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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市政府大樓,六二○會議室,人稱「政府決策地」。凡有需要研究的重要問題,都在這裡召開市長辦公會。
  今天,確有一個重大方案要在這裡出台———市政交通改造的二號方案。秘書在會後起草會議簡報時,把這次市長擴大辦公會議稱為:「本年度市政府最重要的一次會議」。辦公廳主任卻將這句話抹去,改為:「這是一次對我市市政發展有著關鍵性作用的會議。」
  閻鴻喚又抹去辦公廳主任的話,寫上這麼一段文字:
  「我們掀翻第一張多米諾骨牌,群眾會很快看到城市建設將發生的一系列連鎖變化。事實會證明,這一造福於民的方案對一座城市的發展是決定性的。」
  這是根據七一五城市發展總體規劃制定出的一個交通改造工程方案。方案一經實施,等於給這座城市動了一個改頭換面的大手術。根據七一五總體規劃:整個市區將分解成幾個相對獨立的綜合區,將中心區北移。考慮城市發展沿革、地形特點、新舊區之間的關係、公共場所的現狀,以及近郊土地使用條件等因素,在市的四郊建立四個外圍區。形成市區、綜合區、居住區三級結構體系。在總體上將城市各項高度集中的複雜功能活動,從功能和時間上分解開來,形成彼此隔離而又相互聯繫的有機整體。以解決目前城市佈局混亂、中心建築密集,人口稠密,居住擁擠,工廠包圍住宅,住宅包圍工廠,污染嚴重,道路不成系統,城市基礎設施超負荷的混亂局面。
  解決這些問題有兩條途徑。一是繼續擴大城市區域,在建衛星城上下功夫。這條途徑比較簡單,但大量的農業土地被佔用,將會造成對城市生活供應及生產原料供應不足的威脅。二是從改造城市交通道路入手,通過疏理城市「血管」,讓城市「肌體」活起來。但難度相當大。
  閻鴻喚果斷地選擇了第二條途徑。他不喜歡拖泥帶水,割一刀就要讓它見血,手到病除。溫吞水,留後遺症那不是他的作風。
  交通改造方案由此制定。
  按照這個方案,整個城市道路系統將由一個環城路和一個環郊路構成環形路網系統骨架,並整修九十七條幹道為輔助線。這個路網系統把全市聯接起來,並且有效地將市區佈局做出合理切割。
  與會者對這個經國務院領導同志認可的大膽構想,當然無異議,但具體的實施,擺在面前的許多現實困難又障礙重重。
  這項工程一旦開工,面臨的是,七十多家中小企業、七所中小學校、十九個機關事業單位、五千多戶居民的搬遷。施工力量不足,市財政力量不足,幾處改造舊居民區的資金需全部佔用;地下管道,通電線路將受到破壞,重新鋪設。本來就十分緊張的交通系統,在施工期將更為緊張,施工沿線居民的正常生活會受到干擾……
  這一刀動好,全盤皆活。動不好,傷筋動骨,甚至會導致城市的整體癱瘓。
  討論非常激烈。一個不可行的方案再宏大,也不過是空中樓閣。市長們的責任不是給市民講述一個美妙的童話,而是要幹出群眾看得見,摸得著的實事。
  然而,這個方案終於通過了。
  閻鴻喚回到辦公室,走到桌前坐下。下一步他要審定實施方案,他習慣地掏掏口袋,空空如也,才想起,剛才開會前就沒煙了,他抽的是秘書長給的煙。自己的煙,昨晚上就斷了頓兒。改不了的壞毛病,這兩年,他的煙越抽越凶,幾乎一支接一支。每月工資他交家裡五十元,其餘的交給秘書小朱,安排他的吃飯和抽煙兩項開支。近一年,幾乎月月小朱都向他報虧損,他只好下令降低伙食標準,以補抽煙的高額支出。然而,最近,他發現秘書不能盡職,香煙總是供不應求,心裡不免有點惱火。小朱是他親自挑選的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人很精明,性格也對路,也許就是性格相像,秘書太有主意了,才敢犯上,怠慢他。
  他叫來小朱。
  「煙。」他伸出手。
  小朱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剛畢業不久就當上他所崇拜的市長的秘書,他何嘗不想把市長交辦的事情幹得漂漂亮亮的。但他無論怎樣努力,市長也能在工作中挑出他的毛病;無論怎樣精打細算,也解決不好市長的抽煙問題。工作中的差錯,他認賬。但抽煙問題,市長卻顯得近乎無理。市長每天能抽三盒煙,一個月近二百元的香煙費。他不忍心讓市長抽次煙,既是對他身體負責,又是為了照顧領導體面。可光供應高檔煙,市長的伙食費只能降到每頓五角錢,現在市場物價老漲,機關食堂的伙食費也提高了,五角錢的伙食費,連個像樣的乙菜也吃不上。他幾次試圖把市長的煙量壓成兩盒,結果一切努力全是徒勞。他只好四處巧立名目為市長討煙。堂堂一個市長,手裡掌握著多少個億,可就是自己腰包裡窮得叮噹響。
