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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
  東市區搬遷分指揮部,一片喧囂聲。這裡各個街辦事處的頭頭們進進出出。要汽車,要增房,要救兵幫助動員……
  區長康克儉和區委書記晉波,已經一連五天沒有回家,蹲在指揮部,坐鎮指揮。東線搬遷動員令已經發出,市搬遷指揮部要求他們二十天結束東線搬遷。大面積的搬遷,涉及方方面面,儘管他們預先設想了許多具體困難,仍有大量意想不到的難題突然冒出來,需要他們親自拍板定奪。
  「老晉,無論如何,今晚上你要回家睡一覺。」康克儉見晉波臉色發黃,關心地說。
  「什麼時候,哪能回家?你頭上頂著軍令狀,我掉幾斤肉,也得陪著你挺著干呀。」
  「普店街什麼時候開始動了,我才能放心。」
  「普店街問題不大。居委會配合得很好,已經多次召開了居民小組會,宣傳道路改造的意義,輿論攻勢對居民震動很大,絕大多數居民都通情達理,一些個別戶也收回了原來提出的無理要求,剩下幾個『釘子戶』,昨天我親自登門,對他們講明道理,曉之利害,看樣子『釘子戶』也開始鬆動了。」康克儉笑著說,為晉波倒了一杯水,又從抽屜中拿出幾粒藥,遞給老書記。
  晉波接過藥,用水送下去,然後說:「西線支援的房,派人接收了沒有?」
  「派人去了,全是頂層樓,而且離我們區也遠,我看還得立足於自力更生呀。」
  一位幹部慌慌張張地推門而入:「晉書記,康區長,有人匯報,從昨天下午開始,到今天早晨已經有十幾戶搬進了健康樓。剛才我們去看了一下,現在還有人在往裡搬。」
  「什麼住戶?」晉波放下杯子。
  「是咱們區委幹部家屬。」
  「查清誰帶的頭沒有?」康克儉問。
  「問誰,誰也不說。」
  康克儉用力一拍桌子:「區委已經做出決定,現在誰再搬,誰就是強佔房屋。」
  「那他們說根本沒有聽到區裡有什麼決定。」
  顯然是謊話。既然沒聽到什麼消息,就不會發生這種集體搶佔房屋的行動。昨天上午指揮部臨時決定將新蓋的區委家屬宿舍,全部用於工程沿線居民搬遷的周轉房。那房已經分配出去了,但沒辦手續,鑰匙還在區委。康克儉立即把辦公室主任找來。一問,果然辦公室沒有起草通知。
  「我原打算今天再發通知也不晚。」王主任說。
  「你的『原打算』是百分之百的錯誤,你知不知道我們總共還有十二天的時間?現在需要的是按小時計算我們的工作。」
  晉波皺起眉頭,聽著區長與下屬的對話。
  他快離休了,也許等道路改造工程完成後,他就要離開區委書記的崗位,這是他最後幫助康克儉完成的一件艱巨任務。他是東市區的元老,他熟悉瞭解區裡的幾乎每一位幹部。在他們中,他享有很高的威望。根據他的能力和資歷,他本來該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去,但是他幾乎從來得不到提拔,而他的助手們卻相繼走向了高一級的領導崗位。他默默地,從不抱屈地為一個個比他年輕的幹部撐著檯面,每當他們遇到難題、障礙,他就伸出手來。
  這一次,晉波知道,又該自己出面了。突然發生的占房事件,只能說明一個事實:問題就出在區委幹部身上。
  「王主任,你家分的那套新房,有沒有人占?」晉波用犀利的目光盯著辦公室主任。
  「我……我不清楚,那套房的房號我給了兒子,其他的,我哪有時間去管!」
  晉波不再追問,他沉思了一下,對康克儉說:「克儉,我去一下,讓他們騰出來,你就盯住普店街吧。」
  「老晉,還是我去吧。」康克儉擔心晉波過分激動和勞累,身體頂不住,「健康樓是給普店街騰的,兩處是一回事。我先去處理,有什麼問題,您再親自出馬。」
  晉波點點頭:「也好。……克儉,這事一定要堅決,無論是誰也不准例外。在工程需要和人民群眾利益面前,對任何幹部和家屬也不能有特殊照顧。」
  康克儉帶上王主任和區政府兩個幹部,乘車直奔區委新宿舍樓。
  汽車上,王主任睨視著區長那張鐵青的臉,想說點什麼,又不敢開口,他知道康克儉的厲害,便捅捅身邊一個幹部的腰,向區長方向努努嘴。那幹部會意地點點頭。
