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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帶很快補上了.羅金保推開門望望大街,不見有什麼動靜.說聲"走吧!"把小嘎子往車子大樑上一抱,蹬起來順大街直奔了正東.小嘎子樂滋滋地向前望著,恨不能立刻飛出村外,找到那不知離此多遠的部隊.可是,從丁字街往南剛一拐,老羅就跳下車來,停在一個小茶館的門前."走,裡頭喝口水去."不由分說,把小嘎子往下一抱,推車子直進茶館去了.

水灶眼前有個光膀子的小圓胖子,咕噠咕噠正拉風箱,一見老羅進來,擠眼兒一笑,象吊嗓子似地拉著尖尖的長音喊道:"裡請——!裡頭寬綽!"老羅說聲"是嘍",推開風門子,又朝裡走.小嘎子緊隨著進院一看:一溜兒五六間正房,正房對面是一排草廈子,把小院擠成了細長的一條,很像個歇業的小草料店.可是,老羅並不進屋,帶了小嘎子又向深處走去.到了天井,往左一拐,又有個小寨籬門;推開小寨籬門,是敞亮亮一座小跨院,可裡頭連一間房子也沒有,只平地上栽著幾畦茄子,兩溝大蔥,靠北牆搭著個大葫蘆架,搭得比牆頭還高出二尺.上面黃花白花,葫蘆絲瓜,斑斑斕斕,雜然一片.一條條倒掛的枝蔓,密密地披散在牆頭上.還有個蟈蟈兒在上面唱哩.小嘎子猜疑老羅叔走差道兒了,跑到這兒來幹什麼呢?正待要問,卻見他把車子一靠,往葫蘆架底下一鑽,登著一大一小倒扣著的兩口甕(Weng),撥開枝蔓,翻過牆那邊去了.然後探著半截身子,朝小嘎子招手.小嘎子趕緊蹬小甕,爬大缸,翻上牆頭.一看,那邊又是一層院子.羅金保正蹬在一個老大的雞窠上.

這邊院子,除了正房,還有一溜兒五間西屋:門關著,窗戶用"雨搭"遮著,像個冷落的倉房.正房屋裡有輕輕的煙火氣住外冒,想是正做飯哩.整個院子很寧靜,除了隔牆傳來的蟈蟈兒叫,幾乎沒有任何聲音.剛才他們從雞窠上往下咕咚一跳,北屋玻璃亮上的窗簾掀開了一下,有個婦道的臉一晃,便又遮上了,仍是一切如常.

"老羅叔,這是你的家呀?"小嘎子忍不住了.

"別說話."羅金保盯他一眼,就過去把西屋的門推開一道縫,側身子掩了進去.小嘎子也隨著往裡一鑽,喲喝!嚇得他差點叫了出來,一把閃亮的刺刀,赫然蹺在眼前.小嘎子急一定神,一個圓彪彪的小伙子,閃著大眼,凜凜地端槍站著.那人見他這個愣愣的樣兒,點頭道:"進來呀!"把他的胳膊一拉,替他把身後的門又對上了.小嘎子剛一邁步,腳底下軟軟的一絆,差點兒鬧個前撲,忙一低頭,見一個抱著"歪把子"的大個兒,橫在地上,睡得正香.嚄!挨著他,橫七豎八還滾著十來個,都抱著槍,別著手榴彈,鞋上勒著鞋帶兒,頭下枕著半頭磚,在草窠裡睡得呼呼的.小嘎子這才恍然大悟:門後那個端槍的敢情是老鍾叔常說的"頂門崗"!

"好傢伙!原來在這兒窩著呢!"小嘎子又驚又喜,止不住連連吐著小舌頭,忙隨老羅叔又往裡走.

裡間炕上也睡著三四個人,卻給中間閃出一塊地方,擺了一張炕桌.炕桌後面,坐著個瘦稜稜的小老頭兒,盤腿臥腳地靠著窗台,悠閒地搖著一把蒲扇,彷彿在養神哩.

"怎麼這半天才回來?"小老頭兒問老羅.

羅金保笑一笑,向小嘎子一甩頭說:"叫這小傢伙絆住腿了."

