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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
  環城路西線工程破土動工了。
  閻鴻喚選擇了零點這一時刻,打下了整個工程的第一根樁。
  午夜,震耳欲聾的汽錘噹噹響著。鳳凰立體交叉橋工地沉浸在莊嚴而又熱烈的氣氛中。聲聲錘響,牽動著全城人民特別是在場所有人的心。這裡有工程技術人員的激動,多少年來,國內外的專家對這座城市的改造,尤其道路改造,搖頭歎息,如今,他們迎難而上,親手設計的一道道方案將付諸實施;這裡有市政工人的激動,多少年來,他們在狹窄的道路上修修補補,從未甩開膀子幹過,如今,他們將親自修建出一條環形玉帶,架起道道彩虹。中國經濟改革給中國大地帶來了「仙氣」,把人們從睡夢中喚醒,把美好的夢變成指日可待的現實。
  千家萬戶此刻都在沉睡,然而這裡卻燈火通明,沸騰著破土動工的喜悅,迴盪著市長鏗鏘有力的聲音:「要幹出中國人的志氣,用兩個月時間,建築起我們這座城市第一座氣勢宏大的立體交叉橋;用半年時間拿下西線道路改造工程。今天,零點我們動工,春節零點我們告捷。以高速、優質的成果向新的一年獻禮!……」
  市長閻鴻喚站在用土堆成的工程指揮台上。
  「閻市長,您回去休息吧。」市政工程局局長曹永祥望著兩眼充滿血絲的閻鴻喚。
  「不,我再看一看,回去也睡不著。」閻鴻喚很興奮,他把快要滑下肩的風衣向上拉了拉,問,「那個楊建華在哪兒?」
  曹局長指了指前面不遠處一個頭戴安全帽的人:「在那裡指揮的就是他。市長叫他?」
  閻鴻喚在強烈的照明燈光柱下,搜尋到正在那兒指指劃劃的楊建華:「不,不要打攪他。他是現場作戰指揮,承受著千鈞重力。」
  市政二公司是整個道路工程拉上去的第一支隊伍,肩負著鳳凰橋、康莊橋、振興橋三座立體交叉橋的建造任務和十公里的道路修築任務。這對一個只有五千人的工程公司,要按期保質保量完成任務,是艱巨的。
  「你們要多關照二公司,楊建華這頭一腳踢好,就能振奮其他施工隊伍的士氣。他有什麼困難,你們局裡要為他掃除障礙,包括人力、機械、物資。」閻鴻喚對局長說。
  「楊建華很有魄力。人力沒有問題。別看他承包了這麼多項任務,但他還沒把全部隊伍拉上去,只用了四個施工隊。」
  「哦?」閻鴻喚感到驚訝,「用四個施工隊,他有把握?」
  「他把另外幾支工程隊的機械全部集中到這四個施工隊,加強他們的機械化程度。每一個施工隊承包一項工程,這樣做,產生了一種刺激,刺激了競爭。」
  「就是說八個人的飯,現在只分給四個人吃,誰能吃,就靠競爭,投標定奪。」
  「對,楊建華就是這個意思。局裡支持了他的改革嘗試,此次大工程正是個用實踐檢驗的好機會。」
  閻鴻喚點點頭:「這是個好辦法。市裡這次的方法是各區、局承包,局裡搞公司承包,公司又搞投標,層層承包。」
  局長補充說:「實際上楊建華已經把工程承包到組了,每個工程隊都成立了突擊隊。」
  「好,你們要注意在鳳凰橋工程中拿出經驗來,向整個工程推廣。我今天把電視台的同志請來了,給你們搞了個專題片。第一根樁打進去,我的牛皮也吹出去了。全市人民可在電視機前全看到,聽到了,這叫『背水一戰』,自己將自己一軍。三個月拿不下來,你、我無法向市民交代。我們這個時期的官不好當呀,得拚命。」
  曹局長笑了:「市長,我看出來了,早做好扒掉一層皮的準備。沒有後路了。」
  閻鴻喚拍拍局長的肩膀:「在基建方面,你是一塊寶,是把金鑰匙。現在就看你這個總指揮的了。」
  閻鴻喚看看表,已經深夜二點了,便對身邊的張義民說:「請大家回去吧,還有明天的工作。」
  張義民趕緊安排汽車,送幾位陪同來的領導一一離去。