  「區長。」那幹部開口了,「其實,占房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人家已經拿了房號,就等於分給人家了嘛。」
  康克儉沒有說話。
  「再說,區機關幹部夠倒霉的了。這次分房是區政府年初決定的,大家好容易盼到蓋好,分了,又飛了,幹部們工作情緒上會受影響的。」
  「這麼說,占房的人裡有你?」康克儉問。
  「不,不,不,我是替大家說句公道話。」
  「公道話不假,機關幹部住房的確也很緊張。但我們幹部改善住房條件要有個前提,就是群眾基本住房問題得到解決才行呀。現在,普店街那麼多居民為了全市的道路工程需要搬遷,他們總要有個住處。你們想,在我們還不能把搬遷戶住房全部解決的時候,我們機關的幹部卻去改善自己的住房條件,這心裡能安生嗎?」
  汽車在健康樓的路口停下來。新樓群之間的路全被一輛輛搬家的汽車堵塞了。康克儉下了車,從衣袋中掏出本和筆,把汽車的牌照號碼一輛輛全記下來。
  他走到一輛大卡車前站住,問駕駛室裡的中年司機:「你的車是哪個單位的。」
  「區蔬菜公司的。」中年司機斜了一眼。
  「這是給誰搬家?」
  「你問這麼多幹什麼?」
  「我是區長康克儉。這幾幢樓,你們蔬菜公司都歸我負責,我當然要問。」
  司機先是愣了愣,接著臉上擠出笑容,慌忙推開車門走下來:「是康區長?怪不得覺得面熟,我沒看清,當是過路人閒著沒事,多嘴呢。」
  「說吧,給誰搬的?」
  「區人大秦副主任……的兒子。」
  「誰派的車?」
  「我們經理,他說是區裡調撥的任務。咱當司機的也就是聽喝唄。」
  康克儉又朝前邊一輛車走去。那年輕司機早已目睹剛才這一幕,不等他開口,就先自回答:「我是區服務公司的。也是經理派的車,車上的東西全是我們副經理女兒的嫁妝,一會兒卸完,女婿家還得拉一大車。」
  區長沒有說話,轉身徑直朝對面一幢樓門口走去。
  中年司機走到年輕司機身邊小聲地問:「老弟,膽兒不小,你跟區長說的話,可全讓你們經理女婿聽到了,回去老丈人跟前一匯報,你可小心腳疼。沒見嗎?區長臉色不對勁兒。」
  年輕司機滿不在乎地抽著煙:「你不照樣全說了。」
  「我是給秦副主任幹活,他是老資格了,區長惹不起他。再說他又不是我頂頭上司。你不然,給經理干,回頭區長擼經理,經理不拿你撒氣?」
  「我他媽的管他呢!區長問什麼,我說什麼。他經理不樂意,我還不樂意呢。他媽的,有點房全讓當官的佔了,連他媽的女婿全能沾上光,我等房結婚等三年了,連個影兒都沒有,敢情全讓這群小王八蛋搶去了。」
  「乾生氣,誰讓人家是官呢。」
  「他丈人是官,他媽的女婿不照樣和咱一樣是個工人?」
  「你呀,要麼有氣就別來。來了,還是少惹點事。老弟,別年輕氣盛,要吃虧。」
  年輕司機一笑,順手從車座旁抽出一條高級過濾嘴香煙,「這次來不虧。我就是沖這個來的,反正給公司出車也是出,給這小王八蛋出車,還能撈點抽的。嘿嘿,不來,房子也不分給我。來了,掙點外快,不撈白不撈。」
  樓道裡,康克儉一進去就發現,一樓已經有一套房門的鎖被撬開了。一幫人出出進進的,手提肩扛,幾個人抬,正一件件往裡搬傢俱。
  康克儉攔住一個滿頭大汗張羅指揮的青年:「這東西是誰的?」
  「我的。」那青年乾脆地回答。
  康克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我是區長康克儉。請把你父親,老丈人的名字告訴我。」
  「怎麼啦?……這是我的主意。和他們沒關係。」年輕人頓時有點發慌。
  「好。把你的名字和你的單位告訴我。」
  「我……」年輕人慌得扭身要走。
  康克儉一把拽住他:「別走,你還沒回答我。」
  「你問我幹什麼?又不是我帶的頭,我剛來。二樓、三樓、四樓都住滿了,你找二樓帶頭的去。」
  「麻煩你,跟我去二樓跑一趟。」康克儉仍不鬆手,「需要你證明一下是他帶的頭。」
  隨後跟來的王主任攔住區長:「區長,我去問,您就別上樓了。」
  「不,我今天來就是幹這個的,六樓也得上。」康克儉拉著那年輕人走向二樓,王主任跟在後面。
