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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再聚上海灘

    民國十年,1921年12月25日,雪。
    上海,黃浦江。
    秦北洋乘坐的招商局輪船並無任何聖誕氣氛,反而充滿來自漢口與重慶的辣椒與花椒味。他看到對面那艘掛著羽田家徽的輪船,黃浦江滾滾北去,雪花兒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外灘飄揚各國旗幟的摩天大廈成了黑魆魆的剪影,猶如縮小的曼哈頓島撲面而來。
    相隔四年,他回來了。
    還有它。
    小鎮墓獸九色蹲伏在主人腳邊,聞到黃浦江上各種輪船的柴油味,垂涎三尺的吃貨表情。
    不曾想,上海下起鵝毛大雪,無論公共租界、法租界還是老城廂,齊齊銀裝素裹。雪讓空氣變得乾淨,秦北洋神清氣爽,牽著汗血馬在十六鋪碼頭下船。
    老金與中山挑著行李扁擔,九色偽裝成獵犬。穿過小東門,便是始建於元朝初年的上海縣城。在南市喬家路的九間樓,秦北洋找到一間客棧,擁有寬敞的馬廄。
    客棧外觀不起眼,結構卻甚為古老,房梁竟是明朝的楠木,當年必是達官貴人所居。秦北洋再向賬房先生打聽,方知此乃晚明大人物徐光啟的祖宅。這位崇禎朝的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內閣次輔,中國最有名的天主教徒“保祿”,就出生於這棟九間樓內。
    汗血馬留在馬廄休息,其餘人僱傭一艘舢板,橫渡漫天風雪的黃浦江。
    秦北洋一身灰色工匠大袍,腰綁黑綢帶,背插三尺唐刀。狂風夾雜漫天雪花,吹亂一頭烏黑長髮,變成真正的“長毛賊”。在他身後的舢板上,依次站著小鎮墓獸九色,“鎮墓獸獵人”老金,漢服少年中山。
    他想起孟婆說過,當年忠王李秀成三打上海,大軍壓境,勝券在握,可惜寒流突襲,黃浦江冰凍三尺。忠王將士缺乏冬衣,只能草草撤兵,江面上到處是凍成兵人雕像的太平軍。
    一艘懸掛旭日旗的日本巡洋艦從船頭切過。浪頭差點將一舟人打翻入水中。他跳到顛簸的船尾,牢牢把控搖櫓,駕著一葉扁舟,向著太陽,乘風破浪,在浦東陸家嘴登陸。
    空曠的田野,一望無際,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只有一條爛泥渡路。
    秦北洋,深一腳,淺一腳,背後是整座魔都,前方有四個男人在等他。
    第一個,穿呢大衣,戴禮帽,纏著格子圍巾,一身的英倫風,體態修長挺拔,三十歲左右,周瑜般雄姿英發,不知是否小喬初嫁了?不消說,他是劍橋大學物理系博士——李隆盛。
    第二個,上著皮夾克,下穿工裝褲,頭戴貝雷帽,鼻樑上有厚厚的眼鏡片,赫然是湖州錢氏名門之後,賽先生機器鐵工廠的少東家——錢科。
    第三個,長袍馬褂,足蹬馬靴,頭戴貂皮帽子,北人南相,少年得志,中華民國最年輕的國會議員,成吉思汗直系後裔,黃金家族成員,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
    第四個,竟是一身摩登的飛行員裝束,腦袋上裹一層皮帽,飛行眼鏡擱在額頭,露出一雙意大利人的漂亮眼睛,嘴上兩撇濃密鬍鬚,世界大戰的空戰英雄——朱塞佩·卡普羅尼。
    他們身後停著一架巨大的飛機。雙層機翼雙尾梁,三機身,雙螺旋槳,單平尾三垂尾佈局,塗裝著綠白紅三色國旗,正是意大利卡普羅尼大型運輸機。
    “北洋,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錢科用力捶著秦北洋的胸膛,卻像地宮牆壁一樣堅硬。
    兩年前,老天爺命令秦北洋死於癌症,但他活下來了;命令他死於北極冰海孤島的火山口,結果他又活下來了;不曉得下一道命令是什麼?
    兩個月前,秦北洋分別打聽到李隆盛、錢科、小郡王、卡普羅尼的地址,遣人下山拍發電報,約定1921年聖誕節,相聚於上海浦東陸家嘴。
    四人接到電報,不約而同想起彼此。在德國學習飛行器設計的錢科,操控飛艇與四翼天使鎮墓獸,飛越北海到劍橋。卡普羅尼駕駛自家的大型運輸機,從米蘭飛抵倫敦。這四人連同四翼天使鎮墓獸,決定從空中航行到中國,免去輪船風浪顛簸之苦。
    運輸機從倫敦起飛,橫穿歐洲大陸,在布達佩斯第一次加油,在君士坦丁堡第二次加油,在德黑蘭第三次加油,在喀布爾第四次加油。去年陪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走過這條路的李隆盛導航,飛越帕米爾高原進入中國,在新疆省首府迪化第五次加油。他們在空中拍攝了絲綢之路的多張珍貴照片:樓蘭古城、羅布泊大漠、敦煌莫高窟,直達黃河畔的蘭州第六次加油,乘風萬里越過黃河流域和長江三角洲,今日剛剛降落在黃浦江邊。
    “四翼天使在哪裡?”
    錢科努了努嘴:“還在飛機上呢!”
    不錯,小鎮墓獸九色已經有了感應。
    短暫寒暄之後,秦北洋問他們冷不冷?穿著大衣、皮夾克、貂皮帽、飛行服的三位說,在幾萬英尺高空飛過之人,哪怕這點風雪呢?
