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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聽到崔健就像撐開一把傘,把我的世界整個打開了。

2008年7月,北京青年汪浩來到上海。他來上海有兩件事:打架,順便看看魔巖三傑的演唱會。

他在一個類似《搏擊俱樂部》裡那種打野架的QQ群和人約架約在上海。見面後,汪浩發現對方是個兩米多高的大胖子。大胖子看到汪浩就挑釁:「你北京的吧?你們北京,甜食不好吃。」汪浩馬上被激怒了,準備開打。結果胖子很不屑,不肯跟他打,因為汪浩只有一米六多,不是一個重量級的。最後他們吃了個飯就散了,架遺憾地沒有打成。

然後他就去看魔巖三傑的演唱會。我也去了。上高中時我混搖滾論壇和好多莫名其妙的QQ群,在其中一個群裡認識了汪浩。那天我們第一次見面。汪浩剃了個平頭,穿著拖鞋和一條黑色的格瓦拉大褲衩。他後來成了我們樂隊的鼓手。

那年9月,我來北京上大學,又見到了汪浩。那時候我還比較蠢,看他在校園裡抽著煙,提醒他別這樣,「影響不好」。

2010年的一天,汪浩發來一條短信:「一起組個樂隊吧,樂隊名字就叫飯來張口。」我、汪浩和麥子哥於是組建了「飯來張口」。汪浩還說,這個樂隊要帶上二鍋頭還有一輛板車出去賣唱。

因為大家都沒去過青海湖,就把青海湖定為目的地。我們到北京郊區亦莊的雙龍三輪車廠,花了1000多塊錢定做了一輛焊了棚子的三輪車。又到另一個村子的修車鋪,花了1000多塊錢給三輪加裝了馬達。然後汪浩把車子騎回家,沒事就在他家那個高檔小區裡騎著破三輪轉來轉去,說是「練車技」!

我們混過了一整個冬天,又混過了一整個春天,終於決定在2011年的夏天上路。7月8日,我和汪浩駕駛著三輪正式出發,麥子哥將在半途與我們會合。我們的另一個朋友小日啊(編者註:是的,他自稱「小日啊」!)騎自行車與我們同行,他要給我們拍一部紀錄片。

第一天上路車就壞了。

那時汪浩開著車,剛上路比較謹慎,一輛輛運貨的大車從邊上呼嘯而過。我們雖然慢,卻很穩健,三輪看起來狀況不錯。但很快我們就遇到一個特別長的斜坡。汪浩想剎車,卻發現剎不住,車子一路加速直下。我們大喊大叫:「哎哎哎!」「小心!穩住!」「啊啊啊!」當時確實很慌,但又有點故意。車子「光當光當」衝到下面一個爛泥地裡,顛得特別狠,終於停了下來。

我們回了回神,都下了車,互相說:「抽根煙抽根煙,壓壓驚。」這時我們才到官廳水庫,剛進入河北界。

這天晚上,我們就在水庫河灘上找了一塊干的泥地安頓下來。水庫邊上特別漂亮,周圍是山,水面被風吹來吹去,非常開闊。我們直接用水庫的水洗手洗臉,撿來柴火用一點汽油點著,下了點麵條吃。這天挺累的,太陽沒下山我們就歇了。隔天一早,我被太陽曬醒,全身都不舒服,就像前晚被人打了一頓。臉上一層灰和草,還爬著蟲子。

再出發,我們路過漂亮的薰衣草和葡萄酒莊園,上了一座公路橋,然後輪圈就爆了。車子失控往前歪著滑行,擦出刺耳的聲音,最後撞在了橋一側的欄杆上。我下車一看,輪圈都變成桃心形了。

破三輪後來幾乎每天都要壞一點。我們一路跟無數個修車鋪子的小哥大叔打交道,自己也成了修車能手。

出發時,我們只帶了一本舊地圖,這是一本90年代的地圖,好多路早就改線了,甚至有的行政區劃都變了,我們被它坑了許多次。此外唯一可依賴的就是我的諾基亞6120C手機,這個手機甚至都不是智能機,裡頭的地圖也非常爛,無比難用。

