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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一直聽著,一個字沒落下。你跟傅老師約好今天上門嗎?」

「沒約,怎麼可能約,我懷疑她看見我如看見寇仇。我只是去外圍看看,問個清楚,我是不是她倒在地上之後又踩上一腳的人。」柳鈞在前面說,崔冰冰在後面暗自嘀咕。她發現錢宏明的神情很不對,皺著眉頭好像有點兒不快,但眼睛裡又有點兒陰鷙。她心說錢宏明欺負柳鈞開車看不到,可沒提防身後還有一雙警惕的眼睛。

「你去到那兒就別亂打聽了。我告訴你只有一個理由:窮!大少你就聽我的吧,別再往人心頭捅刀子去。」

柳鈞當然知道「窮」是一個原因,但是不覺得這是唯一原因,並不答應下車後不再刨根問底。但後面的崔冰冰卻忽然聯想到,錢家也是因為一個「窮」字,曾經與柳家發生過那麼多不可告人的往事。錢宏明聽著傅阿姨的事,聯想到他自己了吧,難怪一臉扭曲。崔冰冰懶得點明,讓他們前面說去,她在後面看嘉麗和小碎花,見小碎花睡在一塊小毛毯下面,小小身子煞是可愛,她禁不住微笑了,忽然心裡也想有個孩子。她想到,她的孩子,一準兒不笨,長相卻有點兒難說。

柳鈞還想將故事講下去,錢宏明卻道:「我不想聽了,柳鈞,一個到這把年紀的不幸人,想翻身除非上天開眼承認她那麼多年代課教師工作。聽了徒增傷感,別影響今天心情。你也別試圖去追問,給人在老家留三分尊嚴。」

柳鈞一聽有理,他有事沒事專程打聽傅阿姨,別人會怎麼想。於是他放下原定任務,與同事一起在水庫邊玩個盡興。錢宏明睡眠不足,懶得與大夥兒湊熱鬧,抱著小碎花與嘉麗坐著曬太陽聊天。崔冰冰作為女主人,難免走過來關照一下,一眼卻看到錢宏明斑白的頭髮閃爍在太陽光下,很是刺眼。想到剛才錢宏明在車上複雜的表情,崔冰冰很有感慨:「宏明,你這幾年做事很辛苦吧,白髮很多。」

「虛歲三十五,這個年紀該有白髮了。我們那行,白頭翁不少,我算中等。」

「柳鈞也不少白髮,我前兒動員他染黑,他懶得坐那麼長時間,索性剃個楊梅頭。他還比你小一歲。」

錢宏明等崔冰冰寒暄後走開,他也悄悄走開去。見一老頭在竹園挖筍,他過去借口買筍,連誇好筍好竹園,誇得老頭心花怒放,口若懸河,錢宏明轉彎抹角,便引導著老頭說起傅阿姨。他很快摸清傅阿姨的底細,當初為了代課教師轉正,傅阿姨工作得相當積極,甚至顧不得拉扯自己兒子和照顧自家病弱丈夫。可那校長看她一根筋,就忽悠她幾十年,臨到小學拆並,那校長卻什麼都不認,揮揮袖子就走了,傅阿姨那次才認清自己上當受騙,被打擊了,沒臉待家裡,去山外打工。大家原以為她做了那麼多年老師,到外面好歹做個家教,掙錢也不會少,後來竟傳說是給一個熟人做保姆,從光榮的教師到保姆,這身份跌的,反正挺沒面子。

錢宏明心想,說到底,世人心裡還是對教師多點兒尊重。人在落魄的時候,對這點兒身份的差距就更執著,他打小深有體會。他很懷疑傅阿姨可能因為進城人生地不熟,投靠柳石堂,結果被柳石堂七騙八拐蒙成保姆。他為了小碎花的出生請過保姆,知道一個知根知底認真負責知書達理的保姆有多難得,他相信柳石堂那種死了老婆沒人照顧的暴發戶做得出那種事。錢宏明將柳鈞的話和賣筍老頭的話有機串聯在一起,心裡就有了事情的清晰輪廓。說起來,傅阿姨跟他一樣是壞在柳石堂手中的天涯淪落人啊。山裡的筍很便宜,才兩毛一斤,他掏出五十塊錢,讓老頭別找了,他拎走據老頭講是最鮮嫩的兩棵胖筍。

