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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節 初入看守所

    1994年,5月31日。
    嶺西省,省級模範看守所——第一看守所。
    第一看守所有四面青磚圍牆構成,從南牆走到北牆是154米,從東牆到西牆是162米;南北牆皆有紅色大標語,南牆上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北牆上則是「嚴格管理,悔罪認罪」。
    圍牆頂端有一圈鐵絲網,帶電。
    崗樓位於圍牆上方,執勤的年輕武警戰士用老鷹般銳利的眼光俯視著沉默的四方牆。一輛警車從遠方開來,警燈閃爍,如泥鰍一般在車流中穿梭,超車無數。東城分局警察塗勇坐在副駕駛位置,右手放在車窗邊,不時向外抖煙灰。
    「你這人脾氣臭,到了看守所別當刺頭。看守所裡面的人手黑得很,不管多狂的人,到裡面都得老實。」在東城分局,胖漢子塗勇為了早日破案,對眼前這位叫侯海洋的年輕人上了不少手段,在他的記憶中,從警二十來年,沒有幾個犯罪嫌疑人能頂得住從肉體直達靈魂的「手段」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居然扛了過來,這讓骨子裡頗有幾分俠氣的他暗感佩服。
    侯海洋戴著手銬,表情麻木,沒有理睬胖漢子。
    胖漢子知道侯海洋記恨自己,他是老警察,見過太多事,心理素質好,並不以為意,深吸了一口煙,語氣平靜地道:「我這是為你好,話糙理端,年輕人要聽人勸,聽人勸得一半!」
    開車的警察插了一句話:「胖塗,你別嚇小伙子,『一看』是模範看守所,管理規範,沒有傳說中那麼黑暗。在外面是牛人,到裡面仍然是牛人;在外面是慫蛋,在裡面仍然是慫蛋。小伙子敢殺光頭老三,在裡面哪裡會被欺負。」
    侯海洋雙手向上抬,用手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道:「我沒有殺光頭老三,只是想打他一頓。」開車警察笑道:「敢打光頭老三,肯定是牛人。」
    侯海洋性格倔強,兼之又受到冤屈,因此不願搭理這兩位曾經刑訊逼供的警察,低頭沉默著。
    東城分局兩位警察素來都處於強勢地位。很少遇到如此倔強的犯罪嫌疑人,聊了幾句,感覺無趣,於是車上諸人皆沉默,唯有舊警車發出光光的響聲,讓人心煩意亂。
    開車警察抱怨了一句:「早就應該換新車了,跑了三十萬公里的老車,賣廢鐵都不值幾個錢。」車上人沒有回應他的抱怨,他也就沒有再說。
    光光的聲音停止以後,警車停在嶺西第一看守所大門前。
    侯海洋抬頭看著「嶺西第一看守所」幾個大字,他感到這七個字如張開血盆大口的老虎,似乎要從牆上撲過來將自己吞噬。
    他仰頭朝天,默念道:「我沒有殺死光頭老三,案情終究會大白於天下。」
    雖然不斷給自己打氣,可是他仍然有一種墜入深淵的無力感。他陰差陽錯地出現在光頭老三被殺現場,手上還沾了血,如果法院真的判了自己死刑,一顆子彈就將輕易地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所有抱負和理想都將灰飛煙滅。如今人口爆炸,全世界已有數十億人,恐怕只有寥寥數位親屬會記得曾經有一個年輕生命被無情剝奪,而這個年輕人根本沒有殺人,冤屈直追六月飛雪的竇娥。胖漢子塗勇推了推侯海洋的後背,道:「走,進去。」
