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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多芬傳五

維也納從未對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樣一個高傲而獨立的天才,在此輕佻浮華、為瓦格納所痛惡的都城裡是不得人心的。瓦格納在一八七○年所著的《貝多芬評傳》中有言:"維也納,這不就說明了一切?——全部的德國新教痕跡都已消失,連民族的口音也失掉而變成意大利化。德國的精神,德國的態度和風俗,全經意大利與西班牙輸入的指南冊代為解釋……這是一個歷史、學術、宗教都被篡改的地方……輕浮的懷疑主義,毀壞而且埋葬了真理之愛,榮譽之愛,自由獨立之愛!布魯克納(1824—1896)與雨果·沃爾夫(1860—1903)皆為近代德國家大音樂家。勃拉姆斯在當時為反動派音樂之代表。他抓住可以離開維也納的每個機會;一八○八年,他很想脫離奧國,到威斯特伐利亞王熱羅姆·波拿巴的宮廷裡去。熱羅姆王願致送貝多芬終身俸每年六百杜加(每杜加約合九先令),外加旅費津貼一百五十銀幣,惟一的條件是不時在他面前演奏,並指揮室內音樂會,那些音樂會是歷時很短而且不常舉行的。貝多芬差不多決定動身了。熱羅姆王為拿破侖之弟,被封為威斯特伐利亞王。但維也納的音樂泉源是那麼豐富,我們也不該抹煞那邊常有一般高貴的鑒賞家,感到貝多芬之偉大,不肯使國家蒙受喪失這天才之羞。一八○九年,維也納三個富有的貴族:貝多芬的學生魯道夫太子,洛布科維茲親王,金斯基親王,答應致送他四千弗洛令的年俸,只要他肯留在奧國。弗洛令為奧國銀幣名,每單位約合一先令又半。他們說:"顯然一個人只在沒有經濟煩慮的時候才能整個地獻身於藝術,才能產生這些崇高的作品為藝術增光,所以我們決意使路德維希·凡·貝多芬獲得物質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發展的阻礙。"

不幸結果與諾言不符。這筆津貼並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從一八一四年維也納會議起,維也納的性格也轉變了。社會的目光從藝術移到政治方面,音樂口味被意大利作風破壞了,時尚所趨的是羅西尼,把貝多芬視為迂腐。羅西尼的歌劇《唐克雷迪》足以撼動整個的德國音樂。一八一六年時維也納沙龍裡的意見,據鮑恩費爾德的日記所載是:"莫扎特和貝多芬是老學究,只有荒謬的上一代贊成他們;但直到羅西尼出現,大家方知何謂旋律。《菲岱裡奧》是一堆垃圾,真不懂人們怎會不怕厭煩地去聽它。"——貝多芬舉行的最後一次鋼琴演奏會是一八一四年。貝多芬的朋友和保護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金斯基親王死於一八一二,李希諾夫斯基親王死於一八一四,洛布科維茲死於一八一六。受貝多芬題贈作品第五十九號的美麗的四重奏的拉蘇莫夫斯基,在一八一五年舉辦了最後的一次音樂會。同年,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埃萊奧諾雷的哥哥,斯特凡·馮·布羅伊寧失和。同年,貝多芬的兄弟卡爾死。他寫信給安東尼·布倫塔諾說:"他如此地執著生命,我卻如此地願意捨棄生命。"從此他孤獨了。此時惟一的朋友,是瑪麗亞·馮·埃爾德迪,他和她維持著動人的友誼,但她和他一樣有著不治之症,一八一六年,她的獨子又暴卒。貝多芬題贈給她的作品,有一八○九年作品第七十號的兩支三重奏,一八一五至一七年間作品第一○二號的兩支大提琴奏鳴曲。在一八一六年的筆記上,他寫道:"沒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耳朵完全聾了。丟開耳聾不談,他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從一八一六年十月起,他患著重傷風。一八一七年夏天,醫生說他是肺玻一八一七至一八年間的冬季,他老是為這場所謂的肺病擔心著。一八二○至二一年間他患著劇烈的關節炎。一八二一年患黃熱玻一八二三年又患結膜炎。從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們只有筆上的往還。最早的談話手冊是一八一六年的。值得注意的是,同年起他的音樂作風改變了,表示這轉折點的是作品第一○一號的奏鳴曲。貝多芬的談話冊,共有一一○○○頁的手寫稿,今日全部保存於柏林國家圖書館。一九二三年諾爾開始印行他一八一九年三月至一八二○年三月的談話冊,可惜以後未曾續櫻關於一八二二年《菲岱裡奧》預奏會的經過,有申德勒的一段慘痛的記述可按。

