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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二大爺?……」

小芸看罷紙條,以懷疑的目光從上至下審視著馬國祥。這使他老婆和女兒內心裡都很不自在地交換了一次尷尬的眼神兒。她們本十分不情願跟他來冒充市長的哪門子親戚。如果同樣意味著一種積德行善,她們倒寧肯奉陪他照看一位伶仃老人,或一個癱子,或孤兒寡母。

「二大爺?……」

馬國祥自己也不由得嘟噥了一句。他沒看過那紙條,預先並未料到市長已將他所扮演的角色規定了。一時有點兒找不到自己是「二大爺」那種感覺。

「難道你不是?」

見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是誰的懵懂的樣子,小芸似乎對他尤有懷疑的理由了。

「是,是!嘿嘿,我怎麼能不是呢?那不等於冒充了麼?……」馬國祥訕訕地笑起來,趕緊又說,「我是你大爺這是千真萬確沒錯的。不過,不是你二大爺,是你三大爺。你爸著急忙慌的情況下,少寫了一橫……」說到這兒,求援地看了看老婆和女兒。那意思是——你們怎麼不對她親熱點兒呢?你們怎麼不開口哇?你們應該幫我證實呀!

她們更是一時找不到感覺的,都低下了頭。

小芸研究那紙條。不錯,是市委的公文箋。不錯,也是爸爸的字跡。但,從來沒聽爸爸說過有「大爺」啊!若信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瘦小男人的話,那麼除了他,自己另外還有兩個大爺了?

「你們怎麼來的?」

「坐你爸爸的專車。」

「我爸爸為什麼不陪你們回來一次呢?」

「我不是告訴你了麼,他忙!」

「那,也應該讓秘書陪送你們啊?」

「張秘書呀?就是他陪送我們來的!」

「他人呢?」

「走啦。」

「走啦?奇怪……」

經這一番變相的審問,市長的女兒仍不能完全打消滿腹疑團。沒有任何鋪墊就冒出一位「三大爺」,她感到彷彿自己突然多長出了一個手指頭或腳趾頭似的。

「你說奇怪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好奇怪的?啊?我看你明明不信我是你三大爺,對不對?……」

「不,不,您多心了……」

小芸立刻替自己辯解。

三大爺,不就是爸爸的三哥麼?無論從親戚還是輩分上論,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瘦小男人的確都是斷不應遭到自己怠慢和冷遇的,而自己卻已然怠慢他冷遇他了!其實她並不願給「三大爺」留下不良的第一印象。

「小芸,我告訴你!我,你三大爺,不是來投靠你們家的!是你爸爸求我替他照顧你……」

他想說「照顧你媽的」,後邊半句話還沒說出口,呆住了。

女主人聞聲從另一個房間踱出來。他一看見她,就猜到了她是市長夫人無疑。

「小芸,怎麼回事啊?」

她語調極其持重地問女兒。她下穿一條黑色裙褲,上穿一件白色府綢短袖衫,顯得端莊素雅,儀態大方。

「媽,這是我三大爺。這……」

小芸瞧著馬國祥老婆,一時把不准她究竟是不是自己「三大娘」,遲疑著不知該怎樣向母親介紹。

「這是你三大娘!這是你姐淑娟!……」

馬國祥趕緊替自己的老婆和女兒做介紹。他暗自好生奇怪——市長夫人這樣,也不像瘋得很厲害的樣啊!倘若揍這樣一位細皮嫩肉的女人,他暗想,自己是不大下得去手的。

小芸此時的懷疑已被惱火起來了的馬國祥消滅得差不多了。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小名叫「小芸」,大概他真是自己的「三大爺」吧?

「三大爺?……」

分明地,市長夫人對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瘦小男人也持懷疑態度。馬國祥看出了這一點。小芸也看出了這一點。她將爸爸寫給自己的紙條遞給母親。

市長夫人看著,沉吟著,不明白紙條為什麼不是寫給自己的,而是寫給女兒的。尤其不明白的是「照顧你媽媽」這句話。女兒問:「是我爸爸的字體吧?」母親肯定地回答:「是的。當然是!」馬國祥認真聽著她說的每句話,以植物病理學家觀察一棵樹或一盆花那種眼光,從旁觀察她臉上的細微表情變化,越發地覺得她精神正常。簡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甚至開始暗想——瘋了的究竟是這個女人呢,還是市長本人呢?

「小芸,你真不懂事!怎麼能讓你三大爺他們還站在走廊裡呢?她三大爺,三大媽,快請進屋吧!……」

雖然,市長夫人也從未聽市長提到這麼一位三兄,但看了丈夫的字條,做得還是要比女兒禮貌得多,推開客廳門,挽著馬國祥和他女人便往裡進。他兩口子要換鞋,她哪裡容他們換呢!小芸跟著母親的感覺走,也便親親熱熱地挽著小娟進入客廳。小娟也要換鞋,小芸也不容她換。

馬國祥一家三口,見市長家的客廳,哪兒都乾淨得一塵不染,一時不肯在沙發上落座。

市長夫人嗔怪道:「你們這樣,反倒叫我不好意思了!××的家,就是你們的家嘛!他三大爺,你先坐。你不坐,我也不坐,難道咱們都站著不成?」

馬國祥一想,既來之,則安之,坐就坐。於是對老婆和女兒說:「坐,坐吧!也別怕弄髒沙發啦!反正我兄弟家有洗衣機,洗也省事。」說著,帶頭坐了。

他女人和女兒,見他大大方方坐了,才徐徐地坐了。但因衣服的確不乾淨,都只坐沙發邊角。

「她三大爺,你們是喝茶,還是喝飲料呢?」

市長夫人坐在馬國祥對面的沙發上,恭恭敬敬地向馬國祥敬煙。

馬國祥吸了兩口煙,望著老婆和女兒說:「我喝茶。我喝慣了茶,從來不喝什麼飲料,你們呢?」

她們都在暗暗瞧著市長夫人犯尋思。路上,他曾悄悄告訴她們,市長的妻子瘋了。是市長求他和她們住到市長家的。現在,面對著雖芳齡已逝但風姿綽約的市長夫人,怎麼瞧也不像是瘋子呀!聽馬國祥問她們,都回答也喝茶。她們以為他騙了她們,又不知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總之覺得他誹謗人家市長夫人是瘋子,又冒充人家市長的「三大爺」,挺缺德。她們都不拿好眼神兒瞪他。

馬國祥明白她們那種眼神兒,感到整個這件事,非常的不對頭。可究竟在哪個關節陰錯陽差,他也搞不明白。他想,無論怎樣,我馬國祥受人之托,就得對人負責到底,瘋子有各種各樣的,我的「弟妹」,不管你此刻表現得多麼正常,我馬國祥還是不能不將你當一個瘋子看待……

小芸已默默替他一家三口每人泡了一杯不濃不淡的茶。馬國祥呷了一口茶,搭訕著問市長夫人:「弟妹,你最近身體,還可以吧?」

她笑笑,說:「我的身體嘛,一向很好。沒病沒災的。只不過有時在家閒悶得慌罷了!」

馬國祥就著這個話題對她進行開導:「千好萬好,不如身體好。身體好是人第一大福分。身體好不好關鍵又在於精神好不好,精神好不好關鍵又在於心情好不好。所以呢,會不會保持好心情,是人會不會活著的訣竅。」

市長夫人頻頻點頭,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她覺得這位「三大爺」雖然其貌不揚,但說起話來卻挺有邏輯的。今後若有他陪著經常聊聊天,也許自己不至於感到悶得慌了。她開始從內心裡歡迎他了。

馬國祥見她還願聽自己的話,大受鼓舞,又誨人不倦地說:「精神這個東西,好比人胸中一團氣。胸懷開闊的人,精神永遠清爽,就不大出毛病……」

市長夫人雙手一拍,贊同地說:「三兄,你的話對著呢!你和三嫂,和小娟,就長在我們這兒住下吧!……」

分明地,她是很需要與人交談的。交談什麼,都是她所高興的。

小芸走到她跟前,對她悄悄耳語了幾句。她站起來說:「三兄,正巧浴室裡放好了水,我看你們都先洗個澡吧!我呢,去做飯。我可是做得一手好菜,今天也向你們賣弄賣弄!……」

說罷,起身出去了。

馬國祥愉快地感到,她對自己的稱呼,由「她三大爺」而「三兄」,證明自己已經初步取得了她的由衷的尊重。他對於今後替市長負起「照顧」她的責任,相當地具有信心了。他得意洋洋地看了看老婆和女兒。

他老婆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那張嘴,若閒不住,聊點兒別的行不行?」

女兒也說:「就是的!」

「你們懂什麼?我這叫欲擒先縱之法。兵書上的謀略,自古至今,在醫學上也是通用的。」

小芸聽他的話蹊蹺,聯想到爸爸在紙條上寫的「照顧你媽媽」,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忍不住發問:「三大爺,您說『欲擒先縱』是什麼意思啊?」

馬國祥笑道:「不過是種比方。取個醫學上循標探本的意思。從剛才看,我覺得你媽媽的精神,還算正常。但精神病,是說犯就犯的病,不能因為她一時似乎正常,就錯誤地認為她已經徹底好了,不是一個瘋子了!」

「精神病?……三大爺,您是說,我媽媽她……是瘋子?……」

小芸越聽他的話,越覺得如墜雲裡霧中。她並沒有遵照爸爸的「指示」,給媽媽再喝下那杯溶解了安眠藥的牛奶。因為媽媽一覺醒來,自己熱了一碗粥喝了。接著就安安靜靜地獨自看費雯麗的《我的故事》。要她承認她的媽媽是「精神病」,比要她自己承認自己是「精神病」還不可思議。不錯,媽媽有時是顯得性情乖張,但那也不等於就是精神病哇!說是「更年期綜合征」,可能還多少著點邊際。精神病?活見鬼!

今天的市長夫人,的的確確是精神正常的。徹底正常。完全正常。對於昨天夜裡的事情,她一丁點兒也不記得。如果有人對她講,她昨天夜裡是什麼樣的,她一定會認為對方精神錯亂。

而小芸,卻已經開始懷疑,這位「三大爺」,是否精神有毛病。

進而聯想到爸爸早上在家裡的言行,又覺得不無根據懷疑爸爸的精神出了毛病。總之爸爸和「三大爺」之間,肯定有一個精神不正常。抑或他們兩個,都有點兒精神不正常!這一懷疑,使她的好心情,立刻變得不那麼好了。

「小芸啊,」馬國祥同情地望著她說,「你媽媽肯定是患了精神病。這是毫無疑問的。你看不出來,不等於就不是事實。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一切有你三大爺我呢!她文瘋的時候,三大爺我文對。她武瘋的時候,三大爺我武對。對付精神病人,比起你這個女孩兒家,三大爺還是自有一套辦法的……」

他說得胸有成竹。

然而小芸聽得挺害怕。這位滿口瘋話的三大爺,竟認定了媽媽是精神病,還彷彿對此秉承著「照顧」的責無旁貸的義不容辭的委託,並且已然被媽媽所歡迎從今天起便住下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馬國祥的老婆和女兒,也開始懷疑他精神有毛病。被公安局關了一夜,還挨了打,還經歷了種種的恐懼和凶險,精神難免不受刺激啊!若非精神出了毛病,能一口咬定人家又熱情又和藹的一位市長夫人有精神病麼?還冒充人家「三大爺」!這不是一時半刻就會敗露的事麼?她們替他感到羞臊,感到無地自容。

畢竟是市長的女兒,小芸心裡頗能裝得下疑竇。對於馬國祥的話,也就是對於一位可能精神有毛病的「大爺」的話,她明智地取一種寬宏的態度,並未認為是對她的媽媽的公然侮辱,一笑置之,扭轉話題說:「三大爺,您先洗澡,吃完飯,下午美美地睡上一覺!外邊再亂,這個院子裡,也是安靜的。保證您能睡得踏實……」

馬國祥老婆往起一站,打斷她的話說:「小芸啊,我們不洗澡了。其實我和你三大爺,只是想來認認門兒。我們旅館裡包了房間,不回去住,也是要算錢的。我們還有事兒,得回去了……」

馬國祥也打斷了她的話:「撒謊!你什麼時候學會撒謊了呢?我們在哪個旅館裡包了房間?唵?都身無分文了,還胡扯什麼包房間不包房間的?還去睡橋洞哇?要走你們走,我反正是不走的!除了大飯店,哪兒也不會比這兒條件好!再說在這兒我是三大爺!小芸,帶你三大爺到浴室去!……」

小芸將「三大爺」引入浴室後,想了想,蹬蹬蹬下樓離開家,匆匆走到傳達室,決定給爸爸掛次電話。她怕在家中掛電話,讓「三大爺」、三大媽和小娟姐姐聽到,造成什麼難以釋清的誤解。

「爸爸,三大爺他們已經到了。」

「他到了就好了!」聽筒裡傳來父親的一聲歎息,「家中一切事情,都要聽他的。他是受我的托付,才肯住到咱們家去的!」

「爸爸,他真是我三大爺麼?我怎麼從來沒聽你提到過?他怎麼和你一點兒都不像啊?你紙上寫他是二大爺,他自己卻說他是三大爺……」

「別管他像不像我。更別管他究竟是你幾大爺,反正你得當他是你大爺!……」

「爸爸我覺得……我覺得他精神有些毛病似的。他一口咬定說我媽媽有精神病……」

「聽著,他的精神是沒有毛病的。絕對地沒毛病。他說得對,你媽媽的精神錯亂了!不是一般的錯亂。是極其嚴重的錯亂。今天早上我不想告訴你就是了。你別搞錯了,別把精神沒毛病的,當成精神有毛病的。別把真正精神錯亂的,當成精神正常的!我這裡有事,先說到這兒吧!」

電話掛斷了。

當女兒的,握著聽筒,一時怔愣。

她斷定瘋了的,毫無疑問是自己的父親。回味父親的話,認為是不折不扣的瘋話。而自己的父親,不是一般的父親。是一市之長啊。是正在海上漂浮的這一座城市的一市之長啊!