  他今天好不得意,始終陪著市長。西線工程按期動工,不能不說他立了頭功。現在西線整個地段,除了一所小學和兩個局辦幼兒園還得耽擱兩天外,已經全部拆除完畢,整個拆遷工作乾淨、利落、迅速。市長今天一見他面,就拍著他的肩膀,讚賞地點點頭。褒獎之意全在這一拍一摁之中。下一步就看康克儉的了,市裡拆遷分片包干,這可是立了軍令狀的。
  張義民這些天覺得自己更加成熟了,尤其曉維一席話,使他開了竅。過去他追求官位陞遷、社會地位的提高,而如今,他突然領悟到地位和實際利益之間那種密不可分的相互作用關係,決心要利用自己一貫迷醉的虛榮去獵取實惠。並且立刻發現,機會往往是送上門的,只要想獲取,唾手可得。因此這兩天,他不再對萬家福送禮之事暴跳如雷,而採取了迴避的態度,通過義蘭給了家福一個含混的回答:「等等看。」
  這會兒,他見市長也準備走了,急忙追上去。
  「市長,還有什麼指示?」張義民與市長並肩走下土坡。
  「小張,再有五天,西線能不能徹底遷完?」
  「您放心,我只需要三天。」張義民胸有成竹。
  「我等你好消息。你回頭跟柳市長說一下。東市區的拆遷,康克儉的任務比你重,所以房屋要統一籌劃安排,西線盡可能擠出一些,讓給普店街搬遷用,保證東線拆遷。」
  「康區長會有辦法的。」張義民說。
  「聽說東市區委已經把自己新蓋的幹部宿舍樓讓了出來。康區長的區裡幾位領導也讓出自己的住房,我聽了很感動。」閻鴻喚的消息來自妻子。素娟告訴他,為了保證東市區普店街的拆遷順利進行,康克儉在區政府幹部會議正式宣佈,他帶頭第一個把家遷到新居民區,並且把原來的三間住房壓縮到兩間。
  「是嗎?我還沒聽到,也許是傳言?」張義民聽著市長對康克儉的讚揚,心裡怪不舒服,他原以為目前,自己應壟斷市長的全部誇獎。
  「不是傳言。康克儉這個人敢說出口,就能做得到,我瞭解他這一點。」
  在普店街目前寸土沒動的情況下,市長仍對康克儉深信不疑,張義民感到吃驚。
  「如果區長騰出一間房,就能解決普店街的搬遷問題,那當然不錯。但我覺得,康區長的自我犧牲,未必會有這麼大的影響。一個區長成功的關鍵不在讓房而在工作有方。」
  「哦?你怎麼看?」
  「要想真正搞好搬遷工作,我認為東市區目前首先應該找房源。如果東市區確有困難,我負責壓縮西線的房子支援他們。另外,要採取必要的措施,不能一味遷就住戶的要求,否則多少房也不夠用。我們西線地段搬遷什麼樣的人沒遇到?什麼苛刻條件都提出來了。但我就堅持,不合理的要求一概不考慮。群眾想不通,得靠我們去做說服工作,必要時採用強行手段。」
  閻鴻喚看著侃侃而談的年輕人,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西線各區、局,你估計能擠出多少間房給東市區?」
  「如果努力,估計化工局能讓出十套,西市區能擠出十六套,商業局能讓出二十九套,加上其他的,總共能擠出六十多套房子。」
  「不,遠遠不止這個數,這裡面有埋伏。你可以擠出一百五十三套房。我現在要求你拿出一百五十套,借給東市區。」
  「這……」張義民被市長說得張口結舌。沒想到市長居然對情況一清二楚。
  閻鴻喚彷彿沒有覺察出張義民的窘態,繼續說:「東市區拆遷難,康克儉不叫苦。我清楚。不用說提什麼苛刻條件,就是按原面積分配,也仍差三四百套房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回去和柳市長說,我的意見,要把市委、市政府新建的幾幢幹部宿舍樓,全部拿出來,用於普店街的搬遷。康克儉的做法,給我一個啟示。我們去做群眾工作,首先要身體力行,取得講話的資格。」
  張義民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在這個精明過人的市長面前,他不能耍一點滑,他再一次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便點點頭。
  「好,我向柳副市長匯報。」
