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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柏威夏寺被小題大做,兩國都宣稱對該寺擁有主權,它成了上世紀50年代末泰柬無線電廣播罵戰的關鍵話題。1959年和1961年泰柬甚至兩度為此斷交。最後,西哈努克把爭議提交海牙國際法庭尋求國際仲裁,泰國政府則動員每個公民捐一銖錢給國家支付法庭費用。

國際法庭以9票對3票裁定柏威夏寺歸屬柬埔寨。被法國人做了手腳的地圖並未成為有利於泰國的依據,海牙方面的說辭是,泰國在1907年後的幾十年裡保持沉默,沒有異議就等於默認。

儘管泰國輸掉了1962年的這場國際官司,裁決結果卻內有奧妙:柬埔寨得到的只是寺廟本身加周邊一小塊土地,泰國仍然佔據通往寺廟最方便的入口。因此,前往柏威夏寺的最快路徑還是取道泰國。

1970年,失勢的西哈努克流亡北京,朗諾政府上台,泰柬恢復外交。柬埔寨內戰隨即爆發,紅色高棉在5年後大獲全勝,柏威夏寺因地勢險要在1975年成為政府軍覆沒之前的最後陣營。(歷史往往出現「驚人相似的一幕」,時間快進到1998年,柏威夏寺又成為紅色高棉最後的據點和受降地。)

這座千年古寺目睹了太多本應與它無關的歷史風雲。如果寺廟也有記憶,它最難忘的一刻肯定是那場被聯合國難民署稱為「史上最惡劣難民遣返事件」的人間慘劇。

1962年,柏威夏寺被國際法庭裁決歸屬柬埔寨。1963年1月5日,在舉辦升旗儀式後,柬埔寨國家領導人西哈努克親王率領佛教徒拜謁柏威夏寺。圖東方IC。

越南1978年入侵柬埔寨與紅色高棉作戰,大批難民湧入泰國。1979年6月12日,泰國軍政府突然通知曼谷的各國使館,泰國準備驅逐一批柬埔寨難民,美國、法國和澳大利亞被特許收留引渡1200名難民,其餘的都將立即遣返柬埔寨。美、法、澳外交官聞訊倉促趕往泰柬邊境沙繳府的一處難民營,連夜從數千名難民中選出1200人帶走,剩下的人下落不明。

他們的去向後來才被曝光——柏威夏寺。羈押在泰柬邊境多個難民營的大約42000名難民(這個數字是一位美國外交官估算出的,他躲在通向柏威夏寺的公路邊記下運送難民車輛的數目)被泰國軍人帶到柏威夏寺,推上山去,推到懸崖邊,再推下去,活生生掉進柬埔寨。沒摔死的用身體去測試紅色高棉布下的幾公里雷區,活人踩著炸死的屍體突圍到越南侵略軍控制區。泰國用如此冷血的方式告訴國際社會,泰國不想收容柬埔寨難民。

我喜歡這樣的世界遺產地:當地人比遊客多,「遺產」不是死物,保留著博物館以外的文化功能。在柏威夏寺,除了軍警和僧人,我還遇到一撥撥朝山的香客,男女老少,撐著花布洋傘帶著午飯來寺廟草地上野餐,然後去佛前進香、獻花。我跟著人們從第五迴廊走向中央殿堂,看著他們手舉蓮花在蘇利耶跋摩二世時期開鑿的水池邊繞行許願,再進殿燒香。千百年前,來這裡朝山的高棉人走的也是同一條道,大概也是一樣的身披素衣手持蓮花。只不過,在早期及古典時期的吳哥王朝,這裡祭祀的不是佛像,是印度教的神祇。

2011年,泰柬停止在柏威夏寺地區互相炮擊,近年來寺廟已恢復開放遊覽,但仍有柬埔寨士兵在寺廟逡巡。圖為2015年,攝影賦格。

蘇利耶跋摩二世因修建著名的吳哥窟而被後人銘記。吳哥王朝的眾多印度教神廟在結構上都很相似,有著金字塔式的空間佈局,往往是幾層高的基壇之上聳立五座按照梅花形排列的塔形神殿,和吳哥窟相仿,正中間那座神殿最高,整座寺廟遠看就像一座寶山,近看則每座塔上裝飾繁複。這類神廟有「寺山」之名,既是寺廟,又像征性地模仿印度教宇宙觀裡眾神的居所須彌山(或稱妙高山)。我在吳哥遺址見到的寺廟大多遵循坐西朝東的慣例,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背對落日。最大、最壯觀的吳哥窟卻反過來,面朝西方冥界,被認為是蘇利耶跋摩二世的陵廟。

柏威夏寺的結構與眾不同,不是從平原上建起的寺山,它的「基座」已經是一座高高的山崖,這是一;其二,寺廟的門臉既不朝東也不朝西,而是坐南朝北(泰國方向);第三,進入核心殿堂之前要通過五道迴廊,雖然迴廊是吳哥古典時期寺廟建築共有的特色,但這裡的迴廊不像其他寺廟那樣呈同心嵌套的「回」字形,而是由南到北一字排開,從中央殿堂到第五迴廊的距離長達800米。

