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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花鼎沒想到,小溪邊與黑母狼的不期而遇,那場不分勝負的搏鬥,竟然會給奧古斯盤羊群帶來這麼多的麻煩。

在這之前,羊群對血頂兒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都覺得它是頭神經短路了的瘋羊,母羊們不屑理睬它,同齡夥伴也不願同它扎堆玩。它本來就是個孤兒,顯得很孤獨,犯上了瘋病,更變得孤苦伶。

有一次,羊群早晨到與大霸岙毗鄰的一片蘆葦蕩去吃嫩蘆葦,那兒是一片沼澤地,血頂兒不知怎麼走岔了道,兩條前腿陷進深不可測的泥淖,似乎還被亂麻似的水草根纏住了,怎麼也拔不出來,失蹤了整整一天,誰也不知道。直到傍晚羊們肚子吃飽了,在蘆葦蕩裡也耍夠了,打道回府,半路上聽到微弱的呼叫聲。它岔進一條小路,看見血頂兒正狼狽不堪地在泥淖中掙扎,這才把它給救上來。要是換了頭其他羊走岔了路掉進泥淖,失蹤一會兒,羊群就會覺察到的,母子親情,要好的夥伴,彼此都十分留意十分牽掛的。這說明血頂兒是個讓大家討嫌的角色,有了它覺得煩,沒有它不覺得少。

但自從小溪邊那件事後,情況就變化了,對血頂兒的看法發生了分歧。上了點年紀的羊們,準確的說是生育過羊羔的母羊和頭上羊角已經盤成花結的成年公羊們,仍保留著過去的看法,對血頂兒與黑母狼的那場交鋒不表示讚賞,投向血頂兒身上的眼光仍是冷漠的討厭的鄙夷的。但那些與血頂兒年齡差不多的羊,準確地說是尚未生育過小母羊和頭上兩支羊角還未盤成花結的小公羊們,對血頂兒似乎有了新的看法,無論吃草還是宿營,不再把血頂兒孤零零地拋在一邊,而是很歡迎它加入到它們的行列。那些過去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著血頂兒的小母羊們,如今投向血頂兒身上的眼光發生了質的飛躍,變得溫柔微妙。那些過去對血頂兒不屑一顧的小公羊們,都用一種欽佩的神態來奉迎血頂兒。

在這些不懂事的淘氣鬼裡,有兩頭表現得特別過分,一頭是名叫金薔薇的小母羊,一見到血頂兒就搖著它那條軟如柳絲的尾巴,含情脈脈地靠上去,大拋媚眼,大送秋波,純粹是一種不健康的早戀;另一頭是名叫滾雪窩的小公羊,比血頂兒小半歲,正是頭頂羊角開始盤花的年齡段,對血頂兒佩服得五體投地,用羊舌去舔血頂兒屁股上被黑母狼撕咬的傷口口,不僅幫血頂兒療傷,竟然還學著血頂兒的樣子,將兩支稚嫩的角嵌進電擊石裡,想讓自己的角也長成一對直直的禾杈。

若不及時設法防治,瘋病大有傳染和蔓延的趨勢。

一顆老鼠屎,會壞了一鍋湯哩。

唉,真是些頭腦容易發熱的娃娃啊。你們看到血頂兒毫不畏懼地衝向黑母狼,不僅沒被黑母狼吃掉,還與黑母狼打了個平手,就覺得它很了不起,是嗎?你們錯了!有時候,眼睛也會欺騙自己呢。是的,一頭還沒完全成年的公羊,在與狼的搏鬥中,沒被吃掉,只受了點輕傷,已屬奇跡,狼最後主動退卻,更是一種罕見的輝煌。但這只是表面現象,我們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嘛!本質是什麼呢?是血頂兒所碰到的狼剛巧獵獲了一頭小香獐,更主要的是,這是一匹臨近分娩的母狼,行動不便,不願糾纏。看不到這兩點,光看到血頂兒與狼打了個平手,豈不是被表面現象蒙騙住了?年輕羊;見識少,經驗少,覺悟低,很容易犯錯誤哩。你們想想,倘若在小河邊遇到的是一匹沒負擔的饑饉的狼,血頂兒還能活命嗎?從這個意義上說,瘋子仍然是瘋子,不能因為一次成功的瘋狂與莽撞,而把瘋子瘋狂的舉動視作英雄的壯舉。