"貝多芬要求親自指揮最後一次的預奏……從第一幕的二部唱起,顯而易見他全沒聽見台上的歌唱。他把樂曲的進行延緩很多;當樂隊跟著他的指揮棒進行時,台上的歌手自顧自地匆匆向前。結果是全局都紊亂了。經常的,樂隊指揮烏姆勞夫不說明什麼理由,提議休息一會,和歌唱者交換了幾句說話之後,大家重新開始。同樣的紊亂又發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貝多芬指揮之下,無疑是幹不下去的了;但怎樣使他懂得呢?沒有一個人有心腸對他說:'走罷,可憐蟲,你不能指揮了。'貝多芬不安起來,騷動之餘,東張西望,想從不同的臉上猜出癥結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聲。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喚我。我走近時,他把談話手冊授給我,示意我寫。我便寫著:'懇求您勿再繼續,等回去再告訴您理由。'於是他一躍下台;對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氣跑回家裡去;進去,一動一動地倒在便榻上,雙手捧著他的臉;他這樣一直到晚飯時分。用餐時他一言不發,保持著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飯以後,當我想告別時,他留著我,表示不願獨自在家。等到我們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著去看醫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貝多芬的全部交誼中,沒有一天可和這十一月裡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裡受了傷,至死不曾忘記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申德勒從一八一四年起就和貝多芬來往,但到一八一九以後方始成為他的密友。貝多芬不肯輕易與之結交,最初對他表示高傲輕蔑的態度。

兩年以後,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揮著(或更準確地,像節目單上所註明的"參與指揮事宜")《合唱交響曲》時,即《第九交響曲》。他全沒聽見全場一致的彩聲;他絲毫不曾覺察,直到一個女歌唱演員牽著他的手,讓他面對著群眾時,他才突然看見全場起立,揮舞著帽子,向他鼓掌。——一個英國遊歷家羅素,一八二五年時看見過他彈琴,說當他要表現柔和的時候,琴鍵不曾發聲,在這靜寂中看著他情緒激動的神氣,臉部和手指都抽搐起來,真是令人感動。

隱遁在自己的內心生活裡,和其餘的人類隔絕著,參看瓦格納的《貝多芬評傳》,對他的耳聾有極美妙的敘述。他只有在自然中覓得些許安慰。特雷澤·布倫瑞克說:"自然是他惟一的知己。"它成為他的托庇所。一八一五年時認識他的查理·納德,說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這樣的愛花木,雲彩,自然……他似乎靠著自然生活。他愛好動物,非常憐憫它們。有名的史家弗裡梅爾的母親,說她不由自主地對貝多芬懷有長時期的仇恨,因為貝多芬在她兒時把她要捕捉的蝴蝶用手帕趕開。貝多芬寫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的愛田野……我愛一株樹甚於愛一個人……"在維也納時,每天他沿著城牆繞一個圈子。在鄉間,從黎明到黑夜,他獨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著太陽,冒著風雨。"全能的上帝!——在這些樹林裡,在這些崗巒上,——一片寧謐,供你役使的寧謐。"