  「到時一百五十套房,我向你要。」
  「是。」
  「最近柳市長身體怎麼樣?」閻鴻喚突然記起自己有五天沒有看見柳若晨了,只是聽說柳若晨把行李搬到搬遷指揮部了。
  「柳副市長身體不大好。白天忙工作,晚上還要去醫院看愛人。」
  閻鴻喚不再說話。這五天之內,他和柳若晨通了三次電話。柳若晨只跟他談工作,從不涉及別的。他問徐力裡的病情,柳若晨避而不答。這讓閻鴻喚感到很尷尬。
  這一瞬間,他的心突然被一種柔情和痛楚佔據了。他回憶起許多與徐力裡相處的往事,也想到那個晚上,她住院前交給他的那份立體交叉橋設計圖紙。
  他感到深深的內疚。鳳凰橋沒能如徐力裡所願,沒採用她的設計。接替徐力裡主持鳳凰橋總體設計的工程師,認為她的設計佔地太大,造價過高,在討論方案的會上提出異議,而閻鴻喚同意了這種否決。他不敢想像一旦徐力裡知道了這種否決,會作何種表示,對一個臨終的人的最後願望,這是否太殘酷了?他再一次對徐力裡的情感進行了摧殘。但作為一個市長,他又不能不這樣做。他沒有勇氣去看她,他怕她問這橋,他既不能欺騙她,也不能不回答。
  閻鴻喚坐上自己的車,車啟動了。這時,迎面一輛轎車駛進了工地,閻鴻喚認出這是柳若晨的車。
  他叫司機滅了火,然後走出轎車,等著柳若晨。
  柳若晨從車裡出來,看見閻鴻喚,便向他走過來。
  「你還沒有走?」柳若晨問。
  「開工典禮你怎麼沒參加?」閻鴻喚反問他。
  「典禮,你是主角,有沒有我這個陪襯並不重要。難得的時間擠出來,我去看她了。」
  「我明白。」閻鴻喚輕輕地說,心中油然生起一種感激之情。
  「不,你不明白。」柳若晨冷冷地說,「你根本不理解她,她天天盼望著鳳凰橋的設計方案,而我們辜負了她。」
  「你不會把結果告訴她吧?」
  「我沒有權利隱瞞。」
  「什麼?!」閻鴻喚幾乎喊了起來,「你沒有權利告訴她。」他抑制不住內心巨大矛盾帶來的衝擊,他狠狠地盯著柳若晨,如果他不是市長,如果柳若晨不是徐力裡的丈夫,此刻,他都會一拳把柳若晨打倒。
  「我有這個權利,我是她丈夫。過去我一直沒有給予她什麼,我想彌補我的過失。我愛她。」
  「什麼?這是愛嗎?明明是刺激,對於一個身體虛弱、生命垂危的人,你是在折磨她,置她精神於絕境。你,你是報復嗎?報復徐力裡,也報復我,是不是這樣?你回答我。」
  「報復?」柳若晨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由於激動,他有些顫抖,眼鏡一再往下掉,他索性摘了下來,死盯住眼前模糊不清的閻鴻喚,「原來是這樣,沒想到你是如此的冷酷。」
  「柳若晨同志,你要對你說的每一句話負責。」閻鴻喚被柳若晨的態度和言詞進一步激怒了。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你冷酷,冷酷到連她最後的願望都不讓她實現,還想欺騙她。」
  「我是市長,不能為一個女人的願望去浪費國家的財產,這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為什麼不能讓她修改一下,成全她呢?」
  「工期緊,我們沒法兒等。」
  「工期是人定的。」柳若晨毫不放鬆。
  「工期就是金錢,就是一座城市的財富!」
  「而且你虛偽。」柳若晨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轉身準備離去。
  「站住!」閻鴻喚無法忍受這種輕蔑,「你需要把話講清楚。」