  閻鴻喚見小朱沒遞煙,剛想發火,抬眼見秘書一臉難色,又把火壓下去。
  「怎麼,又沒錢了?」
  小朱把開支明細賬單遞過去:「市長,您就減少點煙量吧,現在到處宣傳戒煙呢。」
  閻鴻喚接近賬單看也不看就揉成一團扔到紙簍裡。他計算機式的腦袋裡儲存著全市幾十億經濟賬,哪多哪少,哪盈哪虧,一清二楚。他能變魔術般地從僵死的數字中,挖出成倍的錢,去幹一項接一項的工程。但對自己二百多元的工資開支,卻總是一筆糊塗賬,心中無數。
  「過去好像沒有這麼緊。」
  「那當然了,過去您一天抽兩包。過去的湮沒有現在高級,現在煙廠把煙加個過濾嘴,提個檔次,以前您抽『大重九』就成,現在抽『金恆大』,差一半的價呢,動不動再抽個『萬寶路』,『三五』什麼的。」
  「好,今後一律降到『雲煙』。」閻鴻喚指示性地說。他皺皺眉,輕輕敲打著桌子,又抬起頭,斜乜著眼看著秘書,「不過,你的辦法太消極了,你應該設法打個主動仗。」
  「我什麼法子全想過了。您知道,每次開會,接見外賓,出席招待會,我都故意留在最後,把煙碟中的招待煙全斂來,您沒辨出,這幾天的煙全是雜牌煙?」
  閻鴻喚沒有注意這些。抽煙只是他思維的借助工具,他從來不去細品味一種煙與另一種煙味道上的差異。
  「好!」閻鴻喚讚賞地點點頭,「好辦法。你再開動開動腦筋,肯定還能想出別的高招。不過記住,斂煙時,可要注意隱蔽些。」他狡黠地一笑:「懂嗎?」
  小朱只好又一聲苦笑。市長忘了還是裝糊塗?為了節約機關經費開支,前些天,市長剛剛親手批復了一個報告,從下月起,取消各種會議的招待煙。市長當全市的家,只要能省的一筆也不浪費,該省的全省了,他這個秘書又從哪兒給市長撈煙去!又不能幹給領導造成不良影響的事兒,如今秘書難當,尤其給閻鴻喚當秘書,就更倒霉。
  小朱從身上東掏西掏摸出三包煙,這是他手中的最後存貨,而且毫無把握,明天是否還能弄到三盒。
  他想想,留下一包,交給市長兩包。「從今天起,您得適當戒點煙。」
  閻鴻喚接過兩包煙,果然是湊起來的,他得意地笑笑,點上一支,含在嘴裡,拍拍秘書肩膀。
  「好,開始辦公。」
  二
  閻鴻喚一進門,就發現妻子任素娟臉上帶著喜色。
  「鴻喚,你來看。」她手裡拿著張照片。
  閻鴻喚走過去。照片上,兒子閻曉松和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親暱地依偎在一起。
  「這女孩子看上去挺好,是不是?」
  「好什麼,還沒怎麼著,就照這種照片。」閻鴻喚故意沉著臉說。
  「你不喜歡我喜歡。」任素娟看出丈夫其實也很喜歡。他們就這麼一個兒子。兒子大學畢業後分配到瀋陽一家外貿公司工作。
  「她哪兒工作的?」閻鴻喚關切地問。
  「和曉松一個單位的,做翻譯。」任素娟把兒子的來信塞到閻鴻喚手中,閻鴻喚看後笑笑,拍拍素娟的手背說:
  「看來成熟了,該到與我們夫婦分離的時期了。」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閻鴻喚躺在床上吸著煙,久久不能入睡。
  任素娟望望丈夫的側影,燈光下,兩道抬頭紋像刀刻在閻鴻喚的額頭上,臉頰上一道深影,他瘦多了。她禁不住輕輕湊到丈夫身邊,吻了吻那深陷的面頰,然後輕輕下了床。
  妻子的這一系列舉動,閻鴻喚都沒有注意,他還在想著他那個方案。方案定了,市委常委還未通過,這又是一關。在市政府,他有權威,副市長們相信他能說到就能辦到。但在市委常委會上,不是他說了算。施工力量,他有辦法解決,除了本市市政,建築隊伍外,還可以從華北三省及市郊區去組織農民施工隊進行招標,還可以組織全市各系統的義務勞動大軍,中國最大的資源不就是人嘛,物資問題,他也早有準備,從去年他就著手工程材料的準備工作,建材局和物資局保證了工程的全部用料。關鍵性的問題是資金籌劃和整個搬遷工作的指揮。這些他也早有了主意,否則他不敢去制定這個方案,可這需要一個默契的配合。這種配合來自市委意見的一致,來自上下的高度統一,否則辦不到。
  「吃一點。」不知什麼時候任素娟端來一杯熱奶和一盤夾肉麵包,站在他面前。