她的心情格外沉重起來。回到家裡,見媽媽正在廚房有條不紊地做菜做飯。經過了一番思想鬥爭,她覺得應該首先告訴母親,而不應隱瞞。因為問題所關係到的一切方面,實在是太嚴重了。

「媽……」

「什麼事兒?不陪你三大爺說話,剛才出去幹什麼了?」

「給我爸打個電話……」

「打也白打,他不會回來陪著吃飯的。」

「媽,我覺得……不對頭。我想……有一種感覺……當然是我自己的感覺,必須告訴你……」

「別這麼吞吞吐吐的,那就快說!」

「我覺得,我爸爸……他的精神……也許出了毛病……」

「哦?……」

精神昨夜極其錯亂,而服了六片安眠藥,睡了一長覺之後,完全徹底地奇異般地恢復了正常的母親,不由得停止了切菜。

「爸爸在電話裡對我說……說你精神錯亂了。還說不是一般的錯亂。是極其嚴重的錯亂。他離開家之前,我就覺得他的言行,有些……有些異常……他熱了一杯牛奶,囑咐我,你一睜開眼睛,就立刻給你喝下去……」

當母親的又「哦」了一聲,神色漸漸有變,低聲問:「那杯牛奶在哪兒?」

「還在冰箱裡。」

「你去取來!」

於是當女兒的,便去將那杯牛奶取了來。

當母親的端著那杯牛奶,凝視了半晌,緩緩將杯湊到嘴邊……

「媽!媽你別喝!……」

「叫什麼?難道你爸爸會往裡邊放了毒藥,想毒死我不成?……」

「可是萬一……」

當女兒的奪下那杯牛奶,倒入水池,並將杯扔進垃圾箱。

「媽,我怕。我心裡怕極了!我真怕我爸爸他……」

當女兒的抱住當母親的,嗚嗚哭了。

當母親的說:「別哭。讓你三大爺他們聽見了,該犯猜疑了。你炒這盤菜,我再去給你爸爸打次電話!」

……

「喂,是我。文茗!……」

市長從電話中聽出妻子的聲音,這一驚非同小可。他不知該對她說什麼。唯恐一句話說得不妥,使她在家裡「大鬧天宮」。

「你在幹什麼呢?」

「我剛剛開完一個短會,佈置了幾項工作。正準備出去視察,有事麼?」

「沒什麼事。啊,城市秩序不是已經開始安定下來了麼?那你就不要感到什麼壓力了。家裡也沒什麼特別值得你操心的,是不是?你努力盡好你的職責就是了,但一定要注意休息。神經要鬆弛……」

「對,對。你說得對。我會注意休息的……」

市長大犯其糊塗了。不知該把妻子的話,當成瘋話聽,還是當成正常的話聽。

他問:「文茗,你在幹什麼哪?」

她回答:「我在給三兄們做飯啊!」

市長簡直又弄不明白,昨夜是妻子精神錯亂了,還是自己精神錯亂了。如果昨夜精神錯亂的是妻子,那麼她現在說起話來怎麼會如此明白,還在做飯呢?

他說:「他們是親戚,不是客人。你也別太張羅了,隨便做頓合口的飯就是了。」

她說:「我想做得豐盛,也沒那麼多東西可做呀!啊,知道我為什麼給你打電話麼?剛才芸兒告訴我,她感覺……你的精神……全市人屬你的責任最重,經她一講,我也有些怪不安的。你真對她說我的精神錯亂了麼……」

「沒有沒有!怎麼會呢?」市長矢口否認,「我肯定沒對她那麼說過……」

「可芸兒由於擔心都哭了!難道她的精神……這孩子長這麼大還沒經歷過什麼……」

市長一聽,心裡可就有些急,怕真應了自己的話,把精神沒毛病的,當成精神有毛病的。把真正精神錯亂的,當成精神正常的,便改口道:「芸兒的精神也沒什麼問題。這一點你千萬要一百個放心。我是說過精神錯亂的話,不過不是對她說的你,而是……而是對她說的她三大爺。當然他也不過就是,精神稍稍有那麼一點毛病而已。所以呢,我讓他住到咱們家,是希望他能得到你和芸兒的照顧……」

市長一邊搪塞著妻子,一邊暗暗譴責自己對馬國祥的「出賣」。可事情又明擺著,說誰也沒瘋,似乎已說不通,說不服人了。而妻子呢,又是第一個不能指出她精神出了毛病的。連指出她僅僅昨夜精神出了毛病也是愚蠢的。更不能使妻子認為女兒精神出了毛病。還不能使妻子認為他自己精神出了毛病。似乎只有馬國祥可以「出賣」。「出賣」了最有利於「後院」的安定。而「後院」若不安定,必定會影響自己努力盡好市長的職責啊!……

放下電話,他在心裡說,馬哥們兒,馬哥們兒,我把你「出賣」給我妻子我女兒了,你可千萬別怪我。早知結果是這樣的,還不如不讓你住到我家裡了!唉,唉,某些時候,某種情況之下,某一事情的變化,真是預先太難估計,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啊……

市長夫人回到廚房,安慰女兒,她的爸爸精神並沒出毛病。不過是她將他的話聽錯了——精神有點兒毛病的,是她的「三大爺」。她們又互相交流了一陣看法,最後統一認識——就這麼回事兒!

客廳裡,另外母女二人也互相交流了一陣看法,也統一了認識——市長夫人的精神,絕對地是沒毛病的。精神方面出了毛病的,是她們的「主心骨」。

於是她們去到廚房,對市長夫人母女歉意地表示——她們原先並沒發現他的精神方面有任何出了毛病的跡象,是來這兒之後,從他的古怪的言談中才感覺到的。既然如此,不便在這兒住下了。她們要等他一洗完澡,就馬上帶他走。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就是生拉硬扯,也要把他拖走。她們豈可在目前這種特殊的情況下給市長家添麻煩呢?並且,她們坦誠相告——他根本不是市長的三兄,不是小芸的「三大爺」。他不過是什麼什麼人。他仗著自己和市長的一點兒交情,似乎心安理得地打算在這兒住下去的行徑,使她們無地自容,感到萬分羞慚等等。

於是兩對兒母女,四個大小女人的認識,都統一到了一起。但市長的夫人和市長的女兒,卻堅決地反對馬國祥的女人和女兒帶他離去的做法。她們說即使他不是「三兄」,不是「三大爺」,不是任何意義上的親戚,畢竟是她們的丈夫和父親的朋友。兩個男人之間的交情,看來也絕不僅僅只有「一點兒」。肯定的非同尋常。雖然她們都不太詳知。否則,一位市長在目前這種特殊情況之下,不會喪失起碼的明智,同意一個精神出了毛病的男人住到自己家裡的。既然兩個男人之間的交情肯定的非同尋常,那麼她們作為妻子和女兒,便有義務有責任替丈夫照顧一位精神出了毛病的朋友……

女人們一旦對某件事開始進行推理,她們對某件事的認真態度,便注定了要大大超過男人們。馬國祥的女人和女兒,被市長夫人和女兒的誠意所感動,只好既來之則安之了……

待馬國祥從浴室出來,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以及他臉上的哪怕最細微的一次表情變化,便受到了四個女人的敏感目光的監視了。而一個精神完全正常的人,其言行一旦不僅被監視而且被分析,被研究,結果就會被認為很不對勁兒。很古怪。很不正常。比如他要到廚房裡幫一把手,四個女人便懷疑他的不正常的精神,肯定活動著某種另外的企圖。四個女人做五個人的一頓飯,難道還需要唯一的男人幫一把手麼?這難道還不違反一個精神正常的男人的思維規律麼?但是她們又不能乾脆拒絕他。她們認為不能。她們一致地以一種類乎哄小孩般的,同時又相當之謹慎的態度對待他。這是她們經過討論之後一致認為的對待他的最明智也是最佳的態度。市長夫人給了他幾頭蒜,讓他全剝完。而他自己的女兒,謹防萬一地將菜刀藏了起來。他耐著性子剝完那幾頭蒜,不知從哪兒翻出市長的一套衣服,將客廳的門插上,換下了自己那身髒衣服,並開動洗衣機洗起來……

「你看,這不是瘋了麼?」他女人在市長夫人面前抹眼淚,「哪有在別人家裡,也不打聲招呼,就翻出衣服穿的呢?」

「嗨,一套衣服,隨他穿去唄!」市長夫人婉言安慰道,「對待精神不正常的人,只要他不胡鬧,最好的辦法,就是隨他想幹什麼幹什麼。目前這種情況下,也不好就把他往精神病院送啊!再說,我看他的精神,不過有那麼一點點兒不正常。興許我們好好照顧他幾天,他就恢復正常了呢!」

他女人抽泣著說:「如果能那樣,謝天謝地啊!你們一家,也就是我和小娟的大恩人了!」

市長夫人聽了這話,很有些擔待不起的樣子,嗔道:「大姐,你可千萬再別這麼說!也別這麼想!什麼恩不恩的啊?目前這種情況下,人不幫人,什麼時候幫啊?對不對?」

兩個女孩兒家,聽了她們的母親們的話,頓覺心心相印,比她們的母親們,尤顯得親近起來。

馬國祥洗好了衣服,晾在陽台上,又來到廚房,對市長夫人說:「弟妹,見你忙著,我就自己找了一套衣服換上了,你看我穿著還合身麼?」

市長夫人佯裝很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番,連連說:「合身合身!芸兒她爸穿著小,你穿著正好!」

他又說:「弟妹,我看你這會兒心情不錯哇,是不是因為我們來了,高興啊!」

市長夫人說:「那是那是!你們來了,我特別高興!」

他接著說:「我也高興。我不見外。你們千萬不用客氣。我是把你們家當成我自己的家一樣來住的!」

市長夫人笑道:「三兄,你能這樣最好。本來就是至親麼。你不把這兒當家,把什麼地方當家啊!」

市長夫人認為自己是在跟一個精神出了毛病的人說話。馬國祥也是。都懷著同樣善良之目的,企圖從交談中分析對方精神上的毛病究竟出在哪兒,恢復正常的可能究竟有多大。而在另外三個大小女人聽來看來,馬國祥說的每一句話,包括他說話時的樣子,都是精神不正常的表現。似乎他如果精神正常,肯定不該說那些話,而說別的什麼話,肯定說話時不該是那麼一種樣子,而應是別的什麼樣子。至於他究竟應該說些什麼話,說話時究竟應是什麼樣子,她們自己也不大清楚。因為她們內心裡原本沒有什麼精神正常的表現的標準。馬國祥注定了是處處表現得精神不正常的一個人。

他背著市長夫人的視線,向市長的女兒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別擔心,你媽媽的精神狀態,這會兒很正常,很好嘛!

小芸則背著他的視線,向他自己的女兒淑娟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瞧見你爸爸剛才向我眨眼睛了麼?多古怪的一種表情啊!這會兒他精神正錯亂著呢!

於是他女兒再向自己的媽眨眼睛。於是她再向市長夫人眨眼睛。於是市長夫人再一一向她們眨眼睛。由他自己的一次眨眼睛,導致四個大小女人相互眨了一通眼睛。於是她們又統一了一次認識——別理他,任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願意奉陪他幾句便奉陪他幾句,不願奉陪就當他那是自言自語……

吃飯的時候,馬國祥的精神,似乎「表現」得更不正常了。因為吃飯是一連串微小動作組成的「行為」,而這一種「行為」,一旦被女人們的目光所研究所分析,結果只有一個——怎麼著彷彿都是不正常的。這種情形如同人對一個正確無誤的字的寫法產生了懷疑,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兒,彆扭,多了筆畫或少了筆畫。

馬國祥那一頓飯沒吃好。

四個大小女人那一頓飯也沒吃好。

但馬國祥說他吃好了。吃得很飽。很舒服。

而她們明明都看出他根本沒吃好。

沒人礙著他吃啊!明明根本沒吃好,卻說好了,吃得很飽,很舒服。豈不是裝模作樣麼?而且是精神不正常的人的裝模作樣……

到了晚上,馬國祥終於意識到,自己所想要扮演的角色,不知不覺間,與市長夫人應該是的角色弄混了。不,豈止是弄混了,而是弄反了!誰弄的呢?他反省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似乎不能說是自己弄的。但也不能說是市長夫人故意弄的呀!怎麼竟會弄成這樣的呢?他左思右想,想不明白。於他這一方面,經過他細緻的冷靜的察言觀色,已確信市長夫人是一個精神正常的女人了。可是於她那一方面,於她們那一方面,包括自己的女人和女兒,依他看來,想要向她們證明自己的精神其實也是正常的,並獲得她們的承認,似乎倒是一件難事了!難,也不能因為難就認了啊!

於是他將她們召集到客廳,鄭重地,嚴肅地,一言一語都經過推敲地,向他們聲明自己的精神是正常的。解釋他來到這裡的緣由。結果是越解釋似乎越解釋不清。越解釋似乎破綻越多。到最後連自己也陷入了重重破綻自相矛盾終於不能自圓其說的境地,感到十分的索然。

她們的表情,一個個也都很鄭重,很嚴肅。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們都誠誠懇懇地向他表示,她們誰也不曾懷疑他的精神不正常。怎麼會呢?根據什麼?她們反問他。毫無根據嘛!她們自問自答。無稽之談啊!他看出來了,結果她們似乎更有理由更有根據認為他的精神不正常了!