騰飛的人爬山過後,在小水庫邊壘砌簡易爐灶,生火野炊。小孩子們異常興奮,平日在家都是四肢不勤,今日什麼都肯幹,拎水撿柴火搬石塊洗碗,大人讓做什麼他們做什麼,異常任勞任怨。於是大人們都說,以後這種活動要常搞,一邊欣賞山水野趣,一邊可以教會孩子一些勞動技能。錢宏明聽了心中一動,將此話記住了。

回家路上,錢宏明沒有將他打聽到的情況與柳鈞提起。他懂柳鈞,傅阿姨那事即使是柳石堂作的孽,若是讓柳鈞知道,恐怕柳鈞趕不及地先攬到自己身上了。那大少,從小做班長,又家境良好,落下一身愛攬事的毛病。但是錢宏明推己及人,估計傅阿姨最不願看到的就是柳鈞攬下此事。人有時候會被渾身陽光的人逼出一身陰暗。可是錢宏明又對傅阿姨在柳石堂手下的遭遇感同身受,回來後再三想起傅阿姨,再三將傅阿姨的個人經歷邏輯化。

想了一星期,錢宏明決定付諸行動,幫助那個上了年紀再無翻身可能的可憐人。他也是個才剛翻身的可憐人,可他現在手裡有錢。只是,他心裡也清楚一個受創嚴重的人有顆極其敏感的心,他一直想不出該如何順理成章地向傅阿姨伸出援手,而不被懷疑,不再雪上加霜打擊那個可憐人。他跟嘉麗商量辦法,嘉麗非常贊成,兩人決定再走一趟那個山村。只是江南春天連日陰雨,一家三口一直未能成行。

但是陰雨天不妨礙柳鈞聽講座,票子是工業區發給幾家利稅大戶的,照崔冰冰的說法,這是柳鈞年年進貢利稅、捐款、贊助之後的零頭式回饋。講座放在楊巡酒店的會議廳,柳鈞今天是第一次走進楊巡的酒店,此時有資格坐在本地企業家中間,聽台上那位他大學時候已經聽說過的經濟學家講學。他身邊是申華東等朋友,他見到楊巡也在座,當然楊巡坐得相當靠前,楊巡有這資格。經濟學家講的是改革開放以來民營經濟的發展,深入解讀國家近年對民營經濟的政策。舉例說到今年的熱點事件:江蘇鐵本事件。頓時,在場絕大多數人豎起耳朵,聽得更加聚精會神。

鐵本事件,是有點兒規模的民營企業家都無法忽視的本年度大事件。柳鈞首先是從材料供應商那兒獲知,他憑借自身多年經歷,很快就在心中拼湊出此事的輪廓:中央與地方政策打架,禍及企業。但是經濟學家卻從另一個角度層層剖析了這個事件,令柳鈞眼界大開,終於明白中央與地方政策打架背後的深層原因,原來逃不過「利益」兩字。專家的大膽解讀,為柳鈞打開認識中國問題的一扇窗口,讓他從此對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政策重新認識。事後他將專家的解讀轉告錢宏明,錢宏明聽後低頭思考半天,說了句「豁然開朗」。

當然,經濟學家也有不便說得太明的地方,台下便交頭接耳,自己解讀。不少是有經歷的人,一點即透。而類似申寶田那種坐前排的人,則是很少動作,柳鈞相信,那都是些早已將理論運用到實踐中去的高人。而柳鈞更相信,宋運輝更是被經濟學家拿來解讀的人。

散會後,柳鈞上廁所,出來正好撞上匆匆而至的楊巡。兩人難得近距離面對面。楊巡看柳鈞,已經一洗當年的學術氣,整個人流露出強大的張力。而柳鈞看楊巡,一個成功的男人,長相身高都在其次,關鍵在於一股精氣,楊巡足夠上檯面。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止步,靜靜對峙了一會兒,楊巡才道:「等會兒我們與專家吃飯,你來不來?」

「不便打攪,謝謝。」

「他下來演講,同時他也要搜集第一手資料,大家互惠互利。」

楊巡說著,焦急衝進一個剛有人出來的小間。柳鈞愣了一下,就走開了。難道兩人不打不相識?