  「我不吃。」閻鴻喚有點發火,被妻子的不是時候的關心弄得挺煩。
  任素娟沒有說話,把東西放在床頭櫃上,便默默坐到沙發上,注視著蹙眉思索的丈夫。
  過了很久,閻鴻喚的思維才從交通改造二號方案中跳回房間,他覺得很疲勞,想睡了,便去拉滅燈,這才發現身邊是空的。一抬眼,看到妻子正坐在昏暗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你坐在那兒幹什麼?怎麼還沒睡?」他不解地問。
  「陪著你。」
  「你呀,就會幹這些沒有一點用處的事情。」
  「奶涼了,要不要給你熱熱。」
  閻鴻喚沒有說話,拿過奶杯一飲而盡。
  任素娟上床拉滅了燈。她靠在他胸前,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頓時,一陣輕鬆柔曼的情感傳遍全身。
  「明天還得上班,你也早點睡吧。」他拍拍妻子的手。
  任素娟輕微地歎了口氣,她一點也不怪他。她對自己生活裡發生的一切都理解。
  她與他結婚二十多年了。現在想起來,時間是那樣的轉瞬即逝,二十多年似乎只有二十多天。
  像千百萬普普通通的家庭一樣,她和他是「介紹」認識後結婚的,那時他剛從大學畢業不久,她也才踏出技校校門。丈夫很能幹,工人出身使他練就了一雙巧手,很快打了一房新傢俱。她也挺能幹,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白天,兩個人在廠裡忙,到了晚上,他是她的。儘管她明白在丈夫眼裡永遠是她屬於他,他對她常有一種主人般的氣勢,但她一點也不反感。白天她在廠裡像個男人一樣幹活,只有到了晚上,丈夫才使她還原為一個女人。一個女人能夠成為自己男人的附屬品也是一種幸福。現在不同了,丈夫不再是個平民百姓,他成了一市之長。隨著他事業上的成功和地位的上升,他似乎不僅僅屬於她和他們這個小家了。她覺得自己和這個家在他頭腦中的位置越來越小。夫榮妻貴,社會不能容忍一個高級領導幹部的妻子還是個普通工人,於是,她被安排到區婦聯當主任。儘管如此,她仍覺得自己在失去丈夫的同時也失去了自己。在人們的眼中,她不再是個獨立的人,僅僅是個「市長夫人」,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就常常被賦予一種特別的意義。她感到惶惑,甚至有點不知所措。但久而久之,也便習慣了。不僅習慣了在旁人面前說話要有分寸,也習慣了丈夫的忙碌與冷漠。她隨遇而安,能適應生活中的各種變化,她理解丈夫的事業,她覺得世界上一切幹大事業的人,都不是終日只知卿卿我我的人。
  朦朧中,閻鴻喚聽見了妻子的歎氣。「怎麼,工作中遇到困難了?」他問。最近市裡離婚率特別高,任素娟所在的區信訪辦公室搞了一個材料給他,他做了個批示,要各級婦聯組織,認真針對第三者插足問題,做好宣傳教育工作,扭轉社會這種不良道德風氣。但婦聯的工作未能有效地制止離婚率的進一步上升。閻鴻喚在法制教育工作會議上,狠狠地批了婦聯,包括點名批評了妻子擔任主任的那個區婦聯工作無力。
  「工作上哪能沒有困難。」她小聲地回答丈夫。
  「我反對遇到點困難就唉聲歎氣。」
  「不,我是擔心你……你不能在工作中穩一點?現在哪級領導幹部不是求個穩當,沒有上面的指示自己絕不別出心裁,你又何必去冒險,惹得老同志對你有意見。」
  「哦?」閻鴻喚轉過臉,神智又清醒過來,「你聽到了什麼?」
  「我周圍的同志提起你,都說你敢干、膽大。這也許是稱讚,可你不是過去的車間主任、廠長,你是個市長,不能落個膽大的形象。今天我碰到了沈萍,說老高對你這一點很有意見,也讓我勸你穩重些。一市之長,一個決定錯誤,造成的損失,個人是承擔不起的,我真擔心你老這樣下去要跌觔斗,犯錯誤。」
  閻鴻喚此時的睡意全沒了,他重新坐起來,拉亮燈,點燃煙。
  他早感覺到高伯年的不滿了,時常有些議論傳到他耳朵裡,這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視,個人之間的成見事小,計劃的落實受到的干擾事大。動這場大手術之前的準備工作還要加細,除了物質、技術上的準備,人事關係上的準備不可小視。在中國,技術上的失誤可以糾正,人事關係上的失誤卻可能輸掉全盤。
  他吸了一口煙,凝視著天花板上的吊燈,那燈是個五花圍燈,五朵美麗的淡藍色小花圍著中心的花芯燈。這是他去西德考察時,一家燈具公司送他的禮物。
