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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
  張義民姿勢瀟灑地騎著新買的錳鋼自行車,穿過大街小巷乘涼的人群。
  他精力充沛。今兒晚上,他更感到自己渾身上下都像這輛新車一樣靈活。一連四天沒有去高伯年家,今天接到了高夫人的電話,態度特別熱情。看來,自己的沉默已經使他們坐不住了,這個效果是他最滿意的。讓他們帶著內疚來迎接他,明白他是做了犧牲的,他才能取得在這個家庭裡的平衡。
  在同齡人中間,他總是佼佼者。他很自信,在任何競爭中,他從不相信對手會是勝利者。大學期間,班裡只發展了一批黨員,他是第一個入黨的。全中文系只有一個市委機關的分配名額,而他如願以償。到機關後半年,一同被分到機關的二十三位大學生中,只有兩個人被調去給市委領導當秘書,一個是剛離休的原市政府副秘書長的兒子,一個就是他。而且他做了市長高伯年的秘書,這個職位往往是由經驗豐富,工作能力出類拔萃的幹部擔任的,可他成為市長秘書時,不過剛剛二十八歲。他只當了兩年半的秘書,高伯年轉任市委書記,他對自己這個年輕的秘書相當滿意,在離開市政府大樓之前,便把他安插到市政府新成立的一個重要部門綜合處去。於是張義民又成為市委、市政府機關裡最年輕的一位處長。然而,張義民並不滿足,他的眼睛總是不斷向上看,瞄準上一個階梯。他心懷大志,而又小心翼翼。他潛心研究著領導的每一個意圖,判斷著領導的每一個臉色,分析著領導內心的好惡,然後決定哪些事要抓緊辦,哪些事可以緩辦,哪些應該先辦,哪些可以時機成熟再辦,哪些需要領導明確指示才能辦,哪些不要等待領導發話就該主動去辦。所以他的事情總是辦得漂漂亮亮,深得領導讚賞。這是他成功的訣竅,而這種訣竅又不是一般人可以領悟和掌握的。他在這方面的精明,確使人望塵莫及。
  然而,世界總不能讓人十全十美,盡隨人意。張義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能出生在一個有光榮革命資歷和地位的幹部家庭,這使得他的每一個進步都要付出比具有這種條件的人多幾倍的力氣,他完完全全是憑著自己出人頭地的。他平時十分謙恭,然而在謙恭的背後,是一種抱負,他要做人上人。而做人上人他最大的缺憾是沒有一個穩固的政治靠山。機遇使他找到了這座城市裡最大的政治靠山,他不能讓它溜走。他不僅憑著自己的精明贏得高書記的器重,而且憑著自己的外表和頭腦的靈活贏得了高夫人的賞識。他剛當了半年的秘書,沈萍就看中了這個整天「長」在她家的英俊青年,準備把女兒嫁給他。張義民原來只想過成為高伯年「線」上的人,而從沒敢想過能成為市委書記家庭的成員。當沈萍含蓄而又明白地告訴他,徵求他的意見時,他的第一感覺就是一顆福星降臨了。
  讀大學時,不少女同學追求過他,但他謹慎地一次次地逃避了。他這個人是個矛盾的復合體,他為人謙卑,那是對同事和上級,但在同學中他又常常顯得清高。在這清高的外表下卻又隱藏著一種自卑,不是自卑自己,而是自卑自己的家庭。這個家庭與他這個人太不相稱了。他不相信那些追求他的姑娘,看到他那個低矮、簡陋的破窩,那個一天到晚噴著酒氣的瘸腿父親,那個打扮俗氣、舉止缺乏教養的妹妹後,還會愛他。於是他向全班封鎖了他的家庭住址。可是畢業前夕,班團支部書記,一個貌美、人精的姑娘突然出現在他的家門口,他自慚形穢,面紅耳赤。她卻全不在乎他家的地位高低,境遇好壞。他露了底兒,可她並不因此看輕他。他們關係很快「白熱化」,甚至談到了畢業後,分到房就結婚。
  但她與高婕相比就相形見絀了。倒不是因為高婕長得比她更漂亮,而是因為高婕有個舉足輕重的父親。在張義民的愛情天平上,政治砝碼壓倒一切。
  高伯年對此事不露聲色,不介入,然而張義民卻清楚地感到,他的首長對他又悄悄地多了一層長輩式的關照。高伯年調到市委去之前先把他安排當了處長,就是一個明證。
  只是高婕的態度卻常使他感到捉摸不定。她時而顯得很親熱,興致勃勃地與他談天說地,時而又冷若冰霜,居高臨下地把他從家裡「打發走」。於是,一個漫長的瞭解過程開始了。張義民以超乎尋常的忍耐力來對待這場決定他命運、前途的戀愛。他經受著一次次冷落和嘲弄,忍受著自尊心的一次次折磨。