  柳若晨回過頭,望著他:「不要這樣大驚小怪,不要指望人人都對你唱頌歌,你做不到。你愛她,但你否認,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不然,你何至於聯想到報復?你這個詞兒,正是說明你離開她是對她、對她父親的報復,而且你只允許你這樣報復。別人恨她你受不了,別人愛她,你也受不了。難道最後,你還要讓她繼續把你的欺騙當作希望,帶著對你的依戀離開人世嗎?人不能太貪心了,你選擇了事業,自尊,選擇了報復,就不能再希圖留有她那個溫馨的夢。我是她的丈夫,我要盡我的一切去幫助她,讓她看到自己的力量和希望,明明白白,不留遺憾地告別人世。人的生命結束時,真正的幸福是為自己寫上一個完整的句號,我想這是她的心願。」
  閻鴻喚從未見過書生氣十足的柳若晨這樣激動,這樣跟他毫無顧忌,振振有詞地講話;也從沒想到柳若晨居然這樣把他看得清清楚楚,比他自己還清楚。他終日忙碌,沉浸在總體設計和宏偉藍圖的事業中,很少有暇想別的。柳若晨卻一再地勾起他的這根柔腸。他突然對自己,對柳若晨產生了一種厭惡。
  「現在是什麼時候,兩個市長在工地上談這些。」閻鴻喚甩甩手。
  柳若晨不再說話,他戴上眼鏡,雙手插進風衣口袋,朝著機器轟鳴,人聲鼎沸的工地走去。
  二
  高伯年在醫院住不下去了,醫院像一道屏障,把他與外界、與他領導的城市隔絕起來,他發了脾氣,醫院黨委研究,同意了他的出院要求。但要通知他時,他卻「失蹤」了。整個醫院緊張了一個下午,直到傍晚,市委辦公廳才通知他們,市委書記找到了。
  高伯年是坐張義民的汽車離開醫院的。
  張義民的匯報,使他一分鐘也不願意再在醫院呆下去。閻鴻喚只用了這麼短的時間準備,就將如此龐大、艱巨的道路改造工程動了工。設計方案才通過五天,樁已經打上了。這純粹是倉促上陣,況且東線拆遷還沒完。現代化難道就是這麼個干法兒嗎?這叫逞能。過去他帶兵打仗還要講究個不打無準備之仗。現在修築一條公路,建造現代化的立體交叉橋,更要準備周全,考慮好每一個細節。他越想越擔憂,有一種要出大問題的預感,這使他下決心要干預一下,以防事態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給國家造成巨大的經濟損失。在他離開一線之前,不能允許這類事情發生。
  然而,當他從市政工程設計院和道路工程指揮部出來後,他的決心動搖了。
  簡直不可思議。在閻鴻喚的指揮下,準備工作有條不紊,井然有序。而且,他接觸的所有人,都與張義民不同,他們對工程抱著十足的信心,亢奮的熱情。他沒有表示任何反對意見,心裡充滿了矛盾。作為這座城市的老市長和現任市委書記,他當然希望在他任職期間,城市道路問題能解決,早在他當初就任副市長時,就產生過這種念頭,然而,這念頭在客觀條件面前變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想。如今,閻鴻喚在把他當初的這種願望付諸實踐,他本來應該感到欣慰。然而,他的心情卻並不歡暢,因為這一切並不是他努力的結果。他曾經抱著懷疑和否定的態度,反對過改造方案的實施。一旦道路改造工程真正勝利完工,那麼,他扮演的角色實在不太光彩。他後悔自己當初表態太明朗了。
  高伯年懷著這種矛盾的複雜心理,驅車來到市委大樓,他急切地要立即接觸市委工作。
  幾位副書記已經下班回家了。只有市委秘書長和辦公廳主任還在辦公室裡研究工作。
  他們顯然對市委書記的突然出現感到意外。
  「高書記,您今天怎麼就出院了,也沒打個招呼?坐什麼車來的?」
  「心裡長了翅膀,醫院一天也呆不下去了。」高伯年開了個玩笑,坐到沙發上,「怎麼,還在研究工作?」
  秘書長面有難色地看了一眼辦公廳主任,支吾著沒有回答。
  昨天,辦公廳接到了一份來自雲南邊防前線的電報,高伯年的長子高原犧牲了。大家立即意識到這個噩耗對於一個正患心臟病的父親意味著什麼樣的沉重打擊。常委們研究,暫不告訴高伯年,只通知了沈萍。此刻,秘書長和廳主任就是剛從沈萍那裡回來,正研究如何說服高伯年繼續在醫院住一段時間。高伯年卻不期而至了。
