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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開朗琪羅傳上篇 無休止的戰鬥 二

從這件巨人的作品中解放出來,米開朗琪羅變得光榮了,支離破滅了。成年累月地仰著頭畫西斯廷的天頂,"他把他的目光弄壞了,以至好久之後,讀一封信或看一件東西時他必得把它們放在頭頂上才能看清楚"。瓦薩裡記載。

他把自己的病態作為取笑的資料:"……我的鬍子向著天,我的頭顱彎向著肩,胸部像頭梟。

畫筆上滴下的顏色,

在我臉上形成富麗的圖案。

腰縮向腹部的位置,

臀蔀變做秤星,維持我全身重量的均衡。

我再也看不清楚了,

走路也徒然摸索幾步。

我的皮肉,在前身拉長了,

在後背縮短了,

彷彿是一張敘利亞的弓。

……"詩集卷九。這首以詼謔情調寫的詩是一五一○年七月作的。

我們不當為這開玩笑的口氣蒙蔽。米開朗琪羅為了變得那樣醜而深感痛苦。像他那樣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愛慕肉體美的人,丑是一樁恥辱。亨利·索德在他的《米開朗琪羅與文藝復興的結束》(1902,柏林)中提出這一點,把米氏的性格看得很準確。在他的一部分戀歌中,我們看出他的愧恧之情。"……既然吾主把人死後的肉體交給靈魂去受永久的平和或苦難,我祈求他把我的肉體——雖然它是醜的,不論在天上地下——留在你的旁邊;因為一顆愛的心至少和一個美的臉龐有同等價值……"(詩集卷一百零九第十二首)"上天似乎正因為我在美麗的眼中變得這麼醜而發怒。"(詩集卷一百零九第九十三首)他的悲苦之所以尤其深刻,是因為他一生被愛情煎熬著;而似乎他從未獲得回報。於是他自己反省,在詩歌中發洩他的溫情與痛苦。

自童年起他就作詩,這是他熱烈的需求。他的素描、信札、散頁上面滿塗著他的反覆推敲的思想的痕跡。不幸,在一五一八年時,他把他的青年時代的詩稿焚去大半;有些在他生前便毀掉了。可是他留下的少數詩歌已足喚引起人們對於他的熱情的概念。米開朗琪羅全部詩集的第一次付印是在一六二三年,由他的侄孫在翡冷翠發刊的。這一部版本錯訛極多。一八六三年,切薩雷·瓜斯蒂在翡冷翠發刊第一部差不多是正確的版本。但惟一完全的科學的版本,當推卡爾·弗萊博士於一八九七年在柏林刊行的一部。本書所申引依據的,亦以此本為準。

最早的詩似乎是於一五○四年左右在翡冷翠寫的:在同一頁紙上畫有人與馬的交戰圖。

"我生活得多麼幸福,愛啊,只要我能勝利地抵拒你的瘋癲!而今是可憐!我涕淚沾襟,我感到了你的力……"詩集卷二。

一五○四至一五一一年的,或即是寫給同一個女子的兩首情詩,含有多麼悲痛的表白:"誰強迫我投向著你……噫!噫!噫!……"詩集卷五。

"我怎麼會不復屬於我自己呢?喔神!喔神!喔神!……"詩集卷六。

一五○七年十二月自博洛尼亞發的一封信的背後,寫著下列一首十四行詩,其中肉慾的表白,令人回想起波提切利的形象:"鮮艷的花冠戴在她的金髮之上,它是何等幸福!誰能夠,和鮮花輕撫她的前額一般,第一個親吻她?終日緊束著她的胸部長袍真是幸運。金絲一般的細發永不厭倦地掠著她的雙頰與蝤頸。金絲織成的帶子溫柔地壓著她的乳房,它的幸運更是可貴。腰帶似乎說:'我願永遠束著她……'啊!在一首含有自白性質的親密的長詩中據弗萊氏意見,此詩是一五三一——一五三二年之作,但我認為是早年之作——在此很難完全引述的——米開朗琪羅在特別放縱的詞藻中訴說他的愛情的悲苦:"一日不見你,我到處不得安寧。見了你時,彷彿是久饑的人逢到食物一般……當你向我微笑,或在街上對我行禮……我像火藥一般燃燒起來……你和我說話,我臉紅,我的聲音也失態,我的慾念突然熄滅了。……"詩集卷三十六。

