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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離舊歷新年還有一個多月。天上落著零星小雪。在一個小型火車站,唐朝陽和宋金明正物色他們的下一個點子。點子是他們的行話,指的是合適的活人。他們一旦把點子物色好了,就把點子帶到地處偏遠的小煤窯辦掉,然後以點子親人的名義,拿人命和窯主換錢。這項生意他們已經做得輕車熟路,得心應手,可以說做一項成功一項。他們兩個是一對好搭檔,互相配合默契,從未出過什麼紕漏。按他們的計劃,年前再辦一個點子就算了。一個點子辦下來,每人至少可以掙一萬多塊。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會突破兩萬塊大關,回老家過個肥年不成問題。

火車站一側有一家露天小飯店,飯店門口的標牌上寫著醒目的廣告,賣正宗羊肉燴面、保健羊肉湯、燒餅和多種下酒小菜。唐朝陽對保健羊肉湯產生了興趣,他罵了一句,說:「現在什麼都保健,就差搞野雞不保健了。」一位端盤子的小姑娘迎出來,稱他們「兩位大哥」,把他們請進棚子裡坐下。他們點了兩碗保健羊肉湯和四個燒餅,卻說先不要上,他們還要喝點酒。他們的心思也不在酒上,而是在車站廣場那些「兩條腿的動物」上。倆人漫不經心地呷著白酒。嘴裡有味無味地咀嚼著四條腿動物的雜碎,四隻眼睛通過三面開口的小飯店,不住地向人群中睃尋。離春節還早,人們的腳步卻已顯得有些匆忙。有人提著豪華旅行箱,大步流星往車站入口處趕。一個婦女走得太快,把手上扯著的孩子拖倒了。她把孩子提溜起來,照孩子屁股上抽兩巴掌,拖起孩子再走。一個穿紅皮衣的女人,把手機捂在耳朵上,嘴裡不停地說話,腳下還不停地走路。人們來來往往,小雪在廣場的地上根本存不住,不是被過來的人帶走了,就是被過去的人踩化了。呆著不動的是一些討錢的乞丐。一個上年紀的老婦人,跪伏成磕頭狀,花白的頭髮在地上披散得如一堆亂草,頭前放著一隻破舊的白茶缸子,裡面扔著幾個鋼崩子和幾張毛票。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水泥地上,腿上放著一個仰躺著的小孩子。小孩子臉色發白,閉著雙眼,不知是生病了,還是餓壞了。年輕女人面前也放著一隻討錢用的搪瓷茶缸子。人們來去匆匆,看見他們如看不見,很少有人往茶缸裡丟錢。唐朝陽和宋金明不能明白,元旦也好,春節也罷,只不過都是時間上的說法,又不是人的發情期,那些數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幹嗎為此變得慌裡慌張、躁動不安呢?

這倆人之所以沒有出擊,是因為他們暫時尚未發現明確的目標。他們坐在小飯店裡不動,如同狩獵的人在暗處潛伏,等候獵取對像出現。獵取對像一旦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之內,他們馬上會興奮起來,並不失時機地把獵取對像擒獲。他們不要老闆,不要幹部模樣的人,也不要女人,只要那些外出打工的鄉下人。如果打工的人成群結幫,他們也會放棄,而是專挑那些單個兒的打工者。一般來說,那些單個兒的打工者比較好蒙,在二對一的情況下,用不了多大一會兒工夫,被利誘的打工者就如同脖子裡套上繩索一樣,不用他們牽,就乖乖地跟他們走了。他們沒發現單個兒的打工者,倒是看見三幾個單個兒的小姐,在人群中遊蕩。小姐打扮妖艷,專揀那些大款模樣的單行男人搭訕。小姐攔在男人面前嘀嘀咕咕,搔首弄姿,有的還動手扯男人的衣袖,意思讓男人隨她走。大多數男人態度堅決,置之不理。少數男人趁機把小姐逗一逗,講一講價錢。待把小姐的熱情逗上來,他卻不是真的買賬,撇下小姐揚長而去。只有個別男人繃不住勁,遲遲疑疑地跟小姐走了,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唐朝陽和宋金明看得出來,這些小姐都是野雞,哪個倒霉蛋兒要是被她們領進雞窩裡,就算掉進了黑窟窿,是公雞也得逼出蛋來。他們跟這些小姐不是同行,不存在爭行市的問題。按他們的願望,希望每個小姐都能賺走一個男人,把那些肚裡長滿板油的男人好好宰一宰。

