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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節 侯厚德到嶺西

    早上八點,侯海洋調號之前,侯正麗打通了家裡電話。
    巴山縣柳河鎮二道拐村小,侯厚德雙手顫抖著扣下電話,失神落魄地站在桌前。電話裡傳來兩個晴天霹靂,「女婿張滬嶺跳樓自殺」,「兒子因殺人被關進了看守所」。這兩條消息如萬伏高壓電凌空擊下,剎那間,他失去了行動自由和思維能力。
    杜小花在菜地裡不知疲倦地忙碌著,今年雨水充足,院中菜地充滿生機與活力,綠色枝蔓中隱藏著很多成熟飽滿的四季豆和圓滾滾的黃瓜。杜小花提著菜籃子,如欣賞藝術品一般打量著籃子裡長著毛刺的圓黃瓜,哼著「太陽出來了嘿,喜洋洋……」的鄉間小調。
    提著籃子回廚房,見侯厚德還站在桌子前,杜小花不禁暗覺奇怪,問道:「老頭,誰打的電話?」
    在這一瞬間,侯厚德作出了不告訴妻子真相的決定。杜小花手術效果不佳,身體虛弱,若是得知兒子被關進看守所,女婿跳樓自殺,身體肯定受不了。
    侯厚德用盡全身精力,努力讓自己笑了笑,道:「親家打來的電話,請我到嶺西去商量孩子的婚事。」
    杜小花喜形於色地道:「都說女生外向,我以前還不承認,現在才知道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大妹心裡就只有婆家,都不知道給家裡打個電話。」
    侯厚德滿腔苦水無法與妻子述說,強作歡顏:「我明天就要到嶺西,你在家要辛苦了。」
    杜小花驚訝地道:「我不去嶺西?」
    侯厚德不容置疑地道:「我是到的嶺西與親家商量事,用不著全家人都去。我們兩個都走了,誰來喂家裡的雞鴨豬,誰來侍弄菜園子。」這是一條硬邦邦的理由,杜小花無法反討,精神頭一下就沒了,問:「你什麼時候走?」
    「馬上去請假,中午走。」
    侯厚德教書育人數十載,從來沒有請假,要辦私事盡量利用假期和週日,這一次一反常態,杜小花覺得不對勁,道:「學校還有幾天就放暑假,等到放假再去嘛,啥子事這麼緊急?」
    侯厚德猛然間發了牌氣,高聲道:「那些老師經常請假,我守了一輩子紀律,就不能破回例?!」杜小花見丈夫一反常態,更加懷疑,小心翼翼地問道:「是不是大妹遇到啥事了?」
    侯厚德斥道:「你這個烏鴉嘴,胡說八道。」
    在前往中心校的路途中,侯厚德腦海裡如開水翻鍋一般,兒子侯海洋、女兒侯正麗、準女婿張滬嶺的身形交替出現,腦子得不到半點清靜。他不停自我安慰:「女婿死了,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就不用多想了。兒子關在看守所生死未卜,我得到嶺西去救兒子。」
    來到柳河中心校,劉校長看到請假條,格外驚訝,拍了拍手中的粉筆灰,道:「就要放假了,不能等幾天再請假嗎?」
    侯厚德態度堅決地道:「我這一輩子都沒有為私事請過假,如今為了兒女的大事,要破例一回。」
    劉校長還以為是侯正麗的婚事,笑道:「大妹要結婚,這喜酒我要討一杯,我可是她的班主任。」他知道侯厚德素來以公事為重,沒有特殊事,絕對不會請假,便不再問,拿起鋼筆,刷刷刷寫下「同意」兩個大字。
    侯厚德小心地將請假條折成了四方塊,放在上衣口袋,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劉校長看著侯厚德的背影,追到辦公室門口,道:「侯老師,記得給我一杯喜酒。」
    侯厚德沒有停步,回過頭來說了聲:「一定。」就繼續住前走,從學校走到了場鎮,又從場鎮走到鄉間小道。行走時,帶著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慷慨悲壯,雖然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鄉村教師,為了兒女,他要到省會嶺西去走一走。