等她們都睡下了,各個房間的燈都熄了,他從床上爬起來,悄沒聲兒地溜出了為他安排的小房間,給市長掛電話:

「老馬?……」

「是我,市長。」

「情況怎麼樣?」

「糟透了!」

「那……你真揍她了?」

「我沒揍她。我說市長,她精神很正常哇!這麼一來,倒是我,被她們——您的夫人您的女兒,加上我老婆我女兒,一致地認為精神不正常了!」

「這不可能啊!文茗她昨天夜裡明明……」

「怎麼不可能?現在情況就是這樣麼!……」

「老馬,你別急。我想你這個人,是什麼特殊情況都善於應付的,對不對?你呀,你千萬別被她的表面現象所蒙蔽!我可能明天下午才有時間回家一次。一切等我們見了面再詳細解釋好不好?……」

市長那邊顯然諸事纏身,沒工夫答對他,一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馬國祥半捂著話筒,不習慣地壓低聲音,卻白白做了一次「小匯報」,對自己下一步應該採取什麼「行動」,不得要領。他未免有些心煩意亂。回到房間,重新躺在床上,吸著煙,將這件令他糊里糊塗的事細細一尋思,也疑霧重重起來。

他忽然聽哪一個房間的門輕輕響了一下,將自己房間的門拉開道縫,見市長夫人穿著睡衣,也到走廊裡打電話。小芸和小娟睡一個房間,市長夫人和「三大媽」睡一個房間,為的是可以單獨勸慰「三大媽」。「三大媽」睡熟了,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給丈夫掛一次電話。

「是我。心裡有事,睡不著。我跟你說,三兄的精神狀態,晚飯後,顯得更不正常了。對,精神病人一般都是否認自己有精神病的。我家族中有四位精神病醫生三位精神病人,這我當然知道。他現在已經睡了。他聽不見的。如果他就這麼個樣兒,別往大了犯,憑我的經驗,我想我還是能穩住他的。不過你可很不對啊!他哪兒是咱們小芸的『三大爺』呀!他老伴兒已經跟我兜底兒交代啦!他不就是名字上過報那個什麼『酒聖』馬國祥麼?他一來我就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他似的。救了你一命?我當然不會慢待他啦!你的動機我理解。完完全全地理解。而且也贊成。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在他精神錯亂的時候,讓他住到咱們家,以恩報恩,這是對的。但如果你沒法兒當面告訴我個明白,也該隨後在電話裡主動對我講啊!要是我不在電話裡首先問你呢?沒事兒,他肯定睡著了。肯定聽不見。小芸在給他喝的橘子水裡放了安眠藥……」

電話的另一端,市長聽罷,暗暗叫苦不迭。更加搞不清楚,在自己的妻子和馬國祥之間,究竟誰的精神不正常了。從兩次電話聽來,妻子的精神似乎是很正常的。或者說是不可思議地變得很正常了。那麼難道馬國祥……為什麼連他的老伴和女兒,也跟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一樣,認為他精神不正常呢?……

馬國祥隔門側耳聆聽到市長夫人的話,對市長在電話另一端說了些什麼,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壞了!他想。我自己的精神很正常,這是肯定的。市長夫人的精神很正常,也是沒疑問的。那麼結論只有一個——市長本人的精神出了毛病!除了能得出這麼個結論,還能得出其他的什麼結論呢?自己的妻子明明精神很正常卻說自己的妻子瘋了。還說「不是一般的錯亂」,是「極其錯亂」,於是請求我住到他家來,替他照顧他妻子。我來了,他呢,卻又在電話裡跟他的妻子說我馬國祥精神不正常。讓我住到他家裡來,是為了報我對他的救命之恩!我可沒敢自己冒充「三大爺」呀!是他自己紙條上這麼寫的呀!是他預先規定了我一來就得扮演這麼一個角色呀!而且不交代於我!馬國祥又反省自己的言行,認為自己錯了的只有一點——紙條上寫的是「二大爺」,而他為了扭轉自己當時的尷尬,自謂「三大爺」。「二大爺」或「三大爺」,僅僅一橫之差,也不至於就差之絲毫,失之千里,自己落得個「精神不正常」的下場啊!我馬國祥的精神正常不正常沒什麼大關係,不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但市長的精神可是不能出毛病的啊!半點兒毛病也不能出啊!市長的精神若出了什麼毛病,而卻沒有人敏感地發覺這一點,非常及時地指出這一點,那怎麼得了哇!

馬國祥想於此處,心中一種責任感油然而生——又下了床。不料一陣頭暈,險些撲倒。他明白,定是安眠藥起了作用。然而心中那一種油然而生的責任感是非常之強烈非常之巨大的。促使他扶著牆又溜出了房間。一將電話機捧在懷裡,他就貼牆坐下了。

「喂,哪裡?」

聽出是市長的聲音,他故意細著嗓子說:「我找張秘書。」

「你是誰?」

「我呀?他愛人唄!」

「你等會兒……」

聽出是張秘書的聲音,他恢復了語調趕緊說:「張秘書,你只管聽著,什麼也別問。我是馬國祥。我在市長家給你打電話。我要告訴你,我懷疑市長的精神可能出了毛病!市長對我講,他愛人昨夜精神錯亂了,求我住到他家,幫他照顧。可他愛人精神沒錯亂。正常得很。他呢,又打電話對他愛人講,是我精神出了毛病,所以安排我住到他家,為的是能夠使我得到些照顧。結果現在我倒被當成了一個精神病。你認為市長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

「那,依你看,我應該如何呢?」

張秘書用同樣低的聲音問。

「告訴你這個……這個……情況……是我的……我的……責任……至於……至於……」

「喂喂,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沒怎……麼……你……你……」

「喂喂!我聽不清!聽不明白!」

他想說至於你如何辦,那就是你的責任了!無奈安眠藥藥性發作,終於撐持不住,竟一手拿著話筒,睡過去了。

「喂喂!」

張秘書聽到的是一串呼嚕。

「你家出了什麼事?」

市長關心地望著他問。

「沒出什麼事。我這麼晚了沒回去,也沒往家裡掛個電話,我愛人她有些不安……」

張秘書搪塞幾句,極輕極輕地放下了聽筒。彷彿放下的是一個燈泡。又彷彿唯恐弄出響驚醒一個嚴重失眠者的睡眠。

「真沒什麼事麼?」

市長又問。

「真沒什麼事!」張秘書肯定地回答。

「哦。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市長與其說是在表示關心,莫如說是在自言自語。邊說邊拿起了杯子。

張秘書趕緊走過去拿起了暖瓶,要給他倒杯水。

市長卻似乎有些奇怪地問:「你拿暖瓶幹什麼?」

「給你倒水呀!」張秘書瞠目瞧著他。

「我不喝水。我不喝水。你放下暖瓶……」

不喝水?不喝水拿水杯乾什麼?

張秘書便覺得市長的舉動有些古怪起來。他放下了暖瓶,市長卻仍拿著水杯。而且,喝了一口。杯中只剩了茶底兒,市長從口中吐出了幾片茶葉。並未吐在地上,卻吐在手掌上,研究地看著。

說不喝水,明明喝了。泡過的茶葉,有什麼值得研究的呢?市長的舉動,使張秘書越發地覺得古怪。他認為馬國祥反映的情況,是應該重視的情況了。

「小張……」

「嗯?」

「你感到我的精神……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麼?」

「這……沒有。」

「真的?」

「真的!」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市長笑了。

在張秘書看來,市長笑得也十分古怪。

「市長,我……我餓了……想到街上去吃點什麼……」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你去吧!……」

張秘書藉故離開市長辦公室,像馬國祥一樣,憑著一份兒責任感,向每一位他認為應該通報情況的人進行機密通報。

於是一個小時之後,一切重要方面的重要人物,都知道市長的精神出了毛病。

接著是他們的夫人。他們的子女。他們的夫人和他們的子女,又將這一「機密」洩露給各自的好友。好友們洩露給好友的好友們……

市長精神出了毛病!……

市長思維混亂了!……

市長語無倫次了!……

市長……

市長……

保密!……

保密!……

萬勿洩露!……

萬勿洩露!!……

僅僅又過了一個小時,這座海上浮城的上層人物們的家庭,和以這些家庭為核心的大大小小的圈裡的男人女人,心理都波動起來。

而市長,那兩個小時內,親自起草了第二號《告市民書》,預備明天下午在電視裡對市民進行第二次演講……

對於人,懷疑是最接近天性的。人有時用一輩子想去相信什麼,而到頭來還是不肯相信。但往往在幾分鐘甚至幾秒鐘內就形成了某種懷疑,並且以這一種心理行為像推倒多米諾骨牌一樣影響別人。

懷疑是一種心理噴嚏。一旦開始便難以中止。其過程對人具有某種快感。尤其當事關重大,當懷疑和責任感什麼的混雜在一起,懷疑往往極迅速地嬗變為結論,一切推理都會朝著同一個方向滑行。

與此同時,另一種懷疑也在另一些人們內心裡滋生。「一八」俱樂部會議室正在召開緊急會議。這是本市經商個體戶們的俱樂部。它的會員恰好是一百零八位個體的商業弄潮兒,它所以得名「一八」。會議室彷彿「聚義廳」。一百零八位首先富起來的個體戶主如同水泊梁山的一百單八將。他們吞雲吐霧群情激昂。不,豈止是群情激昂,簡直已經到了群情激憤的程度,他們倒不懷疑市長的精神出了毛病。他們對市長的精神不感興趣。他們懷疑市長早已打定主意,要將中國的這一座大好城市拱手奉獻給日本人,以此作為交換條件,想當上一位日本的議員什麼的。他們對於這一座城市其實並無特殊情感。並且也絕非一百零八位可歌可泣的愛國者。他們憂患的只有一條——那麼他們的十幾萬,幾十萬,百來萬人民幣,豈不是都將成為一捆捆的廢紙了麼?

此時還不愛國,還不愛社會主義,更待何時呢?

「讓我們舉行示威!讓我們喊出口號!讓我們喊出口號!……」

一個人衝動地擂著桌子。

「喊什麼?你說說,喊什麼?」

另一個人沉著鎮定地問。

「喊要社會主義,不要資本主義!要五星紅旗,不要太陽旗!喊要人民幣!喊要小康,不要一無所有!等等!反正可喊的口號多啦!……」

第三個人打鼻孔裡嗤了一聲,表示出一種大的不以為然。

「你這是自作聰明。」沉著鎮定的人深思熟慮地說,「我們才一百零八個人,不過是一小撮。一小撮先富起來了的人。就算我們能號召起全體個體戶,團結一切同路人,包括那些歌星啦,不法商販啦,投機倒把者啦,也不過一千多人。還是一小撮。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市民的心思,我們都知道得很清楚,是甘願到資本主義的日本去刷盤子,打雜工,做牛馬的。五星紅旗變成太陽旗,對於我們是損失……」

「是破產!」

「對對!是他媽的破產!要能趕在到達日本之前,把我那二十幾萬人民幣兌了美金,我也不在乎五星紅旗或者太陽旗!吃飽了撐的啊?……」

「你才二十幾萬,老子八十幾萬哪!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刀按在脖子上,老子也要捍衛五星紅旗!……」

「大家別吵,聽我把話說完!是損失也罷,等於破產也罷。總而言之,這不過是我們一小撮的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市民,沒有我們這種損失,更不會受到破產的威脅。他們的心思和我們背道而馳,我們絕不能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上,那我們就徹底地孤立了我們自己……」

「夠了!我說你別囉嗦起來沒完沒了啦!你到底有什麼高見,講出來大家聽聽嘛!……」

「我當然是要講出來的,就怕把你們嚇著了!」

「聽著了?他說怕把我們嚇著了!東風吹,戰鼓擂,都到了這種節骨眼兒上了,誰還怕誰哇?你講你講!」

「我們綁架市長。」

一語擲出,如驚雷落地。「一百單八將」鴉雀無聲,面面相覷。

「我思來想去,我們只有一個方案,可稱上策——綁架市長!」

「這……這有什麼用?」

「犯法的事兒咱們千萬不能幹啊!」

「你犯法的事兒干的還少麼?逃稅漏稅,行賄腐蝕,偽造專利,盜用商標,這些不都是犯法的事麼?你就差沒倒賣軍火了!如果你有那背景,有那機會,我看你敢!」

「但是我可不敢綁架市長!綁架市長那是恐怖活動,那是政治性質!要玩邪的,你們玩吧,別拖我上船。拖我上船我也不上!就當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撤了諸位……」

膽小的一個,說罷站起來便往門外走。

「我也……」

隨即有第二個站了起來,但剛說了兩個字,不往下說了。因為看見第一個人並沒能走得出去,在門口被兩個漢子攔住了。

「你們……你們是誰?……」

被攔住的人這才注意到,那兩個漢子自己不認識。他們顯然不是「一百單八將」中的弟兄。

想說「我也撤了」而沒說完的那位,望著始終沉著鎮定的那個人,緩緩地又坐下了。

「諸位,諸位,」他忐忑地說,「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的,咱們眾兄弟之間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是不是?有了分歧好商量,這是何必呢,這是何必呢!……」

「你他媽的閉上你的臭嘴!」

他立刻遭到了他的一個兄弟的呵斥。

「怎麼著?跟老子來這套?想先綁架了老子不成?……」

被攔在門口的那位火了!他豎眉瞪眼,伸胳膊挽袖子,一副準備大鬧聚義廳的樣子。

沉著鎮定的人皺了皺眉,揮了揮手。

於是兩個漢子輕而易舉地制伏了那個鬧獨立性鬧路線分歧的人,像給一匹駑馬戴上嚼子似的,用手絹勒住他嘴,將他拖出去。

氣氛彷彿凝固了。

少數的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然是在一條船上了。在綁架市長這一決策上,多數人已然預先達成了統一了。他們覺得四周似乎埋伏著殺機。