  張義民每天晚上都要到高家去坐一坐,也不管高婕是否在家。她不在,他就向高書記匯報市政府的情況,他們處掌握著市政府各部門的工作動態,於是高書記不用在市委常委會上聽取閻鴻喚的匯報,就掌握了市府的基本情況。
  高婕出了事,他感到震驚,也感到屈辱,他畢竟是個男人,當他站在門口,聽到屋裡談的一切時,他真想衝上去,揪住高婕的脖領子,狠狠地打她一記耳光。平時你高傲得像個公主,可現在,你算個什麼東西!他惡狠狠地想,甚至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然而,他沒有動,他訓練有素的大腦神經控制了他的一切衝動。
  他的理智救了他,使他在這場突發事件中表現出他的過人之處。高婕自己的過失給他的戀愛天平加上了一個砝碼,使本來傾斜於她的槓桿平衡了。他要抓住這個平衡。
  沈萍見張義民進了門,忙不迭地招呼:「義民來了,坐坐,我給你去叫你高伯伯。」
  高夫人少有的謙卑、熱情,立刻被他注意到了。她嘴裡的「你們高書記」變成了「你高伯伯」。
  高伯年走進房間,臉沉著。張義民站起身,高伯年禮貌地伸手示意請他坐下。兩個人在沙發上坐好。
  「沈阿姨,您也坐。」張義民完全知道即將開始的是一場什麼內容的談話。雖然高伯年的臉色陰沉,張義民卻心中坦然。在交談雙方,他第一次處於主動者的位置,而對方則是揪著心聽取他的表態。
  「不,你們談。我給你們做點冷飲來,我剛剛學會了做冰淇淋。」沈萍巧妙地把談話留給了丈夫,她覺得由丈夫來談話,效果會更好些。
  一陣沉默。一個在考慮怎樣談才不失身份,一個故意不開口,目的是攫取更多的東西。
  「你有幾天沒來了吧?……部門的工作情況怎麼樣?」高伯年終於張了口,然而卻習慣地扯上了工作。
  「還好。」張義民避開了第一個問題,接住了第二個話題,「市政改造整體規劃方案需要做重大修改,閻市長讓我們會同規劃部門、建工部門,一周拿出具體實施的意見,因此壓力很大。」
  「噢,鴻喚已經和我交換了意見。有些我是贊同的,但市政改造是個大事情。規劃可以搞得長遠一點,宏大一點,但具體制定實施方案,要實際一點,穩妥一點。切不可憑著一股子蠻勁,一時的衝動,就不顧一切地幹起來。總想著自己幹出點別人沒有幹過的事情。但別人沒幹過的事情總有他沒去幹的道理。我擔心我們有些同志不肯接受五八年『大躍進』的教訓,以為大刀闊斧就是改革,其實這是蠻幹!是『左』的錯誤思想的表現。」
  張義民十分仔細地聽著,他聽出「有些同志」指的是誰。他欽佩閻鴻喚,同時又很怵他。這位市長不是從聽你說些什麼來衡量你,而是從你能幹什麼來認識你。因此,他在閻鴻喚面前,常有一種危機感。即使使出渾身解數,也很難使市長十分滿意,這不免讓張義民苦惱。市長對基層的情況相當熟悉,有著十分合理而準確的想像力和預見性,所以當你未經實際調查,未付出應付的勞動代價,便向他匯報工作時,肯定會被他不留情面地揭穿。這一切,都使張義民隱隱感到一種威脅,這種威脅不是來自某一個人,而是來自一種發展趨勢,來自發展中不斷自然產生出來的取代者。有閻鴻喚當政,他張義民要想像以往那樣順順當當地上升不容易,他要花費許多真氣力。這也是他急於想加入高伯年家族的原因。有了這個符號,他就能借助風力,扶搖直上,而不必跟著閻鴻喚的屁股後面去登山。現在高伯年的話中露出的不滿,不禁使他暗喜。閻鴻喚與高伯年的資歷相差太遠,遠不是高伯年的對手。高伯年可以提議閻鴻喚當市長,也完全可以提議免去他的職務,儘管目前他倆是平級幹部,但老的永遠主宰著年輕的。
  「閻市長要求我們仍按『七一五方案』搞,改造工程從交通改造入手,聽閻市長講,好像國務院領導同志非常支持這個方案。」張義民望著高伯年,試探地說。