    路上遇到二道拐村支書段三,他臉色酡紅,眼睛角角佈滿血絲,渾身上下散發出一吸濃濃酒味。侯厚德看見段三,心裡忽地咯登直跳:「段燕與侯正麗在一起工作,段三家裡也安有電話,說不定他知道內情。」段三主動打招呼:「侯老師,到中心校去了?」
    侯厚德試探著道:「我請了假,要到嶺西去。」
    段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喔」了一聲,道:「你難得出去走走,早就應該到省城去轉一圈。」此時,他已經接到女兒段燕電話,知道侯家發生大變故。段燕在電話裡千叮嚀萬囑咐,不准在村裡透出半點風聲,因此他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兩人打了個招呼就擦肩而過,各行各道。
    侯厚德心思細膩,敏感地從段三表情細微處發現此異樣,走過一段田坎,停下腳步,回頭去看段三。段三恰好也回過頭,兩人對視一眼,眼神猶如觸電一般,趕緊分開。
    段三走到自家院外,彎下腰,伸出手摸摸大黃狗腦袋,大黃狗在二道拐素有惡名,咬傷人無數,可在段三手掌下顯露出溫柔的一面,睜著純真眼睛,低眉順眼地搖著尾巴。段三酒勁湧上來,站在院外,用手指摳了摳喉嚨,「嘔」的一聲吐了出來。大黃狗歡快地跟在後面,使勁搖著尾巴。
    侯厚德努力地將段三扔在腦後,快步走上小山坡。站在坡頂,蜿蜒的小河出現在眼前,小河旁邊山坡上有一棟基本完工的別墅。別墅如針,深深刺痛侯厚德。他轉移目光,看到二道拐小學飄揚的紅旗。紅旗在風中緩慢飄揚,一會兒舒展,一會兒縮在一起。他的心裡湧出離別鄉土的哀思,離愁別緒如連綿的陰雨,格外令人惆悵。
    侯厚德沒有回二道拐,沿著小河岸邊走到祖墳處。他在墳前默默地站立了一會兒,暗自祈禱:「祖宗一定要保佑大妹和二娃,全家人都平安。」
    在離開之前,他蹲下身,將碑前的短淺雜草細細地清理掉。無數祖先用沉默的眼光注視著自己後代。侯厚德似乎感應到這一束束目光,在清理雜草的過程中,迷亂焦躁的心情漸漸平復。
    回到家,簡單收拾換洗衣服,侯厚德踏出家門。杜小花將丈夫送到柳河鎮。他們這個年齡的夫妻不會把情和愛掛在嘴巴邊,夫妻早已變成親情,體現在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之中。客車開來之際,杜小花抓住丈夫手臂,叮囑道:「到了嶺西,要給家裡打電話,別怕浪費錢。」侯厚德故作輕鬆,說了一句玩笑話:「大妹家裡有電話,不用我交電話費,我天天給你打。」杜小花覺得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但是她習慣性順著丈夫,也跟著笑笑。
    客車搖晃著終於來到了巴山縣城,再從巴山到茂東。
    在茂東車站購得前往嶺西車票以後,侯厚德見開車時間尚早,出車站下車以後直奔新華書店。他在新華書店買了本《刑法》,買完《刑法》以後,看到書架上還有一本《刑事訴訟法》,他不知《刑事訴訟法》起什麼作用,可是看到有刑事兩個字,便沒有心疼錢,買下了《刑事訴訟法》。在前往嶺西的客車上,侯厚德聚精會神地閱讀兩本法律書。翻閱《刑事訴訟法》以後,這才明白無意中買到一本十分正確的書,從偵查到審判,所有程序在這本小書裡都有明確規定。
    從小至今,侯厚德讀了很多古書,他在外人面前是個謙和君子,內心卻驕傲自負。此時閱讀《刑事訴訟法》,突然覺得幾十年讀了這麼多書,居然不瞭解《刑事訴訟法》,自詡為「學富五車」當真荒唐可笑。
    侯厚德閱讀速度快,很快將《刑事訴訟法》看完。閉眼沉思,書中內容如排隊士兵一樣站成一排,陸續出現在腦海中。在車上學到的新知識對於解救兒子有大用,讓他很欣慰。
    下車以後,侯厚德從書中的世界回到了現實世界,他小心翼翼將書放進手提包,理了理衣衫和頭髮。嶺西車站是省級大車站,嘈雜喧囂,彷彿是充滿妖怪的世界,讓剛從柳河鎮過來的他心緒頗為不寧。
    等了幾分鐘,看見了女兒侯正麗和一位中年男子。與春節前相比,女兒整整瘦了一圈,神情憔悴,這讓當父親的他一陣陣心疼。
