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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多芬傳四

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響曲》,不經過慣有的擬稿手續,一口氣寫下了《第四交響曲》。幸福在他眼前顯現了。一八○六年五月,他和特雷澤·特·布倫瑞克訂了婚。一七九六至九九年間,貝多芬在維也納認識了布倫瑞克一家。朱麗埃塔·圭恰迪妮是特雷澤的表姊妹。貝多芬有一個時期似乎也鍾情於特雷澤的姊妹約瑟菲娜,她後來嫁給戴姆伯爵,又再嫁給施塔克爾貝格男爵。關於布倫瑞克一家的詳細情形,可參看安德烈·特·海來西氏著《貝多芬及其不朽的愛人》一文,載一九一○年五月一日及十五日的《巴黎雜誌》。她老早就愛上他。從貝多芬卜居維也納的初期,和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為友,她還是一個小姑娘,跟著貝多芬學鋼琴時起,就愛他的。一八○六年,他在他們匈牙利的馬爾托伐薩家裡作客,在那裡他們才相愛起來。關於這些幸福的日子的回憶,還保存在特雷澤·特·布倫瑞克的一部分敘述裡。她說:"一個星期日的晚上,用過了晚餐,在月光下貝多芬坐在鋼琴前面。先是他放平著手指在鍵盤上來回撫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這種習慣。他往往是這樣開場的。隨後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幾個和弦;接著,慢慢地,他用一種神秘的莊嚴的神氣,奏著賽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願素心相贈,無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這首美麗的歌是在巴赫的夫人安娜·瑪格達蘭娜的手冊上的,原題為《喬瓦尼尼之歌》。有人疑非巴赫原作。

"母親和教士都已就寢;歐洲貴族家中,皆有教士供養。哥哥嚴肅地凝眸睇視著;我的心已被他的歌和目光滲透了,感到生命的豐滿。——明天早上,我們在園中相遇。他對我說:'我正在寫一本歌劇。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論我到什麼地方,停留在什麼地方,他總和我同在。我從沒到過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純潔。在此以前,我只像童話裡的孩子,只管撿取石子,而不看見路上美艷的鮮花……'一八○六年五月,只獲得我最親愛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訂了婚。"

這一年所寫的《第四交響曲》,是一朵精純的花,蘊藏著他一生比較平靜的日子的香味。人家說:"貝多芬那時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輩大師留下的形式中所認識與愛好的東西,加以調和。"見諾爾著《貝多芬傳》。這是不錯的。同樣淵源於愛情的妥協精神,對他的舉動和生活方式也發生了影響。賽弗裡德和格裡爾巴策。賽弗裡德(IgnazVonSeyfried,1776—1841)系奧地利音樂家;格裡爾巴策(FranzGrillparzer,1791—1872)為奧地利劇作家。說他興致很好,心靈活躍,處世接物彬彬有禮,對可厭的人也肯忍耐,穿著很講究;而且他巧妙地瞞著大家,甚至令人不覺得他耳聾;他們說他身體很好,除了目光有些近視之外。貝多芬是近視眼。賽弗裡德說他的近視是痘症所致,使他從小就得戴眼鏡。近視使他的目光常有失神的樣子。一八二三——一八二四年間,他在書信中常抱怨他的眼睛使他受苦。在梅勒替他畫的肖像上,我們也可看到一種浪漫底克的風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貝多芬要博人歡心,並且知道已經博得人家歡心。猛獅在戀愛中:它的利爪藏起來了。但在他的眼睛深處,甚至在《第四交響曲》的幻夢與溫柔的情調之下,我們仍能感到那可怕的力,任性的脾氣,突發的憤怒。