主動衝向狼,對羊來說,猶如飛蛾撲火,是徹頭徹尾的自殺行為。

繞花鼎覺得自己身為頭羊,不能眼睜睜看著下一代往火坑裡跳,不能讓年輕的羊都染上瘋病,各個都變成瘋子。

它很想能把血頂兒送進瘋人院去,隔離起來,免得把其他小羊都帶瘋,遺憾的是,盤羊社會沒有精神病院。它好像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把血頂兒驅逐出群體。它覺得血頂兒已瘋得很厲害,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但小母羊金薔薇和小公羊滾雪窩才剛剛染上瘋病,屬於有希望教育好的下一代。它要挽救失足青年了。

挽救小母羊金薔薇,繞花鼎用的是移情法。現在是九月,雖然離盤羊的發情期還有四個月,但春情已開始醞釀,尤其是母羊,心田愛的苗苗已開始破土萌芽。它想,金薔薇情竇初開,感情就像膠水一樣總要粘在一頭公羊身上,一味指責早戀,只能引起反感,這種事禁是禁不住的,只能因勢利導;要是一顆芳心另有所屬,名花有主,情有所歸,就不會再對瘋羊血頂兒感興趣了。

移情法的關鍵是要有個能讓金薔薇寄托情感的載體,或者說是有個能讓金薔薇芳心跳動的對象。繞花鼎一開始選中的是公羊十五月。十五月年齡比血頂兒稍小一點,又比金薔薇稍大一點,青春年少,體格強壯,尤其是頭頂那對羊角,盤出的花結特別大特別圓,像十五的月亮,按照盤羊傳統的審美觀觀,就憑這對羊角,很容易贏得異性的青睞。繞花鼎覺得讓十五月配金薔薇,絕不委屈金薔薇的;你有薔薇花似的羊尾,人家有月亮似的漂亮羊角,年齡相仿,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現在是最佳情侶,四個月月後就是最佳配偶,將來就是五好家庭。它不惜餘力地創造條件讓這對小冤家建立感情,走在山道上,它有意讓十五月跟在金薔薇身後,保駕護航,增進好感;吃草睡覺,它有意讓十五月陪伴在金薔薇身旁,同吃同睡,親密無間。可七天過去了,金薔薇並沒像繞花鼎所期待的那樣把感情移到十五月身上來,仍然鑽頭覓縫地去接近血頂兒。對十五月所獻的慇勤,金薔薇要麼視而不見,要麼用一種輕蔑的神態予以拒絕。繞花鼎老於世故,知道這種事情要是雌的瞧不起雄的,那就沒戲可唱了。只好另起爐灶,另打鑼鼓另開張。