  高伯年對秘書長的神態感到惱火。他斷定,現在市委的工作不向他請示,除了照顧他身體的原因外,一定還存在著其他因素。他老了,但並不服老,可別人一定從年齡上認為他老了,甚至有人會盼他老,希望他能騰出位子,好來坐他的這把交椅。特別這次自己病倒,人們也會認為這將加速他退居二線的速度。人心難測呀!他就任書記不久,就有些老同志向他反映,說市裡一批老同志退下由一批新幹部接任後,最初,他們對老同志還尊重,事事請教,畢恭畢敬。兩年之後,他們在自己的職位上坐穩了,心理上適應了,自我感覺就與從前不一樣了。他們開始完全按自己的意志辦事,不再徵求老同志的意見,甚至公開否定前任的許多所作所為。見到老同志,說話完全是一副平起平坐的口吻,有的更是擺出一副現任領導者的架勢,居高臨下地與老同志交談。一位三十年代參加革命的老組織部長就曾找上門來罵娘,罵自己培養出一隻狼。在市人大常委會上,一些老同志也一肚子牢騷,向他告新幹部的狀。高伯年當時一方面勸說老同志要心胸開闊,不僅要有退出舞台的勇氣,而且要有甘為自己的徒弟當配角、跑龍套的氣度。一方面他也找到一些新幹部,批評他們對老同志不夠尊重,但他鼓勵他們丟掉老框框,放開手大膽工作。然而現在,他還沒有退居二線,只不過剛剛病了一個多月,就已經體味到這個滋味了。他自己將來能有那種氣度嗎?「人一走,茶就涼」,如今,他覺得人未走,茶已經不熱了。連秘書長和廳主任研究什麼工作,都不肯痛痛快快向他匯報。
  「道路改造工程上馬了,這在市裡是一件大事,市委常委會是否研究了怎樣保障市政府這項任務的落實?」高伯年單刀直入。他猜測,閻鴻喚不會不在市委常委會研究,市委也會做出相應的決策。秘書長和廳主任現在研究的問題肯定與這項工程有關,否則不會這樣難於啟齒。
  「在市委常委會上,閻市長就道路工程改造方案向市委常委會做了兩次匯報。常委大多數贊同這個方案,但根據您的意見,市委沒有形成文件,也未做什麼決議。」秘書長答。
  高伯年幾乎是緊張地聽完秘書長的匯報,他喘了口大氣,思忖片刻,說:「道路改造工程,是市裡一件大事。你們應該向我匯報,我當初的意見,只是個人的一些想法,主張把工作搞細,防止輕率從事。如果這些問題都注意到了,市委應該有一個積極的態度。明天,我上班,這一個多月耽誤的時間和工作,我要補回來。有什麼要報批的文件,你們準備好,交給我。」
  高伯年站起身,準備離開。
  「高書記……」秘書長突然攔住高伯年,「常委會根據您的病情,又研究了一次,決定……希望您最好再住一段時間,爭取病情再穩定一些……」
  「扯淡!」高伯年發火了,「我出院住院與常委會有什麼關係?我是醫生的病人,不是你們的病人,你們有什麼權利做這種決定?我再說一遍,明天我要上班,主持市委工作!」
  三
  沈萍呆滯的目光望著手中的照片,高原朝她微笑著,模樣英俊可親,就像他父親當年那樣。
  高原不是她的親生兒子,但她愛他,以一個母親的心。
  她與高伯年結婚後,為了與孩子培養感情,她開始每天接孩子回家睡。一天早上,她覺得自己被窩裡有只細嫩、光滑的小腿,她往上一摸,摸到了高原那胖胖的小身子,孩子鑽到母親被窩來了。她心裡一陣喜悅,把他摟在懷裡,親吻那發著乳香氣的小身軀,「兒子,」她小聲說。從沒生過孩子的她體味到了一個母親的骨肉相濡的那份情感。孩子也許都有向媽媽撒嬌的天性,三歲的小原原忘記了生母,很快喜歡自己漂亮的媽媽。他鑽她的被窩,把小腳丫放到她肚子上;他把媽媽當大馬騎;他摁著媽媽的鼻子當喇叭……原原和媽媽整晚都膩在一起。她愛這孩子,從不把原原和高伯年過去那個「黃臉婆」聯繫到一起。這麼漂亮可愛的兒子就是自己的,他長得像父親。
  她生下高婕後,仍把高原當作自己的親骨肉,她喜歡男孩子。父母之間發生爭執時,高原總是站在母親一邊,悄悄地到她的房間寬慰她。小高原對於終日忙忙碌碌、一副嚴父模樣的父親,只有敬畏。高原上了小學、中學,學習成績優秀,每次記分冊拿回家來,第一個就要交給媽媽。
  然而,動亂使他們母子關係破裂了。
  一天,高原回到家,一臉陰雲。
  「你過來。」他直愣愣地衝她說。