接著是哀呼痛苦的聲音:

"啊!無窮的痛苦,當我想起我多麼愛戀的人絕不愛我時,我的心碎了!怎麼生活呢?……"詩集卷十三。另一首著名的情詩,由作曲家巴爾托洛梅奧·特羅姆邦奇諾於一五一八年前譜成音樂的,亦是同時期之作:"我的寶貝,如果我不能求你的援助,如果我沒有了你,我如何能有生活的勇氣?呻吟著,哭泣著,歎息著。我可憐的心跟蹤著你,夫人,並且向你表顯我不久將要面臨到的死,和我所受的苦難。但離別永不能使我忘掉我對你的忠誠,我讓我的心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已不復是我的了。"(詩集卷十一)下面幾行,是他寫在梅迪契家廟中的聖母像畫稿旁邊的:"太陽的光芒耀射著世界,而我卻獨自在陰暗中煎熬。人皆歡樂,而我,倒在地下,浸在痛苦中,呻吟,嚎哭。"詩集卷二十二。

米開朗琪羅的強有力的雕塑與繪畫中間,愛的表現是缺如的;在其中他只訴說他的最英雄的思想。似乎把他心的弱點混入作品中間是一樁羞恥。他只把它付託給詩歌。是在這方面應當尋覓藏在獷野的外表之下的溫柔與怯弱的心:"我愛:我為何生了出來?"詩集卷一百○九第三十五首。試把這些愛情與痛苦幾乎是同義字的情詩,和肉感的、充滿著青春之氣的拉斐爾的十四行詩(寫在《聖體爭辯》圖稿反面的)作一比較。西斯廷工程告成了,尤利烏斯二世死了,尤利烏斯二世死於一五一三年二月二十一日,正當西斯廷天頂畫落成後三個半月。米開朗琪羅回到翡冷翠,回到他念念不忘的計劃上去:尤利烏斯二世的墳墓。他簽訂了十七年中完工的契約。契約訂於一五一三年三月六日。——這新計劃較原來的計劃更可驚,共計巨像三十二座。三年之中,他差不多完全致力於這件工作。在這時期內,米開朗琪羅似乎只接受一件工作——《米涅瓦基督》。在這個相當平靜的時期——悲哀而清明的成熟時期,西斯廷時代的狂熱鎮靜了,好似波濤洶湧的大海重歸平復一般,——米開朗琪羅產生了最完美的作品,他的熱情與意志的均衡實現得最完全的作品:《摩西》與現藏盧浮宮的《奴隸》。《摩西》是在預定計劃內豎在尤利烏斯二世陵墓第一層上的六座巨像之一。直到一五四五年,米開朗琪羅還在做這件作品。《奴隸》共有二座,米開朗琪羅一五一三年之作,一五四六年時他贈與羅伯托·斯特羅齊,那是一個翡冷翠的共和黨人,那時正逃亡在法國,《奴隸》即由他轉贈給法蘭西王弗朗西斯一世,今存盧浮宮。

可是這不過是一剎那而已;生命的狂潮幾乎立刻重複掀起:他重新墮入黑夜。

新任教皇利奧十世,竭力要把米開朗琪羅從宣揚前任教皇的事業上轉換過來,為他自己的宗族歌頌勝利。這對於他只是驕傲的問題,無所謂同情與好感;因為他的伊壁鳩魯派的精神不會瞭解米開朗琪羅的憂鬱的天才:他全部的恩寵都加諸拉斐爾一人身上。他對於米開朗琪羅並非沒有溫情的表示;但米開朗琪羅使他害怕。他覺得和他一起非常侷促。皮翁博在寫給米氏的信中說:"當教皇講起你時,彷彿在講他的一個兄弟;他差不多眼裡滿含著淚水。他和我說你們是一起教養長大的(米氏幼年在梅迪契學校中的事情已見前文敘述),而他不承認認識你、愛你,但你要知道你使一切的人害怕,甚至教皇也如此。"(一五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在利奧十世的宮廷中,人們時常把米開朗琪羅作為取笑的資料。他寫給拉斐爾的保護人別納大主教的一封信,措詞失當,使他的敵人們引為大樂。皮翁博和米氏說:"在宮中人家只在談論你的信;它使大家發笑。"(一五二○年七月三日書)但完成西斯廷的人物卻是意大利的光榮;利奧十世要役使他。