沉著鎮定的人這時站起來,將一百零八位弟兄環視一遍,咳了兩聲清清嗓子,神情肅穆地說:「大家放心,今天這裡擺的不是鴻門宴。至於何老闆麼,都是自家弟兄,怎忍心加害於他呢?絕不會少他一根汗毛的。咱們今天商量的是一件機密的事,只不過怕被他洩露了而已。所以呢,暫時把他監護起來。對市長,我剛才用了綁架兩個字,聽起來嚴峻,但也不過是一種說法而已。目的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市長從市委大樓裡弄出來,安排到我們為他安排的地方。當然,我們會為他安排一個好地方的。必要的情況下,甚至可以找幾個女孩子陪他幾天,省得他鬱悶。他若和我們一樣,有顆愛國之心,那麼他也會完全理解我們的愛國之心。我們可以騙騙他麼,就說據我們知道,有些亡命徒企圖謀殺他。而我們是為了保護他。我們都是虔誠的愛國者嘛!在目前這種特殊的情況之下,保護市長是愛國的具體表現嘛!他會信的。說不定他還會對我們感激不盡哪!如果他真想出賣這座城市,巴望當上一位日本的議員什麼的,那我們就將他扣為人質。中央派來了新的市長,我們可邀功領賞,起碼會得到愛國的美名。中央那邊一時派不來新的市長,我們可以用他當籌碼,向日本方面提出條件——將我們這些人手中的人民幣,全部兌換成美金。日本方面若想得到一座城市,必定不惜任何代價得到他這位市長的合作,對不對?當然嘍,這是下策。咱們手中那點兒錢,兌換成美金不過才十幾萬二十來萬,少的不過才幾萬。在國外幾萬美金頂屁用啊?所以依我之見,寧做中國的百萬元戶,不做日本的千萬元戶。千萬日元不過才是日本普通人們兩三年的工資啊!大家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而有百來萬人民幣,在中國,那就等於是大富翁。人家所以不敢像大富翁那麼生活,不過是都寧願藏富罷了!真人不說假話。我為什麼愛社會主義?愛咱們中國?我明明白白地講給大家聽了。哪位比我還另有高見,能確保我們都不變成一無所有的人,不妨也談出來大家聽聽嘛!」

一陣沉默。沉默之中,多數人的目光,咄咄地盯著少數人們的臉。使少數人難堪地感到,多數人其實並無誠意想聽他們談出另外的什麼高見,而是在早已有些不耐煩地等待他們的最後表態。何況他們本無另外的什麼高見。何況一想到他們的十幾萬幾十萬百來萬人民幣,被宣佈變成一捆捆廢紙之時他們將承受的巨大痛苦和絕望,他們都有些不寒而慄,彷彿於天上看到深淵,而自己從天上往深淵裡掉。

「咱們現在是逼上梁山啊!」

多數人中,有誰以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口吻說了一句。

「如果能做到不死人,不流血,我就毫無顧慮了!」

少數人中,有誰強調了一個原則。

「對對!他說得對!……」

「說透了,我顧慮的也是這一點!……」

「在這一點上咱們沒有分歧。」沉著鎮定的總決策人又開口道,「第一不死人。第二不流血。這當然是個大前提。總體來說,我們要以智取勝。要使這一次行動,成為一次溫和的,文質彬彬的,智力遊戲般的行動。成功了,咱們皆大歡喜。出了差錯,由我一個人承擔。咱們一百單八將中,我是吃共產黨利息最多的一個。由我來做出頭鳥,理當的……」

他苦笑了。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樣子。

於是那些個顧慮重重的人受了感動。人一受了感動,膽小如鼠也便膽大包天了。何況原本都是些富於冒險精神之人。

「沒說的啦,你分派具體任務吧!」

「兔子急了還蹬鷹呢,老子豁出去了!」

他們變得慷慨激昂了,有的甚至拍起了胸膛。

「好!都像些老爺們兒。發武器!」

「武器?不是說好了一不死人二不流血的麼?」

「咱們手裡沒傢伙,才難以保證不死人不流血呀!」

於是有人從桌子底下拖出幾隻大口袋,打開來,取出一件件「武器」分給大家。

各式各樣的長短槍,匕首,手榴彈和手雷,應有盡有。都是像真傢伙一樣的玩具武器。

「諸位,我們將分成十個行動小組,互相接應,互相配合。現在都請對表……」

與此同時,教育學院裡,另是一番使人熱血沸騰的情形。操場、教室、宿舍,到處都在進行著議論、辯論、爭論。似乎連空氣都顯得亢奮了起來。而這一種籠罩校園的亢奮,最初是由一首貼在食堂門口的順口詩引起的。不具名的順口詩是這樣寫的:

 

「麻派」捍衛「長城」,
「托派」開始「拖婦」,
勇者已然壯死,
誰主浮城沉浮?

 

因了它的出現,於是有人貼出倡議書,主張開個追悼會,憑弔那些同海鷗展開搏鬥捐軀街頭的學友。於是形成了對「麻派」和「托派」的輿論圍剿——凶險一旦過去,「麻派」們又一如既往通宵打麻將,「托派」們則紛紛「蝶戀花」,希望在踏上日本國土的時候,不是孤家寡人而是成雙成對兒的比翼鳥。於是「麻派」和「托派」聯合起來,組成統一戰線,並且佔領了廣播室,進行輿論還擊,編了一首「獻給訶德諾夫同志們之歌」,通過大喇叭沒完沒了地唱:

 

天塌了你能幹什麼?
地陷了你能幹什麼?
你靠什麼普度眾生?
你這小孩兒!
天塌了與我何干?
地陷了與我何干?
我跟你無話可說,
你這小孩兒!
天塌了也就塌了,
地陷了也就陷了,
只要我還愉快活著,
誰去管它!
只要我還愉快活著,
「長城」永不倒!
只要我還愉快活著,
情人永不老!

 

於是被「麻派」和「托派」們冷嘲熱諷為「玩深沉」的一派學生憤怒了。這一派一向在高等院校裡也被稱為「救國派」或「單眼落淚派」或「拉鎖兒派」。所謂「單眼落淚」是挖苦他們總體上都像紐約臨海矗立的自由女神像,常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無論從什麼角度談論什麼問題,最後必定落在「國家」和「民族」方面,而且大抵結束於「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的宣言式自白。因為他們往往是這樣,因為他們每每「中夜四五歎,常為大國憂」,因為他們每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強烈的訴說的心理傾向,故又被形容為「拉鎖兒派」。所謂「拉鎖兒派」的尖酸刻薄的挖苦性質,更使他們倍覺受辱。那意思很明顯,是諷刺他們恨不得在胸腔上安一條拉鎖兒,隨時準備向人哧啦一聲一拉到底,並且指著胸腔裡邊說:「看!裝的都是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高尚的東西全有!」他們被視為大學校園的堂‧吉訶德。也有戲稱他們為「訶德諾夫同志」的。他們讀馬列。研究《資本論》。崇拜華盛頓和林肯。評說毛澤東像小孩子評說動畫片裡的人物,否定得一無是處其實內心裡未必不也很佩服。他們大抵又都喜歡古典詩詞那些充滿憂患的句子。日記本中抄些「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之類的駢句。每每一句出口,常是「何來憂國淚,寂寞灑衣巾」,令聽者目瞪口呆。

「訶德諾夫同志」們與「麻派」和「托派」們從來都是高等校園內近乎水火不相容的兩類。同是學子,同途不同志。他們視「麻派」為一群俗物。視「托派」們為當代的余永澤。而這就使他們常常處於孤立。因為「托派」們也有需要換換腦筋的時候。這種時候他們當然不會去聆聽「訶德諾夫同志」們的自白,當然樂於去找「麻派」們搓一局。「麻派」和「托派」們都見不得「訶德諾夫同志」們「滿臉貧下中農」「滿臉舊社會」的沉重表情。在時局安定的日子,大學裡因為有著「托派」們才更像大學。風起雲湧之際,大學則因為有著「訶德諾夫同志」們才不失為大學。而國情又何曾安定過吶?所以大學有時像海德公園有時像修道院。而「訶德諾夫同志」們和「托派」們,似乎永遠的如同雪橇狗和巴兒狗,挺難養在一個圈裡。

曾組成「敢死隊」衝上街頭意欲與海鷗決一死戰並且真就「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大抵是「訶德諾夫同志」們的「同志」。這些靈魂彷彿永遠被「使命感」「責任感」所苦惱所煎熬所驅策的年輕人啊,他們常常為此付出慘重的個人或群體的代價,卻往往改變不了任何與國家與民族相關的哪怕一件小事的局面。這也便是「麻派」和「托派」們看透了的一點。這也便是他們嘲諷「訶德諾夫同志」們的根據。而他們中最典型的人們,對於開個追悼會這一倡議所表現出的冷漠,又使「訶德諾夫同志」們反過來似乎也把他們一個個都看透了,也成為「訶德諾夫同志」們鄙視他們的根據。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之下,倘對出於高尚衝動而死的人們,哪怕他們並不死得其所——表現出即使一點點輕佻,也是有悖人性有違良知的。生活中絕大多數人的情感不容忍這一點。「訶德諾夫同志」們正是在這一點上感動了大多數學生,獲得了大多數學生的同情和理解。於是徹底的「麻派」和「托派」們,因了他們那一首通過大喇叭唱個沒完沒了的輕佻的歌,陷入空前的道德譴責和聲討之中……

婉兒是被一位女大學生帶到校園裡的。她進入市區後昏倒了。甦醒時發現自己躺在街心公園的草坪上。身旁坐著一位眉清目秀的白面書生。

「我把你背到這兒來的。」對方笑著說,「我守著你多時了。否則,像你這麼惹眼的漂亮姑娘,很可能被壞小子趁機扛回家裡去呢!」

對方頭髮剪得極短,胸前一枚大學校徽斜戴著。

「你沒什麼事兒了吧?」

婉兒點點頭,坐起來,移身到離對方遠處,一陣頭暈目眩,撐持不住,又躺下了。

「你家在哪兒?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對方湊過來,將婉兒扶在懷裡靠著。

「謝謝你。你走你的吧!」婉兒冷冷地推開了對方。

「你這人。你幹嗎對我這樣呀?」對方不悅地盯著婉兒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一手掩口吃吃笑了。笑罷說:「你把我當成男的了吧?我不是男的。是女的。你第一次見到穿男孩服裝的女孩啊?」

婉兒再細端詳她,才看出她是女的。

「告訴我你家在哪兒,還是讓我把你送回家吧!」

婉兒淒楚地回答:「我沒有家了……」

「是這樣……」

對方同情地瞧著她。沉默一會,誠心誠意地問:「我能幫你點什麼忙呢?」

婉兒說:「你身上若帶著錢,就給我點兒錢吧!我餓……」

她歎了口氣:「我也餓……」

婉兒以為她是告訴自己,她身上沒錢,失望地低下了頭。

「你等著,千萬別離開!」

她卻躍起身跑了。

不久她跑著回來,一手拿著一個麵包,一手拎著一瓶汽水兒。

她拍拍兜兒,過意不去似的說:「都花了。只剩下三分錢了!」說著坐下,掰一半麵包給婉兒,接著將汽水兒遞給婉兒。

婉兒不肯先喝。

她說:「喝吧喝吧,看你嘴唇兒幹得那樣兒,還客氣什麼!」

待婉兒喝了幾口汽水兒,吃了幾口麵包,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婉兒。」

「你這名字有那麼點兒古典味兒。你姓什麼呢?」

婉兒不禁愣了愣。因為在她接觸過的人中,無論男人或女人,很少有誰問及她的姓。她也很少問及別人的姓。她甚至不知道某些很熟悉的男人女人們的姓。在她曾寄生過的那個圈子裡,男人女人們彷彿是沒有姓的。彷彿都有兩個或者更多個名字。而在圈子裡通用的其實是他們並非真名字的名字。當他們一旦從她的生活視野中消失,僅憑他們的名字,她是不太容易再找到他們的。他們此刻都在哪兒呢?命運如何呢?那些揮霍無度的男人和那些終日沉湎於享樂的女人,他們和她們湊在一起的時候,人生便顯得癲狂又迷醉。而人彷彿是蓋在熱鍋裡的豆子,不由你不蹦不跳不叫喊。婉兒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到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了。要是能再和他們在一起也好啊!她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極需某種保護。

「姓姚……」

她低聲回答。說了一個假姓。為什麼要騙對方,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姚婉兒!真好聽。我喜歡你這名字。」

「不,姓趙……」

對方的目光,凝視在她臉上了。幾分不解。幾分疑惑。

「我說姓姚,是想騙你……」

「騙我?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騙我呢?」

「你別問那麼多了!」

婉兒落淚了。

對方緘口了。

婉兒確是很餓很餓,和著眼淚吞光麵包,覺得口裡是鹹的,腹中倒更飢腸轆轆了似的。

「都是你的了!」

對方將剩下的半瓶汽水兒放穩在她身旁。

她真想抓起來就一口喝光,但又實在不好意思那麼做。

「我走了!」

對方說著站了起來。

「你別生我的氣……」

婉兒仰望對方,內疚地說。

「生氣?……」對方俯視她,朗然一笑,「我生你什麼氣呢?」

「我……我剛才騙你……」

「我不在乎。你姓姚還是姓趙,與我有什麼關係哪?汽水兒是在這條街角那兒買的。一會兒你去退了押金,還夠喝一瓶……」

對方說罷,轉身徐徐而去。婉兒迫不及待地擎著汽水瓶子便喝。

對方不知為什麼站住了,回頭看她。

婉兒已將汽水喝光,見對方看她,拿著空瓶子窘住了。

對方又走回來,蹲在她身邊,從兜裡掏出證件給她看。

學生證。歷史系。研究生。許雁南。

「看清楚了?」

婉兒點頭。

「你有工作單位麼?」

婉兒搖頭。

「在本市,還有什麼親人麼?」

婉兒搖頭。

「我判斷得不錯。婉兒,你已經無家可歸了,沒單位,也沒親人,還沒錢,天黑了你可到哪兒過夜去呢?」

婉兒忽然伏在草坪上哭了。

「別哭別哭。婉兒你有多大了?」

「十九……差三個月整二十歲了……」

婉兒強止住哭聲,抽泣著回答。卻仍伏在草坪上,雙手各抓一把草。她覺得那麼伏著,雙手抓著草,似乎將自己托付給這片草坪了。而它是很值得信任的。

「我比你大四歲。婉兒,你跟我走吧!」

「到哪兒?」

婉兒終於抬起頭,淚眼盈盈地瞧著許雁南。

「到我們學院去。」

「以後呢?」

「先別想以後了,只想眼前吧!起來起來,跟我走!」

許雁南將她扯起來,掏出手絹塞給她:「擦擦臉。誰叫我碰到你了呢?是不是?」

「是……」

許雁南笑了。

婉兒也覺自己回答得孩子氣十足,卻難過一笑。她感到自己像一隻小貓被喜歡貓的人撿著了。在這位女研究生面前,她內心裡自卑得寧願自己不是十九歲,而是只有九歲。

婉兒平生第一次進大學的門。許雁南的宿舍十分清潔,使婉兒覺得如同她中學校長的辦公室。初一那年她因為給年輕的班主任老師頻頻不斷寫情書,有幸進過一次校長辦公室。不過歷史系研究生宿舍裡的書,可比一位中學校長辦公室裡的書多。她想像著許雁南看那些書時的樣子,不禁肅然。