    幕天席地之間,老金擺出幾卷草蓆與絲絨地毯,鋪在泥濘的雪地中,頗有秦漢魏晉時期的古風。中山在周圍點起篝火,頓時驅散寒意。
    秦北洋按照古人風俗,跪坐在自己腳後跟上。老金與中山都受過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訓練,毫不費力。錢科和卡普羅尼就吃力了,他倆都習慣於坐椅子,剛學“正坐”還覺新鮮,沒幾分鐘足弓就快斷了,先是交換壓在左右腳後跟上,最後變成女生的鴨子坐。小郡王是蒙古人,習慣盤腿而坐。小鎮墓獸九色最不怕冷,蹲伏在秦北洋背後。
    老金溫了兩壺白酒與黃酒,五斤牛腱子肉,分給大家共享。卡普羅尼是個美酒與美色的狂徒,嚼著牛肉說,他最愛開飛機同時喝白蘭地,空戰打下來敵機更多。
    若是有個洋人路過,看到這些人跪坐在地上的喝酒吃肉的復古姿態,必是以為碰到了一群聖誕狂歡costume py的變態(須知cospy這個詞並非日本人的發明)。
    “北洋,你約我們三個萬里迢迢回國相會,不是僅僅來喝酒吃肉吹牛敘舊的吧?”
    李隆盛言歸正傳,秦北洋笑道:“就算是喝酒吃肉吹牛敘舊……又如何?《世說新語》載王子猷雪夜訪友,到了門前卻不入而返,自謂:乘興而行,興盡而返!”
    “好一個乘興而行,興盡而返!”李隆盛喝下一杯白酒,“有一位好萊塢電影明星,某日興之所至,購買船票橫渡大西洋,到倫敦特拉法加爾廣場喂鴿子,當日啟程返回紐約。我等就是在天上飛了一萬公里,來到浦東陸家嘴的聖誕雪夜,與北洋兄弟喝酒吃肉吹牛敘舊!”
    天色已暗,白茫茫一片。更有《水滸傳》風雪山神廟林沖夜奔之意。
    這一頓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出乎意料,秦北洋卻什麼都沒說,便帶著人馬先行告辭。老金留下地毯與草蓆,中山挑起行李,加上九色坐上小舢板。
    錢科依舊呆坐在席上,茫然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困惑不解:“他將我們從歐洲召來黃浦江邊,就是為了興之所至喝酒吃肉?”
    “不,他的心中有大計劃。”
    李隆盛嘴角微微一笑,轉頭看著卡普羅尼的飛機,機艙裡沉睡著一尊鎮墓獸。
    夜已深,雪已止,雲破,月出……
    夜渡浦江,又是一番風光。秦北洋到了浦西老城廂,回到喬家路的九間樓。
    老金去看了一眼馬廄,急匆匆跑來說:“幽神不見了!”
    “這匹汗血馬跟了我一年多,絕不會無緣無故跑了,必是被人偷了。”
    老金在西北多年,也常遭遇偷馬賊。秦北洋尋到街上,發現雪地裡凌亂的馬蹄印子,還有腳步印子。說明幽神性子暴烈,偷馬賊無法騎乘上馬,只能牽著韁繩,徒步將它帶走。人與馬的搏鬥,不可想像。對方必是玩馬的絕頂高手,否則早就被馬蹄踹斷脖子了。
    “跟著馬蹄追!”
    秦北洋、老金、中山,還有九色,再度踏雪而行,挑燈尋千里馬。幸好有這場聖誕夜的大雪,否則在這石子鋪的馬路上,根本不可能留下蹤跡。
    天寒地凍,積雪異常結實,馬蹄印子也很清晰——向西進入法租界,在法國墳山折向正北,穿過愛多亞路,就是公共租界,右邊是陷入黑暗沉寂的大世界,幽神的馬蹄印消失了。
    老金仔細觀望地面:“主人,偷馬賊很機靈,想到我們會跟蹤,將這片雪地掃過了。”
    秦北洋蹲下看著小鎮墓獸的琉璃色眼球:“九色啊九色,你能找到幽神嗎?”
    九色的靈石發熱,便向著正北方向竄了過去。
    一行人穿過有軌電車的軌道,到了跑馬廳路,迎面矗立一道高牆。九色用它的鋼筋鐵骨,向著牆壁撞了兩下,又奔到一扇禁閉的大門前。崗亭裡亮著燭光,還有印度門衛看守。
    微弱的燈光依稀照亮一行銘牌:shanghai race club。
    秦北洋才想起這是人盡皆知的“上海跑馬廳”,高牆裡是一片廣闊的賽馬跑道。此地戒備森嚴,即便有九色在,依然不可硬闖。
    他後退到馬路對面,低聲說:“我知道誰是偷馬賊了!”
    “主人,你最會斷案了!”
    老金奉承了一句,秦北洋搖頭說:“還記得在長江的輪船上遇到的英國人嗎?”
    “就是那個開價五千大洋要買幽神的傢伙?”
    “他早就對幽神垂涎欲滴了!對了,你注意到他的個頭了嗎?”
    中山總算插上了一句話:“嗯,比我們幾個人都矮。”
    “我聽說頂尖的賽馬騎手,基本都是小個子,身高體壯的會壓得賽馬跑不快。此人識馬,愛馬,甚至要偷馬——他認定只有像幽神這樣的汗血馬,才能幫他贏得比賽!”
    老金已經困得不行了:“如何才能把幽神就回來呢?”
    秦北洋又靠近跑馬廳的圍牆,馬燈照出牆上告示,下一場比賽時間:1月1日,1922年的元旦,賀歲杯特別賽。
    還剩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