柳鈞與申華東一眾人等吃完中飯回家,驚訝地見到好動的崔冰冰居然週末時間老老實實在家,而且是坐在落地窗前,對著一簾雨滴看書。柳鈞走過去翻看封面,竟然是講茶文化的。於是柳鈞毫不猶豫地問:「哪個大神嗜茶?」

「嘉麗推薦給我看的,據說茶能明目,這書清心。」

「幫我清清血壓?」

「我剛開始看。嘉麗一屋子的書,不是極清雅我敬而遠之的,就是很淺薄我不願花時間在那上頭的,呃,不能叫淺薄,應該說不適合我這年齡閱歷。可是盛情難卻,只好借了一本,好歹做工具書看吧。」她指指客廳樓梯邊的一長排書架,「嘉麗的書比我們兩個的書還多三倍,我一看就歎為觀止,那得花錢宏明多少錢啊,而且她那些花花綠綠的書比我們的專著類書貴多了。」

「看書很私人,你們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看書興趣沒有交集。沒拿宏明看的書?」

「你那宏明兄哪有時間看書。今天的講座有料嗎?」

「有料,你晚上做蟹粉煲給我吃,我就說給你聽。」

「晚餐,蟹粉,膽固醇,高血脂。你自己斟酌吧。或者現在可以去健身房跑五千米。」

「唔……你說嘉麗會拒絕宏明的美食要求嗎,我們……」

「再次提醒,我跟嘉麗沒有可比性,而且不僅僅是性格差異的問題,完全是人生觀不同。」

柳鈞笑笑,接起喧鬧的手機。是宋運輝來電,讓他去宋家旁聽一個會議,說是一項重點工程的可行性會議。柳鈞當即往手心呵一口氣,仔細聞聞,道:「你聞不聞得出我喝過酒,我中飯喝了不到半杯紅酒。」

「宋大神有這麼可怕嗎?我包裡有口香糖。週末也不讓人休息。」

「宋總沒事不會找我,找我一定有事,而且是大事。他一直關照我。」

柳鈞換上剛脫下的西裝,又匆匆出去。崔冰冰又變得無所事事,聞聞剛才柳鈞靠過的右肩,似乎有股味道在,再聞聞,味道又消失了。這若有若無的味道攪得她無法清心看書,於是對著雨簾發呆。等被朋友的電話吵回神,心裡暗罵自己一句,好死不死,學什麼嘉麗。可是兩個小時後見到柳鈞回來,她立刻就變得充實起來。她發現問題很嚴重,她在嚴重趨嘉麗化。

「宋大神週末也不休息?不怕挨他太太埋怨?」崔冰冰跟著柳鈞換衣服,順手接住柳鈞脫下來的西裝。

「宋總公司管理層二十四小時開著手機,沒人敢忘記充電。他太太跟我說,她就喜歡腳踏實地做實業的男人。」

「對,我跟宋大神太太一樣。」崔冰冰終於擺脫像嘉麗的危機感,「宋大神太太大富大貴,她與宋大神結婚的時候,有沒有簽什麼婚前協議?」

「不清楚。剛才去的是宋總家,他兒子非常機靈可愛。」柳鈞嚴肅地看著崔冰冰,意有所指,「我每次見每次都羨慕宋總的兒子。我什麼時候可以有?」

「很簡單,就在你一個態度。」

柳鈞閉上眼睛,眼前飛來飛去都是宋運輝兒子可可機靈的身影,連嚴謹的宋運輝也對兒子在會議期間的搗亂網開一面。柳鈞即使是旁聽會議,他今天還是冒昧伸手強抱可可好幾次。他硬下心來:「我不會改變決定,希望你理智地理解我的態度。我今天開始搬去市裡住,希望你冷靜考慮。」