他向米開朗琪羅提議建造翡冷翠的梅迪契家廟。米開朗琪羅因為要和拉斐爾爭勝——拉斐爾利用他離開羅馬的時期把自己造成了藝術上的君王的地位布拉曼特死於一五一四年。拉斐爾受命為重建聖彼得寺的總監——不由自主地聽讓這新的鎖鏈鎖住自己了。實在,他要擔任這一件工作而不放棄以前的計劃是不可能的,他永遠在這矛盾中掙扎著。他努力令自己相信他可以同時進行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與聖洛倫佐教堂——即梅迪契家廟。他打算把大部分工作交給一個助手去做,自己只塑幾個主要的像。但由著他的習慣,他慢慢地放棄這計劃,他不肯和別人分享榮譽。更甚於此的是,他還擔憂教皇會收回成命呢;他求利奧十世把他繫住在這新的鎖鏈上。"我要把這個教堂的屋面,造成為全意大利的建築與雕塑取法的鏡子。教皇與大主教(尤利烏斯·特·梅迪契,即未來的教皇克雷芒七世)必須從速決定到底要不要我做,是或否。如果他們要我做,那麼應當簽訂一張合同……梅塞爾·多梅尼科,關於他們的主意,請你給我一個切實的答覆,這將是我的歡樂中最大的歡樂。"(一五一七年七月致多梅尼科·博寧塞尼書)一五一八年正月十九日,教皇與他簽了約,米開朗琪羅應允在八年中交出作品。

當然他不能繼續尤利烏斯二世的紀念建築了。但最可悲的是連聖洛倫佐教堂也不能建立起來。拒絕和任何人合作猶以為未足,由著他的可怕的脾氣,要一切由他自己動手的願欲,他不留在翡冷翠做他的工作,反而跑到卡拉雷地方去監督斫石工作。他遇著種種困難,梅迪契族人要用最近被翡冷翠收買的皮耶特拉桑塔石廠的出品。因為米開朗琪羅主張用卡拉雷的白石,故他被教皇誣指為得賄;一五一八年二月二日,大主教尤利烏斯·特·梅迪契致書米開朗琪羅,有云:"我們疑惑你莫非為了私人的利益袒護卡拉雷石廠而不願用皮耶特拉桑塔的白石……我們告訴你,不必任何解釋,聖下的旨意要完全採用皮耶特拉桑塔的石塊,任何其他的都不要……如果你不這麼做,將是故意違反聖下與我們的意願,我們將極有理由地對你表示嚴重的憤怒……因此,把這種固執從頭腦裡驅逐出去吧。"為要服從教皇的意志,米開朗琪羅又受卡拉雷人的責難,他們和航海工人聯絡起來;以至他找不到一條船肯替他在日納與比薩中間運輸白石。"我一直跑到日納地方去尋覓船隻……卡拉雷人買通了所有的船主人……我不得不往比薩去。……"(見一五一八年四月二日米開朗琪羅致烏爾比諾書)"我在比薩租的船永遠沒有來。我想人家又把我作弄了:這是我一切事情上的命運!喔,我離開卡拉雷的那一天那一時刻真應詛咒啊!這是我的失敗的原因……"(一五一八年四月十八日書)他逼得在遠亙的山中和荒確難行的平原上造起路來。當地的人又不肯拿出錢來幫助築路費。工人一些也不會工作,這石廠是新的,工人亦是新的。米開朗琪羅呻吟著:"我在要開掘山道把藝術帶到此地的時候,簡直在干和令死者復活同樣為難的工作。"一五一八年四月十八日書。——幾個月之後:"山坡十分峭險,而工人們都是蠢極的;得忍耐著!應得要克服高山,教育人民……"(一五一八年九月致斐裡加耶書)然而他掙扎著:"我所應允的,我將冒著一切患難而實踐;我將做一番全意大利從未做過的事業,如果神助我。"

多少的力,多少的熱情,多少的天才枉費了!一五一八年九月杪,他在塞拉韋扎地方,因為勞作過度,煩慮太甚而病了。他知道在這苦工生活中健康衰退了,夢想枯竭了。他日夜為了熱望終有一日可以開始工作而焦慮,又因為不能實現而悲痛。他受著他所不能令人滿意的工作壓搾。指《米涅瓦基督》與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