  「七一五方案」,是閻鴻喚親自組織制定的一個改造工程方案,因為定稿是七月十五日,所以稱為「七一五方案」。這方案否定了高伯年當市長時制定的一個方案。兩個方案的分歧點,在於完成市發展整體規劃的第二步,即改造工程的入手點。高伯年的第二步是在解決電力和城市用水問題之後才開始企業改造。而閻鴻喚則認為第二步是在解決交通問題的同時進行舊區改造。高伯年很惱火,其實對於兩個方案先搞什麼後搞什麼,他並沒看得很重,他看重的是他提拔起來的新市長,竟敢於否認他這個老市長的方案。於是,他主持召開了市委常委會,否決了閻鴻喚的「七一五方案」。當然「否決」不是以決議的形式,而是根據常委會的慣例,高伯年搖了頭,就算做否決。這就是權力、威望的象徵。在常委會上,閻鴻喚沒有成功,卻在第一步能源工程完成之後,又突然重新拿出自己的「七一五方案」,先跑到國務院,取得領導認可。讓高伯年沒法子再講話,這種做法堪稱高明,也實在可惡。高伯年現在甚至比閻鴻喚剛提出「七一五方案」時還要惱火。在閻鴻喚從北京回來向他傳達副總理指示時,他按捺不住,大發雷霆。一個市長怎麼能未經常委通過就可以直接向中央徵求意見!現在閻鴻喚並沒有因為他發了火而變得慎重些,仍然按他的方案,組織實施,這無疑是明目張膽地對市委書記權威的公開蔑視和挑戰。
  「先生產,後生活,這是我們黨一貫的政策。」高伯年覺得手有些發麻、發脹,他用力把拳頭攥起來,有節制地在沙發墊上捶了兩下,「修什麼現代化公路,搞些花裡胡哨的東西,表面繁榮。」
  「閻市長的『七一五方案』的精神已經向各區局傳達了,據說有的區已經收集了群眾反映,尤其老城區,居民反映很強烈,說閻鴻喚是『好市長』,『最知道老百姓的冷暖』。」
  「好市長」三個字又一次強烈地刺激了高伯年的神經,他笑笑,「小張啊,遇事應該有自己的獨立思考,依你看,是把生產搞上去,從長遠上解決人民群眾的民生問題好,還是挖肉補瘡,放棄大事不抓只抓那些眼前利益的事對呢?」
  張義民沒有馬上回答,他明白高伯年的想法,是想讓他說出一堆反對「七一五方案」的話,然後以此為據,拿到市常委會上去駁倒閻鴻喚。他對「七一五方案」,內心是矛盾的,他承認閻鴻喚的總體規劃是科學的,這個新市長辦的事件件是實事,絕無一句空話。他久住普店街,當然知道住「三級跳坑」的滋味。但他並不希望閻鴻喚成功,這不僅因為閻鴻喚使他懼怕,也因為普店街已經與他無關,況且,他的命運之繩已繫在高伯年的航船上了。
  沈萍救了張義民的駕。她端著兩盤自製的冰淇淋走進來,在門外,她就聽見高伯年談的根本不是她授意的內容,心裡很不高興。她把盤子放在兩個人面前的茶几上,踩踩丈夫的腳,提醒他該言歸正傳了。
  「好了,我們不談這些了。你記住,作為一個青年幹部隨時要敢於講真話、敢於發表自己的意見。」高伯年理解了妻子那一腳的用意,收住這個令他惱怒的話題,開始考慮如何轉入下一個同樣讓他惱怒的話題。
  「那天,小婕把她的事情向你坦白了沒有?」高伯年有意不去看張義民。
  「小婕很坦白。」張義民很冷靜地回答。
  「究竟是怎麼回事?」高伯年不是故弄玄虛,他到現在也弄不清女兒出事的具體緣由,又不願親自問她。
  「一個外地歌唱家,在組台演出時,與高婕產生了幾天熱情,他們沒有想到會有孩子。事情就這樣簡單。」
  「混蛋!」高伯年罵起來,從與張義民談話起,他就憋著一肚子火,這時正好發洩出來,「墮落,簡直是墮落,她絲毫不對自己、對自己的家庭負責!」
  沈萍趕忙壓住丈夫的火氣:「你吵什麼,聽義民說嘛,扣帽子,罵人能解決問題嗎?義民你說呢?」
  「我覺得高婕對那個演員不過是幾天的熱情。這也是一時糊塗,文藝界受西方性解放思想影響,在男女關係問題上往往比較輕率。高婕大概是受環境熏染。」
  「對,對。我同意義民的說法。」沈萍忙點頭贊同。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指的是你與小婕的關係。」高伯年的目光由冰淇淋上轉向張義民,「我作為國家幹部,絕不干涉你們年輕人的生活選擇,但作為小婕的父親,還得瞭解你的態度,我們做老人的,心裡要有數。」
  張義民虔誠地望著市委書記,他發現平時威嚴的書記突然顯得很老,很疲憊。他搓搓手,沉默了一會兒,認真地說:「我反覆思考過了。我希望繼續保持與高婕的關係,我想用自己真摯的感情去融化她,高婕現在更需要的是溫暖,如果因為發生了這種事情,我就斷絕了關係,對她會是個更大的打擊。我問過高婕,那個演員有妻子,他不可能同高婕結婚。」
  高伯年又一次被激怒了。女兒一點兒不珍惜自己的名譽,隨隨便便就去同一個男人睡覺,而那個男人怎麼就敢去欺辱一個堂堂市委書記的女兒,他就一點不害怕嗎?