  她預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順從地走到兒子房間,看著他把門砰的一聲狠狠關上。
  「我的親媽媽在哪兒?」高原眼中有一股怒火。
  「原原,你瘋了!」她恐懼地望著他。
  「我沒瘋,我想要被你逼走的親媽媽。」
  「你……你不要瞎說,你怎麼……怎麼知道的?」
  「你到大街上去看看吧!大字報滿街都是。你是哪年嫁給我父親的?是你逼著我父親和母親離婚的。你……你這個資產階級的臭小姐,惡毒的美女蛇!」
  多少年過去了,高原最後那兩句話她仍無法忘記,並且常常刺激她。她曾發誓絕不原諒他,因為她付出了那麼多的愛,而他的回報卻是詛咒和摧殘。
  高原參軍了,臨走時並沒請求她的寬恕,甚至沒有向她告別。只是近兩年,他才在給家裡的信尾上偶爾寫上一句「問媽媽好」。她明白,裂痕出現了,就很難完全彌合。她對重新得到兒子的愛不抱任何希望。高原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又何必去期望恢復那並無血緣關係的感情呢?她想忘掉他,想去恨他。但每當高原來信,不管信中提到還是沒提到她,她都隱約感到一種刺痛,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小原原和她那份親暱、甜蜜,浸透了幸福感的母子情。她無法否認她對高原的感情遠遠勝過對親生兒子高地的感情。
  她甚至厭惡這個小兒子。高地的存在時時勾起她對一段往事的記憶,他長得太像一個人了。
  當沈萍無意中撞見丈夫和那個醫生之間的醜事之後,她怒不可遏。尤其見到那個女人文雅、溫順的樣子,無法抑制的妒火幾乎使她喪失了理智,劈頭蓋臉地撕打那個向她跪下的女人,她覺得高伯年一定愛那個女人,一定反感她婚後變得越來越暴躁的性格。她要報復他。
  報復的機會來了。她碰到一個中學同學王守義。王守義的父親曾是沈萍父親買賣行裡的賬房先生,而王守義則曾是沈萍的追求者。郊遊,沈萍不慎鞋子掉下了山坡,同學們取笑,起哄,王守義爬下坡,替她取回鞋子。平日放學,只要天稍黑,或趕上風雨,他就在校門口等著她,一直把她送回家。但沈萍根本看不起他,唯唯諾諾,酸裡酸氣的,像個女人。她決心做個新女性,心目中設計出自己崇拜的英雄。這次見了面,才知道解放後王守義也進步了,在市委統戰部裡當了幹部。
  她把老同學領進了自己的房間。
  與其說她在報復高伯年,不如說是在報復自己。在毫無情愫地出讓了幾次自己的身體以後,她後悔了。她開始厭惡王守義,也厭惡自己,覺得自己幹了一件最荒唐的蠢事。
  她不過是想借此發洩對丈夫的怨氣,取得心理上的平衡,但後果卻不堪想像。她懷孕了。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她絕不想和這個人結合出一個生命來。丈夫對不起她,但並沒有給家庭帶來麻煩,而她卻將給這個家庭帶來一個不屬於這個家庭的成員。得知她懷孕的消息後,王守義慌了神,矢口否認他們之間的關係,拒絕承擔一切責任,嚇得逃之夭夭,再也沒進過她家門。
  倒是高伯年挽留住了高地的生命,他不知道沈萍要去流產的原因,堅決不同意。他需要再有一個兒子。
  高地長到三歲,面部特徵就愈來愈多地出現王守義的影子。看到他,沈萍就如同看到了自己那段不光彩的往事,令她不快。高地的存在,就彷彿是那個令她厭惡、鄙視的王守義無時不在。她對這個親生兒子,竟沒有一點親生母親的感情。
  她的感情仍然繫在她親自撫養大的高原身上。
  高原同志不幸在七月三日戰鬥中壯烈犧牲……
  一行黑色電文,猛地刺痛了她的心。
  眼前,硝煙瀰漫,炮彈捲著旋風,冷酷而尖細的呼嘯,聲音穿透人的耳膜,鮮血,太濃太紅的鮮血,慢慢地,慢慢地染紅她面前的一切。
  媽媽!……
  是那幼稚、細嫩的童聲。兒子在喊她!