    「親家,我是張仁德。」在張仁德的印象中,農村人都是土頭土腦的,自己這個農村親家雖然衣服樣式老舊,眼鏡和髮型土氣,但是全身整潔乾淨,氣質沉穩,土氣中帶著幾分儒雅。
    侯厚德觀察得更加仔細,親家張仁德表面上看起來正常,可是眼角有著細密血絲,神情間透著疲倦,從這個細節就可以看出張滬嶺跳樓對親家的打擊,以及兒子事態的嚴重性,這讓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將手裡人造革手提包遞給侯正麗以後,真誠地道:「親家,沒有想到會發生這事,滬嶺是個好孩子,我們全家都喜歡他。」作為飽讀古書的仁厚君子,他第一句話沒有問自己兒子的安危,而是首先安慰勸解對方。
    一句話,讓張仁德唏噓起來,眼裡蒙著薄薄的淚花,道:「也怪我們大意了,若是當時我們在他的身邊,也不至於如此。天下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挺一挺也就過去。」這句話他一直憋在心裡,沒有敢在妻子面前說,今天第一次見到親家,第一句話就是心裡話。
    張家失去了兒子,這讓侯厚德感同身受,他盡量體諒對方,道:「親家,我過來專門處理二娃的事。這事以後就不讓大妹多操心,讓她安安心心地在親家家裡保養。」
    在前往客車站之前,張仁德和朱學蓮發生過一次爭論,按妻子意思,侯厚德住在張滬嶺房子裡,但是侯正麗仍然要住在自己家裡。張仁德認為如此安排不近情理,侯厚德是巴山柳河鄉下人,來到嶺西人生地不熟,應該讓侯正麗與父親住在一起。朱學蓮中年喪子,凡是與張滬嶺有關的事情都格外固執,不管張仁德如何擺事實講道理,堅持一個話:「我要照顧孫子,必須讓侯正麗住在家裡,一天都不能離開。」
    接站時,張仁德最擔心的便是侯正麗住在哪裡,如今侯厚德主動提出此事,橫亙在兩家人之間的大難題迎刃而解,他連忙表態:「親家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小麗。侯海洋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托了親朋好友,爭取最好結果。」
    侯正麗同樣如釋重負,她如今不僅僅是侯厚德的女兒,還是張家的兒媳婦,是張滬嶺子女的母親,必須要考慮方方面面的情況。更關鍵的是弟弟被關在看守所,所有的事情都得依靠張家,絕對不能因為家庭小事影響與張家的關係。父親良好的表現讓她覺得很驕傲很有尊嚴。
    侯正麗開著車,在前往張家時,經過了嶺西市公安局東城分局。
    張仁德介紹道:「這就是東城分局,侯海洋的案子由他們在辦,我已經托了可靠關係,有什麼情況會及時轉給我們。」
    侯厚德透過車窗注視著東城分局辦公樓,這是一座修於八十年代的青灰色老樓,外表稍顯破舊,大樓頂上飄著國旗,樓正中偏上位置掛著警徽,院子裡停著幾輛警車,有一群警察從門口進進出出。
    東城分局副局長秋忠勇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刑警支隊的得力干將。
    在嶺西刑偵系統,秋忠勇素有名氣,去年被人誣陷,先後被停職和雙規,此事引起嶺西警界震動。一般情況下,被雙規則意味著屁股上有屎,可是秋忠勇居然還真是清白,結果出來以後,他再次名聲大震。嶺西省公安廳考慮到讓他繼續留在茂東不利於開展工作,於是將其調入嶺西市東城分局擔任刑偵副局長。
    此次調動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公安系統對秋忠勇另一種形式的安慰和補償,第二層意思是想讓這位敢碰硬的刑警坐鎮東城,遏制住省城越來越多的刑事犯罪,提高刑事破案率。
    來到東城分局,秋忠勇沒有想到接手的第一件案子居然是侯海洋殺人案。
    走到大門前,秋忠勇眼光從門前小車掠過,隨即又落到後面的胖漢子老塗臉上,道:「做刑警必須要擔水到井邊,不到犯罪現場去看一看,心裡不踏實。」
    「老三貿易公司」是光頭老三的公司,光頭老三被殺後,「老三貿易公司」便關門了,大門被鎖住,貼了兩張大封條。前台櫃子還在,美女已走,只剩下厚厚灰塵,一片殘敗景象。
