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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丹《論語》心得(七)《人生之道》三

 知命,知禮,知言,這三個境界在人生中的順序是倒著的:我們都是最先知言,在與人交談和讀書中瞭解這個社會,瞭解他人;但是知言還不夠,還不足以在社會上立足。還需要你懂得禮儀,能夠充分尊重他人。多一分尊重,就會少一分抱怨。更高的一個層次是知命。知命就達到了孔子所說的君子的境界,他已經建立了一個自循環的系統,他內心會有一種淡定的力量去應對外界。
 五十知天命,也就是說到這個時候已經有了一種內心的定力,基本上可以做到不怨天、不尤人,不為外物所動了。
 莊子的《逍遙游》中也有類似的一個表述,它說“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
 就是說,當全世界的人都在誇讚你的時候,你不會因為這種鼓舞而多往前走一步;而當全世界都在指責你,都在非難你,都在說你做錯的時候,你的內心並不一洩氣,依舊會堅持你認定的想法。這樣才叫做認清了“內”與“外”,明白了“榮”與“辱”。
 所以,所謂成長是內心在歷練中的逐漸強大,所謂人生的歸位是把外在的東西變成內心的能量。
 我們談論“知天命”這個境界的時候,很自然會聯想起金庸武俠小說中寫到的獨孤求敗的境界。
 在中國的武俠小說中,一個少年劍俠初出道之時,往往用的是一口天下無雙、鋒利無比的寶劍,那蕭蕭劍氣、舞動的風采真是絢爛之極;等到他武藝精進,真正安身立命,成為一個門派的掌門人,或者在江湖上成為一個有名的劍客的時候,這個人用的武器反而可能是一口不開刃的鈍劍。因為鋒利現在對他來講已經不重要了,他的內功開始變得沉渾雄厚;等到這個人已經成為名動江湖的大俠,他的武功已經超越了一個一個的流派劃分而出於其上的時候,這個人可能只用一根木棍。就是說,金屬那樣的一種鋒利和那種質地對他來講也不重要了,他的手裡只要隨便拿個東西就夠了;而等他真正走到至高的境界,也就是獨孤求敗的境界,求一敗而不可得,這個時候他的手中是沒有兵器的,他雙手一出,就能揮出劍氣,所有的武藝都融會貫通在他的內心裡。此時敵人已經不能和他對招,因他已經到了“無招”的境界,因為他的無招,故而對手不能破解。
 融會貫通的境界,一直是中國文化所崇尚的最高的境界。孔子所謂的“知天命”,其實就是把學習的各種道理,最後達到了一種融會和提升。到了這個境界以後,就該進入孔子所說的“耳順”的境界了。
 耳順,就是不論什麼樣的話都能聽得進去,都能站在發言者的立場去想問題。
 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經常會遇到不順心的事,聽到不好聽的話。我們如何才能真正做到耳順呢?
 在對天命有了透徹的瞭解,自己的內心有了巨大的定力之後,孔子說,“六十而耳順”。此時,你能做到最大限度地尊重他人,你能理解任何一個事情存在的道理,你能虛心傾聽各種聲音,並站在別人的出發點上去瞭解他為什麼這樣說。
 這種境界,用中國文化的一個詞來表述,就是“悲天憫人”,在真正瞭解所有人的利益與出發點的前提下,實現理解和包容。
 也就是說,當以自己的價值體系去看待其他許多人的生活方式時,我們是有理由驚訝的;但是,如果你知道他帶著什麼樣的生活歷程走到今天,也就是你的這個體系能夠進入到他的體系,也許就會多了一些諒解。
 有一句諺語說得好:兩朵雲只有在同一高度相遇,才能成雨。
 其實耳順之人是什麼呢?就是不管這個雲在五千米還是五百米,他總能感知到這個高度。這就是孔夫子面對那麼多不同的學生都能夠因材施教的道理。
 一個人要想做到耳順,就要使自己無比遼闊,可以遇合不同的高度;而不是刻舟求劍,守株待兔,以自己恆定的標準堅守在某一個高度。
 用這樣的觀點來解釋“中庸”也許更為恰當。中庸其實是學習了所有外在知識之後,經過內心的陶冶與熔鑄,達到的一個融會貫通的境界。
 這就好像我們小學、中學的時候經常做的一個物理實驗:老師給一支鉛筆,一個圓,將圓畫成七等份,再分別塗上七種顏色*,然後戳在筆尖上快速旋轉,結果呈現的是白色*。這種白就是七種顏色*絢爛之極之後融合而成的一種顏色*。
 孔子“耳順”的境界,其實就是外在的天地之理在內心的融合。有了這種融合作基礎,才能達到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當所有的規矩大道已經變為你的生命的習慣時,你就能夠做到從心所欲,這可以說是每一個生命個體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是這樣的一個境界看似平易,在此之前卻要經歷千錘百煉。
 我曾經看到這樣一個故事:
 在一座佛寺裡供著一個花崗岩雕刻的非常精緻的佛像,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到佛像前膜拜。而通往這座佛像的台階也是由跟它采自同一座山體的花崗岩砌成的。
 終於有一天,這些台階不服氣了,他們對那個佛像提出抗議說,你看我們本是兄弟,來自於同一個山體,憑什麼人們都踩著我們去膜拜你啊?你有什麼了不起啊?
