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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節 號裡規矩大如天(上)

    夜晚,侯海洋是新人,要值夜班,他被排到最後一班。
    第一看守所監捨夜間值班一般分成4個班。每班一般2小時或者2個半小時,從9點半到早上6點半。在206室,除了鮑騰和師爺等6位上鋪,有重病的人經鮑騰同意以後可以不值班。
    監捨值夜班亦是有講究的,值第一班是最舒服的,電視看完,第一班也就值完了,最倒霉的是最後一班,4點半開始,要值到6點半,基本上沒有多少睡覺時間。
    在206室裡還專門設了一個報時員。人失去時間概念會變得很糊塗,而看守所又不准犯罪嫌疑人帶表,鮑騰在206主政以後,特意製作了一個簡易時鐘點。時鐘的原理來自古代的沙漏。鮑騰讓勞動號偷偷送進兩個礦泉水瓶子。在瓶上扎個洞,在《新聞聯播》開始播放時就裝滿水,《新聞聯播》放完,用水泥塊在瓶上劃一個印,這就是半小時的水漏。為了計時方便,裝水距離延長一倍,就是一小時。
    號裡白天專門有人負責看鐘點,每隔半個小時,他就得報出來。一瓶水時間報完時,立刻就用另一瓶接水,每天看電視時還要將時間校準,這樣就可以基本上得到準確時間,夜裡報時,則由值班人員完成。看守所值班是從晚上9點開始,嫌疑犯開始分成6班值班,一班約90分鐘。上鋪幾個人都安排在前面幾班,第一班都是由鮑騰來值,那時候電視機還沒有關,電視看完,值班結束,不耽誤睡覺。鮑騰為此還能說大話:「大多數監捨頭鋪都不值班,只有206室,我天天堅持值班,我都做得好,你們憑什麼就做不好。」
    在開始值班時,鮑騰將侯海洋叫到身邊,道:「蠻子在101讀的是速成班,基本功不紮實。你以後也是要做上鋪當領導的人,要深入基層,多學著點,今天就值深夜班,是最後一組,跟娃娃臉在一起。」
    鮑騰是因為冒充中央領導人行騙且詐騙金額巨大、情節惡劣而被送到了「嶺西一看」,他為了冒充人大領導,找來了畫報、電影,還看書學習。通過多年實踐,他扮演官員的水平提高很快,常常以假亂真。他扮演的官員也由鄉鎮幹部、縣市領導一步步升級到省部級,最後陰溝翻船時,扮演了一位中央大員,騙得眾多省部級官員團團轉。扮演騙子時,他就很入戲,有時與其他官員交往時,身上帶著濃厚的領導幹部氣質,經常忘掉自己是貨真價實的騙子,而把自己真正當成了憂國憂民的領導,行走一方時,提出過不少真有水平的建議和指示。當案情公佈以後。不少與其接觸過的領導幹部都大吃一驚,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第二反應就是欷歔不已。
    他來到「嶺西一看」以後,仍然如魚得水,很快取得領導信任,也沒有辜負看守所的希望,帶出來一幫手下,將206管理得井井有條。他常說一句話:「管理是門科學,掌握了其中精華,到什麼地方都可以橫行。」
    鮑騰對侯海洋的態度表示滿意,問:「你知道晚上值班主要做什麼?」
    侯海洋按照自己的理解,答:「是小是要小心有人逃跑或者打架?」
    鮑騰搖了搖頭,道:「在我這個號,還不至於有人敢打架,逃跑更是門都沒有,晚上值班主要小心有人自殺自殘。」他沒有等候海洋說話,話鋒一轉,語重心長地道:「平時新賊進來,我是不會這樣說話的,你不同,我看著順服。你現在坐到的這個位置,只有少數人才能做到,這少數人一般要奮鬥半年才能坐到,你這是破格提拔。破格提拔是一回事,你的看守所基本功還得補,否則其他人不服。晚上趁著值班時,將監規和報告詞背熟,爛熟於心。」
    「我晚上加緊背。」侯海洋總覺得鮑騰的語言非常怪異,用鮑騰用語上像是開玩笑,可是神情間又是一本正經,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這讓他很是迷惑。