第四迴廊南門的山形牆上刻有一座浮雕,乍看像在描繪拔河比賽的情景,無疑是印度教經典神話場景「乳海翻騰」。第三迴廊呈十字形結構,北門上有取自《摩訶婆羅多》情節的浮雕,表現濕婆與阿朱那鬥法;南門山形牆上刻有騎著水牛的冥神(夜摩天)。這些雕刻都不及吳哥窟和班迭斯雷寺的精美,讓我覺得柏威夏寺在雕刻藝術上的吸引力比不過建築的氣勢及地理環境,特別是寺廟南端那一道直落深淵的斷崖。從第五迴廊一路走來,整個參觀過程就是在800米長的中軸線上步步行進、景觀在眼前漸次展開的過程,有一種節奏感、韻律美。最終,一切都在懸崖邊戛然而止,像一個完美的休止符。

就是這道斷崖,在1907年它本來有希望成為泰柬分界線,然而陰差陽錯,它在紅色高棉時期不幸充當了42000名難民的鬼門關。

懸崖邊上,我被一個柬埔寨士兵拉住練習英語口語:「你叫什麼名字?你從哪裡來?」

我問他這裡能不能看到泰國。

他把我帶到第三迴廊外,空地上支著一座三腳架,一台望遠鏡,鏡頭對準山下某個地方。他指指望遠鏡:「泰國。」

俯身貼近鏡筒,一個有點模糊的畫面突然跳出來,近在眼前。我看到一棟建築,像是個觀景台,旗桿上飄著紅白藍三色的泰國國旗。一個手握望遠鏡的人正朝這邊看,他衣服的顏色是綠色的,大概也是遊客。

這麼近——那麼遠。我想那個人也一定能看得清我身上衣服的顏色。

外婆,以及遠去的世界

文_曹海麗

今年春節過後,我和母親、姐姐去杭州,接外婆來上海小住。

外婆屬狗,已經93週歲了。

大概從幾年前開始,她的神智、記憶都出現明顯的衰退。去年,她的精神狀況似乎惡化了。那是在三姨家住的時候,三姨和她一屋分床而睡——三姨夫幾年前過世了。有一天晚上,外婆在睡夢中高喊追殺,還從床沿俯下身用兩手套到鞋裡,辟啪辟啪拍打地面做追趕狀,嚇得三姨當場奪門而出。

這是母親今年告訴我的。母親說,這個事情之後,外婆就越來越說胡話,而且開始害怕一個人睡覺。回到娘舅家住後,她經常半夜敲舅舅、舅媽的臥室門,要和他們一起睡,但都沒被同意。

外婆共有六個孩子——五個女兒,一個兒子。我媽排行老二。除了母親定居在上海,其餘的都在浙江。大姨和舅舅(排行老五)在杭州,三姨、四姨和小姨則仍生活在嵊州(以前叫嵊縣,隸屬於紹興地區,後來改成縣級市易名嵊州市)老家的農村。

外公1990年去世後,家裡便只剩下外婆一人了。但她始終不願完全離開那塊她辛苦勞作了一輩子、也習慣了的土地——直到85歲那年,她終於挑不動水了,才不情願地徹底放棄農田,放棄那幢用黃土夯起來的老屋,輪流在六個子女家中寄居。

那天晚上,我們在杭州過夜,媽媽陪外婆在舅舅家睡覺。我和姐姐則在附近找了家賓館。第二天,母親用她那慣常高昂的音調講述前晚外婆和她的「夜半對話」:她迷迷糊糊睡著,外婆拍著她的腿(她們一頭一腳地睡)問:你是誰啊?媽媽回答:我是湘娟,你的女兒。外婆「哦」了一聲,又問:你住在哪裡啊?媽媽又如實回答。如此這般幾個來回,媽媽說她一晚上幾乎沒睡著。

回到上海的那個晚上,媽媽為外婆準備好了臥室,但外婆說可以跟我睡,她指著我睡的雙人床說,睡得下的。我有些不忍,便說可以讓外婆跟我一起睡。但母親不同意,她說外婆晚上會說胡話,會拍我的腿,我晚上會睡不好覺。而且我後天就要回北京了,到時外婆還是得一個人睡。我沒再堅持,心裡隱隱鬆了口氣。

我忽然感到內疚起來。我小時候被外婆帶過三年,一直很親,但成年後我和外婆的溝通越來越少,見面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雖然她每年春天會被接到上海父母家小住一兩個月,但我總是不在家。只有過年有時間去看她——外婆一般在杭州舅舅家過年。

但大多數時候,我也是和親戚們在一起閒聊,並沒有機會和外婆多說話。大家在一起聊天,外婆也插不上話,唯有一個勁往大家手裡塞吃的東西——這是她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但大家常常不願意被塞,外婆就會噘噘嘴皺皺眉,一番推來推去之後,她會默默地坐到牆角的木頭沙發上。她那樣安靜地坐著,發著呆,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帶著農村人少有的優雅——她總是穿著整潔,一頭齊耳銀髮整齊地用一個髮箍箍著,時不時地用手捋一下。大家高聲笑談,並不特別留意她,我便感到她內心深刻的孤獨。這孤獨似乎難以用言語來表達,也難以安慰。我常常覺得無話可說,只能走過去和她依偎在一起。她高興起來,但我知道這並不能減輕她的孤獨。

記憶中,成年後,我很少和外婆有過真正的交流,甚至對她的過去,她所經歷的那些年代,都沒有仔細問過,似乎沒有什麼值得特別細究或回憶的。更糟糕的是,我的鄉音漸失,外婆的聽力變弱後,我們的交流就更費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