 那個佛像淡淡地對它們說,因為你們只經過四刀就走上了今天的這個崗位,而我是經過千刀萬剮才得以成佛。
 我們看孔子所描述的人生境界,越到後來越強調內心,越到後來越從容和緩,而在這從容之前,其實是要經歷千錘百煉的。
 孔子所說的這樣一個從十五到七十的人生歷程,對於我們來講,也是不同的人生階段可以參照的一面鏡子。通過它,我們可以比照一下自己的心靈是否已經立起來了,是否少了一些迷思,是否已經通了天地大道,是否以包容悲憫去體諒他人,是否終於做到從心所欲。
 同時還要看到,在當今這樣一個加速發展的社會裡,我們需要更加有效率的生活。
 其實人的年齡有生理年齡,有心理年齡,還有社會年齡。如果我們在二十歲、三十歲能夠提前感悟到四十歲、五十歲的境界,已經建立了明晰的內心價值系統,已經能夠把社會給予的壓力變為一種生命反張力,已經可以做到從心所欲那樣的一種淡定從容……那麼我們說,這樣的生命,才是有效率的生命。
 英國的科學家公佈過一個實驗:
 他們為了試一試南瓜這樣一種普普通通的廉價的植物生命力能有多強,就在很多很多同時生長的小南瓜上加砝碼,砝碼的重量就是小南瓜所能承受的極限。
 這樣,不同的南瓜壓不同的砝碼,只有一個南瓜壓得最多。從一天幾克到幾十克、幾百克、幾千克,這個南瓜成熟的時候,上面已經壓了幾百斤的重量。
 最後的實驗是把這個南瓜和其他南瓜放在一起,大家試著一刀剖下去,看質地有什麼不同。
 當別的南瓜都隨著手起刀落噗噗地打開的時候,這個南瓜卻把刀彈開了,把斧子也彈開了,最後,這個南瓜是用電鋸吱吱嘎嘎鋸開的。它的果肉的強度已經相當於一株成年的樹幹!
 這是一個什麼實驗呢?其實就是一個生命實驗,這就是我們現代人所處的外在環境跟我們內在反張力最好的寫照。
 在當今社會這樣的競爭壓力下,我們有理由不提前成熟嗎?“只爭朝夕”這句話用在今天是再合適不過了,一萬年太久,七十年也太久。
 學習《論語》,學習任何經典,所有古聖先賢的經驗最終只有一個真諦,就是使我們的生命在這些智慧光芒的照耀下,提升效率,縮短歷程,使我們盡早建立一個君子仁愛情懷,能夠符合社會道義標準,不論是對自己的心還是對於社會崗位,都有一種無愧的交待。
 我想聖賢的意義就在於,他以簡約的語言點出人生大道,而後世的子孫或蒙昧地,或自覺地,或痛楚地,或歡欣地,一一去實踐,從而形成一個民族的靈魂。
 讓那種古典的精神力量在現代的規則下圓一潤地融合成為一種有效的成分,讓我們每一個人真正建立起來有效率、有價值的人生,大概這就是《論語》給予我們的終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