  她渾身抖了一下,淚水湧了出來。她是高原的媽媽,沒有血緣關係卻又血肉相連、感情相依。她欺騙不了自己,她是如此深切地愛高原,她的兒子。
  「你怎麼了?」是伯年那熟悉的聲音。
  她沒有想到,丈夫突然回來了。
  高伯年驚愕地發現妻子兩眼紅腫,淚痕滿面,哀痛不堪。
  茶桌上,放著一紙電文和高原的照片。
  「出事了?……」他的聲音有點發抖。
  沈萍控制不住自己,伏在丈夫身上大聲抽泣起來。
  陪送高伯年回家的廳主任,無法阻止已經發生的事情。
  高伯年臉色發白了,他拿起電文,不幸的預感被證實了。一陣撕心裂肺的絞痛,使他踉蹌地跌坐在沙發上。
  高原,他犧牲了?……他犧牲了!……
  兒子生在戰場,又在戰場上消失了。
  四
  閻鴻喚決定立即去看望市委書記高伯年。
  他請妻子送走了前來報信的秘書長和廳主任,自己迅速去臥室換了衣服。
  在臨出門的那一剎那,他又猶豫了。人生最大的悲痛莫過於老年失子。在剛剛聽到噩耗之時,他去安慰高伯年,會起到撫慰作用嗎?或許,過一會兒,等高伯年心情平靜一點後,他再去,效果會好些。但是千萬記住,今天晚上不要涉及那個敏感的道路工程。
  他坐下身,點著了一支煙。考慮如何安慰這個老同志。他覺得自己很不會講話,雖然平時,他的工作,他的事業,需要他講各種各樣的話,鼓舞士氣的;分析形勢的;語重心長的;富有氣魄的;……可是現在,他卻像一個小學生,不知如何開口,千言萬語也抵不了那種悲痛!他感到很難過。
  高伯年生出了個英雄兒子!
  應該為有這樣的兒子引以自豪。他沒有去過老山前線,可他知道,那裡聚集著一代精英。遙對那兒的鮮血,他覺得自己挺渺小。機遇和培養使他目前處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上,這個位置要他在這個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變革時代,去做一番事業,而這個事業已經邁開了堅實的第一步。
  反對這個工程的高伯年將如何對待他這第一步?作為市委書記,高伯年有權過問。作為市長自己必須得到書記的支持。他本想在高伯年出院後,就此與自己的老上級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然而,現在又不是時候。
  煙蒂燃到了手指,閻鴻喚甩掉它,站起身。
  還是去見高伯年。漫漫長夜,兩個人會比一個人要容易度過些。
  他走出房門,穿過庭院,走上台階,推開了高家客廳的門。
  客廳裡,高伯年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灰白的頭髮有點凌亂,人顯得疲憊、憔悴,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伯年同志……」他輕輕在那老人身邊坐下。
  高伯年抬起頭:「是鴻喚?我正想請你來談談。」
  「你身體怎麼樣?」
  高伯年彷彿沒有聽見他的問話:「我今天要與你談的,是想明確告訴你,對道路改造工程,我是贊同的,這也是我多年的夙願。」
  閻鴻喚幾乎愣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高伯年能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