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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嘎子決心要當八路軍了.可是,第二天他忽又起了個怪念頭:想進城.

這念頭很是猛烈,竟像駕著坦克衝來的,連純剛大伯都勸他不住.他一口咬定說,要去找嫁在城裡的老姑,好告訴她奶奶的喪信兒,順便再要點錢花.然而,他心裡卻是在想:必得去打聽打聽老鍾叔的下落,就手兒探一探虛實吉凶.若是機會湊巧,還興偷他鬼子一條槍呢.那一來,可就不怕八路軍嫌我小了.

他吃過早飯,謝過純剛大伯,又在奶奶的新墳上磕了倆頭,便把"張嘴燈"別在腰裡,背起個小草筐,拿起短把鐮,青褲白褂,光著腳丫,徑直沿著婉蜒的六郎堤,朝城裡走去.

是一個晴朗的好天兒.堤兩邊全是海似的綠油油的莊稼:旱地上,大多是高粱、棒子,已有半人來高,茁壯得像一排排的勇士;澱邊上,大多是稻子和苧麻,綠葉兒映著清水,蛤蟆和蜻蜓在上下逗鬧.往遠看,那一灣湛清清的澱水,直向天邊上伸展過去,鑽到一堆白雲下面去了.近處的溝邊堤沿,則全給葦子和紅荊佔滿了,青草棵沒有地方可擠,就一直鋪排到堤頂上來."紡織娘"和蛐蛐兒你飛我跳,不斷彈落草葉上的露珠兒.太陽還未升高,空氣是多麼涼爽啊!然而,掃興的卻是夾堤的兩行楊柳,那原本是蔥籠茂密青翠成蔭的,不想在"掃蕩"中都給鬼子砍去了樹梢,單剩下些光禿禿的樹恍(guang)子,殘廢似的支楞楞站著,彷彿一幅風景畫上,給人抹了幾道子黑.

小嘎子可沒有閒心看這些.他敞著懷,闖闖地朝前走,心窩裡通通跳著,一路打著算盤:"是啊,槍要偷不著呢?空手去當八路,還是得嫌我小!……咳!有了,想法捉個漢奸!那才真像個偵察員呢!……麻煩的是部隊不好找,縣大隊,區小隊,都藏著,誰知道他們在哪兒啊?"

下了六郎堤,轉上大道,"嗡嗡"的一陣電線響,前面就是縣城了.在那黑黝黝的城牆上,像一顆顆巨大的牙齒,排著一列垛口.每隔不遠,還墩著些蘑菇頭炮樓,半腰裡儘是幽黑的槍眼,彷彿在遠遠地瞪著他.小嘎子提一口氣,給偷槍的念頭鼓舞著,坦然地照直奔了城門.可是,他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城門洞裡站著兩個"白脖",那個劈著腿正在望天的,不就是昨天那個"紅眼兒"嗎?"哎呀呀!他要問起我'羊癲瘋'來可怎麼辦哪?……"小嘎子猶豫起來了.然而,他知道不能盡在這兒傻愣著,便一閃身下了大道,撂下筐,彎腰割起道邊上的草來.兩眼卻東撒西看,焦急著想個什麼主意混進城.

正在這時,從正東摩雲渡方向飛來了一輛自行車,上頭騎著個大方臉的傢伙:頭上留個大偏分,嘴上叼顆煙卷兒,白閃閃一身絲綢褲褂,衣襟在風裡飄得潑拉拉發響,把一股股白煙丟在腦後.只見他"嗖嗖"地騎到城門口,把個什麼玩藝兒向"紅眼兒"一遞,一蹺腿就進城去了.

"漢奸!"小嘎子心裡罵著,眼裡卻羨慕著那個能夠進城的什麼玩藝兒.正自瞎猜,"嘎啦啦"一陣馬蹄響,塵頭滾處,從城裡湧出五六十匹馬隊來:黃軍衣,翻皮鞋,三八式,皮子彈盒,黃橙橙一色全是鬼子.小嘎子把頭往下一扎,用眼角偷偷掃著,呵,領頭的那小子,可不是個巴斗腦袋蛤蟆眼,留著一撮小黑胡嗎!他剛剛一愣,後面又追來七八輛自行車,都是米黃色制褲,漂白小褂,腰繫子彈盒,斜挎盒子炮,緊緊尾隨著馬隊,嗖嗖地都奔摩雲渡去了.

小嘎子心裡忽然一動:"對,狗漢奸才報了信兒,鬼子們趕忙出發了.我不如跟他們上摩雲渡,要趕上八路軍揍他個伏擊,還許撿個洋落兒呢!"

他覺得這主意比進城更好.忙背起草筐,闖闖闖直朝摩雲渡追下來.