    嶺西第一看守所去年進行過一次改造,在幹警休息區裡修了籃球場、乒乓球室,統一購置了床上用品,聘請了管理員為幹警管理宿舍。辦公室和監區重新進行了裝修,大範圍安裝了監控攝像頭,坐在監控室裡,每個監捨的情況就瞭如指掌。
    目前,嶺西全省只有嶺西第一看守所做到了監捨和辦公區監控全覆蓋。
    新裝修的辦公區看上去寬敞明亮,整潔乾淨,不像看守所,更像星級賓館接待大廳。
    角落裡站著一名筆直的值勤武警,給人一種威懾,讓來人記起這是看守所,不由得放低聲音,收斂笑容。
    侯海洋不再是學生也不再是老師,而是犯罪嫌疑人。值勤武警眼光緊緊跟著他,給他帶來極大威壓。前些日子,他還在廣州城裡雄心勃勃地想著開拓偉大事業,如今姐夫跳樓自殺,自己成為階下囚,夢想破裂得如此徹底,讓他感到猶如身處夢中。唯有堅硬冰冷的手銬提醒一切皆為現實,他已經身陷囹圄,即將進入黑暗陰冷的看守所。
    審核刑拘證,填完入監檔案,胖塗帶著侯海洋進入第一道鐵門。跨入鐵門時,侯海洋腳步特別沉重,他下意識扭轉頭朝著大廳方向看了一眼。胖塗感受到了他的猶豫,在背後又推了一把。跨入鐵門以後,隨著光的一聲,鐵門被鎖住,一道鐵門封住了通往自由的大門。鐵門後面又是大堂,約有百米,左右兩側各有一排房子,上面掛著提訊室、教育談心室、醫療室等牌子,靠近另一道鐵門處設有一個值班室。值班室裡坐著一個土氣的老警察,戴著一副樣式陳舊的黑框眼鏡,頭髮花白,模樣倒很和氣,看著胖塗進來,他順手拿起散放在桌上的煙,扔了一支給胖塗,道:「老塗,怎麼越長越胖?」
    胖塗身體肥壯,皮帶只能繫在肚臍以下,肚子前的襯衣總是扎不整齊,他拍了拍肚子,吸了一口煙,很無辜地道:「喝水也要長肉,實在是沒有辦法。」老警察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大眾健康》,道:「這裡面有一篇文章,說的就是肥胖問題,像你這種肥胖多半是由於內分泌失調引起的,光靠節食不起作用。」
    老塗看了一眼《大眾健康》,笑了起來,道:「你也看起這種書。」「警察也是人,年紀大了就有病,好漢不提當年勇,我得認老。」
    兩人聊了一陣,老警察這才開始做正事,他拿了個本子,開始填寫侯海洋的基本情況。問過家庭住址及家屬情況以後,在一份在押人員健康登記表上,老警察寫道:侯海洋,臉型:國字臉;體型:高大勻稱;體表特殊標記:無填完幾樣表格,他拿出一台相機,將侯海洋帶到屋角,在不同方位給侯海洋照相。
    侯海洋接過空白表格,看到上面清晰寫著「犯人」二字時,腦袋嗡地響了一聲,小聲道:「我還沒有被法院判,不是犯人。」老警察與胖塗說話時挺和藹,就如鄰家大叔,面對著侯海洋就馬上翻臉,黑著臉嚴厲地呵斥道:「沒有你說話的份,閉嘴,脫衣服。」侯海洋把外衣脫掉以後,老警察又吩咐:「全部脫掉。」
    好說歹說以後,老警察這才點頭同意。人老則膽小,他辦事很細緻,在侯海洋收押單背面特別註明:明天由東城分局塗勇帶侯海洋看病,在沒有健康證明之前,該犯人在看守所因病出事由東城分局負責。
    胖塗在上面簽了個字,總算交差。
    走出值班室,他才顯出不耐煩,自語道:「老陳當了二十年所長,臨到老變成了鼠膽,一點都不耿直。」
    在值班室裡,老警察摘下眼鏡,吩咐道:「你轉幾圈,再做五個下蹲,五個蛙跳。」侯海洋此時光溜溜一絲不掛,他感到一陣羞辱,動作就猶豫。