"我不耐煩得要死,因為我的惡運不能使我為所欲為……我痛苦得要死,我做了騙子般的勾當,雖然不是由於我自己的過失……"一五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致阿真大主教書。——四個僅僅動工的巨像,預備安放在尤利烏斯二世墓上的《奴隸》似乎是這一期的作品。

回到翡冷翠,在等待白石運到的時期中,他萬分自苦;但阿爾諾河乾涸著,滿載石塊的船隻不能進口。

終於石塊來了:這一次,他開始了麼?——不,他回到石廠去。他固執著在沒有把所有的白石堆聚起來成一座山頭——如以前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那次一般——之前他不動工。他把開始的日期一直捱延著;也許他怕開始。他不是在應允的時候太誇口了麼?在這巨大的建築工程中,他不太冒險麼?這絕非他的內行;他將到哪裡去學呢?此刻,他是進既不能,退亦不可了。

費了那麼多的心思,還不能保障運輸白石的安全。在運往翡冷翠的六支巨柱式的白石中,四支在路上裂斷了,一支即在翡冷翠當地。他受了他的工人們的欺騙。

末了,教皇與梅迪契大主教眼見多少寶貴的光陰白白費掉在石廠與泥濘的路上,感著不耐煩起來。一五二○年三月十日,教皇一道敕諭把一五一八年命米開朗琪羅建造聖洛倫佐教堂的契約取消了。米開朗琪羅只在派來代替他的許多工人到達皮耶特拉桑塔地方的時候才知道消息。他深深地受了一個殘酷的打擊。

"我不和大主教計算我在此費掉的三年光陰,"他說,"我不和他計算我為了這聖洛倫佐作品而破產。我不和他計算人家對我的侮辱:一下子委任我做,一下子又不要我做這件工作,我不懂為什麼緣故!我不和他計算我所損失的開支的一切……而現在,這件事情可以結束如下:教皇利奧把已經斫好石塊的山頭收回去,我手中是他給我的五百金幣,還有是人家還我的自由!"一五二○年書信。

但米開朗琪羅所應指摘的不是他的保護人們而是他自己,他很明白這個。最大的痛苦即是為此。他和自己爭鬥。自一五一五至一五二○年中間,在他的力量的豐滿時期,洋溢著天才的頂點,他做了些什麼?——黯然無色的《米涅瓦基督》,——一件沒有米開朗琪羅的成分的米開朗琪羅作品!?自一五一五至一五二○年中間,在這偉大的文藝復興的最後幾年中,在一切災禍尚未摧毀意大利的美麗的青春之時,拉斐爾畫了Loges室、火室以及各式各種的傑作,建造Madame別墅,主持聖彼得寺的建築事宜,領導著古物發掘的工作,籌備慶祝節會,建立紀念物,統治藝術界,創辦了一所極發達的學校;而後他在勝利的勳功偉業中逝世了。一五二○年四月六日。

他的幻滅的悲苦,枉費時日的絕望,意志的破裂,在他後來的作品中完全反映著:如梅迪契的墳墓,與尤利烏斯二世紀念碑上的新雕像。指《勝利》。

自由的米開朗琪羅,終身只在從一個羈絆轉換到另一個羈絆,從一個主人換到另一個主人中消磨過去。大主教尤利烏斯·特·梅迪契,不久成為教皇克雷芒七世,自一五二○至一五三四年間主宰著他。

人們對於克雷芒七世曾表示嚴厲的態度。當然,和所有的教皇一樣,他要把藝術和藝術家作為誇揚他的宗族的工具。但米開朗琪羅不應該對他如何怨望。沒有一個教皇曾這樣愛他。沒有一個教皇曾對他的工作保有這麼持久的熱情。一五二六年,米開朗琪羅必得每星期寫信給他。沒有一個教皇曾比他更瞭解他的意志的薄弱,和他那樣時時鼓勵他振作,阻止他枉費精力。即在翡冷翠革命與米開朗琪羅反叛之後,克雷芒對他的態度也並沒改變。皮翁博在致米開朗琪羅的信中寫道:"他崇拜你所做的一切;他把他所有的愛來愛你的作品。他講起你時那麼慈祥愷惻,一個父親也不會對他的兒子有如此的好感。"(一五三一年四月二十九日)"如果你願到羅馬來,你要做什麼便可做什麼,大公或王……你在這教皇治下有你的名分,你可以作主人,你可以隨心所欲。"(一五三一年十二月五日)但要醫治侵蝕這顆偉大的心的煩躁、狂亂、悲觀,與致命般的哀愁,卻並非是他權力範圍以內的事。一個主人慈祥有何用處?他畢竟是主人啊!……而衰老來了。在他周圍,一切陰沉下來。文藝復興快要死滅了。羅馬將被野蠻民族來侵略蹂躪。一個悲哀的神的陰影慢慢地壓住了意大利的思想。米開朗琪羅感到悲劇的時間的將臨;他被悲愴的苦痛悶塞著。

