朝霞手中的大掀,說:「哥,你歇會兒,我來裝。」手中沒有了大掀,唐朝霞仍不閒著,用雙手搬起大些的煤塊往車上扔。唐朝陽對哥的愛護進一步升級,他以生氣的口氣說:「哥,哥,你歇一會兒行不行?你一會兒不磨手,手上也不會長牙!」唐朝霞以為唐朝陽真的在愛護他,也承認唐朝陽是他弟弟,說:「老弟,你放心,累不著你哥。」

這一天,全窯比平常日子多出了好幾噸煤,窯主感到滿意。

第二天,唐朝陽和宋金明仍沒有打死點子。兄弟和哥哥的關係似乎更親密了。窯主到他們所在的采煤掌子悄悄觀察時,唐朝陽彷彿長著第三隻眼睛,窯主往掌子邊一站,他就知道了。但他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只是不離唐朝霞身邊,左一個哥右一個哥地叫。唐朝霞正用一隻鐵鎬刨煤幫,他一把將唐朝霞拖開了,說:「哥,小心片幫!」他奪住哥手中的鐵鎬,要自己去刨。哥不松鐵鎬,說:「兄弟,沒事兒,片不了幫!」兄弟說:「沒事兒也不行,萬一出點兒事就晚了。咱爹對咱們是咋說的,說錢掙多掙少沒關係,千萬要注意安全!」兄弟一提「咱爹」,當哥的也得隨著往「咱爹」上想。當哥的爹已經死了,眼下要重新認一個「咱爹」,他腦子裡還得轉一個彎子。他轉彎子時,手稍有放鬆,他的好兄弟就把鐵鎬奪過去了。唐朝陽身手矯健,鎬尖刨在煤幫上像雨點一樣,而落煤紛紛流瀉下來,匯積如雨水。

宋金明心裡明鏡似的,暗罵唐朝陽真他媽的會演戲,戲越演越熟練了。他的戲演得越熟練,越充滿親情味,點子越死得不明白,窯主也會進到戲裡出不來。

窯主說話了:「看來你們真在別的礦上幹過。」

「是礦主呀,你老人家是不是檢查我們的工作來了?」唐朝陽說。

「說不上檢查,隨便下來看看。什麼礦主礦主的,我聽著怎麼跟稱呼地主一樣,我姓姚。」

唐朝陽改稱他姚礦長。

窯主身邊還站著一個人,大概是窯主的隨從或保鏢一類的人物。窯主到窯下來,牙上還咬著那根琥珀色的長煙嘴,只是煙嘴上沒有安煙。窯主把煙嘴取下來指點著他們說:「我記住了,你們倆姓唐,是弟兄倆;你姓宋。沒錯吧?」

「姚礦長真是好記性。怎麼樣,姚礦長能給我們一碗飯吃嗎?」宋金明問。

「吃飯好說,關鍵是泡妞兒。你們掙那麼多錢,泡妞兒不泡?」

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三個人的反應不盡一致,宋金明的回答是:「不泡,泡不起。」唐朝霞不知沒聽清還是沒聽懂,他問:「泡什麼?」唐朝陽理解,窯主這是在跟他們說笑話,透露出對他們的認可,願意跟他們打成一片,他問:「上哪兒泡?」

窯主說:「哪兒不能泡?哪兒有水,哪兒就有妞兒,哪兒能洗腳,哪兒就能泡妞兒。」

唐朝陽說:「妞兒誰不想泡,人生地不熟的,我們不敢哪。」

窯主笑了,說:「那有什麼可怕的,見妞兒就泡,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你們懂不懂,這是老天爺交給你們的光榮任務。你們要是完不成任務,或者任務完成得不好,老天爺下輩子就把你們的傢伙剜掉,把你們變成妞兒,讓人家泡你們。」

唐朝陽虛心地說:「姚礦長這麼一說,我們就懂了。等姚礦長給我們發了餉,我們爭取完成任務。」

唐朝霞像是這才把泡妞兒的話聽懂了,他嘿嘿地笑著,顯得很開心。

這天上了窯,窯主就讓人通知他們,試工結束,他們可以在本礦干了,多勞多得,實行計件工資。工資一月一發。希望他們春節期間也不要回家,春節期間工資翻倍。

宋金明和唐朝陽找到窯主,問能不能簽一個正式的用工合同。

窯主說:「簽什麼合同,我這裡從來不興簽那玩意兒。石頭鑿的煤窯,流水的窯工。想在我這兒掙錢,就掙。不想掙了,自有人擠著腦袋來掙。」

兩人只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