    秋忠勇站在前台,腦子裡如放電影一般將案卷中的情景一一展現:侯正麗被打,侯海洋氣沖沖地來到貿易公司,向前台詢問了光頭老三的去向,然後轉身上樓。
    秋忠勇問:「老塗,你與前台交談過,侯海洋確實沒有進入公司?」
    胖塗點了點頭,道:「前台接待和侯海洋的口供一致,侯海洋在前台與接待人員交談以後,問清楚了光頭老三的去向,便直接上七樓。」
    秋忠勇沒有多問,他在前台轉了七八圈,拿出秒錶,道:「我們上七樓。」
    兩人快步走上七樓,秋忠勇行動利索,上了七樓,不喘大氣。胖漢子長了一堆肥肉,上樓以後,氣喘吁吁,額頭直冒汗水。
    秋忠勇手裡捏著秒錶,道:「我們上七樓一共用了五十六秒,侯海洋人年輕,體力好,差不多也應該在這個速度,至少不會低於這個速度。」
    胖塗雙手叉腰,表示同意。
    秋忠勇道:「上了樓,他是敲門進屋,還是按門鈴進屋?防盜門是打開的?」
    「據侯海洋交代,他上樓以後,發現防盜門虛掩著。」
    「老塗,公安是在什麼時候將侯海洋抓獲?」
    胖漢子想了想,直;「我記不太清,案捲上面有具體時間。」
    「時間準確嗎?」
    「應該不太準確,他們抓住侯海洋以後,沒有人看表,時間是回到局裡後推測的大體時間。」
    若是此事發生在茂東刑警支隊,秋忠勇肯定早就要罵人了,他如今初來嶺西東城分局,立足未穩,威信不高,不能照搬在茂東刑警支隊的工作方法。
    「被民警堵在房裡後,侯海洋反抗沒有?」
    「沒有。」
    「當時警察為什麼會突然出現?」
    「進入的是經偵大隊,他們找光頭老三是為了高利貸的事情,偶然遇上。」
    秋忠勇追問道:「據同志們說,侯海洋是廁所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既然他是這種人,為什麼殺人後遇到警察就束手就擒?」
    「當時經偵有好幾個人,侯海洋沒有辦法反抗。」
    秋忠勇搖頭道:「這人若真是兇手,會有這麼馴服,邏輯上講不通,也不合情理。我們抓人時反抗最厲害的是毒販,反抗的原因是毒販被抓後判死刑概率高,他們是要拚個魚死網破。侯海洋當真殺了人,絕對要反抗。」
    秋忠勇到現場走了一趟以後,總覺得侯海洋殺人的案子有些蹊蹺。
    憑著對女兒秋雲的信仁,女兒看上的男子肯定不會是窮凶極惡之輩,若真是侯海洋所為,那肯定是激情殺人。可是從案捲來看,此宗謀殺案的殺人手段過於乾淨利索,是一刀致命,從這一點來看不應該是激情殺人。
    在案發現場反覆走可幾趟,胖漢子老塗差點累散了架,秋忠勇讓他一個人坐在前台櫃前,他又拿著秒錶朝七樓走去。
    站在七樓防盜門前,秋忠勇想像著案發時的另一種可能:侯海洋怒氣沖沖地跑上七樓,防盜門虛掩,他情緒激動,推開防盜門,抓住光頭老三就打。此時光頭老三已經被殺。他想離開現場,被公安堵在了屋裡。
    秋忠勇下樓,胖塗還坐在櫃檯上喘粗氣,道:「秋局,你的體力也忒好,早就聽說秋局是刑警的一面旗幟,今天見面,果然名不虛傳。」
    秋忠勇笑道:「老塗,我們都是老刑警,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誰有幾斤幾兩難道不清楚,別拍我的馬屁。我倒是說句實話,你長得太胖了,既對工作不利,也對身體不好,再過幾年,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專門找你這種胖子,於公於私都得減肥了。」
    胖塗無奈地道:「我也想減肥,可是喝涼水都要胖,實在是沒有辦法。」
    兩人離開案發現場後,胖塗將車開到市公安賓館,在秋忠勇下車時,道:「秋局,住賓館總不是辦法,得想辦法在省城弄個家。」秋忠勇道:「我也想弄一套房子,聽局裡同志說,房子早沒了。」
    胖塗發起了牢騷:「東城分局在各個分局中情況最糟糕,辦公樓差,職工住宿差,你們當領導的人應該考慮到職工的利益。」
    秋忠勇道:「這是一把手考慮的事,我想法再好也不管用。」