把米開朗琪羅從他焦頭爛額的艱難中拯拔出來之後,克雷芒七世決意把他的天才導入另一條路上去,為他自己所可以就近監督的。他委託他主持梅迪契家廟與墳墓的建築。工程在一五二一年三月便開始了,但到尤利烏斯·特·梅迪契大主教登極為教皇時起才積極進行。這是一五二三年十一月十九日的事,從此是教皇克雷芒七世了。最初的計劃包含四座墳墓:"高貴"的洛倫佐的,他的兄弟朱利阿諾的,他的兒子的和他的孫子的。一五二四年,克雷芒七世又決定加入利奧十世的棺槨和他自己的。同時,米氏被任主持聖洛倫佐圖書館的建築事宜。他要他專心服務。他甚至勸他加入教派,這裡是指方濟各教派。(見一五二四年正月二日法圖奇以教皇名義給米開朗琪羅書)致送他一筆教會俸金。米開朗琪羅拒絕了;但克雷芒七世仍是按月致送他薪給,比他所要求的多出三倍,又贈與他一所鄰近聖洛倫佐的屋子。

一切似乎很順利,教堂的工程也積極進行,忽然米開朗琪羅放棄了他的住所,拒絕克雷芒致送他的月俸。一五二四年三月。他又灰心了。尤利烏斯二世的承繼人對他放棄已經承應的作品這件事不肯原諒;他們恐嚇他要控告他,他們提出他的人格問題。訴訟的念頭把米開朗琪羅嚇倒了;他的良心承認他的敵人們有理,責備他自己爽約:他覺得在尚未償還他所花去的尤利烏斯二世的錢之前,他決不能接受克雷芒七世的金錢。

"我不復工作了,我不再生活了。"他寫著。一五二五年四月十九日米開朗琪羅致教皇管事喬凡尼·斯皮納書。他懇求教皇替他向尤利烏斯二世的承繼人們疏通,幫助他償還他們的錢:"我將賣掉一切,我將盡我一切的力量來償還他們。"

或者,他求教皇允許他完全去幹尤利烏斯二世的紀念建築:"我要解脫這義務的企望比之求生的企望更切。"

一想起如果克雷芒七世崩逝,而他要被他的敵人控告時,他簡直如一個孩子一般,他絕望地哭了:"如果教皇讓我處在這個地位,我將不復能生存在這世界上……我不知我寫些什麼,我完全昏迷了……"一五二五年十月二十四日米氏致法圖奇書。

克雷芒七世並不把這位藝術家的絕望如何認真,他堅持著不准他中止梅迪契家廟的工作。他的朋友們一些也不懂他這種煩慮,勸他不要鬧笑話拒絕俸給。有的認為他是不假思索地胡鬧,大大地警告他,囑咐他將來不要再如此使性。一五二四年三月二十二日法圖奇致米氏書。有的寫信給他:"人家告訴我,說你拒絕了你的俸給,放棄了你的住處,停止了工作;我覺得這純粹是瘋癲的行為。我的朋友,你不啻和你自己為敵……你不要去管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接受俸給吧;因為他們是以好心給你的。"一五二四年三月二十四日利奧那多·塞拉約致米氏書。

米開朗琪羅固執著。——教皇宮的司庫和他戲弄,把他的話作準了:他撤消了他的俸給。可憐的人,失望了,幾個月之後,他不得不重新請求他所拒絕的錢。最初他很膽怯地,含著羞恥:"我親愛的喬凡尼,既然筆桿較口舌更大膽,我把我近日來屢次要和你說而不敢說的話寫信給你了:我還能獲得月俸麼?……如果我知道我決不能再受到俸給,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態度:我仍將盡力為教皇工作;但我將算清我的賬。"一五二四年米氏致教皇管事喬凡尼·斯皮納書。