  「想結婚,我也不會准許。」他恨恨地說,他痛恨那個害了女兒的混蛋,然而就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能加在這個混蛋頭上的所有報復,只能是這麼一句毫無用處的話,他不可能制裁這個人而絲毫不損害自己的女兒。為了保全女兒的名譽,同時也為著自己的名譽,他只能聽之任之,一瞬間,他感到悲哀,他的權力原來小得可憐。
  「所以,我要愛護高婕,否則,她會感到人生太冷漠,對生活失去信心,而真的墮落下去。」張義民完全表達出自己編織好的一片真誠。
  「小婕不會墮落,你們不要老用這個詞好不好?她是一時糊塗,人難免有糊塗的時候,關鍵在一個人的根兒是什麼樣的,小婕從小正派、聰明,絕不會變壞。」沈萍不願聽到別人把「墮落」與女兒聯繫在一起,更怕把這類問題說得嚴重了。
  高伯年站起身,走到張義民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沒有看錯這個年輕人,關鍵時刻張義民表現出了對自己的忠誠。他歎口氣,並沒表示出更多的東西。他的感激不能讓對方發現,應該使對方認識到這樣做是天經地義的。
  「請您相信我,高書記。」張義民不失時機地進一步表現自己的忠誠。
  高伯年仍不做聲,手指輕輕捏了捏張義民的肩膀,然後離開了客廳。
  「義民,小婕在樓上等著你呢。」沈萍一顆石頭落了地。
  「沈阿姨,那我上去了。」
  「義民,你要想法給她減輕思想壓力。你是知道的,你高伯伯最疼愛她,這孩子被寵慣了,無論她說什麼,你都別生氣,她是故意的。另外,這件事你一定要保密,包括對你們家裡人。」
  「我明白,您放心吧。」
  張義民此刻,心情非常輕鬆,他給予了高家最需要的承諾,也得到了他需要的東西———高伯年夫婦在心理上的欠賬單。
  他走進高婕的臥室。這是一間佈置得極有情致的臥室,牆上掛著兩幅抽像派風格的油畫。鮮明的對比顏色上,抹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幾何圖形,這是高婕和她一個畫友的傑作。兩隻組合框裡擺著一些不協調卻很有味道的小擺設。幾隻絨布做的小動物圍著一個瓷製的老壽星,兩隻洋娃娃旁站立著一員泥雕的中國古代將軍。牆角是一架漆得黑亮的鋼琴。
  房間的主人坐在床上,背靠著一隻豎起的枕頭在讀書,她指指沙發椅,示意走近她床邊的張義民坐到離她三米距離的地方。
  「身體怎麼樣?」張義民坐下,看著高婕。她烏髮披肩,薄薄的白色喬其紗睡裙恰到好處地顯露出她身上那些迷人的女性線條。她真美,美到即使遭受了玷污,也絲毫不損害她的形象。他不由地想,從哪個角度考慮也不能丟掉她。
  「想必你一定在我父母面前充當了一個富於自我犧牲的義士角色,討得他們歡心了,對麼?不然他們不會讓你上來。」高婕放下書,淡淡地說。
  張義民一時無言以對。他沒想到她仍是這麼個態度,他有力量去征服她的父母,卻無力去治服她。她的眼睛,語言,總是具有一種穿透力,讓他無法遮掩。
  「我們不是一種人,你何必要做個犧牲品?」高婕看著張義民,又拿起了書,彷彿是想宣佈此次談話的結束。
  「高婕。」張義民盡量使自己的語調顯得平靜,「今天我不想同你爭論,這種爭論繼續下去太沒意思。我說喜歡你,就是喜歡你,談不上什麼犧牲。儘管我有我的道德觀念,儘管我希望你生活得嚴肅些,但我能理解你,能原諒你的行為。我從沒想到這是為討你父母的歡心,我這個人沒有政治上的野心,更不想依仗誰的勢力去達到某種目的。你難道不相信會有人真愛你,你以為那個摧殘了你並溜之大吉的人是真對你好嗎?」
  張義民說著,自己都被自己的語言感動了,他必須要掃除高婕心裡那個障礙,不然她不會真愛他。