這種深邃的和平並不持久;但愛情的美好的影響一直保存到一八一○年。無疑是靠了這個影響貝多芬才獲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產生了最完滿的果實,例如那古典的悲劇:《第五交響曲》;——那夏日的神明的夢:《田園交響曲》(一八○八)。把歌德的劇本《哀格蒙特》譜成的音樂是一八○九年開始的。他也想製作《威廉·退爾》的音樂,但人家寧可請教別的作曲家。還有他自認為他奏鳴曲中最有力的,從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感悟得來的;《熱情奏鳴曲》(一八○七),為他題獻給特雷澤的。見貝多芬和申德勒的談話。申德勒問貝多芬:"你的D小調奏鳴曲和F小調奏鳴曲的內容究竟是什麼?"貝多芬答道:"請你讀讀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去吧!"貝多芬《第十七鋼琴奏鳴曲》(小調,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的別名《暴風雨奏鳴曲》即由此來。《第二D十三鋼琴奏鳴曲》(小調,作品第五十七號)的別名《熱情奏鳴曲》,是出版家F克蘭茲所加,這首奏鳴曲創作於一八○四至一八○五年,一八○七年出版,貝多芬把這首奏鳴曲題獻給特雷澤的哥哥弗蘭茨·馮·布倫瑞克伯爵。作品第七十八號的富於幻夢與神秘氣息的奏鳴曲(一八○九),也是獻給特雷澤的。寫給"不朽的愛人"的一封沒有日期的信,所表現的他的愛情的熱烈,也不下於《熱情奏鳴曲》:"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裝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啊!不論我在哪裡,你總和我同在……當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曾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時,我哭了。——我愛你,像你的愛我一樣,但還要強得多……啊!天哪!?——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愛人,我的思念一齊奔向你,有時是快樂的,隨後是悲哀的,問著命運,問它是否還有接受我們的願望的一天。——我只能同你在一起過活,否則我就活不了……永遠無人再能佔有我的心。永遠!??澇叮——噢,上帝!為何人們相愛時要分離呢?可是我現在的生活是憂苦的生活。你的愛使我同時成為最幸福和最苦惱的人。——安靜罷……安靜——愛我呀!?噢!繼續愛我呀,——永勿誤解你親愛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遠是我們的。"見書信集第十五。

什麼神秘的理由,阻撓著這一對相愛的人的幸福?——也許是沒有財產,地位的不同。也許貝多芬對人家要他長時期的等待,要他把這段愛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

也許以他暴烈、多並憤世嫉俗的性情,無形中使他的愛人受難,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絕望。——婚約毀了;然而兩人中間似乎沒有一個忘卻這段愛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特雷澤·特·布倫瑞克還愛著貝多芬。她死於一八六一年。她比貝多芬多活三十四年。

一八一六年時貝多芬說:"當我想到她時,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見到她時跳得一樣的劇烈。"同年,他製作六闋《獻給遙遠的愛人》的歌。他在筆記內寫道:"我一見到這個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氾濫起來,可是她並不在此,並不在我旁邊!"——特雷澤曾把她的肖像贈與貝多芬,題著:"給希有的天才,偉大的藝術家,善良的人。.."TB這幅肖像至今還在波恩的貝多芬家。在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無意中撞見他獨自擁抱著這幅肖像,哭著,高聲地自言自語著(這是他的習慣):"你這樣的美,這樣的偉大,和天使一樣!"朋友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再進去,看見他在彈琴,便對他說:"今天,我的朋友,你的臉上全無可怕的氣色。"貝多芬答道:"因為我的好天使來訪問過我了。"——創傷深深地銘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說:"可憐的貝多芬,此世沒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裡才能找到你的朋友。"致格萊興施泰因書。書信集第三十一。

他在筆記上又寫著:"屈服,深深地向你的運命屈服:你不復能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為著旁人而存在;為你,只在你的藝術裡才有幸福。噢,上帝!給我勇氣讓我征服我自己!"

愛情把他遺棄了。一八一○年,他重又變成孤獨;但光榮已經來到,他也顯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當盛年。貝多芬此時四十歲。他完全放縱他的暴烈與粗獷的性情,對於社會,對於習俗,對於旁人的意見,對一切都不顧慮。他還有什麼需要畏慎,需要敷衍?愛情,沒有了;野心,沒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的歡樂,需要應用它,甚至濫用它。"力,這才是和尋常人不同的人的精神!他重複不修邊幅,舉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權可以言所欲言,即對世間最大的人物亦然如此。"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認還有什麼優越的標記",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寫的說話。他寫給GD..李裡奧的信中又道:"心是一切偉大的起點。"書信集一○八。貝蒂娜·布倫塔諾那時看見他,說"沒有一個皇帝對於自己的力有他這樣堅強的意識"。貝系歌德的青年女友,貝母曾與歌德相愛;故貝成年後竭力追求歌德。貝對貝多芬備極崇拜,且對貝多芬音樂極有瞭解。貝兄克萊門斯(1778—1892)為德國浪漫派領袖之一。貝丈夫阿寧亦為有名詩人。她被他的威力懾服了,寫信給歌德時說道:"當我初次看見他時,整個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貝多芬使我忘記了世界,甚至忘記了你,噢,歌德!貝蒂娜寫此信時,約為一八○八年,尚未滿二十九歲。此時貝多芬未滿四十歲,歌德年最長,已有六十歲左右。