五里地路程,太陽又已大高的,直把小嘎子趕了一身汗,才來到摩雲渡村口.不想,村邊上靜靜的,並沒有鬼子的崗哨;往街裡看,一個扛著笸(pǒ)籮的大嬸兒,從從容容進胡同裡去了.再往裡,一塊白布上畫個車轱轆,隨風輕輕飄著,那是個車子鋪;車子鋪門口,臥著一隻大狗,在舒舒服服地曬老陽兒1.很顯然,村子裡沒有敵人,可能早穿村而過了.小嘎子一下子後悔起來,多糟糕!還不如等著"紅眼兒"換了崗,進城去哩.

"丁鈴鈴"一陣車鈴響.小嘎子一回頭,嚄,白褲白褂方臉偏分頭的那小子回來了.也是一腦門子汗.小嘎子連忙往棗樹底下一閃,給他讓路.誰想那小子剛進街,便哧地剎住車子,鑽了廁所.小嘎子心裡騰地一亮,兩眼忽閃幾忽閃,猛地咬住下唇,隨手在棗樹上撅下兩根又老又硬的"指根"2來,輕悄悄急步過去,狠狠在車子後帶上猛紮了兩下子.隨即一溜小風,先奔車子鋪去了.

一身白的小子從廁所出來,才蹬了幾圈,便又跳下來.摸摸帶,氣兒跑得光光的.他奇怪地張望了一下,就嘟嘟嚷嚷罵著,推起車子也奔了車子鋪.小嘎子正拿著塊瓦碴兒引逗著大狗打滾兒玩,一面拿眼角瞟著他,一面使勁摀住肚子,不讓他笑得打顫.穿白的小子把車子往窗下一靠,從掌櫃的那裡借個氣筒,臉朝牆,一撅一撅地給車打氣兒.就在他哈腰的工夫,後腰上的衣襟忽地支起個小篷兒,還隱隱地透出一點紅來.

"槍!"小嘎子心裡猛地一跳,一股強烈的慾望,陡然湧上心頭.他掄眼四望,天哪!街上空蕩蕩的,一個熟人也沒有.他搓著手,暗暗地跺腳.

啊,那小子就要把氣兒打足了!就要直起腰來了!就要轉過臉來了!……忽然,小嘎子摸了摸腰裡的"張嘴燈".然而,那是木頭的,行嗎?

"行!"小嘎子把牙格崩一咬,"老鍾叔說過,漢奸全是草包!不是有個叫羅金保的,用笤帚疙瘩就下了他們的手槍嗎?我這個更行啦!"說時遲,那時快,他把草筐一甩,躥過去大吼一聲:"不許動!舉起手來!打死你狗漢奸!……"吼著,伸手就去那小子腰裡拔槍.啊,他差不多已經抓住槍柄了,槍就要到手了,可是,不知怎麼"卡"的一下,他兩腿一磕,一下栽在地上,"張嘴燈"也嗡地飛了老遠.

"好傢伙啊!"那方臉上兩隻明亮的大眼瞪得圓圓的,蒲扇似的大手先在背後護了護槍,叉著腰逼近了來,只聽喉嚨裡隆隆地響著膛音說:"呵,小小人兒,膽子可不小哇!"小嘎子急忙一個滾兒坐起來,後背緊抵住牆,預備先挨他一頓臭揍.可是,那人只逼近了站著,並不動手.

"你是幹什麼的?"

"要飯的."小嘎子順口就謅.

"要飯幹嘛奪我的槍?"

"換飯吃呀."

"換飯吃?"那人忙繃一繃臉,差點沒笑出來,"'打死你狗漢奸'也換飯吃嗎?"

"那,我看差人了……"小嘎子口吃起來.

那人卻"噗"的一聲笑了.把眼兩邊一溜,伸手把他提起來,推開門,直進了車子鋪.車鋪掌櫃的正隔著玻璃笑悠悠地瞧著他們,見進來了,便出去拾回那木頭手槍,補車帶去了.那人就緩緩地坐在板凳上,很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著小嘎子,問他多大了,叫什麼,哪兒的人.一聽說是鬼不靈的,就又緊盯著他的眼,問鬼不靈有個姓張的老奶奶,住在韓家祠堂西邊,他熟不熟.

"熟哇."小嘎子又心跳了,"你跟她沾親嗎?"

"不沾親."那人說,"以前在她家待過一會兒,吃過一頓飯."說著,忽然歎了一聲,"唉,不知道她老人家還平安不?……"

小嘎子眼圈兒紅了,猛地打斷他:"嗨,你貴姓?"

"姓羅."

"羅什麼?"

"羅金保.怎麼?"

小嘎子一下跳了起來:"你就是羅金保?就是你拿笤帚疙瘩卡過'白脖'的槍?"不等老羅點頭,他往前一撲,抱住他的兩腿,淚珠兒滾豆似地直落下來.

"老羅叔,我正找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