  「一個市長的風度和形象當然重要,膽大的形象有什麼不好?市長應該是城市的統帥,建築工程的總指揮。去年,我出國考察了美國、西德、日本的幾個城市。這些國家經濟起飛的經驗有一條就是在經濟發展的規劃上,特別注重流通設施和道路網絡的現代化。每到一座城市,看到人家美麗、整潔的市容,林立的高樓,通暢的大街,交叉的高速公路,我就想到,這座城市曾經有過一位傑出的設計師和出色的工程指揮,造福了城市。而我這個市長又能對我的城市做些什麼?現在我們中國也在經濟起飛,各個城市似乎正在開展一場競賽。幾乎所有的市長都是新的,魄力都很大。各個城市的建設速度快得驚人,快得讓人坐不住。改造道路,修建環線路不是我的獨家創造。北京、天津、廣州都干在前面了。我閻鴻喚幹事從來沒有輸給誰的習慣。我要領先,我要讓我領導的城市是最先進的城市,我的市民是最驕傲的市民。不然,我枉做一任市長。一個市長在任時不從事幾件宏大的事業,不能留下實實在在的業績,就愧對子孫萬代。」
  任素娟替激動的丈夫捋捋頭髮:「你呀,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還改不了愛出風頭的毛病。」
  「你胡說些什麼!」妻子說的「出風頭」三個字刺激了閻鴻喚,有些人用這個詞貶損過他,他很反感,想不到妻子也這樣說。
  任素娟被丈夫的臉色懾住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閻鴻喚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了,便抓住妻子的一隻手,語氣緩和了下來,像是在自言自語:「中國人太缺乏表現自己的性格了,總是把冒尖、特殊看成是壞事,總愛一、二、三,齊步走,什麼都一樣才好,典型的大一統思想。這往往是相互扯皮,互拉後腿的可悲結局。現在中國在世界上到了該出出風頭的時候了。搞改革,需要人出風頭,人人都出點風頭,事情就好辦多了。現在是不幹的整干的,懶的整勤的,坐在那兒的人看著幹活的人說『出風頭』,真真豈有此理!……算了,快睡吧。你也幫不了我什麼忙。」
  他鬆開她的手,再一次把燈拉滅。
  妻子是瞭解他的,但她不該用這個詞兒來形容他。他現在需要威信,需要樹立起在人民群眾中的威信,這是他事業成功的保證。他的成功不是為個人,怎麼能簡單地說成是出個人風頭呢?「十年動亂」之後,不知什麼時候起,群眾對領導的認識出現了這樣一種看法:不幹,是心裡沒有群眾;干,是為了個人野心。為避免誤解,有損於形象,他反感用這個詞兒來形容自己的作為。
  然而他又不得不在內心裡承認,妻子對他性格的概括又是準確的。
  他不禁想起自己四十年前的一樁往事。
  那年他剛九歲,是個頑皮、倔強而又瘦弱單薄的農村孩子。一條鐵路從他們村子經過,通向這座城市。他站在鐵軌上,雙手叉腰,挺著露出條條肋骨的小胸脯,毫無懼色地瞪著迎面飛馳而來的火車。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火車撞翻了豎在鐵軌中央的一塊小木牌,呼嘯著向他鋪天蓋地地衝過來。
  路基旁的孩子們嚇得閉上眼睛,四處閃開,相信一個粉身碎骨、血肉模糊的慘景已經發生。
  在這千鈞一髮的剎那間,他一個骨碌,跳出鐵軌,滾下路基。火車呼嘯著衝過他身邊,一股強勁的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尖硬的石頭劃破了他的胳膊和膝蓋。
  火車駛遠了,夥伴們才慢慢鎮定下來,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一切,歡呼著,雀躍著圍在他身邊。他撣撣土爬起來,朝著一個比他高一頭的男孩子蹺起大拇指:「你敢不敢?」大個男孩子退縮了。這是一場競爭,爭當村子裡孩子們的「大王」。昨天,大個男孩是在距火車頭八十米處跑開的,便大吹大擂。他不服氣,今天把木牌豎在距離自己六十米處。僅僅縮短了二十米,但這二十米足以使全村的孩子們魂飛膽破。在膽量和意志的競賽中,他獲勝了。
  四十年的光陰沖淡了許多的往事。惟獨這件事閻鴻喚沒有忘記,這是他兒時向人生的一個小小挑戰,從小便鑄成了鋼一樣的性格。