歌德設法要認識貝多芬。一八一二年,終於他們在波希米亞的浴場特普利茲地方相遇,結果卻不很投機。貝多芬熱烈佩服著歌德的天才;一八一一年二月十九日他寫給貝蒂娜的信中說:"歌德的詩使我幸福。"一八○九年八月八日他在旁的書信中也說:"歌德與席勒,是我在莪相與荷馬之外最心愛的詩人。"——值得注意的是,貝多芬幼年的教育雖不完全,但他的文學口味極高。在他認為"偉大,莊嚴,D小調式的"歌德以外而看做高於歌德的,只有荷馬、普盧塔克、莎士比亞三人。在荷馬作品中,他最愛《奧德賽》。莎士比亞的德譯本是常在他手頭的,我們也知道莎士比亞的《科裡奧蘭》和《暴風雨》被他多麼悲壯地在音樂上表現出來。至於普盧塔克,他和大革命時代的一般人一樣,受有很深的影響。古羅馬英雄布魯圖斯是他的英雄,這一點他和米開朗琪羅相似。他愛柏拉圖,夢想在全世界上能有柏拉圖式的共和國建立起來。一八一九——二○年間的談話冊內,他曾言:"蘇格拉底與耶穌是我的模範。"但他過於自由和過於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於傷害它。他曾敘述他們一同散步的情景,當時這位驕傲的共和黨人,把魏瑪大公的樞密參贊。此系歌德官銜教訓了一頓,使歌德永遠不能原諒。

"君王與公卿盡可造成教授與機要參贊,盡可賞賜他們頭銜與勳章;但他們不能造成偉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臨庸俗社會的心靈;……而當像我和歌德這樣兩個人在一起時,這般君侯貴胄應當感到我們的偉大。——昨天,我們在歸路上遇見全體的皇族。系指奧國王室,特普利茲為當時避暑勝地,中歐各國的親王貴族麇集。我們遠遠裡就已看見。歌德掙脫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對他說盡我所有的話,不能使他再走一步。於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鈕子,背著手,往最密的人叢中撞去。親王與近臣密密層層;太子魯道夫系貝多芬的鋼琴學生對我脫帽;皇后先對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認得我的。——為了好玩起計,我看著這隊人馬在歌德面前經過。他站在路邊上,深深地彎著腰,帽子拿在手裡。事後我大大地教訓了他一頓,毫不同他客氣。…..."以上見貝多芬致貝蒂娜書。這些書信的真實性雖有人懷疑,但大體是準確的。

而歌德也沒有忘記。歌德寫信給策爾特說:"貝多芬不幸是一個倔強之極的人;他認為世界可憎,無疑是對的;但這並不能使世界對他和對旁人變得愉快些。我們應當原諒他,替他惋惜,因為他是聾子。"歌德一生不曾做什麼事反對貝多芬,但也不曾做什麼事擁護貝多芬;對他的作品,甚至對他的姓氏,抱著絕對的緘默。骨子裡他是欽佩而且懼怕他的音樂:它使他騷亂。他怕它會使他喪失心靈的平衡,那是歌德以多少痛苦換來的。——年輕的門德爾松,於一八三○年經過魏瑪,曾經留下一封信,表示他確曾參透歌德自稱為"騷亂而熱烈的靈魂"深處,那顆靈魂是被歌德用強有力的智慧鎮壓著的。門德爾松在信中說:"……他先是不願聽人提及貝多芬;但這是無可避免的,(門德爾松那次是奉歌德之命替他彈全部音樂史上的大作品,)他聽了《第五交響曲》的第一章後大為騷動。他竭力裝做鎮靜,和我說:'這毫不動人,不過令人驚異而已'。過了一會,他又道:'這是巨大的——歌德原詞是Grandiose,含有偉大或誇大的模稜兩可的意義,令人猜不透他這裡到底是頌讚(假如他的意思是"偉大"的話)還是貶抑(假如他的意思是"誇大"的話)——狂妄的,竟可說屋宇為之震動。'接著是晚膳,其間他神思恍惚,若有所思,直到我們再提起貝多芬時,他開始詢問我,考問我。我明明看到貝多芬的音樂已經發生了效果……"策爾特為一平庸的音樂家,早年反對貝多芬甚烈,直到後來他遇見貝多芬時,為他的人格大為感動,對他的音樂也一變往昔的謾罵口吻,轉而為熱烈的頌揚。策氏為歌德一生至友,歌德早期對貝多芬的印象,大半受策氏誤解之影響,關於貝多芬與歌德近人頗多擅文討論。羅曼·羅蘭亦有《歌德與貝多芬》一書,一九三○版。