    在市公安賓館外的公用電話亭,秋雲又給侯海洋打了好幾個傳呼,仍然如泥牛入海。
    來到嶺西這幾天,秋雲不間斷地給侯海洋打座機電話和傳呼,而侯海洋彷彿人間蒸發一般,再沒有任何消息。試著給廣東侯正麗公司打電話,打了好幾次都沒有人接,只有一次電話接通,裡面的人說了一串粵語,然後啪地將電話掛掉。這兩天再打電話,電話已經不通。最初她格外氣憤,現在則是一會兒深深地擔心,一會兒深深地失望。
    在超市買了些生活用品,秋雲回到賓館。母親趙藝還在房間裡擦擦洗洗,聽到開門聲,立起腰,道:「賓館房不好,沒有廚房,一點都不方便。餐廳的飯菜用油太大,再這樣吃下去,家裡人都會長成大胖子,對身體一點都不好。」
    秋雲悶悶不樂地道:「賓館餐廳的味道還湊合。」
    趙藝道:「就算賓館的菜不油膩,也不能長期在賓館吃飯。你爸的工作性質特殊,生活完全沒有規律,胃早就出毛病了,老是吃餐廳怎麼行,又貴又不好吃,飯硬得像米一樣。」
    秋雲心思沒有在飯菜上,隨口道:「那也要等媽正式調到嶺西才能改善,若是你不調過來,就算廚房再好,爸也不用。」
    趙藝道:「以前在茂東時,大家想調到嶺西來工作,有些人還花了不少錢才調進嶺西。在我看來,嶺西和茂東相比,就是名聲大點,其實一點都不好,出門就要坐車,東西貴得燙手。」
    秋忠勇恰好走到門口,聽到妻子嘮叨,道:「真是山豬吃不來細糠,省會城市與茂東相比,醫療條件、教育條件要好得多。秋雲研究生畢業以後,肯定要回嶺西市,茂東那個小地方放不下我家的寶貝閨女。」說話時,看著一臉鬱悶的女兒,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侯海洋。
    秋雲回到裡屋,心神不定地坐了一會兒。
    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張報紙。報紙的第四版是文化體育新聞,上面有一張大照片,是侯海洋參加茂東籃球比賽時突破上籃的鏡頭。她和侯海洋交往這麼久,居然沒有一張照片,更沒有一張合影,思念時,便千方百計找找來一張帶有照片的報紙。
    照片上,侯海洋格外矯健,突破對手封堵時表情甚至有點猙獰,男人的味道透過紙面就撲面而來。每次看到照片,秋雲心裡就會格外難受,她將報紙放回抽屜,走到客廳,道:「爸媽,我到樓下去走會兒。」
    秋忠勇揮揮手,道:「去吧,去吧。」
    下了樓,秋雲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在等傳呼的時候,她再次想起侯海洋曾經說過的分手辦法,若是連續十天都不回傳呼,則意味著另一方想放手。
    每每念及此,她的眼淚就流個不停,一遍又一遍將枕頭打濕。
    在家裡,趙藝擔心地道:「丫頭心情不好,肯定是為了新鄉的臭小子。丫頭讀了研究生,如果畢業以後非要和村小教師結婚,你說我們同不同意。」
    候海洋因為殺人進入看守所之事,秋忠勇當成了機密,沒有在家裡透露半句,他不動聲色地詢問道:「你和丫頭在一起的時間多,這一段時間她有什麼異常沒有?」
    「我悄悄在觀察她,最近她老是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還常常翻看傳呼機,是那個村小教師送的傳呼機。」
    「你看過那個傳呼機裡的內容沒有,最後一條留言是什麼時候?」
    趙藝道:「偷偷看過,有好些留言。最後一條留言是說要從廣州到嶺西辦事情,以後就沒有了。」
    秋忠勇暗想:「按照常理來說,侯海洋若是要頂謀殺人,十有人九會給女友留點特殊訊息,小雲現在這個狀態,顯然並沒有收到特殊訊息。」
    電話亭,秋雲一次又一次失望,等了一個小時,她離開了公用電話,手裡握著傳呼機,在公安賓館的小花園胡亂走著。走到側門時遇到一個年輕女子,這個女子身材高挑,相貌清麗,眉眼裡透出滿腹心事,顯很是憂鬱,秋雲從年輕女子身邊走過,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她得這個女子十分眼熟,卻又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走出側門便是東城公安分局,是父親秋忠勇的新單位。