  「我知道我幫不了你什麼忙。」她還沒有睡。「你當基層幹部,我覺得我還能幫你出出主意,現在,我真感到跟不上趟了,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不過隨便說說,好讓你快點睡覺。文化水平高,夫人就能參政了?工作上的事你甭管。」
  「如果當初你娶的是她,也許對你能有幫助。」她悄聲說。
  「誰?你又想起什麼了?」
  「徐力裡呀,她是建築工程師,對你抓市政建設肯定會有幫助。」
  「你今天是怎麼了?」他又開始煩躁起來。
  怎麼了?這些日子,總有人向他提起徐力裡,一個該忘掉的名字,到北京,徐克同志提到徐力裡在搞工程方案,規劃局長提到徐力裡,現在和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任素娟又跟他提起她……
  清華大學的男生宿舍。
  他把自個兒獨自關在屋裡補襪子。他太好活動了,一雙襪子兩天前剛補過又破了。好在自己的粗手能伺候自個兒的大腳,破了再補。一個襪板兒,一針一線地綴上襪底,他不怵。
  在班裡他年齡最大,是惟一一個帶工資上學的調干生,因為他是老大哥,系學生會改選時,由系黨總支提名,他入學半年後當了學生會主席。他沒上過高中,可在大學中仍是一個小有名氣,有些影響的人物。他雄辯的口才贏得了同學們的敬佩,他健康的體魄使運動場上的對手折服。但他學習基礎差,尤其是數學很感吃力,機械專業的主要基礎課上不去可不行,於是,他埋頭在圖書館,他要拿下這個堡壘。靠窗的座位幾乎成了他的專座,他幾乎每天晚上在那裡坐到閉館。
  一天,閉館後,他照例收拾好書向外邊走。
  「呃……」身後一個女聲似乎在喊他。他轉過頭去,一個細高個兒的女孩子站在他身後,她穿一件白襯衫,毛藍背帶褲的膝蓋上打著兩個補丁。
  「這是你的嗎?」她遞給他一張卡片,那是他摘錄的讀書卡。
  「謝謝。」他接過,順口問道,「你是哪個系的?」
  「建築系的,和你們機械系是鄰居。」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是機械系的?」
  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細眉毛有點得意地一挑,「我當然知道了,我還知道你來自哪個城市。」
  他驚訝了。
  她笑著解釋道:「我和你是老鄉呢。」
  這姑娘就是徐力裡。
  從此,他們相識了。圖書館,排隊買飯的隊列和禮堂,他發現他們原來有這麼多的機會共處於一個小的空間,他還發現她在人群中很出眾,很顯眼兒。他們像老熟人一樣見面打招呼,點頭,微笑,問一些該問或根本不需要聽到回答的話:「吃飯去?」「又來看書了?」「這個電影怎麼樣?」「這段時間緊張嗎?」……
  暑假時,她問他:「我們一起回去吧?」
  「不,我想留在學校補習功課。」
  二年級暑假,她又問他:「數學成績上到班裡第三位了,還不回去嗎?」
  她怎麼對他什麼都知道?原籍,在工廠時的綽號,評上勞模時剃了個光頭……包括這次考試。可是,「第三」不是他的目標。他咬咬牙,還是沒有回去。
  三年級時,正是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一年。他帶頭把自己的糧食定量壓減到二十四斤,男大學生的最低定量線。
  食堂裡的菜越來越單調,量越來越少,油越來越見不到。相反主食的花樣卻越來越多,個兒越變越大,越來越軟,兩頓饅頭,粗糠餅,高粱面撈面,黑豆面煎餅,「增量法」窩頭……他一頓只能吃二三兩,不是一頓兩頓,一天兩天,而是一年兩年。他常餓得兩眼冒金星,像水泡漲的麵條一樣,浮腫了。
  她發現了他的變化,開始每月送他三斤糧票。他不要,她想出許多辦法,放在他枕下,夾在他書裡,悄悄塞到他的口袋裡。她家裡每月給她寄的黃豆,都要分一半給他。那時的黃豆就像珍貴的芝麻,補養了他,也救了他班裡一位得肝炎的同學。而他家裡只給他寄過一包山芋干,他全給她當橡皮糖吃了,他與她像一對兄妹,在患難中相互體貼,他和「老鄉」的關係特殊起來了。漸漸地,他發覺自己如果晚自習時沒見到她,心裡就像少了一半兒似的,情不自禁地跑到建築系女生宿舍去找她。
  兩個系的同學開始哄他們,好心好意地開他們的玩笑。「老閻對我們小徐是情深義長啊!」她宿舍的一位女生打趣地說,「什麼時候公開你們的秘密呀?」
  可他們從沒在一起談過什麼「情話」,即使在那個令人難忘的夜晚,他們的談話也充滿了政治色彩,像那個時代所有的熱血學生一樣。