「你什麼意思?」崔冰冰見柳鈞鎮定自若地攤開手,聳聳肩,神情猶如應對一個尋常談判對手,她心碎了,「我如果不簽字,你是不是準備提出分手?換句話說,你以分手要挾我?」

「在零和遊戲裡,必須有人退出,局面才會有所改觀。我們這樣僵持不是辦法,在所有措施都已採取,我已黔驢技窮的前提下,我們需要分開一段時間,冷靜思考。」

「這不公平,只有你才敢提出退出一段時間,我不敢,你瞅準我離不開你。」

「那是你以為。男人同樣有感情和名譽。如果你願意,請你跟律師商談修改協議細節。唉,這在你看來又是很無情的談判,我不敢參與,以免以後無法與你見面。我走了,晚上睡覺前別忘記鎖門關窗。」

「等等,這是你的地盤,應該是我走。」

柳鈞當作沒聽見,大步出門,鑽進車子裡飛速離開,他已經看見堅強的崔冰冰眼睛裡蘊含的淚水,他怕自己心軟。可是這個死結非解開不可,而且他相當理智地想到,對於他猶可,而對於崔冰冰,生殖的生理年齡轉眼到頭。難道兩人不明不白地一直如此同居?

柳鈞開車到外面路邊停下,才收起冒失,想到一個嚴重問題,如果崔冰冰不答應,捲鋪蓋從此離開呢?在兩人關係充滿無數變量的情況下,他唯有運用不大可靠的概率分析。他賭,崔冰冰賭氣離開,只是一個小概率事件。

但今天顯然是一個忙碌的週末,羅慶又打電話給他,約請見面。柳鈞與羅慶約定兩個小時後共進晚餐,羅慶在電話裡說攜太太同來,柳鈞心中有種預感。放下電話,柳鈞剛才衝出別墅的情緒平復不少。回頭想想這麼做比較出格,他考慮要不要回去好言好語。可是坐在車上遲疑半天,還是決定不回。

剛開始他表示婚姻誠意的時候,就告訴崔冰冰騰飛資金的歷史遺留問題,提出是不是簽訂一個婚前協議,被拒絕,理由是非常破壞本該非常神聖的求婚氣氛。然後他考慮到崔冰冰可能對協議有誤解,就索性與律師洽談後擬定一份草稿,交給崔冰冰看,結果更是捅馬蜂窩,以後他對此事真是提都不能提,一提就是傷感情。反而崔冰冰自己可以將協議拎出來打擊他,他卻不能表達理智,只能被要求很紳士地接受崔冰冰的感情用事。今天,他既然走出來了,回去更無助於解決問題。

忽然,柳鈞眼前一道熟悉的白影閃過,他定一定神再看,消逝在遠處的不正是崔冰冰的車子嗎?崔冰冰到底是不可能一個人住在他柳鈞的地盤上。柳鈞轉身回去,果然,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上書:「我從今開始,做堅定的態度決定論者。」柳鈞將紙條放回桌面,心說這已經不是概率論能解決的問題,而是要求助於混沌學了。

窗外還在下雨,春天的雨很是夾纏不清,下個沒完沒了,柳鈞的情緒低落到極點。他想了好久,先打個電話給他爸,讓他爸最近有什麼事別去麻煩崔冰冰,以免夾在兩人中間更惹矛盾。

柳石堂不知就裡:「有什麼拉不下面子的話,爸替你去說。你越活越回去了,讀書時候還油嘴滑舌……」

「不是吵架,還是婚前協議那回事……」

「啊,這事絕不能退讓。現在女人太精刮,義務不肯盡,責任不肯擔,好處什麼都占。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阿三不是這種人,她只是想不通。這事我自己會處理。」

「什麼叫不是這種人?你以為現在你們很好,等幾年以後翻臉,你倒是再看看,這種女人最凶。楊巡那老婆離婚,你知道她提出分多少,那真是殺豬一樣狠。阿三每天銀行裡泡著,她不跟人簽合同,她敢貸款給別人嗎?明擺著看你好說話,左一個傷感情右一個傷感情,她拿感情賣錢啊,不是精刮是什麼。當她是公主還是什麼,現在即使她爹媽也不會死前把遺產全給她,何況老公,發什麼囈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