  二樓的中單元敞著門,裡面的傢俱已經擺好,一個小伙子正穿著背心拖地。王主任搶前一步走進房間。小伙子見到他,張張嘴,看到他身後的區長又把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你怎敢私自搬進來!」王主任厲聲問道。
  「我的房,為什麼不能搬?我這有房號,機關分房小組分的。」小伙子掏出一張紙。
  「區裡有通知,這房不分了,你知道不知道?」王主任毫不放鬆。
  「我沒見到,也沒聽說。」小伙子答。
  康克儉撥開橫在他前面的王主任,仔細看了看面前的年輕人:「你姓王吧?」他問。
  小伙子低頭不語。
  康克儉又看看王主任:「他是你的兒子?」
  王主任面紅耳赤,汗淌了下來。
  「這件事交給你了。」區長對主任說,「立即搬出。」
  「這和我爸爸沒關係!搬進來是我自己想這麼辦的,是分給我的房,我就不搬。」主任兒子脖子一橫,眼一瞪。
  康克儉笑笑,眉峰一聳,口氣十分嚴厲:「這套房是區裡原計劃分給你父親的,而不是分給你。你沒資格決定搬進來,還是搬走。」他轉過臉,「王主任,房子的用處,區委的決定你都清楚,我給你一個小時時間,到時房子要搬空。」
  「這,我管不了這孩子呀,現在年輕人太野……」
  「你的兒子,自己想辦法。到時不搬空,你就被撤職了,黨內處理,根據表現,交支部大會討論。」
  「這……」王主任汗如雨下。
  主任兒子衝到康克儉面前:「憑什麼撤我父親的職?告訴你,第一個搬進來的可是晉書記家。」
  康克儉愣住了:「誰說的?」
  年輕人也回報一聲冷笑:「您自個兒去看嘛,昨晚人家把房子都佈置好了。怎麼,你能撤晉書記的職嗎?他區委書記兒子不搬走,我爸才是個主任,憑什麼讓我們帶頭?」
  形勢急轉直下。康克儉萬萬沒料到帶頭搬家的竟是晉波的兒子,他覺得自己剛才那股凜然正氣受到一種威脅,他不可能用同樣的辦法去治服晉波的兒子。他明白,如果晉波的兒子晉小波不搬出去,他就無法說服任何人。
  他覺察到問題的棘手,怎麼辦?打電話請晉波來?晉波一定想不到搶佔之風的禍頭是自己的兒子。但他聽晉波說起過這個小兒子,一個能把爹媽氣死的渾小子。晉波即使來了,仍可能是無濟於事,反而使局面更加被動。
  王主任似乎窺探出區長的為難心理,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笑容。這帶有幾分嘲諷的笑意迅速地被康克儉捕捉在眼裡。
  「無論是誰也不准例外!」康克儉重複著晉波來時交代給他的話。他看看表,「一個小時,這個單元必須搬空。王主任,因為我是第一個向你下達命令,你必須第一個執行,其他人一律給一個小時時間。」
  「好,好。」王主任抹不掉臉上那絲得意,點頭答應。
  康克儉把隨行幹部叫到一邊,囑咐了幾句,便依主任兒子的指點,來到三樓晉小波佔據的單元。
  單元內傳出立體聲收錄機裡一個嗲裡嗲氣的女人歌聲,康克儉幾乎是用拳頭把門砸開的。
  「喲,康叔叔,請進,參觀一下我的新房。」晉小波果然在裡面。
  康克儉沉著臉走進去,環視了一下滿屋嶄新的陳設:「誰讓你住進來的?」
  「我。」晉小波擺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靠我家那個老頭發慈悲算是沒門。末了還是老娘心疼我,悄悄把房條給了我,我只能先入為主了。不然老頭偏心,還不定把房給誰呢,我只好來個偷襲。哈哈。」他得意地笑著,根本不把父親提拔起來的區長放在眼裡。
  「有了房,我就可以找對象了。」他甩甩手。
  「鑰匙沒發,房本沒發,你怎麼敢破門而入?」
  「早晚的事兒唄,給我爸爸分的房還能變?」
  「當然能變。這房全部分給了搬遷居民住,原分房方案已經作廢了。」
  「憑什麼給他們?」
  「憑國家建設的需要,憑著還有幾百戶居民住處沒有著落。」
  「他們沒著落,我還沒著落呢。」
  「你現在在家裡不是自己獨住著一間屋嗎?」
  「那太小了,才十二平方米,能結婚找對象嗎?」
  「小波,你一個人住十二平方米嫌小,知不知道,我們市裡還有多少群眾一家三代就住在這麼大的小屋裡。」
  晉小波眼皮翻翻,索性靠在沙發上:「那是咱們國家太落後,看人家國外……」