  那天,他們漫步走出校門,朝頤和園方向走去。正是春天,郊外田地裡,麥苗已經吐綠,散發著沁人的泥土芳香,醉人的景物,醉人的夜晚,夏天的風,使萬物生機盎然,也催動著春心勃發。
  「《關於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這篇文章讀了沒有?」閻鴻喚很想對徐力裡說點溫柔的話,可一張嘴,卻是談論當天的報紙。
  「看了一半兒。」
  「中蘇兩黨關係破裂了,社會主義陣營分裂看來不可避免。」他沉重地說。
  「真沒想到列寧締造的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會變修,我真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前途擔憂。」
  「我覺得挺自豪。我一直遺憾自己沒能參加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只能做一名和平時期的黨員,現在終於能夠參加一場反修鬥爭,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閻鴻喚覺得自己年輕的身體裡流淌著一股熱血,他虔誠地相信自己將參加一場具有歷史意義的鬥爭。
  「可是,我們今天不能談點別的嗎?這兒的空氣多好聞哪?」
  「好。」閻鴻喚收住了自己激昂的話題,他也覺得在這個寧靜的夜晚,難得有兩個人一起散步的時候,不該去議論那些火藥味的話題,可他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們這一代人是習慣以「工作」、「學習」的話題來談戀愛的。
  「快畢業了,分配工作後,我們就不能像現在那樣天天見面了。」她暗示著他,姑娘的心畢竟要細一些。
  「我們可以採取另一種形式,照樣天天見面。」他是聰明人,多次苦於無法找到向她表達情感的語言,今天她的話把機會牽到了他的面前。
  「什麼形式?」她似乎是明知故問。
  「……」他遲疑了一下,「結婚」兩個字終於吐出口來,「力裡,我們結婚吧,那樣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他停住腳,轉過身,雙眼定定地望著她。
  她也望著他,忽然一行熱淚流出了眼眶,他慌了,有點不知所措地扶住她的肩膀:「你怎麼了?」
  她倒在他懷裡,淚水打濕了他的衣領。
  「出了什麼事?」他更慌了。
  「我一直等著你這句話。」她喃喃地發出一聲低語。
  他的心被震顫了,雙臂把嬌小的姑娘緊緊攬在自己的懷裡,像一團火,熔化了他懷裡的姑娘。
  粗大的樹幹,用背脊庇護住他們。大樹和頤和園的紅牆,把他們關進了一個只屬於兩個人的世界。
  然而他們當時誰也不曾料到,等待著他們的同樣是分離的命運,而這一分離釀成了她一生的悲劇。
  當時,他們只是覺得自己永久性地擁抱住整個春天。
  ……
  閻鴻喚閉上眼睛,不出聲地歎了口氣。每當他想起這段往事,他心裡就發痛。懊悔、自責,常使他感到痛楚,倘若當時自己不是那樣過分的自尊,過分的褊狹,過分地看重那個其實並不存在的名分,一切就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妻子說得對,現在搞市政建設,他正需要她。他知道她現在的身份———市政工程局的總工程師。他也知道她在那裡,柳若晨副市長的妻子,住在黃山高層大樓裡。但他一直沒有勇氣去見她。有很多次機會,他們可以見到面,市政府制定道路改造工程計劃,召開規劃設計、工程技術方面的研討會,她本來應該參加的,但三次會,她卻一次也沒來。他清楚,這全是因為他,他召集、主持的會,她是不會來的。
  難道需要市長親自去請她?對別的工程技術人員、專家學者,他完全可以這樣做。對她,他絕不想這樣去做了。
  為什麼?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世界上很多原因是不能深究的,他從來沒有深想過,他只是惱火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纖細的、搞不清的情緒,這種情感絕不應屬於他閻鴻喚。他只想忘掉她。
  閻鴻喚喘了一口粗氣,伸開手臂,把仍在黑暗中閃動眼睛注視著他的妻子一把摟在懷裡,把她摟得好緊,好疼。
  三