    老警察見怪不怪,道:「都是爺們怕什麼羞,別雞巴磨蹭,這是看守所的要求,誰都要過這一關。」工作三十多年來,他長期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犯罪分子就是他的工作對象,談不上鄙視,也不會正視。侯海洋按照老警察的要求,一絲不掛地做起規定動作。五個下蹲,五個蛙跳,這兩個動作很尋常,以前經常做。經過東城分局的苦熬,體力下降得厲害,身體受傷處更是劇烈疼痛,做完十個動作,微微喘氣。
    老警家用職業眼光仔細觀察侯海洋的屁股,若是屁眼裡夾帶東西,做這幾個動作肯定就要落下來。一個年輕女警察從窗前走過,瞟了值班室一眼,這裡面經常做裸體運動,第一次見到此情景她還面紅耳赤,如今熟視無睹,就如看到一隻拔毛的雞。
    侯海洋蛙跳時,又進來一位拿著鉗子的警察。他三十來歲,身體微微發福,看到侯海洋身體上的傷痕,很是驚訝,過去看了老警察的登記本,道:「東城分局高支隊、胖塗真是心黑手狠,這樣搞下去十有八九要出事。」
    老警察深有同感地道:「小趙,我從來不贊成打人,為了公家事情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十分不聰明,完全沒有腦子。」趙警官點了點頭,他提起侯海洋的褲子,先將皮帶抽出來,又用鉗子將扣子、拉鏈抽了出來,確認沒有什麼危險品後,將皺巴巴的外衣和褲子扔到侯海洋腳邊。
    老警察打開值班室的櫃子,拿出一件黃馬褂,背後寫著「嶺西第一看守所」,上面寫著5151的數字。他吩咐道:「這件黃馬褂就跟著你,不能穿錯。」又將櫃子裡的其他東西拿出來,道:「這是飯盒、口杯、牙膏、拖鞋,『嶺西一看』是文明看守所,講規矩,有什麼事情可以找管教。」
    這一番話讓侯海洋很意外,傳說中的看守所都是神秘、黑暗、吃人不吐骨頭的場所,沒有料到管教還很文明很認真。
    老警察做事慢條斯理,按著程序繼續問:「家裡有沒有人,會不會給你送錢?」侯海洋道:「他們只要知道我進來,肯定要送錢。」
    老警察將筆停下,呵斥道:「以後要記住,問什麼答什麼,別自作聰明。」
    侯海洋不知道老警察為何突然訓斥,只是點頭。
    老警察將老花眼鏡往上推了推,交代道:「錢送到看守所,會給你上到賬上。
    被褥以及這些用具都要從你的帳上扣錢,平時買日用品也得花錢,都從賬上扣。」
    辦完了手續,侯海洋提著褲子和物品,光著腳,跟隨著姓趙的管教,穿過第二道鐵門,向著另一個世界走去。進入鐵門,門前地面上用黃顏色的油漆畫著一條橫線,寫著「警戒線」三個威嚴的大字。趙管教拉了侯海洋一把,道:「別往前走,你要向上面的武警說,『報告,犯罪嫌疑人進去一個。』武警同意了,你才能往前走。」
    侯海洋站在警戒線邊上,喊道:「報告,犯罪嫌疑人進去一個。」從頭頂傳來一聲喊:「大聲點。」侯海洋抬頭看了一眼,在頭頂上的小崗樓上面站一個武警,還有一隻大型狼狗。他加大嗓門報告了一遍,武警道:「走。」
    得到命令後,趙管教就將侯海洋帶進院子。第二道鐵門外是一個「凹」字形院子,種著草皮和月季等矮小花木,在對角線上各有一個武警崗亭,從崗亭往下看,視線通透,一覽無餘。
    從左到右依次是一、二、三監區。一監區二監區關押的是未判決人員,三監區關的是勞動犯和大號。一二監區各有9個號房,分別叫1監1,1監2等等。1監1就是101,關押的是第一次進看守所的人,201關的是幾進宮的人。在一二監區各有一個過渡室,過渡室是讓犯人學習看守所裡規矩的監捨,包括作息時間、出操、點名等等。