  「正是因為落後,我們才需要建設,才需要我們每一個人為改變這個『落後』去為社會創造,而不是坐享其成。你說對嗎?」康克儉耐心地對晉小波說。
  「那我管不著。我有條件,我就不能住十二平方米。」晉小波完全不理會康克儉的苦心。
  康克儉火了:「條件?你有什麼條件?這房子就是分了也是解決你父親的住房,不是解決你的。你要改善,憑著自己的工作到你們單位去要!」
  「向我們單位要,還不得等到猴年馬月!現在哪個單位分房不先滿足頭頭的需要?頭頭一個腦袋能住幾間,還不都是給自己兒子、孫子!單位的房分給頭頭的兒子,我當然只好管我老子當頭的東市區要房。」
  晉小波的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炙烤著康克儉,他心裡頓時覺得火燎一樣。這次分房,他本沒申請,但區裡由王主任主持的分房小組還是分給了他一間別人交出的房屋,這間房不同樣也是為了解決他兒子將來的需要嗎?他當時覺著,只要符合規定,群眾沒意見,就可以接受。但沒想到,這種規定的本身就導致了一個社會性的惡性循環!儘管,這次為了搬遷工作,他早已把這間房交出了,然而,作為區長,對這種規定,他有著糾正、改變的責任。
  「你怎麼想起昨天突然搬進來的?」
  「因為你們要讓房呀,你們讓給誰我不管,已經分給我家的,我得先佔住,不然我家老頭子一犯傻,『風格』出去。」
  「你從哪兒聽說要讓房的?」
  「王占軍說的,他爸告訴他的。」
  「王占軍是誰?」
  「區政府辦公室王主任的兒子。」
  康克儉明白了。他走到晉小波身邊,拍拍小波的腦袋:「讓房的決定,是你父親為首的區委常委會研究的。昨天上午做出的決定,下午搬進來已經違反紀律了。區委這樣做,是為了市政建設,也是為了改變你說的國家落後的現象。下半年,區裡還要蓋一批房,群眾的住房,包括你的住房將來都會解決的。」
  晉小波梗著脖子不動。
  「從現在開始,一個小時,你把東西搬出去。」
  「不搬!」晉小清叫起來。
  「你敢!」康克儉臉一拉,表情嚴肅。
  晉小波愣住了,他沒想到這位對父親一貫尊敬的區長突然翻了臉。
  「就是搬,我也沒人。這些東西,我請了十幾個哥們兒幫忙,我自個兒能搬嗎?」
  「有人幫你,我已叫人通知派出所派民警來幫忙了。」
  「我不搬!」晉小波又吼起來。
  康克儉一拍茶几:「你敢不搬,就採取強制手段!」說罷,他扭頭大步走下樓去。
  十幾位民警已經由所長帶領著,等候在樓下。
  康克儉吩咐所長:「你們派三四個同志挨家去說服,」然後一指樓上晉小波的房間,「其餘的人先把那套房子騰出來,他敢阻撓,就採取強制手段。然後,你可以對其他仍不打算搬的住戶宣佈,區委書記晉波的兒子,已被強制搬出,誰想倣傚就採取同樣的手段。今天下午三點前,由你指揮,這幾幢樓全部搬空。」
  「是。」所長回答。
  聽到區長的話,一些沒卸車的人,感到事情不妙,悄悄散去,接著一輛輛汽車載滿傢俱開始向後倒去。
  辦公室主任此時苦著臉走下樓來。
  「康區長,這孩子死活不搬,都是大小伙子了,罵不管用,打又打不動,您看……」
  「這麼說,在規定期限內搬不出去了?」康克儉審視著王主任的臉。
  「啊?……就是……就是……難辦。」王主任抱著一線希望。
  「你被撤職了。聽著,從現在起,再給你一小時,如果依然照舊,我將提議黨委考慮你的黨籍!」
  王主任一下臉變得煞白:「怎麼?」瞬間,他醒過味來,血湧上臉,漲成醬紫色,「你真敢撤我,我就去市裡告你,你太獨斷專行了!……」
  康克儉走到自己汽車前,回過頭:「你可以去告,因為你是公民,但你已經不是區政府辦公室的主任了,從現在起,你無權再過問區政府的工作。」
  康克儉的車開走了。
  被免職的主任仍狼狽地呆站著,像一隻鬥敗的公雞。
  二
  普店街的拆遷,是道路改造工程拆遷任務中最大的一項。它意味著這片幾乎與這座城市一起誕生的,擁有三千多戶的居民區從此在這座城市的版圖內消失。取代它的將是一座現代化的大型立體交叉橋和環橋聳立的新型商業區。
  規劃設計者們充分表現了自己驚人的雄心和宏大的氣魄。
  而這裡的居民呢?
