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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丹《論語》心得(七)《人生之道》二

從內在的心靈獨立這個意義上來講,真正好的學習,是把一切學習用於自我,讓學到的東西為我所用。這是中國文化要求的一種學習方式。
 人如何達到這樣一種一切為我所用的融合境界呢?
 中國人的學習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我注六經”,另外一種是“六經注我”。
 前一種方式需要皓首窮經,等頭髮都讀白了,把所有的書讀完了,才可以去給經典作註解。
 而後一種方式是更高境界的學習。所謂“六經注我”,就是學習的目的是以經典所傳達的精神來詮釋自己的生命。
 三十歲這個年紀,是一個建立心靈自信的年紀。這種自信不是與很多外在的事物形成對立,而是形成一種融合與相互提升。這就像泰山上的一副對聯,叫作“海到盡頭天做岸,山登絕頂一我為峰”。這是中國人對於山川的一種感受,它講的不是征服,而是山川對自我的提升。就像大海到了盡頭,以蒼天為岸,對自己是一種拓展;人登上山巒的頂峰,並不是說我把高山踩在腳下,而是說我站在山頂,高山提升了我的高度。
 其實這就是六經注我的一種境界。
 孔子一直在教學生一種樸素的簡約的生活方式,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很多東西不該操心的不去操心。
 我們知道,“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孔子之所以不願意提及神、鬼這些東西,其實也是他著眼於現實的表現。
 比如子路問鬼神之事,孔子淡淡地對他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活人的事你還沒弄明白,怎麼先想著去侍奉死人?就是說,學習還是要先樸素一點,從眼前開始,別去考慮虛無玄遠的東西。
 子路不甘心,說:“敢問死。”死亡是怎麼回事?
 老師又淡淡地告訴他:“未知生,焉知死。”連生的道理還不明白,怎麼能夠懂得死?
 孔子的這個態度對我們今天仍很有啟發,在學習的時候,先要把我們生命中能夠把握的東西盡可能掌握,先不要超越年齡去考慮那些遙不可及或者玄而又玄的東西。只有這樣一點一點學起來,到了該立的年齡才真正可以立起來。
 所以“三十而立”,我的理解並不是通過一個外在的社會坐標來衡量你是否已經成功,而是由內在的心靈標準衡定你的生命是否開始有了一種清明的內省,並且從容不迫,開始對你做的事情有了一種自信和堅定。
 超乎功利去做一件內心真正認定的事情,這大概是“立”的一種見證。
 柳宗元筆下的蓑笠翁,在嚴冬時節“獨釣寒江雪”,完全是為了垂釣而垂釣;晉代名士王徽之在雪夜乘小舟去訪問朋友戴逵,到了朋友的門前不敲門就轉身走了。為什麼?他因為想念這個朋友,乘興而來;到了朋友門前,興盡而返。這就是“雪夜訪戴”的故事。這些古人,都忠於自己的心靈,心靈的指向決定著行為的方向。
 從三十到四十,人們就從“而立”之年步入了孔夫子所說的“不惑”之年。這應當是人生最好的一段時光。
 但每個人到四十歲時都能做到不惑嗎?在現代社會,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工作上已經成為骨幹、壓力又非常大,在這樣的環境中,怎樣才能做到內心不惶惑呢?
 關於“惑”這個概念,《論語》中有過多次闡述。人怎麼樣才能夠真正做到內心不惶惑?這需要大智慧。
 從而立到不惑,這是人生最好的光-陰-。一個人在三十歲以前是用加法生活的,就是不斷地從這個世界上收集他所需要的東西,比如經驗,財富,情感,名譽,等等。但是,物質的東西越多,人就越容易迷惑。
 三十歲以後,就要開始學著用減法生活了,也就是要學會捨棄那些不是你心靈真正需要的東西。
 我們的內心就像一棟新房子,人剛剛搬進去的時候,都想著要把所有的傢俱和裝飾擺在裡面,結果到最後發現這個家擺得像胡同一樣,反而沒有地方放自己了。這就被物質的東西奴役了。
 而學做減法,就是把那些不想交的朋友捨掉了,不想做的事情拒絕了,不想掙的錢不要了。當敢於捨棄、知道如何捨棄的時候,人才真正接近不惑的狀態。
 那麼什麼叫做不惑?就是人能夠自覺按照中庸的理念去思考、行一事。即使外部世界給你許多不公正,打擊,缺憾,你也能在一個坐標上迅速建立自己應有的位置。
 “中庸”,是中國古代一個至高的行為標準,它是哲學上講的那個最合適的“度”。但現在往往被大家理解為平庸和圓滑,認為中庸之道就是和稀泥。
 其實,對於一種行一事方法的判斷,無所謂什麼是正確的方法,只有什麼是合適的方法,而合適往往不是走到極端的。“四書”裡面有《中庸》這本書,《中庸》說: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就是說,中庸的理想狀態,是一切處於和諧之中,這種和諧就是天地萬物各安其位。
 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有這樣一句話,叫做“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之道其實是通往極高明境界的一種適當的方法。它的特點正如中國古人所說,是“絢爛之極而歸於平淡”,在你二十歲、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風發揚厲過;走到不惑的時候,才表現為淡定而從容。而當走到這樣一個階段的時候,人的很多標準都會發生變化。那麼,再過十年,等到五十歲的時候,又會發生新的變化。
 孔子所說的知天命,是指的什麼呢?是人們常說的“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嗎?是一個人到了五十歲,就應該聽天由命了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明白孔子所說的“知天命”究竟是什麼意思。
 孔子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皇侃對這段話的解釋是:“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我既學人事,人事有否有泰,故不尤人;上達天命,天命有窮有通,故我不怨天也。”可見,“知天命”關鍵在於一個“知”字,要能夠瞭解什麼是自己的天命。當自己能夠客觀認識命運中的窮與通,人世間的好與壞,知道這一切都很自然,那麼你就能理性*把握,平靜應對。
 “不怨天,不尤人”,是我們今天經常說的話,但這樣區區六個字容易做到嗎?一個人不去抱怨,就意味著他硬生生地把很多可以宣洩一出去的怨氣、苛責都壓在了自己的心裡,不再向他人推卸的同時就意味著給自己少了很多開脫的理由。這多麼難啊!
 那麼孔子為什麼可以做到呢?就是因為在他自己看來,一個人內心的完善,合乎大道的追求,比你要求這個社會應該如何如何,要求別人應該怎樣怎樣,都要重要得多。
 孔子說:“君子上達,小人下達。”(《論語·憲問》)小人才會在人際糾紛中不斷地蜚短流長,而君子則更看重在自己的內心建立一種對大道的信仰和追求,這個大道就是孔子所說的天命。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論語·堯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