    侯海洋是初犯,被帶到了101號過渡室。號門有前後兩層,一層是密閉鐵門,中間有一個帶蓋的小孔,內層是鐵柵欄門,中間有個不帶蓋的小孔。密閉鐵門剛被趙管教打開,就有無數目光從鐵柵欄門裡射了出來,陰森森的還帶著些狂熱,就如餓了許久的狼看到新鮮的小羊。趙管教交代道:「等會兒把手從小孔裡伸出來,我給你解手銬。」
    進號以後,侯海洋將手從四方小孔伸了出去,老在押人員在旁邊道:「要謝謝趙管教。」侯海洋機械地道:「謝謝趙管教。」
    趙管教拿到手銬後,在外面叮囑道:「給他安排個睡覺的地方,不准欺負人。」隨著光的一聲響,廣闊無垠的世界變成了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狹窄空間。候海洋無措地站在鐵門邊上,看著一屋的光頭,感到很茫然,暫時將憤怒、悲傷、絕望等情緒壓住。一個聲音道:「過來。」
    看守所、停屍房等特殊地點長期以來一直是神秘文學和小道消息的重要來源地,特別是在信息匱乏的七八十年代,此類故事經常被大人用來嚇唬小孩。
    侯海洋想起了傳說中的看守所故事,一顆心頓時繃緊,機械地走到發話人面前。
    在床板上盤腿坐著的人都剃著光頭,見到侯海洋站在床前,有六七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吼道:「蹲下!」房間十分狹窄,約二十來平方米,有一個由水泥砌成的通床,頭頂上五六米高的地方有一個透氣窗,牆壁刷了綠色牆裙。從1992年開始,嶺西開始流行家裝,家裝的一大特點就是刷綠牆裙。看守所新裝修時,李澄所長家裡正好刷了綠牆裙,他覺得挺好,也就在所有監捨裡刷了綠牆裙。
    「嶺西一看」搞了綠牆裙工程以後,一些地級市的看守所開始跟風,於是,凡是新裝修看守所皆有一片綠牆裙。
    在通鋪上盤著十幾個光頭漢子,他們如羅漢金剛一樣虎視眈眈地盯著侯海洋。
    狹小的空間,面對一群面相不善的惡人,侯海洋抱著「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的態度,在床板前面蹲了下來。水泥床接近一米高,蹲下以後,他便抬起頭向上張望。
    「日你媽,誰叫你抬頭!」頭頂上飄來一個凶狠的聲音。
    侯海洋在警察面前忍了又忍,此時被同監捨的人辱罵,他心中火氣上湧,差點沒有忍住,想著十幾個光頭圍著自己,還是忍了下來,他又抬頭看了一眼,這才低下頭。
    一條高壯漢子見新來的傢伙愣頭愣腦,沒有順從地聽指揮,最後還挑釁地抬頭。
    他從板上跳下來,道:「龜兒子,腦殼是瓜的。」
    他對準侯海洋的腮幫子揮拳打去,這一招叫做「腮梨」,專打腮幫子。
    侯海洋在東城分局裡吃了大苦頭,幾乎沒有睡過完整的覺,身體和精神都疲勞到了極點,他有些遲鈍地朝後縮了縮,若是在平常,這一拳絕對打不中,此時他居然沒有躲過,拳頭擦著臉皮過去,火辣辣地疼。
    黑托塔般的壯漢子這一拳沒有打實在,憤怒地罵道:「你個瓜娃子,還敢躲。」
    隨即又是一個腮梨打了過去。
    侯海洋這一次有了準備,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用手肘擋住打來的拳頭。
    新人居然敢動手,這簡直大逆不道,頓時犯了眾怒,又有兩人從板上跳將下來。
    一個盤腿坐在板上的中年人軟綿綿地發了一句話:「停手,急啥子急。」
    由於長期沒曬到太陽,他臉色白得瘆人。
    黑托塔便停了手,罵罵咧咧地道:「瓜娃子,你等著挨捶。老大叫你過去。」