  「噢,你真那麼崇高?」高婕彷彿是驚奇地睜大眼睛,笑笑,「如果我們家老頭子不是市委書記,是個老百姓,你也會如此寬容我的行為,違背自己的道德觀念考慮問題?那您就太偉大了。可惜,我們家老爺子是市委書記,所以無法印證我的推斷。」高婕又放下書,站起身,「說心裡話,我對你並無惡感,相反還有一點欣賞,人非聖賢嘛。可我覺得,我們不是一路人,你懂得我的意思嗎?我們嚮往、追求的不一樣。你熱衷於政治,而我對政治不感興趣。你的奮鬥,想的是如何爬得更高,官做得更大。我也奮鬥,我追求我的藝術,追求生活的真實。在你們眼裡,我們這些人幹什麼事都出格,放蕩不羈,可在我眼裡,你們這些人虛偽,根本不理解什麼是人,也不懂得真正尊重人。在自己需要的時候,你們是能擺出一副為別人犧牲的嘴臉。一旦自己不需要時,你們又最能犧牲別人,讓所有的人為你的個人利益服務,我說得對吧?」
  「不對,你這套理論不僅貶損了我,也是污辱了你的父親和所有為中國革命犧牲的革命者。」
  「別混為一談。」高婕截住張義民的話,「我崇敬那些為理想而犧牲的勇士,而不是你們。」
  「你的概念太含混了,我們?我們是誰?」張義民有點坐不住了。
  「一小部分人,在權力集團中的一小部分,權力暴發戶,口心不一的人們,心裡最看重的是地位、金錢、汽車、住房,嘴上卻冠冕堂皇,誰敢公開自己的內心世界?」
  「高婕,你怎麼能這樣說。把關心、愛護甚至愛你的人都說成是虛偽,難道那個污辱了你的人倒是高尚、真實的?你思維太混亂,結論太荒唐了。」
  「他真實就在於他需要得到我,我的真實就在於我愛他,而並不一定和他結婚。你能像我一樣坦白嗎?你敢對我說,你是為著得到我父親的庇護,想跨入這個家庭才耐心等待、大度寬容、忍氣吞聲的嗎?」
  「夠了。」張義民打斷高婕的話,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這樣尖刻,赤裸裸地當面剖析他的靈魂,他受不了了。
  「我再說一句,我觀察了你很久,覺得你太可憐了,你從不敢違背我父親一丁點兒,每句話都是適合他的口味和心思,像我父親意志的奴隸。」
  張義民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地燒得難受,他用力壓下了自己想在高婕那漂亮而冷酷的臉上猛揮一拳的念頭,站起身,走到門口,又轉過頭。「隨便你怎樣分析,這是你的自由,我只勸你冷靜地想一想,不要把被污辱當作幸福,更不要把污辱別人的人格當作愉快。你不愛我,我不勉強,但我奉勸你不要傷害你父母的感情,你總不至於懷疑他們對你的愛吧?」
  「我當然不懷疑父母愛他們的女兒,但他們老了,權力也不會維持多久,他們這種愛的方式也維持不了多久了,這裡,我也得提醒你一句。好了,你可以走了,歡迎再來。」
  狂妄、驕傲、尖刻、糊塗!張義民走下樓,心裡恨恨地罵著這個令他著迷又令他懼怕的姑娘。隨她去好了,很快,她就會屬於他,沈萍連房子都為他們準備好了,這一切高婕都知道,她從沒反對過,這就夠了,結了婚,看她還敢如此猖狂。張義民對任何事從不悲觀,悲觀情緒只會讓人無所作為。他對一切充滿信心,早晚有一天,她會聽從他的擺佈,在他獲取她父親一樣的地位,在她的父親失去了原有地位的時候。
  二
  張義民騎著自行車離開了高家小樓。
  外邊依然悶熱,熱風、熱氣。他沿著利華別墅的小路,緩緩地騎著車,時間已近十點鐘,騎到家需要三十五分鐘,但他一點不著急。回去幹什麼,關進那個悶罐子?罐子的空氣是污濁的,連人帶傢俱都散發著一種臭氣。一天不離開普店街,一天沒有他真正的家。那個生養了他的地方不過是他的古拉格島,現在他該搬出那個鬼地方,離開那幫俗不可耐的群體。他該生活在這裡,往返於利華別墅和黃山高層大樓之間。每次他離開這裡的時候,都有些戀戀不捨,這裡的空氣都格外清新。
  星光閃爍,朦朧的月光灑在幽靜的花園裡,投下一片片銀白,一株株樹影。這裡是個幽深的世界,也是個威嚴、凜然不可侵犯的地方。
  迎面四輛摩托車急駛而來,幾個男女,唱著,笑著從他身邊掠過。他狠狠地瞥了一下他們的背影。他對這些幸運兒懷著一股天生的仇恨,憑什麼自然界賦予了大家一樣的皮囊,而偏他們的幸福「得來全不費功夫」,自己卻要靠苦熬苦掙。空氣中飄著一股香氣,這種香味他很熟悉,高婕身上就是這種味兒。這是一種幽香,妹妹義蘭有時也愛用香水,但香得嗆人,使他發暈,有一次,他特別注意了高婕梳妝台上香水的牌子,照此托人從友誼商店用外匯券買到了一瓶法國「迪安娜」牌香水,希望妹妹身上的香味能讓他舒服些。誰知換了牌子,香味卻依然如故。難道香水作用於不同人身上,氣味還會產生差異,張義民根本沒意識到,這種差異正來自他的心理。
