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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終見

    那顆從泥漿裡冒出的腦袋剛一出現,我就感覺心裡死灰一片,好像自己的預感被印證了。這麼深又這麼粘稠的污泥裡,就算之前沒死的人,陷進去也絕然活不下去。
    咕嘟嘟……
    冒出的那顆腦袋帶著幾個氣泡,越浮越高,腦袋上沾的爛泥緩緩朝下流動,等到對方大半截身子從爛泥裡浮出的時候,我的心一緊,隨之又是一鬆,因為我注意到,這人的身段和五叔不一樣。
    「來啊……」托燈婆子的半張爛臉在黯淡的屍油燈光下愈發陰森,一邊咧嘴瞅著爛泥裡浮出的人,一邊斜眼睛望著我,不停的嘟嚕。
    爛泥裡浮出的那個人動作很遲緩,身子冒出來之後,又蟲子般艱難的蠕動了好久,才勉強從泥潭的邊緣爬到岸邊。不等我看清楚對方的具體意圖,黝黑死寂的爛泥潭驟然咕嘟嘟的冒出十多個巨大的氣泡。黑泥翻滾,結成霧的陰氣繚繞在泥潭上方,片刻間,十多個巨大的氣泡下,又湧出十多顆人頭來。
    這一次,我終於看清了,泥潭裡冒出的人都穿著不成樣子的破衣爛衫,好像在泥坑裡泡了很久,有些人身上爛的斑斑駁駁,白森森的骨頭都露了出來。
    這些都不是人,全是屍首,不知道在泥潭裡泡了多久,如今接二連三的浮出泥坑,又陸陸續續的爬到岸上。
    「來,來……」托燈婆子面朝著我,慢慢晃動手裡的屍油燈,小小一盞燈,在淤積的陰氣中散發出淡淡的光暈,燈在晃動,我的腦袋彷彿也跟著一起晃動起來,眼神有點發虛,身子好像有些不受控制,唰的抬起腳,不由自主的朝泥潭那邊走了過去。
    「對嘛,來,一來這兒,什麼煩惱都煙消雲散……」托燈婆子舉著燈,慢慢的誘我朝泥潭走,我年輕,性子是足夠堅毅的,然而經驗欠缺,又比較毛糙,心底的一絲意識明知道不能冒險朝那邊走,可眩暈的腦袋失控了。
    轟……
    就在我一步一步走向泥潭的時候,漆黑的橫洞深處,彭的炸亮了一大團火光,一支巨大的火把不知道被誰點燃了,火光一亮,光線四射,我猛然被這團炸亮的火光驚醒,堪堪收住腳。
    本來,泥潭另一邊被籠罩在黑暗中,看也看不清楚,此刻,巨大的火把映照四方,我一下子看到泥潭對面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一個挨著一個,身上全是泥漿。這些「人」依舊是破衣爛衫,身上飄蕩著濃濃的死氣和腐息。
    我恍然大悟,都是死人,而且都是剛剛從泥潭裡爬出來的。
    托燈婆子本已經誘我上鉤了,但是被突然亮起的火光打斷,她扭頭朝那邊看看,三尺高的身子稍稍一彎,舉著燈跑的飛快,十多個剛剛爬出泥潭的屍首跟在托燈婆子背後,一起朝泥潭對方湧去。
    這時候,我感覺雙手雙腳都沒了力氣,儘管暫時未看到五叔,可僅僅眼前的這陣勢,已經不是我能夠對付的。
    托燈婆子引著十多具屍首跑到泥潭對面,站在那裡,一手舉著屍油燈,一手來回比劃。雙方的距離遠了,可我被她坑了一次,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下意識的又退了一步,仔細的看著。
    聚集在泥潭對面那密密麻麻一片屍首,數不清有多少具,托燈婆子這麼一比劃,屍首群好像微微一陣騷動,緊跟著,從屍首中間慢騰騰走出一個人。當這個人剛剛進入視線的時候,我的心就如同被重錘敲打了一下,開始發抖。
    五叔!