    侯海洋走到白臉漢子身前。鍾有才上下打量著侯海洋,慢慢地道:「小屁眼蟲還有點脾氣,你打得贏幾個人?我讓三個人陪你打,有種沒種?」侯海洋道:「我不打架。」
    「這就對了,新賊進來就得挨打,這天經地義。」鍾有才扭頭對一個瘦臉漢子道,「大刀,你給新人做個檢查。」
    瘦漢子正是剛才跳下板鋪的兩人之一,他走到侯海洋面前,道:「跟我過來,把衣服脫了,脫光,體檢身體。」
    他見侯海洋動作遲緩,不耐煩地道:「在外面有啥子病,老老實實講清楚,別把全號的兄弟傳染了。」
    在眾人逼視下,侯海洋來到便池邊,將衣服脫光,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青黑傷痕煞是奪目。號裡的人都吸了一口涼氣,黑托塔大聲地叫了一句:「我操,你娃被打成了熊貓,還繃得住。」
    「熊貓?帶過來讓兄弟們欣賞欣賞。」還是那個軟綿綿的聲音。
    黑托塔走到侯海洋身邊,習慣性地對著侯海洋的光屁股就踢了過去,道:「老大叫你。」自從被抓到東城分局以來,侯海洋一直在忍耐,他一再被打被欺辱,終於忍無可忍,一股怒氣如火山一般爆發出來。
    他閃電股出手,捏著黑托塔的脖子,腳往其胯下一插,猛地用力,將黑托塔甩翻在地。刀臉瘦漢子正在細細地捏著侯海洋的衣服,聽到打鬥聲,抬頭見渾身青紫的侯海洋將黑托塔壓在地上,連忙將手裡的衣服扔到一邊,上前幾步,準備將侯海洋扯開。侯海洋反手用力一推,刀臉漢子被推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鍾有才身邊盤腿的幾個人為了爭取表現,爭先恐後地跳下鋪,撲了過來。
    「誰在打架?」樓頂上傳來一聲厲喝。「嶺西一看」安裝了監控器以後,就以「巡視為主、監控力輔」的原則進行值班,監控室民警要二十四小時盯著監控屏幕,每二十分鐘就有民警巡視。今天所長李澄親自值領導班,巡視的值班民警便嚴格按照要求進行巡視,剛到101窗前,聽到裡面發出躁動聲,立刻出聲喝止。
    鍾有才反應快,朝著窗口笑道:「沒有打架,在給新人洗澡,現在外面細菌多,倉又小,惹上什麼病就麻煩了。」
    打架的老賊都有經驗,聽到樓上聲音,頓時作鳥獸散,回到板上。
    「你們別給我惹麻煩。」樓頂上管教透過窗口的鐵柵欄朝裡面看了看,他心裡明白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沒有太在意,叮囑一聲,走了。
    侯海洋退到便池附近,警惕地注視著號裡的人。黑托塔躍躍欲試,鍾有才瞪著眼,道:「只曉得打,打個雞巴,先盤一盤這個鳥人。」黑托塔洩了氣,臉色烏青地回到板上。
    鍾有才仔細看了侯海洋的傷,道:「在哪裡傷的?」「東城分局。」
    鍾有才舉了舉大拇指,皮笑肉不笑地道:「有種,難怪進號就敢打架,今後,我們號裡你就是老大。」兩人對話時,刀臉瘦漢子將侯海洋衣兜全部翻出來,細細地捏了一遍。鍾有才道:「你蹲下,說說是啥案。」他說話時,身邊圈著幾個身強力壯的光頭,惡狠狠地瞪著侯海洋。若是在開闊地,侯海洋絕對不會怕這幾個人,打下贏還可以跑,此時在狹窄空間,無法騰挪躲閃。人在屋簷下,必須得低頭,侯海洋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簡明扼要地講了光頭老三的事情。