以後,為生活所迫,他再寫信:

"仔細考慮一番之後,我看到教皇多麼重視這件聖洛倫佐的作品;既然是聖下自己答應給我的月俸,為的要我加緊工作;那麼我不收受它無異是延宕工作了:因此,我的意見改變了;迄今為止我不請求這月俸,此刻為了一言難盡的理由我請求了。……你願不願從答應我的那天算起把這筆月俸給我?……何時我能拿到?請你告訴我。"一五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米氏致斯皮納書。

人家要給他一頓教訓:只裝作不聽見。兩個月之後,他還什麼都沒拿到,他不得不再三申請。

他在煩惱中工作;他怨歎這些煩慮把他的想像力窒塞了:"……煩惱使我受著極大的影響……人們不能用兩隻手做一件事,而頭腦想著另一件事,尤其是雕塑。人家說這是要刺激我;但我說這是壞刺激,會令人後退的。我一年多沒有收到月俸,我和窮困掙扎:我在我的憂患中是十分孤獨;而且我的憂患是那麼多,比藝術使偶操心得更厲害!我無法獲得一個服侍我的人。"一五二五年十月二十四日米氏致法圖奇書。

克雷芒七世有時為他的痛苦所感動了。他托人向他致意,表示他深切的同情。他擔保"在他生存的時候將永遠優待他"。一五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皮爾·保羅·馬爾齊以克雷芒七世名義致米氏書。但梅迪契族人們的無可救治的輕佻性又來糾纏著米開朗琪羅,他們非惟不把他的重負減輕一些,反又令他擔任其他的工作:其中有一個無聊的巨柱,頂上放一座鐘樓。一五二五年十月至十二月間書信。米開朗琪羅為這件作品又費了若干時間的心思。——此外他時時被他的工人、泥水匠、車伕們麻煩,因為他們受著一般八小時工作制的先驅的宣傳家的誘惑。一五二六年六月十七日米氏致法圖奇書。

同時,他日常生活的煩惱有增無減。他的父親年紀愈大,脾氣愈壞;一天,他從翡冷翠的家中逃走了,說是他的兒子把他趕走的。米開朗琪羅寫了一封美麗動人的信給他:"至愛的父親,昨天回家沒有看見你,我非常驚異;現在我知道你在怨我說我把你逐出的,我更驚異了。從我生來直到今日,我敢說從沒有做任何足以使你不快的事——無論大歇—的用意;我所受的一切痛苦,我是為愛你而受的……我一向保護你。……沒有幾天之前,我還和你說,只要我活著,我將竭我全力為你效命;我此刻再和你說一次,再答應你一次。你這麼快地忘掉了這一切,真使我驚駭。三十年來,你知道我永遠對你很好,盡我所能,在思想上在行動上。你怎麼能到處去說我趕走你呢?你不知道這是為我出了怎樣的名聲嗎?此刻,我煩惱得儘夠了,再也用不到增添;而這一切煩惱我是為你而受的!你報答我真好!如此的熱愛,如此的卑順,只能使這老人的易怒性平息一刻。若干時以後,他說他的兒子偷了他的錢。米開朗琪羅被逼到極端了,寫信給他:"我不復明白你要我怎樣。如果我活著使你討厭,你已找到了擺脫我的好方法,你不久可以拿到你認為我掌握著的財寶的鑰匙。而這個你將做得很對;因為在翡冷翠大家知道你是一個巨富,我永遠在偷你的錢,我應當被罰:你將大大地被人稱頌!……仔細留神……一個人只死一次的,他再不能回來補救他所作的錯事。你是要等到死的前日才肯懺悔。神祐你!"一五二三年六月書信。

這是他在家族方面所得的援助。

"忍耐啊!"他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歎息著說,"只求神不要把並不使他不快的事情使我不快。"一五二六年六月十七日米氏致法圖奇書。

在這些悲哀苦難中,工作不進步。當一五二七年全意大利發生大政變的時候,梅迪契家廟中的塑像一個也沒有造好。同一封信內,說一座像已開始了,還有其他棺龕旁邊的四座像征的人像與聖母像亦已動工。這樣,這個一五二○——一五二七年間的新時代只在他前一時代的幻滅與疲勞上加上了新的幻滅與疲勞,對於米開朗琪羅,十年以來,沒有完成一件作品、實現一樁計劃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