    十點,報時員報出時間不到兩分鐘,看守所總值班室發出睡覺的指令。
    侯海洋左側是韓勇,右邊是一個散發著汗臭的男子。男子的臭味猶如從陳年老鹹菜罈子裡拿出,有股刺鼻的酸臭味。這個臭味如影隨形,揮之不去。他翻了一個身,將鼻子對著韓勇方向,又用指頭堵著鼻孔,心道:「號裡人取綽號挺有水平,這個男的渾身酸臭,臭蟲的名字恰如其分。」多日辛苦,身體疲勞得緊,頭靠著硬床板,在臭氣襲擾中,侯海洋眼睛不由自主瞇上,迅速沉入了夢鄉。
    韓勇翻轉身,眼睛躲著明亮的燈光,他發現侯海洋幾乎是靠著板上就立馬睡著,罵了一句:「狗日的,睡得倒快。」他在床上翻了一會兒,腦裡總想著被自己睡過的女人白花花嫩生生的身體,下身硬邦邦地頂了起來。
    鮑騰被韓勇的翻動聲打擾,道:「天棒,別烙燒餅。」
    韓勇不再翻身,眼睛看著天花板。到了十一點,他將手伸進褲子裡,慢慢揉搓著。一邊揉著,一邊想著曾經睡過的女人們,女人們柔軟的身體如一條條鞭子,狠狠地抽打著他,讓他慾火焚燒。揉了一會兒,所有能量終於爆發出來。
    韓勇手裡握了一大把充滿椰子味道的黏稠液體,他撐起身體,將手掌裡的黏稠液體揩到了侯海洋身旁酸臭男子身上。
    作完惡作劇,韓勇帶著滿意的笑容進入了夢鄉。
    四點半,侯海洋被人推醒,開始在看守所裡值第一個班。
    進入東城分局以來,侯海洋一直處於激烈的變動之中,到了此時,才真正安靜了下來。安靜下來以後,親人們便如無孔不入的細雨,抽打在身體最為脆弱的部分,痛徹心扉。
    「我若是被槍斃了,傳到二道拐,爸爸肯定會覺得我很丟臉,是書香門第之恥。」侯海洋又仔細回想著父親侯厚德的言行,又否定了剛才想法,「爸爸畢竟是爸爸,還是愛我的,到了危機時刻,他肯定不會坐視不管。不過,他就是一個鄉村教師,省城水深,不是一個鄉村教師能越過的。」
    這個念頭如繩索一樣,勒得他陣陣絕望,他隨即又將張家在嶺西的關係當做安慰,有了些許安慰,總算消減了部分絕望。
    「兒子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媽媽知道了我的事,肯定睡不著覺,吃不了飯。她身體不好,也不知道會不會再犯病,失了我,她以後的日子會很艱難。」想起瘦弱而勞作不休的母親,侯海洋的心就揪住了一起,除了悲傷不已,還有不能盡責的難過。
    想著姐姐,侯海洋就想起了腦漿迸裂的姐夫,姐姐剛結婚就失去了丈夫,弟弟又進了看守所,如今她肯定在外面東奔西走,營救自己。想到姐姐肯定要去求著張家,他只覺得萬分無奈。
    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只覺得如此親切,以前總是迫不及待想早些離開家鄉,到外面的世界,此時卻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家中。家裡有菜園子,圍牆外有李子樹,河裡游著魚,在擁有這些時,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被困於四面牆裡,只能在二十平方米範圍內活動,再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他禁不住熱淚盈眶。
    他腦海中突然迸出新鄉小學鷹鉤鼻趙海的影子,心道:「依著趙海的性格和他犯的強姦罪,到看守所肯定會備受折磨,十有八九會睡在便池邊,被惡人們欺來打去。」
    想過幾位至親以及趙海以後,侯海洋將腦海中最大的容量留給了秋雲。雖然相隔不到一個月,但是他覺得兩人已經分開很久很久。看守所燈光雖然明亮。但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監視,讓人感到陰森森的。牛背砣小屋燈光昏暗,卻有刻骨銘心的溫馨纏綿。此時此刻,他願意回到牛背砣,沉醉於其中,永遠都不走出來。