    在嶺西,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地位的確立,加上港台及境外文化的影響,社會風氣發生了深刻變化,與改革開放前迥然相異。被消滅的社會沉渣如遇到春風的小草,紛紛發芽茁壯,嶺西市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大哥」。
    光頭老三是東城區很有名的大哥,號裡不少人都聽過他的大名。
    白臉漢子鍾有才在社會上混時,和光頭老三算是哥們。得知光頭老三死在眼前年輕人手下,更主要的原因是這個年輕人進號就動手,已經挑戰了作為「老大」的權威,他下定決心要狠狠地收拾侯海洋,至少要讓他不死也得脫一層皮。思考如何下手時,白臉漢子的臉皮子開始不停地抽動,眼皮跟著抖動起來。
    他身後一個十七八歲的面容頗為稚嫩的年輕人,沒有注意到鍾有才的神情,好奇地問:「光頭老三是幹啥的?」鍾有才猛然間大怒,轉身抬手就打了年輕人正反兩個耳光,道:「你媽逼,有你說話的份!」年輕人綽號叫娃娃臉,專門服侍鍾有才,平時給鍾有才洗碗、點煙、按摩肩膀捶捶腿。娃娃臉被打習慣了,不敢反抗,畏縮地退到了一邊。鍾有才盯著侯海洋,半天不說話。刀臉瘦漢子最瞭解鍾有才,見其神情,知有好戲要發生,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鍾有才臉皮不再抖動以後,神情溫和地道:「從外面進來,身上細菌多,先洗個澡,這是規矩。娃娃臉,你幫新賊洗澡。」臉上還帶著絨毛的娃娃臉屁顛屁顛地帶著侯海洋來到便池旁,娃娃臉回頭飛快地看了一眼鍾有才方向,道:「裡面的規矩,新來的都得洗澡,我來的時候是冬天,洗了就發燒,你這個時間進來運氣好。」候海洋其實願意接受裡面的潛規則,但是前提是不受欺負,娃娃臉這個態度他就能夠接受。娃娃臉拿起塑料洗臉盆不停朝侯海洋頭頂上澆水,侯海洋在分局裡面吃得差,睡得少,挨打多,精神高度緊張,強壯的身體變得虛弱。他感覺看守所格外陰涼,在六月天裡仍然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冷氣,隨著冷水順著頭部流下,他不由得打了幾個寒戰。娃娃臉最初是想在新人身上找點樂子,見到侯海洋滿身的黑青腫塊後便楚了三分,後來見侯海洋將黑托塔打得找不打北,便徹底失去了捉弄這位新人的興趣。澆了幾盆水,聽到老大喊聲,便將塑料洗臉盆丟下,跑到神有才身邊。夠到侯海洋沖了澡回來,鍾有才道:「看你是條漢子,今天先不走板,等會兒你去睡在便池邊上。」「謝謝。」「謝個雞巴,你賬上有錢沒有?」侯海洋初進看守所,對裡面的規矩完全摸不著頭腦。鍾有才見他愣神,又問道:「你進來的時候,有錢沒有?」「我進東城分局之前,身上帶了五百塊錢。」「你這種刑事案子,會在四十八小時內通知家屬,你在嶺西有人嗎,他們會不會給錢?」「我姐姐在嶺西,肯定要送錢過來。」「看守所裡有看守所的規矩,不管在外面是做什麼的,進了倉,是龍得盤起,是虎得臥倒。」「我懂。」「你懂個雞巴。你現在一毛錢沒有,誰理你,公用的錢,電視錢、號服錢、手紙錢、紙錢、筆錢。啥事都得用錢買,趕緊想辦法讓家裡送錢。賬上沒有錢,以後就用手指揩屁股。別怪大傢伙寒磣你。」侯海洋這才明白待在看守所裡還得花錢。他找光頭老三算賬純屬一時衝動,沒有料到會遇到如此離奇之事,暗道:「不知姐姐是否受到牽連,若是父親知道了我的事,肯定會被氣死,他會不會不認我這個殺人犯?」
    眾人原本以為馬上就會有一齣好戲,此時卻啥事都沒有,大感無趣,如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各回各位。