繞花鼎想,金薔薇或許像為數不少的小母羊一樣,不喜歡同齡異性,覺得它們幼稚不懂事,而喜歡年齡比自己大的異性,認為它們經歷曲折,閱歷廣博,成熟懂事,會體貼“人”。好吧,那就配你一個你所喜歡的。繞花鼎又把大公羊蛇咬往金薔薇懷裡推。蛇咬九歲,按盤羊壽限十五年計,公羊九歲,相當於人類社會男子四十歲;男人四十一朵花,盤羊九歲花一朵。蛇咬的經歷可謂曲折,曾經兩次遭到金錢豹的襲擊,都被它用跳進山澗狂奔一氣的辦法逃脫了,至今身上還留有豹爪的傷疤;蛇咬的閱歷可謂廣博,曾獨自翻越雪山到日曲卡南麓去吃過野靈芝。在繞花鼎看來,大公羊蛇咬比起瘋子血頂兒來,不知要強多少倍呢。可金薔薇不知中了什麼邪,對蛇咬滿臉不屑一顧的表情,只要蛇咬一走到它身邊,它便厭惡地轉過頭去,急忙避開,就好像蛇咬身上塗著難聞的狗屎一樣,又七八天過去了,小母羊金薔薇不但沒移情,反而對瘋子血頂兒的感情與日俱增,形影不離地跟在血頂兒後面,再不挽救,恐怕也會瘋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繞花鼎沒其他辦法了,只好親自出馬,把金薔薇“號”到自己名下。奧古斯盤羊群有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在發情期前幾個月,頭羊有權“號”一頭自己中意的雌羊。所謂“號”性質有點像單方面定親:被頭羊“號”過的雌羊,其他公羊不能再覬覦染指,雌羊自己也不能感情跳槽。這是頭羊的特權,為的是在發情期公羊之間不可避免會展開的爭偶格鬥中,頭羊能成為超脫的仲裁者。

“號”的儀式很簡單,繞花鼎挑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當全體羊們散在一叢木蝴蝶裡啃吃清涼的葉子時,它突然跳到金薔薇身上,兩隻前蹄踩在金薔薇的腰部,一使勁,把金薔薇踩得跪臥在地,然後它抻直脖子“咩咩咩”朝天歡叫三聲,就算“號”完了。這套儀式象徵著佔有,或者說是一種私有化的過程。

在眾目睽睽下這樣做,當然含有一種當眾宣佈的意思。

別以為頭羊這樣做很殘忍,像強盜搶親,其實對一般的母羊來說,被頭羊“號”中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哩。雌性嘛,都有攀高枝的傾向,頭羊在整個奧古斯盤羊群裡地位最高,身體最強壯,對待字閨中的母羊來說,當然有極大的誘惑力。被頭羊“號”著的母羊通常臉上會出現羞澀、驚喜、激動的混合表情,站起來後,情不自禁地貼到頭羊身旁,用舌頭梳理頭羊的頸毛,感謝頭羊的恩寵。

但金薔薇的表現卻與眾不同,被繞花鼎踩倒在地後,那張秀麗的羊臉像突然被漿了一層松脂,驚愕、麻木、呆滯,好像落在背上的不是頭羊,而是一個罪惡的雷霆。繞花鼎完成了“號”的儀式後,很快從金薔薇的背上跳了下來,按理說,金薔薇該站起來了,可它不,它仍呆呆地跪臥在那裡,像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凝然不動,許久許久,兩隻失神的羊眼靜悄悄地浮出一層晶瑩的淚光。

你現在痛苦一陣子,總比發了瘋後悔一輩子要好,繞花鼎想。

對付小公羊滾雪窩的辦法就簡單得多了,用武力解決。繞花鼎就守在那塊電擊石旁邊,一看到滾雪球要將兩支生長期的羊角嵌進石縫去,就橫蠻地用頭上的角抵撞滾雪窩的屁股,撞得滾雪窩變成了滾皮球:開始,滾雪窩還強頭倔腦地不服氣哩,繞花鼎在這個位置把它撞開。它繞個圈又跑到另一個位置把羊角嵌進石縫:繞花鼎氣得眼睛要冒血,緊迫不捨,撞擊的部位也由無關緊要的屁股改成頭部和胸部,直撞得滾雪窩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咩咩’哀叫,彷彿在說:我擺弄我自己的羊角,關你什麼事嘛。難道我對我自己的身體器官都沒有自由權了嗎?

你只有正常生活的自由,你沒有做瘋子的自由!

怎麼說它繞花鼎在奧古斯盤羊群裡還是有絕對權威的,其他想學著金薔薇和滾雪窩的樣,與血頂兒套近乎的羊,看到它這麼嚴厲地處罰滾雪窩,嚇得都從血頂兒身旁散開了。血頂兒又變成孤零零的瘋羊。獨自撒著瘋勁。

只要這瘋病不傳染開,繞花鼎就算是達到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