  普店街的居民在希望中等待著搬遷動員令的下達。人們要求改變生活環境的願望遠遠大於對這個居住了幾十年,甚至幾輩子的地方的留戀。兩個星期以來,各家報紙和電台、電視台集中宣傳改造市裡交通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居民們意識到,市裡交通改造和自己居住條件的改善指日可待。但對區裡明文規定,此次搬遷是市政建設需要,一律按原住房間數、米數分配,又感到不滿足。從「三級跳坑」式的低矮住房搬到整齊舒適的高樓單元,對普店街居民是件喜事;搬一次家不增加房間,對被缺房困擾多年的居民們又是件憾事。於是,在街裡動員時,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寸土必爭,強調困難,提出要求。
  大禮堂裡,康克儉把區裡對搬遷工作的安排、政策,實打實地告訴大家。人們聽到為了解決普店街的搬遷,區委區政府把新蓋的幹部宿舍樓全部讓出來的決定,深深被感動了。一位老工人當即上台表態:
  「老少爺們,政府修道,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咱們?咱說心裡話,住這蛤蟆坑裡,這罪誰都受夠了。過去,咱看著對過的大樓就眼饞,有氣,如今政府扒了這塊地,給咱樓房住,這就是想著咱。誰要是出難題,就是昧良心,不知好歹,跟自個兒過不去。一家多一間,上千戶該多多少?如今區長連自個的房子都讓出來了,哪朝哪代,聽說過當官的為老百姓讓房的?不能光讓政府想著咱們,咱們也該為政府想想。我現在明白了過去提的要求,不算數,新房給大給小,全聽政府的。只要市裡建設搞好了,就不愁以後沒房住!……」
  有人給大爺的話鼓了掌。楊元珍在台下站起身,沖大伙說:「俗話說,『人心齊,泰山移。』咱們普店街坊的心氣,也是盼著市裡建設搞好,大河沒水小河干,市裡搞好了,將來什麼好日子沒有哇?咱們心齊,讓市裡領導瞅瞅,咱普店街的街坊們全是好樣的。」
  她的話立即得到反響,又有幾戶人站起來表了態。搬遷,像股大潮流,千家萬戶都湧向大潮而來了。
  康克儉被這大潮感動了。
  多麼通情達理的群眾。
  他走到麥克風前:「大爺大娘,兄弟姐妹,同志們,大家住房困難這是事實,但這次,我們只能改善條件,增加不了面積。我們要一步步來。修築二環線,是市政建設的大局,大家要服從這個大局。只要交通解決了,市政建設包括住宅建設會很快發展起來的。我這個區長是區人民代表大會選出來的,我向你們保證,普店街居民住房緊張問題,兩年內一定得到解決。兩年後的今天,哪一家還有老少三代同居一室的,就拿著我今天的保證,去區人大常委會罷我的官。」他把手中一個紙條揚了揚,「有人剛才遞了個條子,反映市搬遷指揮部的領導同志借搬遷、利用職權改善住房條件。這件事,我將向上級部門反映,可以調查。但我告訴大家,這類事情是不會發生的。現在,市委、市政府已經全部凍結了市機關的新蓋宿舍樓分配。無論哪一級領導,只要住在拆遷區內,就都要與群眾一樣按原標準,搬遷到規劃地點。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搞特殊化。這是市委的一條紀律,希望群眾和我們一起監督這條紀律的執行。」
  康克儉的話被掌聲所淹沒。
  普店街家家戶戶忙碌起來。
  有的拆廚房,有的卸門窗,住了幾十年,破家值萬貫,人們惟恐到搬家時遺忘了什麼。
  那些早就不放心的人到新居民區去看過。回來後臉亮堂堂的,有愛說的,逢人就吹「方廳又頂一間房子」,「廁所裡還有淋浴呢。」「兩個門一開,過堂風就來了,電扇該退休了。」「樓和樓之間,像個花園。」於是,更多的人又跑去實地考察,回來後,恨不得立馬搬家。
  萬家小院裡東一搭,西一搭的東西擺得滿噹噹的。萬老頭收了攤子,無心做買賣了。自區長到街裡開過會,他心裡徹底涼了,準備隨大流搬。這兩天,他叫兒子和他一塊收拾著家裡所有的「產業」。
  萬家福提著幾個舊酒瓶子,準備扔到土箱裡。萬老頭趕緊攔住:「幹什麼,你?不過了?」
  「這幾個瓶子留著礙事,搬家砸了傷著人。」
  「礙不著你的事,賣給收破爛的還能換好幾角錢呢。」萬老頭從兒子手裡拽過裝瓶子的網兜,小心翼翼地收到一隻大筐裡,那筐裡已經裝上了不少被兒子扔掉他又撿回來的「寶貝」。
  他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家業是一針一線攢起來的,這回就是有了幾個錢,也是起早貪黑掙的。人不能忘本,吃上紅燒肉就忘了撿白菜幫子;抽上過濾嘴就忘了撿煙屁股。像家福這樣大手大腳,別說幾萬元,就是幾百萬也能叫他給敗了,萬老頭年輕時見過那種人。