「我晚上睡哪兒?」

這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隨意。」

許雁南從暖瓶裡倒出杯水,咕嘟咕嘟一飲而盡。

「暖瓶不保溫了,你要喝自己倒。」

許雁南換上拖鞋,也找了一雙扔在婉兒腳旁。

「我晚上睡哪兒?」

婉兒似乎在得到明確的指定之前,無法解除對這種完全陌生的環境的拘謹。

「我不是說了隨意嘛!除我,另外那兩張床已沒主人了!」許雁南往自己床上一躺,頗有感慨,「一個當公關小姐去了。一個嫁給老外了。告別的時候什麼都不帶走。都特大方。樂善好施。說全歸我了。我已經握著一張哲學碩士的文憑了。現在是雙修研究生。不想當公關小姐。不想嫁給老外。不想工作。不想考托福。對當博士也沒志向。哎我說姑娘,你別老站著,小丫環似的傻兮兮望著我呀!你就睡對面那張床吧。這樣晚上咱倆聊天方便……」

婉兒彷彿終於得到某種允許,緩緩在那張床上坐下了。她感到自己無論如何也「隨意」不起來。儘管主人好像挺喜歡她那樣。

「躺下。幹嗎不躺倒放平,而要正襟危坐?」

許雁南一從外面回到完全屬於自己的王國,如同演員進入規定情景和角色,變了個人。連說話的口吻都變了。起碼使婉兒覺得是這樣。她那種近乎命令的口吻,流露出幾分家長意識。心理被現實刺激得異常敏感的婉兒,又體驗到了寄人籬下的屈辱。

她剛躺下,有什麼東西隔著桌子飛過來,落在她身上——是許雁南的錢包。

「聽著。我只比你大四歲。在家裡我也是個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嬌裡嬌氣的獨生女。甭指望我做你的知心姐姐,我也不打算扮演那種角色……」

婉兒說:「這你可判斷錯了,沒人嬌慣過我。」

「那好,」許雁南說,「以後你負責買飯,打水,洗衣服。錢包裡才幾元錢,這個月到頭有兩個星期。你要為咱倆節省著花。不夠了我不管,你去偷,你去搶,反正每天三頓,我張嘴向你要飯吃……」

婉兒騰地立起,將錢包扔還給她,漲紅了臉,凜凜地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成你雇的個小阿姨呀!你也聽著,我寧可去乞討,也不侍候你!謝謝你的好心腸,我走了!……」

婉兒嘴上很硬氣地說走,卻一動也沒動。這兒清潔。這兒肅靜。這兒有睡的地方。畢竟能有吃的有喝的。更主要,這兒使她感到非常安全。而且是和一位可敬的雙修研究生住在一起。而且她是女的。不必防範。她並不在乎自己無形中變成了一個小阿姨。但是對方那種口吻讓她難以忍受。最後那句話一說出來,她又後悔極了。走,哪去呢?

一陣沉默之後,許雁南說:「走啊!你怎麼不走?」

婉兒仍一動也沒動。

許雁南坐了起來。

「喲,又哭了!別哭別哭。好大的脾氣。我話還沒說完呢,你發的什麼脾氣呀?誰把你當成雇的個小阿姨了?買飯,打水,洗衣服,你就覺得委屈啦?財經大權交給你,這是對你的充分信任嘛!再說這不過是各盡所能,分工不同嘛!我負責室內衛生。我負責『創收』。不掙點兒外快什麼的,光靠我每月那八十二大毛,夠咱倆花的麼?我每天還要抽出兩個小時教你外語。一三五教英語,二四六教日語。按時計價,你每天得付我十元學費!我念咱倆似乎有那麼點兒緣分,對你實行『三包』,或者叫以勞代補,沒想到你還像吃了多大虧似的!婉兒,你矯情不矯情呀?……」

婉兒一時羞愧難當。坐下不好意思。站著不自在。走——聽了許雁南的一番話,心裡更不想走了。

許雁南又將錢包遞給她:「拿著拿著。老九,你可不能走哇!……」

她那模樣亦莊亦諧,婉兒被逗得噙著淚笑了……

晚飯前,許雁南揮毫寫了幾紙廣告,帶著婉兒滿校園四處張貼。這位雙修研究生的書法顯然受過名家指點。幾紙廣告以幾種不同的字體寫成。每一種字體都寫得筆力老到,落墨生花,頗耐觀賞。廣告的內容卻是一致的:以英、日、法語代寫簡歷、論文及一切外向型謀職材料。保證措詞準確恰當,能助君一臂之力。手書體每千字五元。印刷體每千字七元。美術體每千字十元。上午付錢,下午取「貨」。微利生意,六親不認。子牙釣魚,願者上鉤云云。下面還註明一行小字是——此廣告受法律保護。本人特聘律師趙婉兒。倘愛墨者盜為己有,將受起訴。

看來這位碩士雙修生在學院裡是知名度很高的人物。所到之處,人人見了她,都主動跟她打招呼。而且對她的態度都十分友好。不但友好,且不乏敬意。使婉兒很羨慕。

「雁南,介紹介紹,這是誰呀?」

「我表妹。」

「你表妹好漂亮!」

「我不如我表妹漂亮囉?」

「哪裡哪裡,春蘭秋菊各有清芳,不分軒輊,不分軒輊!」

「你這傢伙!告訴你,我表妹紅鸞許主了!你趁早甭自作多情,打消你那非分之想吧!別走,以後記住幾點,跟女孩子說話,要注意說出含義完整的句子。這是經驗之談!」

婉兒似乎明白了,為什麼男學生女學生,年齡比許雁南大的或比她小的,一見她都高興主動跟她打招呼,有話沒話都願駐足和她攀談幾句——她對人那種不卑不亢的模樣,幽言俏語那種亦莊亦諧的口吻,和以調侃的方式所表達的友好,使她整個人具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一種別具一格的可愛的親和性。當然了,大概更因她是位才女,並且是位俊人兒。

「雁南,前不久剛開展過學雷鋒活動,你還是模範哪,到處貼廣告,市才利己,不怕被抓成個反面典型哇?」

「反面典型?那是立場問題!你要是站在反面的反面看待我,我不就是正面典型了?我這不算市才利己,這叫市才利眾。收點兒象徵性的勞務費嘛,引導學雷鋒運動新潮流啊!」

「哎,雁南,你自己怎麼打算?」

「指哪方面?」

「還用問?到了日本以後唄!」

「你這話問的就奇怪,我不可能到日本呀!」

「瞧你,又抬槓。怎麼不可能?連市長都在電視裡說了,這座城市要和日本九州島靠攏,你還說不可能!」

「和九州島靠攏的時候,你站在哪兒?仍站在中國這座城市上嘛。那也不等於是到了日本哇!怎麼問我到了日本以後呢?」

「那到日本不就近多了麼?也許跟從這兒到大門口一樣遠吧?……」

「深圳中英街離香港近不近?到了中英街能說就是到了香港麼?東柏林和西柏林只隔一堵牆,然而兩邊的德國人要翻牆就是越境……」

「可現在人家那堵牆不是拆了麼?」

「可你怎麼知道在咱們這座城市和日本九州島之間不壘起一堵牆?人家柏林牆只涉及民族統一問題,不涉兩個國家的領土問題。你們呀,想出國都熱發昏了,也顯得頭腦太簡單啦!」

「那……那你還到處貼這廣告?」

「我表妹一來,我不是發生經濟危機了麼?五元七元的,也談不上詐騙,就算大家扶貧唄!何況我寫得明白,子牙釣魚,願者上鉤啊!」

「許雁南,門口那廣告,是你貼的吧?」

在食堂裡,她受到了兩位「訶德諾夫同志」表情嚴肅的質問。

「你們都看到了,豈非明知故問?」

她一副溫良模樣。畢恭畢敬地望著他們,但回答的語氣,卻一點兒不怯懦。

「在我們的倡議書旁貼那麼一張廣告,你什麼意思?存心唱對台戲?」

「我又不是『托派』,也不是『麻派』,才不和你們鬥氣玩呢!」她往凳子的一端移移,又說,「別捧碗站著啊,好像跟我這兒討飯似的!」

兩位「訶德諾夫同志」沉吟片刻,矜持地接受了她的並不怎麼客氣的禮讓。但雖與她坐在同一條長凳上了,表情仍不失嚴肅。似乎以此證明和她的思想還存在距離。

「『托派』們打定主意要去掙資本主義的錢,我掙他們一點兒小錢,其實也是超前地掙資本主義的錢。或者等於是掙准資本主義人士的錢,你們是不是認為這違反社會主義的道德原則啊?」

她將自己的菜盤子往他們跟前推了推,也將他們各自的菜盤子往自己這邊兒挪了挪。彷彿與他們是「鐵哥們兒」,一向就不分彼此似的。其實她不認識他們。

不過她這一招相當起作用。他們終於不能始終嚴肅下去了。同樣的策略,女性用以對付男性,永遠比男性顯得大方,磊落,自然。而且效果特佳,立竿見影。

婉兒覺得她簡直是大學校園裡的一位阿慶嫂。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應付自如。

「吃吧,吃吧,別客氣!」

「你要不解釋,我們對你還真有點兒誤會。你不是存心和我們唱對台戲就好!……」

兩位原打算在食堂這種公眾場合對她大興問罪之師的「訶德諾夫同志」,態度變得和氣多了。

「你怎麼光吃飯,不夾菜呀?」

她端起對方的菜盤子,往婉兒的碗裡撥菜,以自家人那種極其隨便的口吻向他們介紹:「這是我表妹!」又對婉兒說,「你斯斯文文的,倒顯得你見外啦!」

婉兒不知該作何表示,只有嗯嗯連聲,低下頭斯斯文文吃飯。「表姐」既認為她「斯斯文文的」,她雖然早已餓得心慌,卻不能不暗暗要求自己做出些斯文狀了。

「你表妹是演員吧?」

「是啊!你眼力不錯。北京電影製片廠著名導演謝鐵驪拍《紅樓夢》的時候,曾選她去演晴雯,她正上別的戲,下不來,至今還覺得遺憾呢!是不是表妹?」

「是……」

「你都演過些什麼電影啊?」

「這……」

婉兒尷尬。

「多了!」「表姐」替她回答,「《撒謊的女孩兒》、《上當的男人》,這是兩部姊妹片兒。還有《請別糾纏我》、《你活你的,我活我的》等等……」

兩位「訶德諾夫同志」面面相覷。分明地,他們一部也沒看過。也不可能看過。倘看過,倒是奇事了。

「你們組織的追悼會,什麼時候開?」她忽然鄭重地問。

「七點鐘左右吧。」

「我一定準時參加。」

「真的?」

「當然真的。不管『麻派』『托派』,還是你們,或我這種我行我素的『天馬行空派』,要是對我們那些死去的同學沒這一份兒悼念之情,我們還是人麼?」

她說得十分中肯。婉兒看出,在這件事上,她的態度是真實的,也是異常虔誠的。

「許雁南,有你參加,我們就多了一種支持!我們代表一切響應倡議的同學謝謝你!」

「謝什麼?這根本談不上誰支持誰們,大家都跟著各自良知的感覺走就是了!我認為,還要倡議同學們捐錢,在校園內豎一塊碑,將所有死了的同學的名字都刻上。並且描金。背面該是這樣的碑文——請不要嘲笑他們,難道你從沒產生過高尚而勇敢的衝動?」

「好,好!莎士比亞的話吧?」

「不。我的話。」

「你的話也通過了!」

「我帶頭捐。我將捐出我從『托派』們那裡獲取的三分之二勞務費。」

他們大受感動起來。

「讓我們握握手吧?」

「對!握握手,握握手!許雁南,我們聽到一些同學私下議論你,說你趁機謀利,發不義之財。所以我們才對你產生了誤會……」

他們非同她握一下手不可。

她一一握過他們的手,說:「別人怎麼議論我,我才不在乎吶!我做我想做的事,從不考慮別人如何看法。」

回到宿舍裡,婉兒吞吞吐吐地問:「表姐,可以算我一個麼?」

無形中,婉兒已然接受了兩人之間的表姐表妹的關係。而且,感到這種關係是親密的。

「算你一個?什麼呀?」

「就是……捐錢的事兒……」

「這……這和你不相干啊!」

「我親眼看到了!我親眼看到……怎麼不相干?……當時我躲在一個修自行車的棚子裡……」

「你……你會親眼看到?……」

許雁南不相信。又似乎不是不相信,更是不理解婉兒的要求。她在桌旁坐下,一手托腮,以一種研究的目光注視著婉兒,彷彿在問:那你一定經歷一番死裡逃生了?我的天,我想像得出來那有多麼可怕……

於是婉兒訴說起來。那一種訴說的願望一旦開始,便猶如漲滿的蓄水沖決堤壩,猛烈地奔瀉,不可遏止。她講到了孟大爺,講到了在教堂前看到的情形,講到了那一個要在上帝面前公審自己妻子的暴戾的男人,以及他怎樣被自己的妻子當胸插了一刀,怎樣拔出刀向周圍無辜的人們行兇,怎樣在垂死之前企圖殺死自己,自己怎樣被「哥」救了……

她開口之前並沒打算講這麼許多。然而任何人對自己的訴說願望都是無可奈何的。人在這種時候,不過是訴說的工具。是自己心靈的工具。對於心靈,沒有任何一種別的願望,強大於訴說的願望。

「婉兒,你坐下,慢慢地講。表姐聽著吶。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不可能再發生第二遍了,也不會有什麼凶險能威脅到你了……」

哲學系和歷史系雙修研究生,心理學方面當然也不是外行。她溫柔地鼓勵婉兒講下去。她並不是那種情緒喜歡受到刺激的人。恰恰相反,在本質上,她更屬於一聽到別人講血腥的事件就轉身離去,一從銀幕或屏幕上看到暴力鏡頭就捂眼睛的女孩兒。但是她感到婉兒分明地被自己所經歷的凶險裹住了。她知道只有訴說才可能使對方徹底擺脫恐怖之陰影的籠罩。否則對方那一顆心靈,也許會在某時猝然崩碎……