    緊跟著白臉漢子的少數幾人得到了暗示,迅速圍攏在一起,商量著對策。號裡大多數人屬於被壓迫者,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知道白臉漢子陰險,都替新來的年輕小伙子捏了一把汗。
    鍾有才盤腿坐在床上,道:「娃娃臉,你去教新賊背報告詞和監規,教不會,你一起要挨打。」娃娃臉撈到好差事,屁顛顛地來到了侯海洋身邊,開始給侯海洋講報告詞和監規。
    黑托塔是鍾有才的打手,他與侯海洋打鬥吃了虧,感覺丟了面子,他坐到鍾有才身邊,挑撥道:「這個新賊狂得很,就這樣放過他,以後誰都不服氣。」
    鍾有才罵了一句:「你娃沒有觀察力,今天白天是李澄值班,等到晚上他換班以後,我們再來做個大的,給這娃一個血淚教訓。」
    透明的對話聲音並不小,有意向號裡人透露其意圖。侯海洋在便池邊上聽娃娃臉講解報告詞和監視,沒有注意到白臉漢子的陰謀。
    到睡覺之前,101號裡沒有人再來折磨侯海洋。
    便池不斷有尿味傳過來,人滿為患的倉裡充斥著汗水酸味、腳臭味和說不清楚的混合味道。侯海洋在東城分局一直沒有休息好,身體透支得十分嚴重,默背了幾句報告詞,便覺得頭昏欲睡,肚子餓得咕咕叫,反而讓他忽視了號中的臭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室門外傳來說話聲和推車的轱轆音。
    鍾有才喊了一聲:「飯鋪!」立馬就有人拿了塊抹布鋪在監室門邊的鋪板上。這時門外有人喊:「接飯。」監室門上正好有一個能容鐵碗進出的小方孔,剛才鋪抹布的那個人接過飯,一碗碗地全放在抹布上。放好了碗,鍾有才背著手走過來,如閱兵的將軍一般檢閱著飯碗,指指點點道:「我吃這碗,老刀和黑托塔再選,其他按照在鋪板上睡覺的順序排好隊,新來的排最後。」黑托塔等人最先選了碗,刀臉瘦漢子還用調羹從另一碗中舀了一勺。
    侯海洋是新賊,自然排在最後一個拿碗。輪到他拿碗時,碗裡只剩下小半碗清湯,饅頭也不知被誰拿走了。他環顧左右,見黑托塔、刀條臉碗裡饅頭沒有動,各自手裡拿著半邊饅頭,得意揚揚地吃著。好漢不吃眼前虧,侯海洋暗自告訴自己:「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我就不信會栽在101!」
    碗裡飄著些白菜葉子,清湯寡水沒有一點油水。侯海洋喉結上下滑動數下,口水在嘴巴裡打轉,從東城分局出來,身體嚴重缺乏營養,碗裡飯菜儘管差勁,他仍然很迫切地想要將它們送進胃裡。
    吃完晚飯,侯海洋又冷又餓,身體軟綿綿地沒有一點勁。他被要求盤腿坐在靠著便池的地上,繼續默背報告詞和監規。號裡除了鍾有才和少數人在交頭接耳,大部分都一臉麻木地等待,等待什麼,或許是電視節目,或許什麼都不是。
    掛在牆上的電視機有如鬧鬼一般突然間就亮了,《新聞聯播》的聲音從一個冷冰冰的牆上鑽了出來。這是監捨裡唯一與外面世界有聯繫的單向渠道,播放《新聞聯播》時,號裡所有人坐在各自位置上,保持著坐板的標準姿勢,沒有人說話走動,連黑托塔、瘦漢子等人都老老實實。
    在《新聞聯播》熟悉的聲音中,侯海洋想起了二道拐的父母,又想起了在嶺西孤零零的姐姐,想起了最親愛的秋雲,思念瀰漫在心裡,慢慢變成深深的痛楚。他內心最深的焦慮是還有沒有走出監管場所的機會,平時竭力想迴避這個問題,可是稍稍安靜下來,內心的焦慮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新聞聯播》結束,照例是廣告,以前他最煩廣告,此時坐在散發著臭味的便池旁,才發覺廣告其實充滿了人情味。播放廣告時,號裡人神情和身體放鬆下來,伸腿彎腰,打哈欠,聊天。