  「留著您那點破爛,等著發財吧。」家福譏笑父親。
  「你少廢話。白扔給人家一千五百塊,還發財?」想起白白送給張義民家的彩電,他越發心疼,幸虧冰箱還沒買到,否則也搭進去了。千兒多塊買了個氣泡,沒容細看就破了。真是拜佛走進了呂祖廟,找錯了門。
  萬家福知道爹的心思。老頭從街裡開會回來,劈頭蓋臉衝他一頓臭罵,他才知道,不僅自個兒家就近搬遷無望,就連張義民家也得規規矩矩隨著大伙走。他先是不信,去問義蘭,才知是真的。他不像他爹那樣懊悔。有失必有得,雖說花了錢沒有走成「後門」,可義蘭爹說要把彩電退還給他時,義蘭並沒發話,還有點羞澀地一笑。分明是和他想到一塊去了。一台彩電,權當一份彩禮,遲早要送,再說,遠點怕什麼,反正義蘭也搬走,騎車早晚來回,與她結個伴,怕嫌路短呢。
  他沒理父親,顧自用繩子綁箱子。
  「混賬!這箱子四周不墊點東西就綁,還不讓你勒壞了!」萬老頭今兒看兒子幹什麼都不順眼。
  「我說不用捆,你要捆。捆又怕捆壞了。儘是事!」
  「不捆,搬家時人多手雜的,誰偷了你的,你都沒處找賊去。」
  「您看好你的錢匣子就行,這些破玩藝,誰要你的。趁早扔了,回頭怕扔都沒處扔,你看人家。」家福朝對過寶柱家一努嘴,「寶柱連家都不回,就放心大膽地讓別人給收拾。」
  萬老頭看看進進出出幫寶柱搬家的人,壓低聲音冷笑道:「你少提那個混蛋,那是個畜生,老太太住院,他都不去守著,還算個人?你瞧瞧他家趁個嘛?裝不滿一平車,一件像樣的東西也沒有,當然不怕偷。」
  寶柱家裡還真的一件像樣的傢俱也沒有,但寶柱媽幾十年積攢下的破爛真不少,主人不在,搬家的人盡可能把成形的、能用的,一件不落地裝進車裡,絕非一平車能解決問題。
  幫忙搬家六個人,是市政二公司派來的。二公司成立了服務隊,幫助施工工人解決家庭生活中的種種困難。服務隊的名單中,陳寶柱被排在第一位。
  寶柱媽前幾天,突然感到心慌,楊元珍找來衛生院的大夫,大夫聽聽心臟,量量血壓,說:「趕緊送醫院搶救。」一輛救護車把老太太送進了醫院。
  家福打電話叫來了寶柱,兒子在媽眼前守了三天,家福媽第四天到醫院看望老鄰居,老太太跟前是個不認識的中年婦女,二公司服務隊派來的人。寶柱又到工地上去了,把快要死的老太太丟給不認識的人,他就忍心。萬老頭聽老伴說了這事,背後把這渾小子又罵了一頓。
  這會兒,服務隊把寶柱家的東西裝上了車,一個個擦臉抹汗,拍手打土,準備跟車走了。
  「幾位師傅,辛苦了大半天,過來喝口水吧。」家福說。
  服務隊的幾個人不客氣地端過萬家福遞過的茶水喝起來,一個小伙子沒好氣地說:「今天算倒霉了,要不是您這位師傅,連口水都喝不上。」
  家福爹湊過來,小心地問:「你們幾位小兄弟和寶柱是……?」
  「我們根本不認識。公司開了條,我們只管按條辦事。」
  「那你們幾位膽子可不小,真敢動他家的東西?」家福爹感到驚異。
  「咦,我們又不偷他、搶他,有什麼不敢?連塊破布,我們都給他列了清單,他自己搬,怕也搬不了這麼乾淨。」
  家福爹嘿嘿乾笑了幾聲:「你們呀,你們是不知道他陳寶柱是什麼人。你瞧瞧,他屋裡那堵牆,半個月前壘的,他恨不得一間變兩間呢。他早放了話,不給兩間不搬,誰搬,他就和誰豁命。現在,你們哥幾個不跟他打個招呼就給他搬走了,受了累,他也不領情,鬧不好還得找你們玩命去呢,那牲口蛋子,什麼事都辦得出來。」
  幾個年輕人傻了眼,雖然嘴上是七個不在乎,八個不含糊,心裡卻有點犯嘀咕,一個人說:「要不然給公司打個電話?」
  「楊經理讓來的,還能有錯,本人不同意,門鑰匙哪兒來的?」
  「楊經理是不是楊建華?」萬家福問。
  「對,沒錯。」
  「那就行,你們幾位放心走吧,陳寶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們楊經理。有事你們找他。」
  幾個年輕人鬆了口氣,推車走了。
  「您嚇唬人家幹什麼?」萬家福瞥瞥父親。
  「我嚇唬?你當陳寶柱幹不出來?他要在家,哼。」
  「您以為這回耍橫就行?」
  家福爹歎了口氣:「唉,現在就缺寶柱這樣的人,他要鬧起來,興許咱們也能沾點光。」
  「家福!」張義蘭戴著套袖跑進萬家院子。「你們這收拾完沒有?」
  「快了。」家福見到義蘭,情緒就高漲,「你家呢?」
  張義蘭幫助家福拽住繩子:「我哥那懶鬼,放不下臭架子。他說,我們明天再搬。你們今天搬得走嗎?」她本來是過來叫家福去她家幫忙的,見這裡正亂,家福爹又一臉不高興,便沒說出口。