  一位參加過老山戰鬥的英雄對柳若晨說:激戰前的沉寂是最難熬的,最令人緊張,恨不得炮聲立刻就響,不然折磨得人的神經受不了。一旦戰鬥打響,槍聲、炮聲連成一片,反倒什麼也不怕了,什麼都忘記了,什麼都不在乎了。恨不得跳出戰壕,離開掩體,與敵人面對面、槍對槍,來個刺刀見紅,即使負傷、犧牲,也覺得痛快。他此刻就在熬著,熬著激戰前夕令人窒息的沉寂。
  「徐同志發現有人翻了她的東西。她問我,我說沒有,起碼我沒翻。她問我,是不是看到過您進去,我只好說沒看見。她很生氣。柳同志,我敢保證我沒跟她說,可她不知怎麼會知道了,您……您可別怪罪我呀。」秦阿姨緊張地、結結巴巴地拉住剛進門的柳若晨大驚失色地說著。
  「沒關係,我跟她說。」柳若晨安慰著秦阿姨。
  「她出去了。一會兒可能回來。」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等待她回來。他用不光彩的手段,發現了她的秘密,待她問到他,他該怎樣解釋自己的窺視行為?可她怎麼會知道的,輕輕動了一下怎麼會留下痕跡?難道她在自己的門口、箱子、桌子上做了什麼標記不成?此刻,他的心情竟像前線戰士,等待一場即將開始的惡仗一樣緊張。
  這幾天,柳若晨注意地觀察閻鴻喚在他面前的表情,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閻鴻喚還是像以往一樣自信,堅毅。有時用決斷來表現自己的不可抗拒;有時用詼諧來凝聚周圍和部屬的意志。閻鴻喚像一個永動的主軸,有效地使整個政府的機器轉動起來。他滿腦子都是那幅城市發展的藍圖,好像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可以佔有他注意力的事情。他整天都處在一種上足了發條的緊張之中。辦公廳秘書處把他的每一天都排得滿滿的,他的時間不是以天、小時來計算,而是以分、秒為單位。柳若晨無法想像,這樣一個人還會有剩餘的精力去見徐力裡,和她談情說愛。他發現了自己一個判斷上的錯誤,這個錯誤曾使他幾天內處於極端憤怒和苦悶之中。偶然間,他推翻了這個錯誤判斷。閻鴻喚召集了幾個工程技術負責幹部會,徐力裡是應該參加的,但她沒有來。如果他們至今還有接觸,徐力裡對這種名正言順的機會,是不會錯過的。除非她不想見到他。柳若晨明白了,他所發現的秘密是妻子和閻鴻喚的一段往事。
  然而這個發現並沒有使柳若晨心情平靜下來。這段往事對他仍然是一個謎。她仍保持著閻鴻喚的照片,說明她心裡還在眷戀著過去的情人。那麼究竟是什麼事情使他們分開的呢?一個妻子絲毫不盡妻子的責任,反而苦苦地、默默地愛著另一個人,那麼她把他柳若晨放到什麼角色上?一個名義上的丈夫、一個隨意耍弄的小丑!……這樣的婚姻和家庭還有什麼值得維護和保持的價值?他可以容忍她是一塊冰,但絕不能容忍她對他是一塊冰,而對另一個人是一團火。
  今天,她或許會跟他鬧起來。鬧起來也罷,這樣他反倒可以攤牌,把一切都講明了,結束這個所謂的家庭。他希望「短兵相接」,然後,他可以沒有任何負擔地從事他該從事的工作。他的擔子不輕,如果一旦交通改造工程上馬,搬遷的任務就要具體地落在他身上。他是學電子的,對無形的電子他能指揮自如,可有形的廠房民房搬遷,他至今心裡沒有底數。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是一個指揮員的材料,這種飛速的步步榮升,他感到榮耀,但同時又覺得是一種「苦刑」。有人寧願為著虛榮,甘心受「苦刑」,他卻不願意。人人都有著自己的自由王國,他的理想王國是電子王國,如果想獲取榮耀,他可以到那裡去摘取桂冠。在不屬於自己的行政王國遲疑、消磨,無異於浪費時間和生命。然而,他每遞一次辭職報告卻換來一次職位的陞遷,由副所長直至副市長,這反而使他不敢再輕易行動了。
  徐力裡終於回來了。他聽到秦阿姨在和她打招呼,又聽到她的腳步消失在她房間裡。他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緩步走進她的房間。
  她沒有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走進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顯得有些意外和吃驚。