    101所有人等待的重磅大戲是電視連續劇《年輪》,當《年輪》的畫面出現、歌聲響起時,群情振奮,全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畫面。號裡多數人都是惡人,成為惡人並不妨礙他們喜歡善良的人和事,他們無一例外地站在正義的主人公一面,對醜惡現象大加鞭撻。
    《年輪》是一部挺火的連續劇,侯海洋斷續看過一些,說實話:他對此類片子不太感興趣,覺得軟綿綿沒有力量。此時,從電視裡面傳來的深沉歌聲,一下就擊中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讓位想到了父親、母親、姐姐和秋雲,思念變成一條巨大的千足蟲在吞噬自己的心肺。在恍恍惚惚中,電視在沒有預料中突然結束,連片尾曲都沒有聽到。
    監捨的人都如被捏著脖子的鴨子,仰著腦袋看著高高在上的電視機。當電視機沒有任何徵兆地關掉時,各個監捨都傳來一片惋惜聲,他們久久沒有轉動腦袋,仍然盯著電視機沒有畫畫的屏幕。希望電視機奇跡般重新亮起來,儘管這個奇跡從來沒有發生過。
    鍾有才發了命令:「鋪床,睡覺。」
    黑托塔看著侯海洋,突然產生了捉弄他的想法,道:「那個新賊,瓜娃子,不知道關燈。」
    侯海洋一直很警惕地半睜著眼,在分局受到接連審訊,極大地消耗了他的體力,此時濃重睡意襲來,他終於堅持下主,不停地瞇眼睛又努力睜開眼睛。聽到黑托塔的話,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東張西望去找關燈的繩子。
    所有人都盯著侯海洋,看著他傻乎乎找繩子,忍不住哄堂笑了起來。鍾有才笑得岔了氣,道:「笑個錘子,再笑管教就要來了。」
    侯海洋從懵懂狀態中猛然反應了過來,他被號裡人耍了,瞪了黑托塔一眼,又坐回到門邊。
    十來分鐘後,號裡陸續響起了鼾聲。鍾有才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推醒黑托塔,黑托塔又推刀臉瘦漢子,陸續起來五六個人,都是號裡跟著鍾有才混的人,算是號裡的上流人物。
    侯海洋挑戰了上流團體的權威,如果不把其囂張氣焰打下去,團體的地位就要受到更多人的挑戰。殺一儆百,這是號裡的規矩。鍾有才整人的手法比較陰險,考慮的事情多,若是換個脾氣暴躁的號長,這一架早就打起來了。
    一床爛被褥將睡夢中的侯海洋緊緊摀住。六七個漢子一陣拳打腳踢,將被爛被褥裹著的侯海洋當成沙袋一陣猛打。
    侯海洋被幾隻手拚命按住,掙脫不了發著臭味的爛被褥,只能盡量蜷縮身體,將背弓著,雙手抱頭,咬著牙關承受著眾人的拳打腳踢。
    鍾有才坐在牆角視察,他見侯海洋不再掙扎,也怕打出事,便咳嗽兩聲。打人的漢子們再次作鳥獸散,如小鳥歸林一般回到各自位置,一時之間,板上呼嚕聲大起。黑托塔最恨侯海洋,等到眾人散去,他又猛踢了兩腳。
    渾身劇痛的侯海洋直不起腰,躺了十來分鐘,他試著伸直身體,吸了一口氣,只覺一吸一呼間胸腹疼痛無比。動了動腳趾,發現大腳趾還能動,又動了動手指,發覺兩手十指和胳膊都能動,這才鬆了一口氣。
    遭受一頓暴風驟雨般的毆打,他的倔牌氣被徹底打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