  後邊又響起急促的摩托車聲,張義民本能地向邊上靠了靠,把正中的道路讓給這些目空一切,飛來飛去的傢伙。誰知那聲音嘎地停住了,一輛摩托車在他的自行車前劃了個圓弧。
  駕摩托車的是徐援朝,車後坐著一個姑娘,兩條裸露的大腿分叉在摩托車架兩旁。
  「嘿,哥們兒,我一眼就看出是你,眼力不錯吧?好久不見,聽說你混得還可以。」徐援朝瀟灑地用腳蹬著地,掏出一盒香煙,輕輕一彈,甩出一根煙。
  張義民毫無思想準備,煙從面前飛過去,掉到地上,他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去拾。
  「算了,換一根。」徐援朝把煙盒遞到張義民面前。
  張義民只好從上邊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後用手摀住徐援朝伸過來的打火機,點著煙,他不明白徐援朝為什麼又回過頭來特意追他。
  「怎麼,跳舞還是看節目去了?」他盡量做出很隨便的樣子,順口問。
  「天太熱,出去兜兜風,誰他媽的想到騎摩托都兜不出風來。這雨憋著不下要悶死人了。」
  「這裡還算涼快,市內更熱。」
  「怎麼,又去巴結高書記?噢,不,未來的老丈人去了?」徐援朝笑著說。
  張義民的臉拉了下來,他想回敬這個紈褲子弟一句,但又忍住了。他是在給高伯年當秘書時,認識徐援朝的。那時徐援朝剛從部隊轉業回來,在家等待安置,閒著沒事就在大院裡蹓躂。他的身份,當時市委書記徐克的兒子,他的形象,細高個子,漂亮面孔,再加上他滿不在乎、灑脫倜儻的風度,都使他在別墅大院裡挺扎眼。他是在這大院裡出生的,高伯年搬進利華別墅已經是第三代住戶了,閻鴻喚則屬於第四代。大院裡的很多勤雜人員都和他很熟,尤其老花匠是看著他穿著開襠褲長大的。他常幫老花匠澆水、剪枝,和警衛聊大天。張義民很快就注意到這個人物。瞭解了他的身份。他們倆年齡相仿,徐援朝也從不端什麼架子,張義民便很想跟他交個朋友,高幹子弟在他眼中總包著一層神秘的光圈,他想瞭解他們,知道他們的內心世界和生活方式。所以,每次碰到徐援朝,便有意識地站下來和他隨便聊上幾句。最初,他覺得徐援朝很健談,似乎無所不知,進而,他就覺得徐援朝很淺薄,這個公子,什麼都見過,但對什麼都是一知半解,而且知識貧乏,對各種邊緣學科,當代新思潮,各種新觀念,一無所知,只是天南海北地胡聊。原來,徐援朝這些人除了父母加在他們頭上的那個光圈,竟不如一個貧民子弟。張義民心裡油然升起幾分得意和自信。不久,徐援朝分到了外貿公司保衛科當了科長,見面的次數少了。後來,即使見了面,徐援朝的態度也變了,變得十分冷淡,甚至傲慢。張義民開始忐忑不安,他不知徐援朝態度突然降溫,有什麼「背景」。是不是哪句話衝撞了他?沒有,張義民一向跟徐援朝說話比較謹慎,是不是自己哪一次態度上先冷淡了?也沒有,張義民雖然從心底裡看不起徐援朝,但他對市委書記寵愛的這個公子,一貫的原則是接近他,怎麼會表現出冷漠呢。平時遇上再緊急的事兒,他看見徐援朝都要停下來,寒暄一通。慢慢地,張義民才發現徐援朝冷淡的不是他一個人,而是對所有大院的工作人員,包括那個從小抱過他的老花匠。原來,這小子狂了,社會寵慣了他那顆優越的靈魂,使他又重新意識到他原來是這座城市的「太子」。張義民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落在地下的心充滿了對這個「太子」的仇視和輕蔑。總有一天,他要把徐援朝這類八旗子弟,踩到他的腳下。但他現在犯不著得罪徐援朝。於是,只要那位「太子」迎面騎車過來,他還是招招手,不管對方是否答理他,只是在自己招手的時候,心裡總要罵一句「這個混蛋」。三年前,徐克退居二線,調到北京,高伯年當了市委書記,張義民才不把徐援朝放在眼裡。徐克管不到他頭上了,以後,兩個人在利華別墅相見,便互不理睬,擦肩而過,也形同路人。
  今天,徐援朝掉頭追過來主動跟他說話,想幹什麼,難道是為羞辱他?