端盤子的小姑娘過來問他倆,這會兒上不上羊肉湯。

唐朝陽回過眼來,把小姑娘滿眼瞅著,問:「你們這裡有沒有保健野雞湯?」

宋金明聽出唐朝陽肚子裡在冒壞湯兒,也盯緊小姑娘的嘴唇,看她怎樣回答。小姑娘腰身瘦瘦的,脖子細細的,看樣子是剛從鄉下雇上來的黃毛丫頭,還沒開過胯,還沒經過大陣仗。正是這樣的生坯子,用起來才有些意思。女人身上一旦起了軟肉,就不再是柴雞的味道,而是用化學飼料催長的肉雞的味道。小姑娘好看的嘴唇動了動,說她不知道有沒有保健野雞湯。

「你們飯店裡有保健羊肉湯,難道就沒有保健野雞湯嗎?野雞湯本錢也不高,比賣羊肉湯來錢快多了。」唐朝陽說。

小姑娘說,她去問一問老闆,轉身進屋去了。

宋金明朝唐朝陽腳桿子上踢了一下:「去你媽的,別想好事兒了。要想弄成事兒,恐怕五百塊都說不下來。」

「一千塊我也干!」

老闆從屋裡出來了,是一位少婦。少婦身前身後都起了不少軟肉,比小姑娘遜色多了。少婦說:「兩位大哥真會開玩笑,你們把羊肉湯喝足了,還愁喝不到野雞湯嗎!」少婦把紅嘴往旁邊的洗頭泡腳屋一努,說那裡面就有,想喝多久喝多久,口對口喝都沒人管。

唐朝陽看出老闆娘不是個善茬兒,不再提要野雞湯的事,說:「把羊肉湯端上來吧。」

他倆注意到了,小飯店的左側是一個掛著黑漆布簾子的放像室,一男一女堵在門口賣票收錢,四塊錢一位,時間不限。門口立著一個黑色立體聲音箱,以把錄像帶上的聲音同步傳播出來作為招徠。音箱裡一陣一陣傳出來的大都是女人的聲音,她們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了音道,發音吐字一點也不清晰。右側是一家美容美發兼洗頭泡腳的小屋門面,門面的大玻璃窗上寫著兩行紅字:「低位消費,到位服務。」這樣的小屋唐朝陽和宋金明都進去過,別看小屋門面不大,裡面的世界卻深得很,往往要七拐八拐,進了旁門,還有左道,有時還要上樓下樓。等到了單間,小姐轉出來,一對一的洗和泡就可以進行了。當然了,他們洗的是第二個頭,泡的是第三隻腳。

小姑娘把保健羊肉湯端上來了。羊肉湯是用砂鍋子燒的,大概因為砂鍋子太燙手,小姑娘是用一個特製的帶手柄的鐵圈套住砂鍋子,才分兩次把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端上桌的。唐朝陽和宋金明一瞅,湯汁子白濃濃的,上面灑了幾珠子金黃的麻油,釅釅的老湯子的香氣直往鼻腔子裡鑽。兩位拿起調羹,剛要把「保健」的滋味品嚐一下,唐朝陽往車站廣場瞥了一眼,說聲:「有了!」幾乎是同時,宋金明也發現了他們所需要的人選,也就是來送死的點子。兩人很快地對視了一下,眼裡都閃射出欣喜的光芒,這種欣喜是惡毒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把調羹放下了。一個點子就是一堆大面值的票子,眼下,票子還帶著兩條腿,還會到處走動,他們決不會放過。由於心情激動,他們的手稍稍有些發抖,調羹放回碟子時發出了微響。宋金明站起來了,說:「我去釣他!」

如同當演員做戲一樣,宋金明從小飯店出來時,沒忘了帶著他的一套道具,那就是一個用塑料蛇皮袋子裝著的鋪蓋卷兒,一隻式樣過時的、壞了拉鎖的人造革提兜。提兜的上口露出一條毛巾。毛巾髒污得有些發黑,半截在提兜裡,半截在兜外耷拉著。這樣的道具容易被打工者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