    「我無法與秋雲取得聯繫,她會不會到我家裡去找?」反覆琢磨,侯海洋作出了肯定的判斷,「秋雲骨子裡很要強,還有點走極端,否則也不會到新鄉來工作。她找不到我,不撞南牆不回頭,十有八九會找到二道拐去。」
    寂靜的夜裡,昏暗燈光下,侯海洋回想著秋雲身體每一寸的肌膚,昨夜的溫存彷彿就在眼前,想像如此美好,現實如此不堪。
    娃娃臉坐在便池邊,靠著侯海洋身邊,悄悄地瞇了一會兒瞌睡,精力稍微恢復以後,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小聲地湊在侯海洋耳邊道:「蠻子哥,以後我就是你的小弟,有什麼事吩咐一聲。」娃娃臉沒有文化,可是從小混車站的經歷非同小可,在他心中,沒有尊嚴,沒有道理,沒有理想,只有現實的利益,他認定侯海洋大有前途,便主動要當小弟,以求得到保護。
    侯海洋道:「我們是朋友,別談小弟的事。」
    娃娃臉執著地道:「我就當你的小弟,可以幫你洗衣服,還可以按摩。我的按摩手藝很好的,小時候經常在火車站的按摩房裡睡覺,學了點按摩手藝,絕對不比開按摩店的差,我給你揉揉。」
    侯海洋將娃娃臉伸過來準備按摩的手推開,道:「不用,我們是哥們兒,互相幫助。」
    206號左右兩排大通鋪,鮑騰周邊六個人都是平躺著睡覺,鮑騰位置最寬,能夠自由翻身。越是遠離鮑騰的地方,睡的人越多,在便池附近的幾個人完全是人貼著人,採用「立刀魚式」側睡。所謂「立刀魚式」是指睡覺的人是一顛一倒的,睡覺時只能看到旁邊人的腳,根本沒有翻身的餘地。
    在睡夢中,有人磨牙,有人說夢話,有人打呼嚕,間或有人發出驚叫聲。房間裡,腳臭、汗臭、嘴臭、體臭、屁臭、尿臭,將小小的空間塞滿。
    娃娃臉見侯海洋沒有說話慾望,不再主動找話,半瞇著眼睛養神。
    侯海洋在腦中與秋雲纏綿一陣,思緒漸漸回到案子上面,想著東城分局惡狠狠的民警,他內心對警察失望了,也對自己案子極為失望。他一直不願意深入思考自己命運,此時呼吸著烏煙瘴氣的空氣,一股深深的恐懼湧上了心頭。
    「如果殺人罪被坐實,我就要判死刑。」這個念頭如毒蛇,沿著血管在身體裡亂竄,讓他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痛苦。
    十幾年來,在侯海洋腦海中,他就是初升的太陽,無限光明的未來在不遠處等待著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死亡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如今死亡如懸在頭頂上的一柄鍘刀,隨時會重重地落下來,將自己砍成兩截。恐懼、絕望、不甘,種種情緒如遮住眼睛的大霧,瞬間就將侯海洋的心塞滿。他難以忍受如此巨大的心理折磨,恨不得在狹窄的監捨裡大鬧一番。環顧206室,雖然說這裡號稱文明號,但是裡面的人沒有善男信女,二十多人裡,殺人、搶劫、強姦、詐騙,皆為重罪。
    作為新賊,他還沒有在裡面撒野的資格。為了消磨漫漫長夜,藉著昏暗燈光,侯海洋開始背誦監規和報告詞。
    所謂報告詞,就是看守所的一套標準用語,內容為:報告政府,我叫xxx,xx省xx人,今年xx歲,因涉嫌xx罪,於x年x月x日被xx派出所依法刑事拘留,現案件已到預審,報告完畢,請政府指示。第二背的是一些簡單問答,吃什麼,有人打你沒等等,都是規定好了標準答案,以應付監管支隊的人下來檢查,還必須會背的是7項權利:我依法享有,辯護權、上訴權、申訴權、檢舉控告權、不受打罵體罰虐待權、合法財產不受侵犯權、選舉權。這個是反覆考的,一個字,一個詞的順序都不能錯。