    從小到大,父親一直是秋雲心目中的英雄,她對公安局有著一種天然的親切,可是父親蒙冤以後的種種遭遇,讓公安局高大神秘的英雄色彩逐漸在心裡褪色。
    秋雲走過公安分局大門,剛好遇到一輛警車開出來。警車停在她的面前,胖塗伸出腦袋,道:「秋雲,要到哪裡去,我送你。」
    秋雲忙道:「塗科長,謝謝,我就是隨便轉轉。」
    胖塗身邊坐著高支隊長,他回頭望著站在門口的秋雲,道:「這個女孩很漂亮,介紹給隊裡的單身漢。」
    胖塗道:「你得問秋局長同不同意。」
    「秋局長女兒?」
    「嗯。」
    「在什麼地方工作?」
    「以前是老師,考上研究生,還沒有去讀書。」
    得知美女是研究生,高支隊便沒有了語言,道:「我們刑警隊都是帥小伙子,個個精明強幹,就是由於工作辛苦,老婆都不怎麼樣,像這些研究生就不會嫁給我們刑警。」
    胖塗道:「高支隊,局裡真沒有打算搞集資建房嗎?現在刑警隊大多數人都沒有房子,沒有房子,更沒有人願意嫁給刑警。」
    高支隊對此事很無奈,道:「秋局才來,對這事沒有發言權。他現在是一門心思在侯海洋的案子上,這個案子抓得好,他就站穩了腳跟,否則又是過渡人物。」
    胖塗道:「秋局到現場走了四次了,他心裡肯定有想法。」他說話時,眼睛還瞅著秋雲的背影。
    秋雲背影越來地小,最終淹沒在人群之中。
    秋雲滿腹心事,孤獨地行走在嶺西的大街小巷,她走過五金店,走過服裝店,走過雜貨店,走過百貨商店,心思卻始終停留在牛背砣。
    「秋雲。」從路邊書店裡傳來招呼聲,聲音醇厚,很特別。
    秋雲還沒有見到來人,光憑聲音,便知道來人是大學同學卓玫。她停下腳步,朝書店裡望,裡面走出來的果然就是卓玫。
    「秋雲,你怎麼一個人在嶺西街道上閒逛?」
    「卓玫,我爸最近門到嶺西,我來買點小東西。」
    兩個年輕女子互相打量著,卓玫手裡抱著兩本書,穿著可以踩到腳底的最流行的墨綠色登山褲,高挑、漂亮、時尚。秋雲身穿白色長裙,優雅中帶著些幽怨。她們是大學同班同學,初上大學時,兩人關係很不錯,經常在一起散步聊天。到了大三,諸凡的出現讓兩人出現了裂痕,畢業時,各自奔了東西,沒有留下任何訊息。
    卓玫道:「我畢業後分到嶺西大學,當輔導員,你在哪個單位。聽說你分到了鄉下,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
    秋雲沒有談及以前的事,道:「我準備到廈門大學讀研究生,開學就走。」
    卓玫道:「你比我先走了一步,在大學裡,沒有研究生學歷,上課的資格都沒有。我準備開始考研究生,今天就是過來買書。」
    秋雲經歷過研究生考試,多少明白其中訣竅,道:「在大學工作,近水接台先得月,應該問題不大。」
    卓玫看著秋雲略帶著憂傷的神情,忍不住問道:「看你悶悶不樂的神情,是不是有心事,關於他的事情嗎?」
    秋雲愣了愣神,才想起卓玫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諸凡的影子從來沒有深入到內心,最多算是一個談得來的異性朋友,否則她也不會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而到新鄉。到了現在,溫柔英俊的諸凡早就被強健英勇的侯海洋徹底代替,只留下若隱若現的淡淡影子。若不是今天偶然遇到卓玫,她幾乎將諸凡忘得乾乾淨淨。
    「畢業後,我們就沒有聯繫過了,你和他有聯繫嗎,他在哪裡工作?」
    卓玫搖頭道:「我交男朋友了,不是諸凡。聽說諸凡在嶺西財稅專科學校當老師,不過畢業過後就沒有見過。」
    大學時代,卓玫、諸凡和秋雲玩了一次類似三角戀的故事。
    具體來說,卓玫對諸凡是單相思,但是諸凡對卓玫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就是不肯接受卓玫的表白。