《第七交響曲》和《第八交響曲》便是這時代的作品,就是說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茲寫的:前者是節奏的大祭樂,後者是詼謔的交響曲,他在這兩件作品內也許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說的,最是"盡量",那種快樂與狂亂的激動,出其不意的對比,使人錯愕的誇大的機智,巨人式的、使歌德與策爾特惶駭的爆發,見策爾特一八一二年九月二日致歌德書,又同年九月十四日歌德致策爾特書:"是的,我也是用著驚愕的心情欽佩他。"一八一九年策爾特給歌德信中說:"人家說他瘋了。"使德國北部流行著一種說數,說《第七交響曲》是一個酒徒的作品。——不錯,是一個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產物。

他自己也說:"我是替人類釀製醇醪的酒神。是我給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熱狂。"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納所說的,想在《第七交響曲》的終局內描寫一個酒神的慶祝會。這至少是貝多芬曾經想過的題目,因為他在筆記內曾經說到,尤其他在《第十交響曲》的計劃內提及。在這闋豪放的鄉村節會音樂中,我特別看到他佛蘭芒族的遺傳;同樣,在以紀律和服從為尚的國家,他的肆無忌憚的舉止談吐,也是淵源於他自身的血統。不論在哪一件作品裡,都沒有《第七交響曲》那麼坦白,那麼自由的力。這是無目的地,單為了娛樂而浪費著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條洋溢氾濫的河的歡樂。在《第八交響曲》內,力量固沒有這樣的誇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現出作者的特點,交融著悲劇與滑稽,力士般的剛強和兒童般的任性。和寫作這些作品同時,他在一八一一至一二年間在特普利茲認識一個柏林的青年女歌唱家,和她有著相當溫柔的友誼,也許對這些作品不無影響。

一八一四年是貝多芬幸運的頂點。在維也納會議中,人家看他做歐羅巴的光榮。他在慶祝會中非常活躍。親王們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說的,他聽任他們追逐。

他受著獨立戰爭的鼓動。在這種事故上和貝多芬大異的,是舒伯特的父親,在一八○七年時寫了一闋應時的音樂,《獻給拿破侖大帝》,且在拿破侖御前親自指揮。按拿破侖於一八一二年征俄敗歸後,一八一三年奧國興師討法,不久普魯士亦接踵而起,是即史家所謂獨立戰爭,亦稱解放戰爭。一八一三年,他寫了一闋《威靈頓之勝利交響曲》;一八一四年初,寫了一闋戰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許多君主前面指揮一支愛國歌曲:《光榮的時節》;一八一五年,他為攻陷巴黎。系指一八一四年三月奧德各邦聯軍攻入巴黎寫一首合唱:《大功告成》。這些應時的作品,比他一切旁的音樂更能增加他的聲名。布萊修斯·赫弗爾依著弗朗索瓦·勒特龍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蘭茲·克萊因塑的臉型(Masque),活潑潑地表現出貝多芬在維也納會議時的面貌。獅子般的臉上,牙床緊咬著,刻畫著憤怒與苦惱的皺痕,但表現得最明顯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侖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戰爭裡不像在音樂中那麼內行!否則我將戰敗他!"

但是他的王國不在此世,像他寫信給弗朗索瓦·特·布倫瑞克時所說的:"我的王國是在天空。"他在維也納會議時寫信給考卡說:"我不和你談我們的君王和王國,在我看來,思想之國是一切國家中最可愛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國中的第一個。"

在此光榮的時間以後,接踵而來的是最悲慘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