  「好說,一會兒我家收拾差不多了,我就過去幫你收拾。要收拾不完,我就先退了車。明兒和你家一塊搬。」
  萬老頭和老伴兩個,見兒子和義蘭這股子熱乎勁兒,頓時愣住了,莫非……家福爹不敢信兒子和義蘭對上了象,可聽著,看著,又挺像。
  「家福,那天我忘告訴你了,我們店我承包了,我可是信了你的話,到時真賠了本找你算賬。」義蘭聲音有點發嗲。
  「已經包了?」
  「當然。三天以後就公佈,公司已經通知我了,不然我這麼著急搬家。搬完,拾掇利索了,我就該干了。」
  「太棒了。我保證你沒問題。這幾天,我替你想了個方案。關鍵你得選好三個人,進貨員,保管員,會計。這三個人一定得是鐵哥們兒。」家福說得興起,手裡活也擱下了,「搞採購的必須精明,路子寬,識貨,才能保證貨源充足,進價低;貨色齊全,質量高。保管員必須心細,認真,對店裡的貨一筆筆瞭如指掌,除了零售,還得想法與大飯店、大機關、大工廠都掛上鉤,這樣貨的銷路就廣了。會計更重要。賬目必須筆筆清,每日盤點,日清月結……」
  「這用你告我?」義蘭撲哧笑了,「我在店裡幹了這麼多年,哪裡有毛病,心裡早有數。開商店可不比你這個個體擺攤兒那麼簡單,滿嘴外行話還來教我。」
  萬老頭聽著來了氣。自從兒子放回來,老伴就開始為兒子的婚事犯愁。當爹的,心裡也著急。但兒子犯的錯不比別的,正經姑娘都膩歪。可不正經的姑娘,老兩口兒子也膩歪。因此兒子的婚事便成了全家頭等的膩歪事。萬老頭卻瞧不上義蘭,一嫌這孩子瘋扯,二嫌她哥,三嫌義蘭和建華太近乎。誰知家福這不爭氣的東西偏偏就喜歡這個扯丫頭,追來追去,還真叫他追上了,怪不得上千的票子扔到張家,家福一點不心疼。開頭,老頭琢磨著,真要成了這門親,也有這門親的好處,也就沒搭茬,聽兒子和義蘭窮聊。可義蘭這最後一句話,又把他惹火了。義蘭不就仗著有個當官的哥嗎,聽那語氣,分明是用話作踐兒子。於是,他乾咳了一聲:
  「家福,你小子沒事別磨閒牙。別人的事兒,你操哪門子心?你求別人的事,誰又替你真操心?我和你媽得歇會兒了,剩下這些,你全得收拾了。」
  張義蘭愣了一下,家福爹這話是衝自己來的,頓時臉色一變,扭頭走了。
  家福氣得跺腳:「您這不是存心拆我的台嗎?什麼好事也讓你給攪黃了!」
  「好事?她就是看上咱家有倆錢兒。我明告你,這號人休想進我家門!」兒子的話無異於給萬老頭已經冒火的心上澆了油,兒子跟老子發脾氣,這還了得。他高嗓門地嚷起來。想讓張義蘭聽見,千兒多塊錢給他乖乖送回來。
  「錢怎麼了?錢是我掙的,沒錢我還不找她呢!」家福氣極了,沖父親喊了一嗓子就出了院門。
  院門外,張義蘭早就沒了影,她家在胡同口,這麼一小會兒,她走不到那兒,她上哪兒去了?
  旁邊院門裡跑出個人來,把家福撞得一個踉蹌。
  那是史春生,和普店街這會兒正在打包拆門渾身是土的街坊們不同,他渾身上下利利索索,領帶結打得一絲不苟。
  還沒等家福跟春生搭話,院裡就甩出一陣女人的叫罵聲:「你個混蛋!你想一推六二五呀,你不許走!」跟著史春生的老婆王敏就衝出院門抓住了丈夫的胳膊。
  「幹什麼?你,你小聲點,讓人家……」史春生尷尬地掙脫老婆的手。
  「甭怕別人聽!我還正想讓人家給評評理呢。家福兄弟在這兒,你給評評。」王敏索性對家福訴起苦來,「咱們普店街搬遷,哪家不是男的主管,女的幫襯?我們這位可好,說他們那個什麼高級飯店不讓請假,全讓我管。好,我管就我管,說實在的,自打結婚,從洗衣裳做飯到買煤看孩子,他史春生哪一樣沾過手?好,您金貴。可我也得找幾個幫手呀,我跟我的單位要,頭兒滿給面兒,明天就派車派人。可人家幫忙是客情,我不得請人家一頓?忙忙活活的,家裡沒法做,就下館子吧。他在飯店工作,咱們就去吃一頓,連我八個人,正好一桌。可他就是不讓,你說,氣不氣人?!」
  家福望望這滿臉怨氣的女人,她渾身是土,頭髮亂蓬蓬的,要不是街坊,誰也不會把她和面前這個衣冠楚楚的史春生聯繫到一起,他不禁同情起她來。
  「要說也是,你們單位什麼都不管,管頓飯還不行?」他幫王敏的腔了。
  「家福,你不知道『鳳華』不比從前那個小館了,這是中外合資的飯店。」
  「合資怎麼了,是不是在中國開的?還不許中國人吃怎麼的?咱們又不是不給錢,就是讓照顧一下。」老婆說。
  「照顧不了,八個人四百塊一分不能少,這還是最低標準的。」
  「你不是經理嗎?一點權沒有?」家福問他。
  「我們那兒是按國際標準管理,違反制度根本沒門。就是我這個副經理,有了過失,照樣炒你的魷魚。」
  「什麼?」萬家福沒聽懂。
  「就是解雇你。」春生解釋道。