  「開句玩笑嘛,哈哈。」徐援朝拍拍張義民的肩膀,「剛聽說,老弟榮升大處長了。」
  張義民不認為徐援朝是恭維他。這小子不是普店街的住戶,把處長這個角兒會看得多重。在徐援朝眼裡,局長,部長都算不得什麼。他笑笑,反唇相譏:
  「我可聽說,你早是個老科長了。」
  徐援朝彷彿什麼也沒聽出來,仰脖哈哈一笑:「老皇歷了。不像老弟,市委第三梯隊,前途無限量。」
  摩托車後座上的牛仔短褲女郎不耐煩了:「別逗了,有事沒事呢?你要說你在這兒說,我先騎車回去了。」
  徐援朝沒有回頭,只是用手向後拍拍那姑娘的屁股:「別鬧,耐心點。」然後又對張義民說,「這麼熱的天,回家幹什麼,走,到我們家玩玩去。」
  「謝謝,我還有事。」張義民目前並不想與他深交。
  「別蒙人了,都快十點了,這麼晚能有什麼事?別擺譜了,你天天到這兒來,敝人寒舍你還沒來過。走吧,隨便坐坐,就當認個門,跳跳舞,正缺個男伴。」
  徐援朝的邀請,在張義民眼中是自己的勝利。他終於讓這個「太子」知道了他的份量,居然低頭主動向他表示要交個朋友。但是,如今的張義民已經不是剛剛跨入廈門路222號大院的 那個小秘書了。他自信自己能成為這座花園主人之一,高家家族的成員的日子為期不遠了。他早已沒有去見識一下徐家的慾望。他現在去徐家就是賞光了,他不能賞給徐援朝這個光。
  「等沒事的時候再說吧,現在沒時間,明天市政府又是一天會,我得早點休息。」他的這番話,是為著表示一下自己對徐援朝的輕蔑,強烈的報復欲支配著他。
  「少坐一會兒唄,今天我家從北京來了幾個朋友,認識認識對你有好處,北京信息多靈,你不想多瞭解點什麼?」徐援朝漫不經心地踩著摩托,似乎在等待張義民的最後決定。
  「北京的朋友」這幾個字讓張義民心動了。看樣子徐援朝也算真心實意,去就去,認識幾位北京的幹部子弟還是很有必要的,誰知道將來哪道門向他開呢?
  徐克這幢房子,看外表與高伯年那幢樣子區別不大,但走進那扇雕花大玻璃門,張義民立刻發現了它們的不同。這幢房子有一個十分寬大的前廳,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光可照人,像個舞場。從門口到二樓樓梯上,鋪著一條紫紅色的長地毯,另一條紫紅色地毯攔腰橫跨,兩端伸向一樓兩側的棕色菲律賓木雕花房門口。徐克畢竟是市裡的元老,他的住宅從內部結構到裝飾都比高伯年的房子氣派,考究得多。
  張義民隨徐援朝走進一樓左側的房間。
  房間很空曠,擺著三套沙發,上面坐著幾個男女,顯然他們就是那些飛車的男士和飄香的女士。
  「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說過的那位高伯年的未來女婿,現任市政府綜合計劃處處長張義民。」
  幾個男的站起來,向他伸出手。徐援朝按著張義民的肩膀,給他介紹:「郭小軍,中組部的,李建民……」
  「中組部」三個字使張義民的思維停頓了太久,以致沒聽清下面的名字,只記住了「外經委」、「中華貿易總公司」、「振華經濟開發公司」這幾個對他沒有太大吸引力的單位名字。
  「這位,你一定認識,他是柳副市長的弟弟柳若明,咱們市赫赫有名的華廈農工商聯合總公司的副總經理,百萬富翁。」
  柳若明長得文雅、秀氣,和他哥哥很像,所不同的是他眼中有一種咄咄逼人的神態,而柳若晨是一副書生相。
  「聽我哥哥介紹過你,年輕有為的青年幹部,今天認識你十分榮幸。」柳若明蠻有風度地握握張義民的手。
  「比不了你,年輕的總經理,我很佩服你哥哥。」
  徐援朝拉著張義民走向那幾個姑娘,她們卻好像沒看見他倆,仍在各行其事。剪指甲的剪指甲,削水果的削水果,隨著音樂晃晃的還在晃,甚至連眼皮都不抬。這多少讓張義民有點尷尬,自慚形穢。
  徐援朝發現了雙方這一神態的微妙,便笑著拉過來和他倆一同回來的牛仔短褲女郎:「羅曉維,咱們市裡著名女歌星。大名鼎鼎,電視裡一定見過吧?」
  大名鼎鼎?張義民不知道,他從來不聽那些渾身扭動,有氣無力的通俗歌曲。他很少看電視,晚上不在家,到高伯年那兒又不看這種節目,所以沒機會在熒屏上認識她。為了禮貌,他還是伸出手:「呵,久仰,久仰。」
  羅曉維讓他們倆一恭維,顯然是高興了,拍了徐援朝的後背一下:「就你那麼迂腐,還一本正經地介紹什麼,一起玩玩唄,一會兒不就熟了?」然後,她拉過張義民,「來,我招待招待你,想喝點什麼?可樂還是橙汁?」
  徐援朝笑了:「好了,義民今晚可就交給你了,好好照顧照顧我們哥們兒。」
  張義民被拉在沙發上。羅曉維從冰箱裡拿出一聽可樂遞給他,自己打開一瓶礦泉水倒在杯子裡,又加了兩塊冰。「喝吧,都熱死了。」她坐在張義民的沙發扶手上,一股香氣直衝張義民而來。
  張義民覺得有點發暈,剛才羅曉維拉住他的手時,他就有點發傻,雖然他已經在名義上交過兩個女朋友,可還從沒有跟一個女性有過任何肌膚的接觸,女孩子的肌膚對他還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聖地。他不由得往遠處悄悄挪了挪。