出河北進山西的路上,我們走錯了好長一段路,來到一個不知叫什麼的小鎮子。這就是個一條街的鎮子,挺窄的一條公路,沿著公路有些房子和農田。晚上我們在路邊的大戲台裡睡覺,棚頂還有鳥和蝙蝠。早上醒來,身邊圍了一圈老頭老太,他們就看著我們,不說話,研究了半天,問道:「弄啥(四聲)滴?」

11號我們到了大同縣,進入山西境空氣馬上變差。運煤車明顯多起來。路是黑色的,塵土飛揚。汪浩一路都戴著面罩,我則戴著風鏡和一個沒什麼用的防毒面具。

山西當地有個說法:「左雲貧,右玉富」,原因只是一個地方有煤而另一個地方沒有。差別確實很明顯,左雲到處都破破爛爛的,是個落後了20年的縣城,我們先到了左雲,在那兒賣唱只掙了10塊錢。在山西一路路過的儘是些又小又破的村鎮,當地人根本沒見過賣唱的。他們看我們衣服髒兮兮頭髮亂糟糟的,卻戴著眼鏡,又野蠻又斯文,都很好奇。我們屢次被當成流動補胎的,或者賣鞋子、賣漁竿的貨郎。跟他們解釋賣唱,往往不如彈琴唱一個來得明白。

到右玉已經是下午五六點,天黑沉沉的,開始打雷。我們趕緊找了個小廣場,拿樂器、接線、調音,迅速開始唱。整個廣場上的人都圍過來看。遠處有閃電了我們還是不肯停下,直到雨點落下來,才趕緊收拾東西跑到一個屋簷下避雨。一群無所事事的小孩從我們剛進縣城就跟在我們屁股後面,這會兒也跟著躲雨。

我看到路上昏暗的路燈,燈光顏色幾乎跟我老家的一模一樣,我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像這群小孩一樣到處遊蕩,直到我媽喊我回家吃飯。我們一起看雨,還把煙分給小孩子抽。

這天晚上為了給音箱充電,我們只能派一個人住進小旅館。討價還價失敗,旅館要收25塊錢。但第二天結賬的時候,老闆娘好像認出我們是昨天賣唱的,多找了兩塊錢當作賣唱費。

離開右玉,我們在一個山裡的小加油站停下,坐著休息。兩個本地人在邊上坐下跟我們聊天。突然,他倆站起身一左一右跑了。我們正詫異,一抬頭看見前面山上下來一輛消防車從面前快速開過,正好壓過一個大水坑,泥水「嘩」地潑了我們一身。氣得我們追車大罵。

7月13日,我們總算到了鳳凰城鎮。沒進城我們就被震懾了。城門開在非常高大的一大圈城牆中央,很氣派。

進去卻是另一幅景象。整個鎮上都看不到年輕人,只有老人和小孩。鎮裡有大槐樹,老太婆包著頭巾在樹下蹲著抽煙。這裡沒有醫院,沒有學校,也沒有修車鋪子,只有一些新修的小房子,全都長得一樣,方方矮矮地排列著,跟軍營似的。這裡是個地質災害村民安置村,政府投了很多錢搞旅遊,在山頂上新修了一座挺雄偉的佛家寺廟,我們去看,廟還沒造好,上面狗屁都沒有。從山頂俯瞰,下面廣場的地上居然畫著巨大的奧運五環。

傍晚,我們爬到寺廟頂,天邊的火燒雲特別好看。廟裡的和尚開始撞鐘唸經,這大概是整個鎮子唯一的聲音了。晚上我們爬到城牆上睡覺。這個鎮子到點斷電,9點左右,全鎮的燈一下都暗掉了。