  「解雇就解雇。回家干個體戶,更好!像現在,一天不著家,有家不管事有什麼好的,這種沒人味兒的飯店還呆著個什麼勁兒?當個副經理要權沒權要利沒利,什麼事都得聽人家大鼻子的,沒出息!」王敏話茬子很硬,一句不讓。
  「你懂什麼?」史春生說。
  「懂什麼?懂過日子,懂顧家顧兒子,懂不給洋人當三孫子!」
  「你!……」史春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甩手就走。
  「好,你走!你走!你一輩子別回來!」王敏在丈夫身後咬牙切齒地喊。
  「嫂子,別生氣了,春生也有他的難處。這麼著,明兒我介紹你去翠華樓,那兒的經理跟我是哥們兒,內部價,一百二十塊一桌,怎麼樣?」
  「我也管不了了,這個家我不要了。」女人抹著眼淚回了小院。
  家福不敢多耽擱,加快腳步朝義蘭家走去。
  張家小院內,張家父子正齊心合力地在席上打被褥捆兒。張義民只穿個背心,滿頭大汗。
  義蘭不在院裡。
  張義民抬頭看見萬家福便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家福趕緊過來幫義民。「你歇會兒,這活兒不是你幹的,我來。」
  張義民就勢鬆了手,抹抹汗:「不忙,我準備明天搬,市指揮部派人來。」
  家福狡黠地一笑,市指揮部要能派人來,義蘭就不會去找他了,但他仍說:「這好搬,還用動用指揮部,一會兒我有十來個哥們兒要來幫忙,費不了多大勁兒,保證給你順順當當搬過去。」
  張義民拍拍家福的肩膀:「那就全靠你了。」
  兩個老同學,這是幾年來第一次比較平等的對話。他們一起長大,同時走出大學的校門。然而失誤和機遇,放縱和節制卻各自為他們鋪設了不同的兩條路。
  現在,他們分處在一條直線的兩個端點,當世界旋轉起來的時候,又很難說誰佔據著上端。
  張義民看看表:「唉呀,一會兒我還有個重要的會,我看還是明天……」
  「你開你的會去,這兒我承包了。」家福利利索索地將行李一個個捆好。
  張義民脫開身,跑到胡同口的水龍頭去沖澆身子。指揮部確實可以派人來幫他搬家,可他沒張口,他怕自己這個寒酸的家丟了堂堂副指揮的面子。而原先的窮朋友,這幾年又早斷了來往。只好自己幹。自己幹,他一則怕累二則窩囊。多嘴的義蘭早就跟胡同吹風他們家要搬到市委宿舍樓,甚至把高伯年給女兒留在黃山大樓的房間也早吹成他的了。結果,他仍然和這些人一起搬到同樣的居民樓去。因為搬家,他有幾天沒見到羅曉維了。高婕去上海一個多月了,一封信也沒有,怕是第二個孩子也該有了。他想起這些,心裡就被苦澀和屈辱塞得喘不上氣。每當這時,他就去找羅曉維,在她那兒發洩自己的怨、恨、情火。但每去一次,他又都覺著自己往泥潭中深陷了一步。
  從水龍頭旁直起腰,張義民碰見了氣勢洶洶的萬老頭。
  「我家那個混賬是不是在你們家?」萬老頭突然覺得在張義民面前長高了一頭,口氣也硬了。
  「在。」張義民客客氣氣。
  「這混蛋,自己家還沒有收拾完,他就管閒事,現在幫忙的十多個人都到了,這小子倒不知鑽哪個洞裡去了。」
  「家福說,您明天搬。」張義民耐心地說。
  「明天搬?說得美!明天,那樓道的地方還不全讓人佔了去,我憑什麼明天搬?」萬老頭心裡的火一下子噴射出來。
  「占樓道?我看誰敢?!我早就向全市搬遷戶明確了。公共地方不許占,誰家占就罰款,嚴重的交指揮部處理。」張義民的臉色和口吻立刻威嚴了。
  「那……」萬老頭頓時啞口,張義民一句話又把他壓矮了。
  「萬大爺,今天搬,明天搬都一個樣。您要是怕沒幫忙的,明天我從市指揮部派二三十人夠了吧?」張義民又換了副笑臉,平輩兒似的拍拍老頭的肩膀。
  萬老頭張口結舌,他本不想再把張義民這壞小子放到眼裡,可不放行嗎?他直愣愣地瞧著張義民的背影,竟沒勇氣像說頭幾句話那樣,硬邦邦地再甩上一句洩火的話。
  一陣辟里啪啦的鞭炮聲在胡同口響起,有人家起程了。接著,接二連三地響起了鞭炮,鞭炮聲和汽車喇叭聲響成一片,一輛輛的大卡車滿載著一家兩家、十家百家的家什,離開普店街,駛向新的居住地。
  一陣尖利的叫聲從胡同口傳來,那叫聲很慘,像是女人的聲音:「出事了……」
  萬老頭慌慌忙忙地跑出胡同。
  一群人圍成了圈兒。圈裡有人說:「這孩子爬汽車玩,汽車猛地一開,把孩子摔暈了。」
  萬老頭擠不上前。
  張義蘭攙著楊元珍從胡同口跑出來。她不顧一切地擠進人群,一見躺在地上的孩子,嗓子變了音。
  「小濛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