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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托燈婆子

    來到橋頭附近,之所以心驚肉跳,是因為我看到了那盞屍油燈,油燈被一個人托在手裡,一動不動的站在橋頭。我有點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不是一個「人」。
    對方只有三尺來高,身上裹著一件破爛的黑褂子,佝僂著站在那邊。我不敢亂動,全神戒備,注意力都被對方吸引了。那人托著的屍油燈一直在燃燒,火光忽大忽小,光線明亮的時候,我隱約看出,那好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子,嘴裡的牙都掉光了,只剩下幾十根白頭髮,稀稀拉拉的長在頭頂。
    在這個陰氣極重的地方,驟然看到這樣一個「人」,那感覺不啻深更半夜見了鬼。可是我沒有一點要退走的打算,因為目光移動之間,我看見橋頭的泥污上,留著兩排直直向前的腳印。
    這排腳印,無疑說明,五叔從這座橋走過去了。我暫且還不知道他是如何繞過這個三尺來高的老婆子的,但他肯定是過去了。
    我心裡動了動,石嘴溝附近很荒,人煙不多,尤其馬牙山這地方,從古至今都帶著一股死氣和鬼氣,普通人不敢靠近。這裡是陸家的禁地,托燈的老婆子看樣子很像是守橋的人,這個人,會不會跟陸家有什麼淵源?我暫時不想動粗,自己本事不大,沒有把握能鬥過托燈的老婆子。若是言語上能交流一下,那最好不過,能省卻很多麻煩。
    「你認識陸家的人嗎?」我站著不動,沖老婆子問道:「石嘴溝的陸家……」
    老婆子的眼皮翻了翻,透過燈火光,我看見她咧了咧嘴,掉光牙齒的嘴巴血紅血紅的。她一言不發,咧嘴像是衝我笑,可那笑容,怎麼看怎麼彆扭。
    「剛才有人從這兒過去嗎?」我一心只想找到五叔的下落,把心底的懼怕全都丟在一旁,朝前走了走,繼續耐心問道:「是陸家的人,三十多歲年紀,這麼高的個頭……」
    我把五叔的身材長相跟托燈老婆子描述了一下,可說著說著,我就覺得自己在白費力氣。托燈老婆子始終不說半個字,唯一會做的,就是咧開嘴再閉上嘴,那樣子,如同癡傻了好多年,已經聽不懂人話了。我問的有些急躁,很想乾脆不理會這老婆子,逕直繞過她上橋,可她站在哪兒,總讓人心裡很不踏實。
    就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托燈老婆子終於動了動,她一手托著燈,另只手慢慢朝我揮了揮,那意思彷彿是在召喚我。緊跟著,老婆子轉過身,朝橋上走去。
    我真以為她要給我引路,心裡興奮的不得了,然而就在老婆子轉身的一剎那間,我心裡那被強壓下來的懼意,隨之勃然爆發。托燈老婆子裹著一件黑褂子,裹的嚴嚴實實,除了一張皺皺巴巴的臉,別的部位都縮在褂子裡。當她轉身的時候,我看見她的半邊臉是爛的,就好像死屍置放幾天後產生的腐爛,幾隻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子,在她臉上的爛肉間急速穿行,一閃而沒。
    老婆子本來就長的讓人心悸,尤其看到她半張爛臉時,我更吃不準她究竟是人是鬼了。心裡懼怕,繼而就開始猶豫。但老婆子一句廢話都沒有,轉身就走。我的目光不停的閃爍,一會兒看看老婆子的背影,一會兒看看留在橋面上延伸向前的那排腳印。事到如今,這是唯一一條能找到五叔的路了。
    五叔既然從這裡過去了,我就更沒有猶豫的餘地,前路未卜,進了險地,我不能犯慫,至少要給五叔幫忙。
    我打消了心裡的顧慮,心一橫,把什麼都給忘了,抬腳跨過橋頭,不過心裡畢竟有點虛,我刻意跟托燈老婆子保持一定的距離,以防不測。
    當我跨上橋面的第一步,意識驟然一陣恍惚,好像腦袋被什麼東西震昏了,視線一圈一圈的擴散,眼前的情景也飄忽不定。這是一座堅固的石橋,非常敦實,已經考究不出到底是何年何月的產物。前面彷彿隱約飄起了一片流淌的黑霧,朦朧不清。我使勁晃了晃腦袋,從心底冒出一個極為可怕的預感。
    我感覺,這座古橋,好像是兩個世界之間的一條通道,只要走過這座橋,那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種感覺足以讓人矛盾到崩潰,進退維谷,我壓根就分辨不出橋的另一端會有什麼,可是轉念之間,五叔的身影在腦海裡閃現,他養了我這麼多年,名叔侄,實父子,石嘴溝的人重名份和孝道,這時候就算死了,也不能後退。