小嘎子瞇起眼睛,朝小老頭兒咪嘻地一笑,像個老熟人似地想搶話說.可是,小老頭兒只看了他一眼,便又問老羅去了.

"情況怎麼樣?"

"才過去的這伙馬隊,'那個人'說是昨天才從鐵路上下來的."羅金保報告著,"今天上十方院、吞虎口、瓦橋、磨叉崗一帶去.據說瓦橋一帶發現了'八路',要去趟趟道兒.可據'那個人'估計,主要是為佈置'清剿',讓咱們多加小心."

小老頭兒點點頭,又問:"鍾亮同志有消息嗎?"

"說是現押在憲兵隊.昨天就過了一堂,打了三個死兒,抬回獄裡的時候,話都說不清了.可是他還直說直罵,一路上喊著'共產黨萬歲!'感動得連'白脖'們都有偷著掉淚的……"

"你說的就是我老鍾叔?……"小嘎子拽著老羅的胳膊問.老羅卻用胳膊時一碰他,輕聲說:"別說話."小嘎子轉臉看小老頭兒,見他低著頭,眼圈子全紅了,忙斂住氣不吭.沉了好一陣,小老頭兒舉起蒲扇在臉前揮了一揮,才抬起眼來,又問:

"肥田一郎出動了沒有?"

"出動了,帶著這伙馬隊的就是他."

小老頭兒還在很注意地聽著.但見沒有了下文,便望望天色,心裡覺得今天的敵情算是過去了.又看一看睡著的人們,忽而眼光一轉,落在小嘎子身上:

在那圓圓的腦袋上,兩隻大眼活脫脫地亂跳;翹著一隻小尖鼻子,一笑,嘴角就向上勾,露出兩排尖尖的小虎牙來,時不時地眼珠兒一轉,那條小舌頭便在牙縫裡逗動,好像在為一件惡作劇發著信號.那一臉的機警和嘎氣,是多麼的照眼啊!——"這小傢伙倒是挺逗人的!"小老頭兒臉上不由得浮起一陣溫和的笑容來.可是,那笑容就跟閃電似的,亮一亮便又隱落了.

"你想當小八路,是不是?"

"你真會猜."小嘎子快活地說.

"太小哇,孩子!當八路得行軍打仗,你能一氣跑一百二十里地嗎?我看不能."

"能!"小嘎子搶著說,"三丈多高的大樹,我一口氣就能爬上去.你看我這腿!"他把腿蹺上炕沿,拍著上面登稜登稜的肉疙瘩給他看.

"爬三丈高的樹,頂多用喝一碗水的工夫,跑一百二十里地,得整整兒一天!"

"那不怕!上樹用的是絕勁,走道用的是慢勁,有絕勁的人,慢勁還算回事?你不信,拉出去咱們賽賽呀!"

小老頭兒笑了笑,感到跟他這麼辯論下去,沒有個了局,便拿眼看老羅.老羅這才說:"我看,把他留下吧,這小傢伙有點套數兒……"便把剛才扎車子帶,下手搶槍的事說了一遍.小老頭兒一面聽,眉尖上不斷地挑起笑容來.聽完,沉了好一陣,卻仍是自言自語似地說:"最近就要'清剿',要打仗,要流血啊!可他是這麼點個孩子……"

"流血就流血唄!老鍾叔給鬼子抓了去,還喊共產黨萬歲呢!"小嘎子又開口了.

小老頭兒又把他細細端詳了一會,好像感到了小嘎子渾身燥熱似的,舉起蒲扇,對他扇了幾扇,一股又涼快又綿軟的小風,直拂在小嘎子臉上,吹得他不禁瞇起眼來.這時,他才看見小老頭兒很不情願似地點了點頭,對老

羅說:"那麼——先帶他去休息一會兒,想法子給他烙張餅吃,等我們再商量商量."

羅金保忙用胳膊時把小嘎子一杵,拉了就走.小嘎子可還是不放心,一出屋門,就悄悄地問:"這小老頭兒是誰呀?可真有個穩當勁兒,倒像誰求著他了似的."

老羅又杵他一下,輕聲兒道:"別瞎說,這就是咱們錢區隊長.他點了頭,就算把你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