她是懷著一種大的憐憫,一次次命令自己要聽下去,聽下去……

於是婉兒接著講自己如何滿懷善良之目的四處尋找小紅夫婦,講到了自己在機場候機室所受的凌辱,講到張廣志怎樣殺死了「哥」,她自己怎樣替「哥」報了仇……

聽得許雁南心驚肉跳,一陣陣魂飛魄散。在大學校園裡,漫長的昨天,畢竟不過是騷亂,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凶險。和她的許多同學們一樣,她其實並沒經歷比驚嚇更可稱之為威脅的威脅。

「他救了我,可我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我怎麼能不替他報仇啊!我怎麼能不殺死那個王八蛋呀!他死有餘辜,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我好恨呀!我殺了他也難以解我的恨!……」

洶湧的情感加上情緒的波濤,終於將急促的不時遏止的訴說推助成了叫喊。婉兒臉色蒼白。婉兒涕淚悲流。婉兒全身顫抖。許雁南覺得,連婉兒淚屏後面的眸子都擴大了。她害怕婉兒就要變得瘋狂起來了。

「婉兒,婉兒,婉兒……」許雁南立刻跨到婉兒眼前,將婉兒緊緊摟在懷裡,驚慌失措地哄勸她,「可憐的姑娘,你對我說出來就好了!你說出來心裡便輕鬆了些是不是?這一切都悶在心裡,你可怎麼受得了呢?……」

婉兒偎在她懷裡號啕大哭。

「哭吧,婉兒,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天啊,你經歷了些多麼可怕的事呀!……」

許雁南也哭了。

幸而當時那幢樓差不多是空的。各個宿舍的主人全逗留在操場上,沒有誰敲門向她們提抗議。

兩個姑娘直哭得淚人兒似的,才相繼安靜下來。婉兒卻依然偎在許雁南懷裡。許雁南也依然緊緊摟著她。她們那情形,像失散了一百年終於從天涯海角尋找到一起的姐妹,彷彿要在哭了一陣之後,合為一個人似的。

「表姐……」

「嗯?」

「從今天起我不吃菜了。我要省下一份兒錢,你替我捐了……」

「嗯。」

「這也就算我對一切在這場劫難中死了的人,表達我婉兒的一份心情了。包括我那個不知姓名的『哥』。我相信他愛我是真的。以後我想他了,就到你們學院來悼念悼念他。他原來也是位研究生啊!我要來大學這種地方悼念他,不至於玷污了別人什麼是不是?……」

「婉兒,別這麼說。我理解你。」

「謝謝你,表姐……」

「婉兒,不吃菜是不行的。校外南邊有片地,長著些菜,大概不會有人收了。你抽空兒去拔些回來,用熱水燙一燙,再買瓶醬,也挺好吃的。」

「聽你的。」

「婉兒,你千萬記住,關於張廣志的事,你徹底忘了它!再不要對任何人說一個字。也不要找什麼小紅了!我不願眼睜睜地看著你不得不離開我,而我幫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

「你說話呀!」

「明白……」

於是許雁南雙手捧著婉兒的臉,諄諄告誡:「婉兒,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覺得自己應該對誰負過責任。我原本是打算只留你住幾天的。現在我卻覺得對你有一份責任了!這真他媽的見鬼。見鬼就見鬼吧!所以,你今後不管再遭遇到什麼事,不許隱瞞我。你要服從我的話。不憑別的,就憑我比你大四歲!你能保證做到麼?……」

「能。」

婉兒肯定地點了點頭。

「唉!……」

許雁南長歎一口氣。

婉兒誠心誠意地說:「要是你感到我成了你的包袱,我走就是了!」

「要是我感到你成了我的包袱,我根本就不會帶你來。帶你來了也會再把你趕走!」許雁南有些慍怒地說。見婉兒神色頓時自卑而黯然,苦笑了一下又說:「我歎氣,是因為我忽然好想我爸爸媽媽。這種時候,一個女孩兒家要是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該多好啊……」

許多時候,眾多的人被某種互相影響的心情所驅使而做的事,大抵很難停止在最初的願望。好比眾多的廚子合做一道菜,結果做出來的肯定和他們原先各自想要做的不是一道菜。甚至完全兩樣。這眾多的人是工人也罷,農民也罷,市民也罷,大學生也罷,或者他們混雜在一起也罷。此種情況之下,理性往往受到嘲笑和輕蔑。而激情和衝動成為最具權威性最具崇高性最具凝聚力和感召力的精神號角。這種情況之下人人都有機會有可能像三軍統帥一樣一呼百應千應。因而這樣的時候對於年輕的心是近乎神聖的時候。那種種激情和衝動嘯蕩起的漩渦,似乎是異常輝煌的,魅力無窮的,被吸住了就只有沉底。

追悼會之前發生了一場規模不大不小的「戰鬥」——一些「麻派」和「托派」佔據了廣播室,並且繼續通過大喇叭集體唱那首「獻給訶德諾夫同志們之歌」。他們認為他們的尊嚴受到了攻擊,要挽回人格損失。要「訶德諾夫同志們」替他們恢復名譽。其實是要爭回感到失去很多卻未見得失去多少的面子。然而適得其反。不但使他們一向的老冤家對頭「訶德諾夫同志們」有了進一步聲討他們的充分理由,而且使一切只不過想懷著虔誠參加對死者的追悼的學生怒不可遏了。包括像許雁南這樣的不曾是「麻派」也不打算做「托派」也不是「訶德諾夫同志們」的同志的學生。

「死者光榮!『麻派』可恥!」

「將余永澤們趕出校園去!」

一霎時口號四起。

「中文系,死了五個同學!物理系,死了七個同學!教育心理學系,只剩下十幾個同學!我們那麼多那麼多親愛的同學,他們衝上街頭永遠回不來了!他們的屍體和海鷗的屍體一起被清除到大海裡去了!褻瀆他們的勇敢罪該萬死!……」

一位女學生站在樓口台階上慷慨悲詞,於是造成一片哀泣。

於是口號聲浪愈高:

「『麻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托派』不懺悔,打斷他的腿!」

於是向樓內發起了衝鋒。

抵抗是象徵性的。「佔領軍」一觸即潰,從樓窗口拋出了幾件白襯衫算是投降。

於是哀樂頓起。

於是黑鴉鴉跪倒一片人。

 

我失驕楊君失柳
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
問訊吳剛何所有
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
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

 

有一位女生最先唱起了《蝶戀花》。於是十幾位女生跟著唱了起來。於是全體女生跟著唱了起來。於是不分男女每一個人都跟著唱了起來。直唱得悲風漫卷,高天驚聞。正是近淚無乾土,低空有斷雲,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相吟。當眾多的人動了真情,追悼是一件連死神也會為之肅然的事。一小時前,也許有些人還只是歎息。甚至有些人的的確確對死者之死不以為然。悲傷不過是某幾個人對另幾個人的友誼的證明。追悼彷彿更是活著的人應盡的義務。而當哀樂響過之後,而當人們情不自禁地一片片跪倒之後,而當悲悲切切淒淒慘慘慼慼的歌聲唱起來後,死似乎更是活著的人的一種現實的體驗了!生和死似乎不再是兩件根本不同的事,而是同一件事的兩種說法了。這使虔誠的人更加虔誠,使並不怎麼虔誠的人感到罪過,也變得虔誠起來。這種虔誠乃是人類最為特殊的虔誠。虔誠到一切歌此刻都可以當輓歌唱。就是唱進行曲也會唱出幾分哀樂的旋律。人在追悼人時所達到的虔誠,肯定高於人對人產生崇拜時內心裡產生的那種虔誠。相比之下,前者即使超乎尋常也被視為正常,而後者則即使正常也會顯得做作。

沒有主持人。沒有按部就班的儀式。所謂過程,像空氣的流動一樣自然。自然得根本無需誰來主持。但卻正因為如此,便沒有誰來宣佈它的結束。人們雖一片片站起了,而不離開。彷彿都在期待著什麼。都覺得總之不該就這麼散了。都認為有誰應該把握住氣氛和虔誠,使他們的心靈得以更長久些地集體地宥於這一時刻……

樓內有幾個男生佇立於窗口前即興朗誦了他們的詩句。

然而人們覺得靠那些詩句繼續烘托這一時刻是不夠的。

忽然大喇叭傳出了一個男生高亢的聲音:

「同學們,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忠實信徒。我們是二十世紀末葉的新馬克思主義者!我們是共產主義的新一代實踐者。我們宣佈,中國新馬克思主義者聯盟,現在成立了!我們將在人類賴以生存的這個地球上,尋找一處地方,嚴格地按照馬克思導師關於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偉大學說,理論聯繫實際,重新進行社會主義的人類實踐,為創建真正的共產主義理想王國而努力奮鬥!這,便是新馬克思主義者聯盟的宣言!也是我們的人生宗旨。我們今天莊嚴地確立這一宗旨,為其雖死無憾!我們相信,我們的宣言,首先將給我們這座漂浮的城市帶來無比光明的前途!並必將在全人類的心靈中,閃耀出理想的魅力和希望之光!因為我們尋找的地方,在我們腳下,也在你們腳下。它就是我們這座城市!我們將使它變成人人互相友愛、男女親如兄弟姐妹,市民是真正的主人,官員是真正的公僕,消除貧窮現象,掃蕩腐敗墮落的一切根源,每一個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天性幸福地,愉快地,健康長壽地生活的美好城市!一切人都有受高等教育的絕對的權利而無需競爭!一切人都是他所充分自覺自願的社會工作者!同時是詩人、文學家、畫家、音樂家,或其他藝術家!藝術將是普及的。而不再是極少數人的機遇!也不再被極少數人的所謂天才所壟斷!我們現在正式命名這座城市為『中國共產主義公社一號』,將來,必有共產主義公社二號、三號……」

人群中,婉兒始終和許雁南站在一起,須臾不曾分開!她完全被那高亢的聲音迷住了。也被廣播室那個通亮的窗口迷住了。有一個身影拿著話筒在裡面走來走去,並不時揮舞一下手臂。即使童話以一種心潮澎湃的激越之情和一種高亢昂奮的自己首先堅信不疑的語調講述,也會使人覺得像一位多血質的國家元首的就職演說。而這種時候,似乎人人心裡都有一種古怪的意識衝動著。血質本不多的人也極可能倏忽間血脈賁張,心念電閃,做出超常舉動,說出驚世駭俗的超常的主張。一些已經血脈賁張的人個個顯出了激動萬分的樣子。而更多的人彷彿期待著被更加驚世駭俗的事所震撼。亢奮的呼吸在人群之中瀰散,忽東忽西,似乎連空氣也變得滯重了。似乎有一張看不見的網,隨著那高亢的聲音,一會兒撒向這裡,一會兒撒向那裡,分批地籠罩著一群又一群人……

「我們設計的旗幟……」

「多好哇!」

婉兒神往地說。

「什麼!」

許雁南沉聲低問。

「要是真能像他說的那樣!」

「咱們走吧!」

「我不。我還要聽聽呢!」

「走!」

許雁南有些生氣了,抓住婉兒一隻手,拽她離開了人群。

「我們設計的城徽是這樣的……」

婉兒頻頻回首。

「我們的『公社之歌』,也可以說是真正的未來的共產主義共和國國歌,它正在譜寫之中!……」

許雁南拖著婉兒,只管匆匆地向宿舍走去。

「中國共產主義公社一號——萬歲!……」

一進宿舍,許雁南便將門插上了,瞪著婉兒命令地說:「脫衣服,睡覺!」

「這麼早……」

「少廢話!」

婉兒看出許雁南的嚴厲是真的而不是佯裝的,雖有所不甘,卻未敢違拗。

「那……我總得洗洗臉,洗洗腳呀!……」

「我侍候你。我把水打回來。」

許雁南始終板著面孔。

婉兒不敢再多說什麼,老老實實地坐在床邊上。

「支持公社的同學們,一切共產主義的同路人,一切崇尚理想、崇尚精神、崇尚人類理性之光的朋友們,請跟我們走到校園外面去吧!請跟我們走到市民中間去吧!……」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通過大喇叭播揚的,已經不是先前那個男生的聲音,而是一個女生的聲音了。其聲音的高亢昂奮,比先前那個男生尤甚十倍。如同禮花,向天空開放出一片片使命感、神聖感和崇高感的瑰麗焰火,不由人不注意到它的熱情的號召。

婉兒覺得那聲音似乎在呼喚自己。那一種呼喚是自信的,專執一念的,百折不撓的。而且也是相當浪漫的,具有誘惑力的。彷彿使空氣也變得活躍了。普遍的人們,無論男的抑或女的,年輕的抑或年老的,就潛意識而言,無不有一種渴望生活戲劇化的心理傾向。因為生活不是戲劇,人類才創造了戲劇以彌補生活持久情況之下的庸常。許多人的許多行為,可歸結到擺脫庸常這一心理學命題。大抵,越戲劇化越引人入勝。

婉兒倏地站了起來。她想走到窗口去望一望。

不料許雁南立刻喝道:「你給我坐下!」

「望一眼都不行啊!」婉兒怏怏坐下,嘟噥,「莫名其妙!」

她的確有些不明白許雁南是怎麼了。

「對,望一眼也不行!」

許雁南關上了窗。

「讓我們到市民中間去進行宣傳吧!讓我們去向他們做艱苦細緻的思想工作吧!讓他們樂於為我們公社的第一批社員吧!……」

窗子雖關嚴了,卻不能隔住那高亢昂奮的聲音。恰恰相反,由於許雁南的漠然態度,婉兒彷彿更加覺得自己是在被呼喚著了。

許雁南看出了這一點,朝婉兒一指,厲聲道:「你不要心馳神往!」

婉兒迎住她的目光,不服氣地搶白道:「你不信我信。事在人為嘛!」

許雁南火了,雙手一叉腰,向婉兒跨一步,怒問:「你信什麼?你說,你信什麼?」

「信他們的全部話!只要人人都信,他們的話就能成為現實!」

「也就是什麼中國共產主義公社一號?」

「反正要是能生活在那麼一個社會,我就感到幸福!十幾億人,實現起來難,但如今人家要在一個城市重新開始,就算不肯做人家一個同志,做同路人你為什麼不允許?哼!……」

「你哼什麼?你懂什麼?」許雁南又向婉兒跨了一步,「我說他們一句不恭不敬的話了麼?沒有!但是現在我要對你說——他們的話在我聽來就是——公雞公雞多漂亮,大紅冠子綠尾巴,你到窗口瞧一瞧,請你吃把玉米花……」