  「北大畢業的?」羅曉維喝完杯裡的水,問他。
  「不,師大的,怎麼?」
  「北大進入政界的最多。」羅曉維笑了。
  「你呢?音樂學院畢業的?」
  「酒吧學院。」羅曉維又笑起來,「從酒吧走向熒屏怎麼樣,這條成功之路還算可以吧?」她為自己又開了一聽橙汁,倒在杯子裡,「不過,我曾經考過,可沒考上。其實,如果考上了,生活也許就沒有像現在這麼自由自在。那些大學生心高臉皮薄,幹這個怕丟面子,幹那個怕失身份,死抱著洋腔洋調和那張乾巴巴的文憑活一輩子,絕成不了紅歌星。白白有個好嗓子,唱的歌兒沒人聽。他們也羨慕我們賺錢多,可又放不下架子來抱我們的飯碗,只好看我們到處組合演出,灌帶子,出名,唱紅,白白幹瞪眼。」
  羅曉維大大方方地談著,就像跟一個早已熟識的老朋友談天,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這態度感染了張義民,「名」和「利」其實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但他從來迴避談這個。她卻直言不諱,毫不顧忌,這倒使他不由得羨慕起她來。他注意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這個姑娘。她有二十二三歲,剛才脫掉了套在外面的蝙蝠衫,裡面是一件薄薄的米黃色連衣裙,領口開得很低,短短的頭髮,圓圓的臉,兩隻黑黑的眼睛,配上小巧的鼻子和嘴,整個人顯得十分嬌小可愛。
  「現在人們都想弄張大學文憑,你這種思想倒很特殊。不過,人的追求不同,所以不能一概而論。」
  「當然,像你這樣的大學生中佼佼者,又另當別論。」
  徐援朝朝他們走過來:「哦,看來你們談得很投機。」他拍拍張義民的肩膀,「不陪我們曉維跳跳舞嗎?」
  「不,我不會,你們跳吧。」張義民忙擺擺手。他跳舞並不外行,他是為高婕學的。高婕是歌舞團的,未婚夫怎麼能不會跳舞!可他今天不想跳,尤其不願在這裡跳,這種環境和氣氛,他很不習慣。
  「咳呀,你這麼好的身材,不會跳舞太可惜了。來,我負責教你,保險一教就會。」
  張義民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大燈已經關閉,四面壁燈亮了,屋頂上一盞轉球綵燈轉了起來,把一束束五色光柱拋灑在正在舞曲中起舞的對對男女的身上。而且,他們的舞姿很特別,跳舞時不僅摟著腰,而且臉貼著臉,幾乎是全身都緊緊地貼在一起。他不由得心裡一陣狂跳,臉也紅了。
  「來,怕什麼,都是自己人。」羅曉維站起身,拉住他的手,「家庭舞會的優越性,不怕出醜,沒人笑話。」
  「好了,曉維,好好照顧我的哥們兒。」徐援朝笑著拍拍張義民的手,「別猶豫了,快跳吧。」
  羅曉維的手又小又軟,張義民覺得自己的手發燙,像一股熱流,由與她接觸的部分流向全身,他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怕什麼?不是還有中組部的幹部在嗎!這裡的男性公民們哪個不是有頭銜和身份的人,他們既然不怕,自己又怕什麼?跳跳舞又何妨?只要注意保持距離就行。
  他和羅曉維轉入舞池。
  「你原來會跳呀,為什麼說謊?」羅曉維很快發現張義民的舞步很熟練。
  「我是不習慣你們這裡。」
  她笑笑:「這有什麼?跳舞本來就是為了尋求快樂和刺激,何必假正經,像你這樣,恨不得拉開幾尺的距離。」
  「不,跳舞是種體育性的娛樂,它……」
  羅曉維笑起來:「那您去體育館好了,最好您只用一個小指頭頂著我的腰。」
  「那不行,轉起來,我非摔倒了不可。」
  「不會的,我會立刻抱住你的。」
  他情不自禁地摟緊了她的腰,她也順勢把身子貼向他。他感到了那凸起的少女柔軟而又敏感的部位,觸到了她細細的髮絲,聞到了陣陣襲人的香氣。他覺得自己再一次發暈了。他閉上眼,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夢一樣的世界裡。擁靠著羅曉維迷人的身體,陶醉在這音樂中,他忽然覺得人生並不都是奮鬥,也有舒適和感官的享受。這個舞池中有最現代的性觀念,也會使人產生最原始的性感覺。他的手不由朝她的腰部下面滑去。
  突然,外面幾道劃亮夜空的閃電,又響起一陣滾動的悶雷。張義民吃了一驚,手鬆開了。
  「天要下雨了,我得趕緊回家。」他說。
  「援朝剛才對我說,今晚不讓你回去了,就住在這兒,這是我的任務。」羅曉維並不鬆手,話裡似乎有某種暗示。
  住在這兒?張義民又是一驚。不,陷得太深就無法自拔。他是高婕的未婚夫,高婕可以走得很遠,可他卻一步也不能走錯。
  「不,我得回去了。」他猛地推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