    我深深吸了口氣,眼睛一閉,抬腿繼續走向前方,石橋不過五六丈長,托燈婆子走的雖然慢,但轉瞬間已經過了橋。我又一次有意放緩腳步,離她最少四丈遠,這個距離算是比較安全,就算突然發生了什麼,我也有轉機的機會。
    過了石橋,這兒的陰氣已經濃到讓人無法想像的地步,陰氣結成白慘慘的霧,貼著地面飄蕩,起伏不定的地上好像隆起一眼望不到頭的墳塋,再加上前面晃晃悠悠的托燈婆子,那場景足能把人的膽子嚇破,好像停一步,陰慘慘的霧裡就會有什麼東西把我給纏住。
    「你等等!」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死寂中的恐懼,低低的朝托燈婆子喝了一聲,其實也是在給自己壯膽:「你到底見沒見到我說的那個人!」
    「來……來啊……」托燈婆子頭也不回,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話音幽森:「跟著我走……保管你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這樣的話語讓我心頭一陣煩悶的躁亂,年少的人總是要強,無論到了什麼境地,都不肯低頭求人,有什麼事情,自己一個人苦撐。我看見托燈婆子鬼幽幽的不說有用的話,乾脆就不再問她,心裡憋著一口氣,只管朝前走,只要能尋到五叔,什麼都好說了。
    「來……來……跟我走……」托燈婆子一開口就收不住了,神叨叨的一直在嘟囔,我的心情愈發不靜,她的聲音鑽到耳朵裡,就好像一根錐子不停的在心口亂扎,又好像一群蒼蠅落在上面,癢,疼,讓人煩的難耐。
    噗……
    就在我煩躁不堪的時候,右腳驟然一空,半邊身子隨即一歪。我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只是被托燈婆子擾的心煩,立即就收斂心神,馬上就意識到右腳陷進一灘爛泥裡面。眼前的地勢變了,地面上淨是一灘一灘的爛泥,人腿陷在泥裡,很難自拔,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右腳掙脫出來。
    我分不清楚爛泥的深淺,人踩到爛泥,不會馬上沉底,但雙腳一被困住,幾乎就丟了半條命,如果爛泥夠深,遲早會慢慢的把整個人都吞沒。這絕對是要命的事情,我絲毫不敢大意,一寸一寸的挪動著。
    我走的很難,但前面的托燈婆子好像順暢無阻,她對這裡的地勢極為熟悉,哪兒有泥坑,哪兒是實地,閉上眼睛都不會走錯。可她又不肯給我指路,我只能慢慢沿著她走過的路線朝前摸索。如此一來,速度慢的要死,漸漸被托燈婆子甩遠了。
    又要保命,又要追擊,我的壓力隨即變的很大,托燈婆子不緊不慢的走,不久之後,她的身影模糊了,只剩下手裡那點屍油燈的燈光,隱約可見。這老貨雖然恨人,可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又不想跟丟,所以只能把氣憋在肚子裡,拼了命的加快速度。
    大概走了有一刻鐘,前面那點幽幽的燈火光好像停了下來,這麼一停滯,就給了我追上去的機會。我雙腿沾滿了冰涼的爛泥,擦都不顧擦,急追了片刻,屍油燈的燈光又一次清晰起來。
    托燈婆子果然停在中途,我追到距離她還有幾丈遠的地方也隨之駐足。托燈婆子蹲在一個爛泥潭邊緣,幽然回過頭,衝著我咧了咧血紅的嘴。
    那是一個面積不小的泥潭,地勢低窪,橫洞裡潮濕的水汽凝結的水滴都順著地縫淌進泥潭。泥潭不知道有多深,黑乎乎的一片。
    托燈婆子神鬼莫測的呲牙咧嘴,說不清楚她的表情意味著什麼。望著面前這個黑黝黝的泥潭,再看看托燈婆子的臉,我的心驟然一緊。托燈婆子那種誰也猜不透的表情中,似乎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她引著我走這麼遠,堪堪就在這個爛泥潭邊停下來,為的是什麼?
    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急速在心頭出現,托燈婆子是想引我入甕?還是想告訴我,五叔已經陷進這個泥潭裡了?
    咕嘟嘟……
    就在我心神極度不安的同時,充斥著死氣的黑黝黝的泥潭上突然冒出幾個大氣泡。黏糊糊的爛泥慢慢蠕動著,一窩一窩的泥花上下翻飛,托燈婆子手裡的屍油燈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但那點光線恰恰照在翻飛的泥窩裡。
    咕嘟嘟……
    一顆人頭,從蠕動的泥漿裡冒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