「你說他們是狐狸?」

「我沒有這種意思!這是你的理解!我的意思是他們那是嚴嚴肅肅莊莊重重的兒童心理!他們不過都是在演戲可他們自己不知道!這種情況是有過我也有過人人都有過!就是這麼回事!……」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就什……

「我明白了你現在也是在演戲。其實你內心裡是一個『托派』。要不你修兩門研究生?」婉兒冷笑起來。她認為終於也將對方看透了。這竟使她有些得意:「所以他們的主張使你聽了生氣!因為你要的不是他們想實現的,也不是我所希望的那麼一種生活。你只要自己一個人的前途夠了!可是我呢?你能給我婉兒帶來些什麼?我的好生活除了他們能給我還有誰?我能指靠什麼?一輩子處處仰仗你這位表姐?使你自己永遠覺得是我婉兒的救世主?……」

許雁南兩條好看的細眉漸漸劍豎。她似乎從婉兒那種又得意又尖刻的表情讀解出了一句潛台詞——我才不給你這樣的機會哪!……

突然她狠狠扇了婉兒一耳光。

這一耳光那麼有力,以至於使婉兒向床上倒下,一手摀住一邊臉,伏在床上許久未動一動。

猛響的關門之後,婉兒仍感到臉上火辣辣的。

許雁南端著一盆水回到宿舍時,婉兒不在了……

並不整齊的隊伍陸陸續續離開校園。

大學永遠是那麼一種地方——只要有號召,拉雙眼皮兒也可能成為一次行動。

一條由兩個人高擎的橫幅標語寫的是——如果你留在這座城市,你將是共產主義城的主人!

「公社之歌」或曰「國歌」未能及時創作出來,以他們人人會唱的一首歌暫時代替: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
它的名字就叫中國
遙遠的東方有一群人
他們都是龍的傳人
黑頭髮黃皮膚黑眼睛
祖祖輩輩是龍的傳人
巨龍巨龍你睜開眼
永永遠遠不再彷徨……

 

也許,在他們之中,真正準備做「中國共產主義公社一號」第一代公民的,連百分之幾也不到。即使那些今天晚上尤其表現得異常踴躍熱情奔放熱血沸騰的「新馬克思主義者」,也未必真正準備做這一「公社」的創始人。他們只不過是受著他們那種年輕人的間接性的衝動的驅使,認為今天晚上,在這座漂浮的城市裡——或者更準確地說,在這座漂浮的城市「上」,他們應該有不尋常的表現,不尋常的舉動,做某一件不尋常的事情罷了。如此而已。僅此而已。倘這座城市本身很正常,而今天晚上是星期六晚上,他們則極可能是一場週末舞會的組織者。因為這座城市現在面臨著歸屬性的選擇,才啟發他們心念電閃,想像豐富,決定喊出創建一座共產主義新城的驚世駭俗的口號,而不是更容易召集的一場舞會。他們熱衷的似乎永遠是自己的某些精彩的想法,是事情的開端,而並非事情的前途本身。也對成功的可能性毫無思考的興趣。創建一座共產主義新城當然應該算是精彩之至的想法。一個堪稱空前絕後的偉大的想法。偉大的想法大抵是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極其嚴峻的時候產生的。在一般的情況下在一般的時候,偉大和平凡是不怎麼能區別開的。他們的亢奮也因這座城市竟給予了他們一次激發偉大想法之電火的幸運的機會。他們是些很善於抓住機會的年輕人。一旦抓住了機會他們敢作敢為,敢喊敢叫,一往直前,並不打算將任何事情真正做到底。這樣的年輕人正在多起來。他們也許果真有天才的頭腦。但是那天才往往飄舞在天上。睡過一覺之後,明天早晨,他們自己就可能對今天晚上開始的這一「偉大」感到索然,卻會在相當長久的一段日子裡洋洋自得,滿足於自己頭腦中曾產生過一個怎樣了不起怎樣偉大的想法。於他們大學不過是一所特殊的幼兒園罷了……

更多的人對創建一座共產主義新城當然更不非常認真。儘管他們此刻追隨的熱情支持的態度是虔誠的。但是虔誠於今天的年輕人,並不是一種值得保持的可貴的東西。不錯,他們大抵是些虔誠的男孩兒和女孩兒。但他們的虔誠如同蝴蝶對花兒的虔誠。而蝴蝶是從不對一朵花始終專一的。他們的虔誠也是既廣泛又蕪雜的。像蒲公英或蘆棒,不管誰猛吹一口氣,便如大雪紛紛。明天早上,假如有人號召為節約電而點蠟燭,他們會以和今天晚上同樣的虔誠率先去買蠟燭。他們從內心深處想要成為虔誠的人。他們害怕自己也可能變得像某些人那樣,對任何事情都缺乏熱情都無虔誠可言了。於是他們自己教育自己的方法,便是經常提醒自己對任何事情都要具有熱情都要虔誠起來。而他們認為生活中值得虔誠的事也減少到了最低限度。於是在他們看來,反而任何事情都有必要虔誠一次了。其實任何事情都未必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虔誠又是他們最不願丟掉的東西。因而他們好比積雨雲——只要與另一團積雨雲摩擦,就閃電,就雷鳴,就下雨。但下過也就下過了。通常下的是陣雨。

「訶德諾夫同志」們一向視「新馬克思主義者」們為宿敵。前者彷彿是天生負有批判使命的人。只管批評,不管別的。而後者的經常的感覺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只管產生想法。所謂只管播種,不問收穫。但是今天晚上,幾乎所有的「訶德諾夫同志」們,都成了「新馬克思主義者」們的同路人。憂患現實批判現實早已使他們覺得不那麼來勁兒了。他們做同路人,是準備隨時對「新馬克思主義者」們許諾的未來表示憂患,並隨時批判後者「播種」過程中的一切失誤。他們是些「別有用心」的同路人。他們只想和「新馬克思主義者」們走到他們認為可以進行無情批判的那一岔路口上,猛烈地抨擊和批判一通之後分道揚鑣再去憂患別的什麼……

「哎,你哪個系的?」

「我麼?……」

「對,你。」

「別管我哪個系的,反正我真心實意擁護你們就是了。」

「起碼可以告訴我姓名吧?」

「也不想告訴你。為什麼單問我?」

「對你頗感興趣。」

「……」

「別生氣。跟你開玩笑!這些給你……」

一個清瘦的穿套雪白西服的小伙子,將鼓鼓囊囊的書包往婉兒肩上一搭。

「什麼呀?」

「公社社員身份證!臨時性的。今天晚上,會有許許多多的市民,成為中國共產主義公社的第一代社員。你發給他們。我們一共趕印了三萬多。都發出去了,我們就該考慮選公社的第一屆總統了!」

「真的?」

「那還有假的麼?」

「公社……會給我一份好一點兒的工作幹麼?」

「當秘書怎麼樣?」

「又是開玩笑?」

「不,是認真的。所以剛才問你姓名嘛!」

「給誰當秘書呀?給第一屆總統麼?」

婉兒半信半疑,亦受寵若驚,覺得一切都未免有些荒唐。又覺得自己和這支隊伍正在進行的事情,不但值得為其大聲疾呼,而且值得為其獻身。畢竟,對於她,這是第一次自覺自願投入的嚴肅的事情。重創一種美好的社會制度哇!難道還有比此更嚴肅的什麼事情嗎?她不對它的前途要求很多。她並不是個對未來要求很多的人。如果生活中不再有鐵子和張廣志,不再有以惡報善的殘忍的殺戮,她就絕不會為今天自己所交付出的真誠而後悔!

「你能不能給總統當秘書,那我可不敢保證。不過,只要你肯屈就一下,給一位什麼部長當秘書,我想是沒太大問題的。」

「聽你口氣,好像你能當部長似的!」

「不就是當部長麼?聽你口氣,好像我異想天開似的!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你是誰?」

「我是賈曉光!」

彷彿丘吉爾說——我是丘吉爾。或羅斯福說——我是羅斯福。自從他們死了以後,這世界上的任何一位偉人,大概都沒有以那麼自信的口吻說過自己的名字。人類集體的成就早已使個人魅力黯然失色。

對方又低聲說了一遍。儘管是低聲說的,但分明地,認為自己的名字必使婉兒感到榮幸之至。

「要真想當部長秘書,以後你就找我!」

對方信誓旦旦地看了她一眼,往前跑去。彷彿有極其重要的非己莫屬的任務,等待他趕去肩負起來。

「賈曉光……」

婉兒自言自語重複他的名字,問身旁的一位女生:「他究竟是什麼人呀?」

「他不是已經親口告訴你了麼?難道你是校外的?連大名鼎鼎的賈曉光都不知道?……」

那女生顯出「友邦驚詫」的樣子。

「我……聽說是聽說過他的……」

婉兒不得不扯謊,唯恐暴露自己的校外人身份。

「前學生會主席嘛!咱們學校的基諾夫呀!剛才在學校裡,不就是他發表的宣言嘛!」

「是他啊……」

婉兒跨出隊列一步,朝前望去,望不見賈曉光穿白西服的影子。隊首消溶於夜的籠罩之中。她又轉身回望,隊尾也消溶於夜的籠罩之中。只有她隨行著的一段隊伍,在相距很遠的一盞盞碘鎢燈的照明下,看得清一張張似乎肅穆又似乎玩世不恭的年輕的臉。不見首尾的隊伍,使她感到彷彿是一支浩浩蕩蕩的十萬大軍。和這樣一支隊伍走在一起,她覺得沒有不能到達的彼岸。

她歸隊後,她身旁那位女生調侃她:「被白馬迷住了吧?」

婉兒有些發窘地說:「我是看咱們這支隊伍,人真多哇!」

女生說:「你只能把賈曉光這樣的人物當成一匹白馬,千萬別把他當成白馬王子。」

婉兒不太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未說什麼。

「他是一個典型的烏托邦主義者。空想共產主義者。對愛情也是這樣。他高興有個姑娘奉陪他永遠談情說愛,而至於結婚,那似乎就是他的共產主義實現以後的事兒了。」

婉兒仍未作任何表示。

「大學裡若沒幾個他這樣的人物,大學生活會使所有的大學生都感到寂寞,枯燥無味兒。但是他這樣的人物太多了,講師和教授們就要另謀出路了!」

「你……好像對他挺瞭解似的?……」

「也談不上有多麼瞭解,不過就和他談了兩年戀愛。」

婉兒不禁站住,細看對方的臉。一張細眉俊眼,五官精緻的江南女孩兒的臉。譜寫著滿臉狡黠的笑。

「走哇!……」

後邊的人推了婉兒一下。

那姑娘卻扯起了婉兒的手。

「我……你千萬別誤會……其實我對他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婉兒訥訥地解釋。說的是真話。

「你也別誤會……」對方吃吃地笑了,「我們的關係早結束了!你相信他的話?」

「他的什麼話呀?」

「許諾你當部長秘書的話唄!」

「這……他那明明是玩笑話嘛!」

「未必。今天晚上,我們可能是一次集體大散步。也可能,掀開了一頁歷史的新篇章。巴黎公社的領袖們,平均年齡二十五歲多一點兒。中國共產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才幾個人,而且是在一條遊船上召開的。某些事情,當初看來,難免帶有浪漫和空想色彩。沉澱在歷史中才變得偉大起來。又比如飛機的發明者萊特兄弟和他們的第一次飛行……」

「那麼,你相信我們的願望一定能實現是不是?」婉兒急迫地問,期待獲得肯定的回答。不知為什麼,儘管自己正與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走在一起,但她卻非常在乎身旁這一個人的回答。彷彿對方是一位從未錯過的預言家。

不料對方卻說:「不是我們。我看得出,你是很真誠的。而我是陪著你們走走罷了。還有她,還有他,我們這些人,都不過是陪著走走罷了。不信你問問……」

對方邊走邊說回身指點著後面的人。

婉兒回頭望他們,他們全對她笑。他們那一種笑,似乎是對她的嘲弄。雖然,他們並沒有嘲弄她的意思。但婉兒感到自己被無情地嘲弄了!