    秋雲和諸凡屬於關係比較親近的朋友,但是還沒有到戀人的程度,而對諸凡的多次表白,秋雲有過猶豫,也曾考慮過接受諸凡,畢竟青春男女那渴望著與異性的交流,父親出事以後,猶豫變成了拒絕。
    卓玫和秋雲的心結便在於此。此心結更多是由卓玫造成,卓玫能夠放下心結,是兩人此次見面後能夠「相見甚歡」的主因。
    卓玫快人快語,發出邀請道:「到我那裡去坐坐,現在天天走在校園,可是沒有一點學生時代的感覺。有老同學陪同,我們再去找找當年的感覺。」
    大學畢業只不過一兩年時間,給人的感受是距離校園十分遙遠。秋雲跟著卓玫走了十分鐘,來到了嶺西大學。
    濃密的香樟樹林後面是足球場,成群結隊的男孩子在球場上奔走,充滿著青春活力。秋雲和卓玫沿著足球場邊緣的石梯子散步,兩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引得不少男生注視,一時之間,足球紛紛朝著石頭梯子飛來,高大健壯的年輕人趁著撿球之機,跑過來近距離看美女。有人認得是學校的輔導員,趕緊回到人群中。
    面對如此熟悉的校園場景,與曾經的大學同班同學談談別來之事,秋雲陰暗的情緒似乎也有所好轉。
    卓玫手指著一幢四方樓,介紹道:「這是學校有名的單身漢宿舍,我們稱為正方樓,我住四樓,就是最邊上那個房間,窗台上養著一盆茉莉,很好認。」
    四方樓確實名副其實,從視覺上來看就是四四方方的一幢樓,秋雲覺得奇怪:「這個樓的尺寸未免太精確,似乎故意將線條突顯出來。」卓玫道:「當年設計師認為單位就是一個又一個的牢籠,壓制了人的思維,故意將四條線修得如此精確。」
    秋雲經歷過巴山新鄉的折磨,對場鎮群眾的想法有了粗略的瞭解,聽到卓玫介紹,感慨道:「我們社會是兩個世界,一個是城裡知識分子描述的世界,另一個是場鎮群眾具體生活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完全不一樣。」
    「秋雲,你能理解設計師的悲憤嗎?」
    「不能理解,只覺得是吃飽了撐的。」
    兩人交談著走上四樓,嶺西大學單身宿舍條件不錯,一室一廳一廚一衛,還有一個小小的陽台,陽台上有一盆茉莉,綠油油的葉子沒有一點灰塵,很新鮮。
    卓玫泡了兩杯咖啡,搬了兩張椅子坐在小陽台上,自嘲道:「我讀大學時特別迷戀諸凡,覺得他憂鬱得很有味道,發瘋一樣單相思。」
    秋雲喝著咖啡,道:「現在放下了?」
    「若是不能放下,就不會把你拉到家裡來,說不定還特別恨你。放下包袱輕裝前進,一身輕鬆。」卓玫認真地道,「我記得諸凡當時和你走得很近,後來怎麼就沒有深入?」
    秋雲道:「臨近畢業時,家裡發生了些變故。我爸被人陷害,差點進入監獄。真相大白以後,我爸就調到了嶺西公安局東城分局。我爸若是出事,對我們家是滅頂之災,誰還有心思談戀愛,況且我和他真的沒有什麼。」
    卓玫道:「當時我們兩人有隔閡,就是為了他,想起真是不值。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單相思,神經病一樣的開始和分手。」
    卓玫的語言依然如往常一般犀利,迅速拉近了兩個女孩的情感距離。
    「秋雲,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個人。」
    「你怎麼還和讀大學一樣,小資情調嚴重,再說幾年,年齡大了,當務之急就是找個愛自己的人把自己嫁出去。浪漫的愛情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更別提什麼忠貞不渝,男人嘛都差不多,條件不錯就行了。」卓玫語言頗為玩世不恭,眼神有些霧濛濛的水色。
    秋雲眼光越過遠處踢球的人,又翻過一株株的香樟樹,她又想起了敢於為自己打架的那個人,又想起了給自己做簡易衛生間的那個人,暗自問:「難道真的就沒有忠貞不渝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