  他等待著,等待火山岩漿的噴射,她卻異常鎮靜,靜得反倒讓他心慌。「現在你已經全明白了。」她終於開了口,面部毫無表情,聲音也出乎意料地平緩。
  「不,不明白……我明白了什麼?」他突然想抵賴一下,不知為什麼他在她平緩的聲音面前失去了刺刀見紅的勇氣。
  徐力裡輕輕拉開抽屜,取出那本書,放到寫字檯上:「你把照片夾錯了頁碼,所以我知道你動了我的東西。看了那頁的文字,你多少瞭解到我的一點感情了吧?」
  柳若晨愣住了。
  「這就是我們的結合,兩個人心裡都裝著另外一個人。」徐力裡淒楚地一笑,「沒有愛情的夫妻必然同床異夢,我們都是明白人,所以才沒有同床,對嗎?於是兩個真實的自我,構成一個最虛假的家庭,真可笑。沒有人會相信有這樣的夫妻,我們為了逃避外界的閒話,為了躲開外人的干預,只好生活在一起,這就是我和你。」
  「不,我們並不一樣。」柳若晨心裡恢復了平靜,他在她房間裡那把惟一的椅子上坐下來,「我心中裝著我死去的前妻,這是一種對死者的懷念。而你心裡的人活著,而且結了婚。對死者的懷念是一種忠誠,而你念念不忘的是一份早已結束了的感情。這種感情對我,對他,和他的妻子都是一種不尊重、不道德。」
  「是嗎?」徐力裡突然異常痛苦地喘了一口氣,「我沒有想過,我不想傷害你們三個其中任何一個,這本來就是個秘密,藏在我心裡的秘密……」
  「可這秘密傷害了我。」柳若晨忍不住接口說道,「剛結婚時,你對我提的要求我都同意了,那是因為我並不愛你。現在,我們這對假夫妻形同路人地住在一起五年了,突然間,我知道了這一切,你想,我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他有點激動,聲音也顯得粗啞了,「我畢竟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怎麼能看著自己的妻子愛著別人而無動於衷?」
  徐力裡有點驚異地望著他:「我,我沒有想到,對不起。」她顯得有點口吃,「我以為這對你是無關緊要的,我以為:我們已經找到了一種,一種最理想的生活方式。這麼多年了,都相安無事。」
  他看著她,發現她說話時細細的脖項裡有一根血管顯得特別突出:突突突地在跳動。他記起,死去的前妻也有這麼一根藍血管,不過那不是在脖項上而是在額角,想起前妻,他心裡一陣哽咽,眼睛也模糊了。
  她有些憐憫地望著他。他被她的這種目光刺傷了自尊心。她為什麼要可憐他,難道她以為他會愛她,他是嫉妒了?不,她錯了,他的心是屬於那個女人的,不會再為別人動心。於是,他說:「我們分開吧。」
  「如果你這樣想,我不能反對。反正結婚、離婚對我們來說不過是一張證書的事兒,可是……」徐力裡頓了一下,「我有點擔心,副市長離婚,會成為社會上的一大新聞。」
  他一時語塞。是呀,他之所以五年來與她維持著這樣一種不即不離的形式婚姻,就是怕輿論。舌頭能鋸斷大樹,舌頭能長出花兒來,他不需要什麼讚譽,也不顧別人詆毀自己的名譽。
  「難道我們就這樣虛假地維持下去?現在,我們再見就是一種摧殘,我們當然可以像過去那樣生活,可總避免不了見面,我無法忍受。」他又有點激動了。
  「我搬走,搬回我父親那裡,和弟弟住在一起。」她仍舊平靜地、不動聲色地說,「我們可以暫不辦理離婚手續,拖一段時間再說,你看如何?」
  「可以,當然可以。」她的平靜又一次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提高了嗓門,「只要讓我見不到你,怎麼辦都可以。」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門,突然又轉過身,朝她嚴肅地、近乎命令地說:「做為一個同志,我還要勸告你,不要太癡情,不能去傷害他的家庭!」
  徐力裡終於被激怒了,她霍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用不著你來勸告!癡情不癡情是我個人的事,你無權干涉!我正是為了不傷害他的家庭才和你結婚的。難道你還不明白?」
  明白,他怎麼會不明白!他在她的生活裡只不過是一塊遮羞布。
  「你最好現在立刻就搬走,聽見了沒有?!」他渾身的血都湧到了臉上,「你……你給我滾!」
  活了四十七歲,無數個人曾讓他「滾」過無數次,但他卻是第一次讓別人「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