出鳳凰城鎮不久,麥子哥來了。

和麥子哥認識,也是在那場魔巖三傑演唱會。那天我和汪浩碰了面,在上海體育館大門口聊天。有個人晃晃悠悠地走過來,看著跟瘸子似的。他背了一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的包,穿著格瓦拉的T恤。這個人走過來指著汪浩的格瓦拉褲衩說:「你這褲子不錯,能不能送給我,這樣我就可以穿全套格瓦拉了。」汪浩很淡定地說,不行,因為我裡面沒穿內褲——他真的沒穿。

這個人就是麥子哥。我們三個同歲,但麥子哥已經不上學了。這次,他晚我們幾天從杭州出發,我們在准格爾旗會合。

出了准格爾旗,三輪上國道一連趕了四天路。連著100多公里路全在修,路過的都是運原料的大車。有的柏油路整段被挖得坑坑洞洞,黃乎乎的全是土。我們走著走著就開始下雨,褲子全都黑了。

這幾天路過的村鎮都很窮,水很稀缺。小日啊有一次找村民要水,人家只給了他半碗。在那種氣候下人每天會出很多汗,當地人喝鹹的磚茶,估計是為了補充鹽分。

我們在路上看到了劫道的老頭老太。老頭擺了幾個石塊和樹枝在路中央,老太婆搬個小板凳坐在那兒。每輛大車路過都得停下來交「過路費」,大車司機也不敢動他們,老老實實給個十幾二十塊,還得自己移開障礙。

三輪車的剎車一路都有問題,我們不得不在一個修車鋪子停下修理。車子要換彈簧,還有兩個零件需要加工,我們在鋪子裡等了幾個小時,和修車的小伙子聊了起來。小伙子跟我們差不多大,馬上就要結婚了,他在修車鋪對面造了個難看的小房子當做新房。那是個剛建好的毛坯房,就像兩個疊起來的紙盒,裡面空空蕩蕩,只有水泥牆。小伙子說,我們晚上可以住在他的新房裡。

天快黑了,他的朋友們來找他吃飯。大家都搭了把手,幫我們把車子推起來以便裝零件。小伙子給我們修完車,沒要錢,還送了我們一個後視鏡,讓我們把它裝在車上。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們還說:「你們是遠道而來的。」

然後所有人擠進他們的一輛破桑塔納到縣城裡的飯館吃飯。我們本來想請他們吃一頓作為答謝,到飯館一掏口袋發現只有80塊,估計是請不起了。飯館裡有個大圓桌,我們圍著桌邊坐下。他們也坐下,卻突然變得有點奇怪,他們坐在了另一邊,和我們隔開一兩個座,坐下後自顧自聊天,沒搭理我們,過了很久也不點菜。我們有點尷尬,感覺到他們其實不想和我們坐一桌,我們估計可能是他們請不起,還覺得人太多,讓我們請也不好意思,於是我們乾脆另開了一桌。

我們就這麼分了兩桌吃飯,吃完他們又把我們載了回去。

我們一路都在跟陌生人打交道,情況常常很微妙。

還有一次,我們休息的時候遇到了幾個年輕人。聊了兩句,他們就扛出兩箱啤酒跟我們聊天。我們喝著酒彈琴唱歌,非常開心。一個小伙子喝大了,還想把錢和MP3送我們,我們當然沒收。可第二天跟他們道別時,小伙子們又變得特別生疏,眼神迴避,好像不認識我們了,場面很尷尬。

車子還在不斷地壞。壞在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半路上,我們就只能推著車走。人太多車載不動,輪番推車上了好幾個上坡後,我們筋疲力盡,於是決定分頭走。小日啊騎車,麥子哥搭車。我扒了路過的大車,回頭對開車的汪浩大喊:「山頂等你!」

在山頂能看到很多圓圓的山頭,頂上有大鐵塔,那是信號站。汪浩小小的三輪,從遠處的山頂直衝下來,又慢騰騰地爬上下一個山坡,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