    監規有八條:一是必須服從管理教育,不准抗拒、阻礙管教人員和武裝民警依法執行職務;二是必須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准喧嘩吵鬧,不准打架鬥毆,不准在監室內搞娛樂活動;三是必須老實交代問題,不准隱瞞犯罪事實,不准串通案情,不准互相策劃對抗審訊、審判;四是必須認真學習,接受改造,不准拉幫結伙,不准散佈反動污穢言語,不准搶吃他人食物,不准強佔他人財物;五是必須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准傳習作案伎倆,不准教唆他人犯罪,不准欺壓、凌辱、打他人;六是必須愛護公共財物,不准損壞看守所設施,不准撕毀公用衣被,不准毀壞公用書報雜誌;七是必須保證監室整潔,不准亂放衣物,不准亂寫亂畫;八是必須互相監督,發現有違犯監規和企圖逃跑、行兇、自殺等破壞活動要立即報告,不准袒護、包庇。違反以上規定者,視情節輕重,將分別給予制裁,加戴械具,責令反省或採取其他強制措施,構成犯罪者,將並案依法從嚴查處;有立功表現者,將酎情依法從寬處理。
    他記憶力強,早就背得監規和報告詞,此時在百無聊賴中又開始機械地背誦。有事情做,時間混得就快些,天快亮時,背得滾瓜爛熟。
    第一縷光線射進頭頂上的窗戶,拉開了侯海洋肚子唱歌的大戲。長短不同,音調各異的「咕咕」聲在肚子裡不停發出,如複雜的交響曲。打瞌睡的娃娃臉被咕咕聲弄醒,肚皮馬上起了反應,跟著響動起來。
    聽到娃娃臉肚子的響動,侯海洋自嘲地咧嘴笑了起來。他生在柳河農村,農村一向被視為貧窮和落後的象徵,但是他還真沒有餓過肚子。自從包產到戶以來,農民將土地的潛力充分發揮了出來,加上雜交水稻種子得到普遍使用,家裡糧倉裡就沒有空過。退一步說,就算沒有米,產量很高的苞谷、紅苕足夠填飽肚子。在嘴饞時,還可以到田里摸點黃鱔、泥鰍,到河裡釣魚。
    作為柳河的野孩子,他有無數種辦法能填飽肚子。
    如今,坐在206的四面牆裡,侯海洋只能苦苦等待可憐的早餐。
    胃裡消化液不斷地向胃壁進攻,形成強烈的飢餓感。他想像著曾經吃過的美食,其中酸菜尖頭魚散發著特別魔力,牢牢佔據了腦中美食榜的首位。
    早上六點鐘,監室的牆上音樂響起,是外面世界也流行的《鐵窗淚》。《鐵窗淚》《鈔票》《十不該》等歌曲是唱遍大街小巷的囚歌,最出名的就是《鐵窗淚》。當某位前歌星朗誦起「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於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失去親人和朋友」時,所有從睡夢中醒來的犯罪嫌疑人都是感同身受,大家一齊陷入各自的心事之中,暫時沒有上鋪、中鋪、下鋪的分別。
    侯海洋睡眠不足,反應最為遲鈍,聽著牆上的音樂頗有些茫然。
    師爺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然後說了一句:「大家別愣著,早上起來該做什麼做什麼。」
    隨著師爺這一句話,所有人迅速起床開始疊被褥。然後按著順序,兩人一組,把被褥抬進了便池另一側的類似門洞的空間裡。
    師爺發號施令,韓勇則是監工,他踢了幾個動作慢的人,罵罵咧咧地在倉裡走來走去。
    鮑騰起床後,有一個小年輕幫著他穿衣服,不知哪裡不對,被鮑騰一腳踢到了床下,他指著娃娃臉道:「小雜種,你娃還靈醒,過來侍候老子。」娃娃臉本來和侯海洋一起,聞言臉上露出歡喜笑容,屁顛屁顛地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