「你們!……」

「我,我們,在這支隊伍中,有許多像我們一樣的同路人。中國共產黨當年的同路人,肯定比堅定的中國共產黨人多。這並沒影響中國革命的成功嘛!……」

對方的話,博得了一陣開心的笑聲。

婉兒第二次站住了。的確,那是一陣開心的笑聲。沒有任何惡意。甚至沒有任何嬉戲的成分。只不過是開心的罷了。正如在散步的時候,夥伴講了幾句智慧的話,於是一齊笑起來。而人們在散步的時候,尤其在散步的時候,即使對一句並不智慧,並不值得笑的話,也往往會慷慨地贈以笑聲。人們的情緒流露,在散步的時候是又廉價又大方的。

但婉兒不僅覺得被嘲弄,而且覺得被傷害。

「你怎麼又站下了?」

「走哇同路人!」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吧!……」

後面的人推著她,身旁那女生握著她的手。她不想走了,其實仍在走。

「你別扯著我!」

她掙脫了手。

「不想當部長秘書了?」

又是一陣笑聲。

 

跟著感覺走
讓心帶著你
腳步越走越快
越走越……

 

他們甩下她自顧向前走,而那個女生將幾句歌賞給了她。

人從婉兒身邊不停流過。

她如同水中一顆石子。

她開始感到迷惘不知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前面傳來了口號:

「中國共產黨……」

沒喊完。頓止……

顯然,要喊的不是這一句。喊錯了……

「中國共產主義公社萬歲!」

有人糾正了前者的錯誤,接著喊了一句。

於是許許多多的人跟著喊。

「新馬克思主義萬歲!」

「我們的目標一定要實現!」

「我們的目標一定能實現!」

腳步匆匆。隊伍浩蕩。口號響亮。

他們只管向前走著走著,彷彿互相都是同路人。但對於究竟自己是別人的同路人,還是別人是自己的同路人,分明都不多想,也不在意。

 

五千年的歲月流逝在這片土地
帶走了不再重複的往昔
祖先用血汗塑造出民族的生命
每一個身影都背負一段沉重的經歷
……

 

突然響起了歌聲。而且有伴奏。而且聽來是雄渾的合唱。卻見從身旁走過的人並沒張口。婉兒覺得太奇怪了,困惑多時,終於發現,歌聲是從各種類型的大大小小的錄音機中「唱」出來的。小的錄音機被舉著。大的錄音機被提著。

每一個從她身旁走過的身影,似乎都背負著一段沉重的經歷。彷彿這許多人已經走了五千年。還要繼續再走五千年。彷彿他們並不是些當代人。而是五千年前的一批祖先。

隊伍走過去了。遠了。

歌聲,也遠了。

婉兒孤獨地站在原地。

和她做伴的,唯有她自己的影子。路燈將她的影子,抻得很長很長。她呆呆地瞧著自己的影子,感到自己也被抻得很長很長,感到肩上的書包倏然變得沉重了。彷彿五千年的歲月,除了被走遠的隊伍所背負去的一部分,其餘的都在書包裡,背負在自己身上。

這書包,以及鼓鼓囊囊裝在其中的東西,使她覺得受到傷害的虔誠,漸漸地又莊嚴起來又神聖起來。

不能辜負別人的信賴。她想。實際上,更是無法擺脫某種責任。無法忽視自己的虔誠。一個沒怎麼虔誠過的人,一旦虔誠起來,自己拿自己沒辦法。

她彷彿覺得書包裡裝的是有生命的東西。是中國共產主義公社的五千個第一代公民……

她猛轉身奔跑起來,追趕隊伍,追趕隊伍……

 

城市的另一個地方,另一支隊伍也正形成著,壯大著,不斷吸引著加入者和同路人。是兩天來在銀行門前兌換日元的人們組成的。一時間有絕對可靠的消息,證明市長打定了主意要當一位日本附屬市的市長,於是日元兌換率劇升。一時間有人闢謠——衛戍區已接到命令,本市一同九州島接壤,警備部隊將封鎖城市,長了翅膀也休想飛到日本的國土上,於是日元兌換率驟跌。一時間有人說,絕對可靠的消息仍絕對可靠。一時間有人說,這消息絕對的是謠言絕對的是,衛戍司令千真萬確接到了命令千真萬確。於是一忽兒某些人估計自己絕對的有希望變成日本人絕對的有希望,因而日元大大的有用人民幣根本沒用了不全部兌換日元是百分之百的大傻蛋。而一忽兒又感到上當了受騙了希望化為泡影了絕對地化為泡影了,人民幣剛剛兌換日元又再兌換成人民幣,又傳言這座城市將凍結日元的通貨價值……

人們自己開闢了一處民間的「道瓊斯」市場。人們自己將自己拋在這個市場上隨波逐流。沒有誰真正知道幾天後究竟人民幣更是錢或日元更是錢。沒有誰真正知道幾天後自己仍是中國人或必是日本人無疑。人們最初相信每一種預見每一種說法,哪怕是毫無根據的荒唐透頂的。後來不相信任何一種預見任何一種說法。

終於他們想明白了——這「道瓊斯」市場之行情的真正壟斷者不是別人不可能是別人是市長只能是市長!而思想明白這一點不需要誰點撥。難道不是麼?只要市長真的想通了肯當日本附屬市之市長什麼的,他們跟著也就成了大和民族的華僑!而這座城市也就成了一座日本的華人城!這對日本難道不是天上掉餡餅撿著了麼?這對中國來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損失啊!中國人最不值錢,不就是漂走了一群最不值錢的人和一座再有幾十年也舊貌換不了新顏的城麼?何況這漂是誰也擋不住的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事哇!要不是這樣,想打發這麼一大批同胞離開中國也沒個正當的理由哇!哪個國家也未見得就肯大開國門接受哇!一次性接受這麼一大批炎黃子孫那是鬧著玩的麼?一次性打發走這麼一大批同胞不是也挺有傷國臉麼?……

看來只要市長想通了便一通百通了。便一切都「理順」了。他們當然都是些最最打算一腳跨到日本國土上去的人。否則他們著急忙慌的把人民幣統統兌換成日元幹什麼?

「找市長去!找市長去!」

「對,找市長去呀!要求他給一個明確的答覆!」

「如果他和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還則罷了。否則……大伙說否則怎麼辦?」

「否則他媽的吊死他!」

「誰膽敢阻擋我們踏上日本,絕沒有好下場!」

「市民們!一切希望能到日本去刷盤子的同胞們!一切想掙資本主義的錢,在本世紀末達到小康水平的中國人!讓我們團結起來,眾志成城,衝破一切羅網,為實現我們的願望而鬥爭吧!……」

「眾志成城!眾志成城!……」

「鬥爭鬥爭!堅決鬥爭!……」

「……」

他們好委屈啊!去掙日本人的錢,到日本人開的餐館去刷日本盤子——老天有眼,老天可憐見,一個大好的機會就擺在眼前,難道還不允許麼?彷彿的,於他們而言,更何況每一個身影都背負著一段沉重的經歷。並且已背負了漫長的五千年了。早不想再背負下去了。

於是這支隊伍雄赳赳氣昂昂向市長家住的地方挺進。他們判斷市長今天晚上肯定在家。

兩支隊伍於城市的中心地帶會合——不,遭遇了!他們彼此的願望是那麼的不同,使他們根本不可能變成一支隊伍。他們都企圖說服對方們做他們自己的同路人。最後都明白了是兩股道上跑的車相撞了!於是雙方都同仇敵愾,勢不兩立起來。

一旦有了「敵方」,一旦「敵方」就出現在眼前,兩支隊伍都變得空前地團結了。混雜在兩支隊伍之中的雙方的同路人,因對峙而激動,而緊張,而亢奮。終於而血脈賁張而也跟著摩拳擦掌。進而不但是同路人且是同心同德的同志加戰友了。

「我們不要他媽的什麼公社!我們只要到日本去刷盤子的權利!」

「毛主席搞的人民公社都包產到戶了,你們比毛主席他老人家還偉大麼?」

「滾開!不要阻擋我們的去路,讓我們找市長談判去!」

「『公社一號』代表我們的新理想,它是不給任何人讓路的!」

「時代造就英雄,我們都是自己的上帝,別抬出毛主席來壓我們!」

「你們甘心去服侍日本人,就是民族機會主義者!」

「你們才是民族機會主義者吶,你們休想撈到什麼稻草!」

「你們撈稻草!」

「你們!你們!……」

雙方的人都如同參與一場聖戰。

對峙局面一觸即發。

「公社」的那些忠實的喉舌,大無畏地深入到「敵方」的隊伍中,一邊誨人不倦地宣傳「公社」的光明而美好的前途,一邊散發「公社」的「公民證」。

「戴上吧,請戴上吧!我說親愛的工人師傅啊,想想,當你老了,你對你的子孫後代說——我是中國共產主義公社的第一代公民!那多麼自豪呢!到那時,在我們這座獨立了的城市中,無論你走到哪兒,你都會將尊重的目光吸引在你身上……」

「這是什麼?」

「『中國共產主義公社一號』的『公民證』!」

「『一號』不就是廁所的意思麼?就衝你們命這名字,我死也不會成了你們那『廁所』的公民!……」

「你不戴就不戴,為什麼侮辱我們公社的神聖名字?」

「神聖?神聖的東西老子見識的多了!就你們也配在這兒賣狗皮膏藥,自稱神聖?你們的公社許諾給你一個什麼官了吧?無利不起早,要不你也不會……」

「少廢話!撿起來!……」

「不撿!不撿你敢把老子怎麼樣?半張硬紙片子一折,印上幾個字兒,就好意思說是什麼『公民證』!……」

「你媽的!……」

一方的火氣被撩撥得想按捺也沒法按捺下去了,於是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訴諸拳頭。

對方也不示弱,還以狠腳。

「好小子,還沒表示接受你們狗屁『公社』管轄呢,就開始實行專政了!」

「揍他揍他!他先動的手!……」

「同學們,快來救我們的賈曉光!賈曉光被打倒在地了!……」

於是雙方混戰起來。

那種情形好比在足球場上,一夥球迷和另一夥球迷之間展開的混戰。所不同的是,球迷們的衝動是「迷」到一定程度的衝動。而此時人們的衝動,不是因了比賽的輸贏問題,而是因了今後兩種活法的問題。由於這一問題的嚴肅性和嚴重性,雙方都不認為自己的衝動是應該克制的。都似乎覺得克制反而是可恥的懦弱的將會受到鄙視的。到了後來,簡直忘卻了都是為什麼才衝動的,只感到衝動是自然的,必然的。甚至,是必需的,別無選擇的,相當之痛快的。這和足球場上的情形又完全相似,如同混戰雙方的球迷,實際上並非完全是因了比賽的輸贏才撲進球場,更是由於自己渴望衝動更是想證明自己能否衝動起來。他們也是在和自己的衝動本身爭凶鬥狠。去刷日本人的盤子或做「中國共產主義公社一號」的第一代公民,彷彿都不過是一種衝動的理由罷了。唯衝動本身是目的是最佳方式是最高意志中不可扭轉的……

婉兒在混戰中被打。於是她打人。

一個人喊叫著什麼,撞在她身上,將她撞倒了。她抱住那個人一條腿,以頭一拱,也將那個人拱倒了。接著她撲到那個人身上,像只母狼似的,張大嘴,要咬那個人的脖子。這時她只有一個念頭,咬死一切將她所寄托的願望撕得粉碎的人!她認為如果不遭到他們的強烈的反對,也許那願望在今天晚上就是一半的現實了!除了那一個願望,她已無所寄托。她不惜為那唯一的願望流血。或使別人流血。

「你瘋啦?別咬別咬!是我,是自己人!……」

那人用一隻手抵住她的下頦。

她這才看出是賈曉光。

「好樣的!你很勇敢,拉我起來!……」

「我們怎麼辦啊?」

「不知道……他媽的!我的肋骨大概斷了幾根……」

她剛拉著他站起,立刻又被更多的人撞倒了。她忘我地用她的身體護住他……

「你怎麼把『公民證』撒了一地?別管我,『公民證』要緊!快撿啊!」

她便一張一張撿。他幫著撿。

各式各樣的鞋踩在她手上,也踩在他手上。

「許多人都以為我賈曉光不過心血來潮,其實我這一次是真的!人生難得幾回真,不成功,便成仁!」

「我和你想的一樣!」

「前人能創造歷史,為什麼我們不能?」

「我恨那些反對我們的人!」

「你也不必恨他們。這不過是我們肯定要經歷的考驗!我們的公社將在一切嚴峻的考驗中永放光芒!……」

他一邊和她爬著,撿著,一邊不失時機地對她進行鼓勵性的教導。在此種情況之下,他那麼樂觀,那麼自信,令婉兒大受感動。並且對他產生了一種忠誠。她開始完全徹底地相信他的領袖才能,正如相信自己的命運一樣。

警備部隊包圍了人們。

「公民們,你們必須立即停止衝突!今夜將有十二級颱風!今夜將有十二級颱風!請你們為各自的安全著想!請你們為各自的安全著想!……」

然而並沒有人理會手提式話筒發出的警告。

警衛部隊分組契入人群,以槍托進行有效的驅逐。

混戰雙方這才罷休,騷亂成一片。

「婉兒!婉兒!婉兒你在哪兒?……」

和賈曉光被衝散了的婉兒,猛聽到有人呼喚她,並且聽出是許雁南的聲音。許雁南一忽兒離她近,一忽兒離她很遠。

「雁南姐!許雁南!我在這兒!……」

「婉兒我聽到你的聲音了!你別怕!我來啦!你站住別動!我向你靠攏!我……」

砰!……

一聲脆響。

一支槍走火了。

許雁南的呼喚戛然而止。

婉兒的心猛一收縮,似乎停止跳動。

她什麼都聽不見了。

騷亂的人群在她眼前無聲地潰散著,潰散著……

「雁南姐!許雁南!……」

許久,她才恢復了理智,逆著一股股人群左奔右突,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尋找著……

人終於散盡了。

婉兒終於發現了躺在地上的許雁南。

她瘋了似的跑過去,伏在女研究生身上。

「雁南,雁南,雁南!許雁南啊!……」

女研究生瞪大雙眼凝視夜空,一種無比驚愕的表情僵在秀麗的臉上,身下是一攤血泊……

警備戰士默默圍攏她們……

「誰走的火?!……」

「我……」

啪!

某人挨了一耳光。

「趕快送醫院搶救!……」

某人蹲下了,一隻手放在女研究生口鼻上。

「報告,她死了……」

「死了也要搶救!」

「是!……」

於是兩個人將婉兒扯開。

「你是什麼人?!」

「我……」

婉兒竟古怪地笑起來。

「聽著,不管你是什麼人,在類似今晚的情況下,再讓我看見你,我一槍崩了你!……」

他們也離去了。

婉兒覺得這座城市一時間沒有人存在了。只剩下自己了!彷彿一切地方,都是她可以去的地方。一切地方,都成了沒有必要去的地方……

地上的血泊,似乎流動著。似乎漸漸要變為一個什麼樣的有生命的東西,從地上站起來……

她發出一聲尖銳的喊叫,轉身便跑……

至夜,市委值班人員發現市長失蹤……

這座浮城被分割成了三個互相為敵的區域,並且築起了準備浴血奮戰固守到底的街壘……

十二級颱風開始狂暴地襲擊它。海嘯堆著一座座聳立的浪山,似乎要將它一舉壓入海底,永遠鎮在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