    我對五叔再熟悉不過,尚未看清楚對方的臉龐,只憑著他的身段還有自己的直覺,馬上就辨認出,這是我一直在尋找的五叔。我堅信自己的感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認錯的。
    五叔身上裹著一件黑褂子,從密密麻麻的屍首群中擠了出來,雙方的距離較遠,我站在原地,不知道他能不能認出我。五叔這邊一走出,托燈婆子唰的跳到他跟前,把屍油燈舉過頭頂,轉頭朝我指了指,嘴裡嘀嘀咕咕的,搞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麼處境,更不知道五叔到這裡來的底細,他周圍全是屍首,我不敢直接上前相認,也不敢大喇喇的喊他,想看看再說。
    托燈婆子不停的嘀咕,五叔站在哪兒,一動不動的聽,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呆板的像是一塊木頭。托燈婆子一邊嘀咕,一邊不停的回頭指我,那意思顯然是說到我身上來了。
    啪……
    托燈婆子的話還沒有說完,五叔突然一抬手,一巴掌把托燈婆子給抽了出去。石嘴溝陸家的名聲,並非虛得,就算這些年家門破敗,只剩下我和五叔兩個人,但大山裡頭的山民對陸家依然敬若神明,就連流竄在各地的山刺(土匪)也不敢造次,那全是顧忌五叔的威名,常言都說,石嘴溝陸家五爺神力驚人,能生裂虎豹,這一巴掌抽過去,托燈婆子幾乎被打飛了,淒厲的慘叫一聲,重重落在地上,身子來回抽搐了幾下,半條命已經沒了。
    卡卡……
    托燈婆子被打翻的同時,屍首群一陣躁動,有幾具屍首搖搖晃晃的朝五叔逼過去。五叔依舊一言不發,但下手很重,一拳把最前頭那具屍首的腦袋打的爆裂。
    「鎮!!!」五叔終於開口了,就吐出一個字,宛如晴天打了個霹靂,餘音在橫洞裡嗡嗡作響,躁動的屍群頓時安靜下來。
    這一幕,全被我看在眼裡,同時又不知所措,拿著松明子站在原地。這密密麻麻一群屍首,全靠五叔鎮著,我心裡清楚,儘管心急如焚,卻不敢貿然行事。
    五叔把略微凌亂的屍首全部歸攏到一處,又慢慢走到仍在抽搐的托燈婆子跟前,唰的抬起腳,朝托燈婆子的腦袋用力踩下去。他一雙胳膊的力氣就能生裂虎豹,更何況是腿,這一腳把托燈婆子的腦袋踩的崩裂,頭骨卡擦一響,紅白的腦漿血水濺了一地。
    我一陣心悸,同時,心頭泛起一絲很異樣的陌生感。五叔這人,再厚道不過的,心很善,從不作踐欺負別人,或許托燈婆子不是什麼善類,但五叔毫不猶豫的一腳踩死托燈婆子,這種事放在平時,我壓根就想像不到。
    但轉念一想,這又何嘗不是五叔護我心切?他知道托燈婆子要對我不利,所以出手不留餘地。
    不知不覺中,我感覺眼眶潮濕,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當我看見五叔的時候,直覺告訴我,他沒有死,一定沒有死。五叔還活著,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喜訊,可身在此處,一團一團的疑雲壓蓋了我複雜的心情,我很想知道,五叔處心積慮,到底是為了什麼?
    「五叔……」想著想著,我輕輕喊了一聲。
    我不知道五叔是否聽到了我的聲音,他抬起腳,慢慢走到了屍群最後,隔著一個泥潭,朝我望過來。在火光的照耀下,我看到五叔本來木然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絲難以琢磨的表情。他身上沾滿了泥,除了臉上那絲表情,再沒有多餘的動作。我自問對五叔很瞭解,可此時,我看不出他的這絲表情,究竟意味著什麼。
    五叔就那麼站著,和我對望,始終沒有說半個字。時間不知不覺的流逝,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隱約的號聲,從橫洞更深處飄飄渺渺的傳來。
    五叔的身子一震,回頭看了看,他有點猶豫,那種猶豫中,流露著一縷不捨。我是五叔照看大的,在他眼裡,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五叔不放心。
    「五叔,你要去哪兒?」我實在承受不了這種沉默中的煎熬,聲音發顫,朝五叔喊道:「你要去幹什麼?」
    五叔不作答,身子卻輕輕抖動了一下。有的時候,人不需要眼睛,也能看到很多東西。我的視力沒有那麼好,能洞察秋毫,可我卻知道,這時候,五叔的眼睛濕了,他在哭。
    「五叔,不要丟下我!」我知道五叔哭了,這麼長時間,我在橫洞裡連滾帶爬的找,就是為了找他,心頭的不解,委屈,困頓,一齊爆發,眼淚嘩嘩的流:「五叔,有什麼事,我替你扛……」
    「閉嘴!」五叔突然一聲斷喝,他的聲音暴戾而且凶狠,抬起手,重重的一揮,示意我不要再跟上去。這幾乎是一種命令甚至威脅的口吻和動作,彷彿我再跟一步,他就會和踩死托燈婆子一樣,不留情面的把我也殺掉。
    做完這個動作,五叔扭頭就走,他一轉身,靜靜的屍群開始動了,像一大灘死氣沉沉的爛肉,朝著橫洞深處流去。
    我從未見過五叔以這樣的口吻和我說過,也從未看見他眼睛裡暴露出如此凶殘的目光,我的確有些害怕。
    然而越是這樣,越讓我感覺到,五叔千方百計的隱瞞我,擺脫我,是為了做什麼不見光的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