他的精神的騷亂在自然中獲得了一些蘇慰。他的居處永遠不舒服。在維也納三十五年,他遷居三十次。他為金錢的煩慮弄得困憊不堪。一八一八年時他寫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還得裝做日常生活並不艱窘的神氣。"此外他又說:"作品第一○六號的奏鳴曲是在緊急情況中寫的。要以工作來換取麵包實在是一件苦事。"施波爾說他往往不能出門,為了靴子洞穿之故。路德維希·施波爾(LudwingSpohr,1784—1859),當時德國的提琴家兼作曲家。他對出版商負著重債,而作品又賣不出錢。《D調彌撒曲》發售預約時,只有七個預約者,其中沒有一個是音樂家。貝多芬寫信給凱魯比尼,"為他在同時代的人中最敬重的"。可是凱魯比尼置之不理。凱氏為意大利人,為法國音樂院長,作曲家,在當時音樂界中極有勢力。他全部美妙的奏鳴曲——每曲都得花費他三個月的工作——只給他掙了三十至四十杜加。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一項,列在全集內的即有三十二首之多。加利欽親王要他製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一三二號),也許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彷彿用血淚寫成的,結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況,無窮盡的訟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貼的諾言,或是為爭取侄兒的監護權,因為他的兄弟卡爾於一八一五年死於肺病,遺下一個兒子。

他心坎間洋溢著的溫情全部灌注在這個孩子身上。這兒又是殘酷的痛苦等待著他。彷彿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斷地供給並增加苦難,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營養。——他先是要和他那個不入流品的弟婦爭他的小卡爾,他寫道:"噢,我的上帝,我的城牆,我的防衛,我惟一的托庇所!我的心靈深處,你是一覽無餘的,我使那些和我爭奪卡爾的人受苦時,我的苦痛,你是鑒臨的。他寫信給施特賴謝爾夫人說:"我從不報復。當我不得不有所行動來反對旁人時,我只限於自衛,或阻止他們作惡。"請你聽我呀,我不知如何稱呼你的神靈!請你接受我熱烈的祈求,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憐蟲。"

"噢,神哪!救救我罷!你瞧,我被全人類遺棄,因為我不願和不義妥協!接受我的祈求罷,讓我,至少在將來,能和我的卡爾一起過活!"然後,這個熱烈地被愛的侄子,顯得並不配受伯父的信任。貝多芬給他的書信是痛苦的、憤慨的,宛如米開朗琪羅給他的兄弟們的信,但是更天真更動人:"我還得再受一次最卑下的無情義的酬報嗎?也罷,如果我們之間的關係要破裂,就讓它破裂罷!一切公正的人知道這回事以後,都將恨你……如果連繫我們的約束使你不堪擔受,那麼憑著上帝的名字——但願一切都照著他的意志實現——我把你交給至聖至高的神明了;我已盡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敢站在最高的審判之前……"見諾爾編貝多芬書信集三四三。

"像你這樣嬌養壞的孩子,學一學真誠與樸實決計於你無害;你對我的虛偽的行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難以忘懷……上帝可以作證,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遠離你,遠離這可憐的兄弟和這醜惡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下面的署名是:"不幸的是:你的父親,——或更好:不是你的父親。"見諾爾編書信集三一四。

但寬恕立刻接踵而至:

"我親愛的兒子!別說謊,永遠做我最親愛的兒子!如果你用虛偽來報答我,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樣,那真是何等醜惡何等刺耳!這個並不缺少聰明的侄兒,貝多芬本想把他領上高等教育的路,然而替他籌劃了無數美妙的前程之夢以後,不得不答應他去習商。但卡爾出入賭場,負了不少債務。

由於一種可悲的怪現象,比人們想像中更為多見的怪現象,伯父的精神的偉大,對侄兒非但無益,而且有害,使他惱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說的:"因為伯父要我上進,所以我變得更下流";這種可怕的說話,活活顯出這個浪子的靈魂。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時在自己頭上打了一槍。然而他並不死,倒是貝多芬幾乎因之送命:他為這件事情所受的難堪,永遠無法擺脫。當時看見他的申德勒,說他突然變得像一個七十歲的老人,精神崩潰,沒有力量,沒有意志。倘卡爾死了的話,他也要死的了。——不多幾月之後,他果真一病不起。卡爾痊癒了,他自始至終使伯父受苦,而對於這伯父之死,也未始沒有關係;貝多芬臨終的時候,他竟沒有在常——幾年以前,貝多芬寫給侄子的信中說:"上帝從沒遺棄我。將來終有人來替我闔上眼睛。"——然而替他闔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稱為"兒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