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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睡哪兒?」

「你睡那兒!」

這是一間地下室。絕對意義的地下室。無窗,像匣子。而門是匣子蓋兒。他一進門就開了燈。燈亮後,婉兒發現那燈繩是拴在門把手上的。更準確地說,開門同時便開了燈。門下方鑽出了幾排孔兒,顯然為通風。否則,婉兒想,若在這「匣子」裡待上一夜,差不多等於慢性自殺。

她瞥了那沙發一眼。它是一張黑皮革面的雙人沙發。已被坐得坑坑窪窪的。皮革破了多處。暴露著骯髒的爛棉花團和生銹的彈簧。如同皮開肉綻的軀體,暴露著內臟和骨骼。它的四條腿朝四個方向劈開著,若去掉靠背,像矮腳木馬。她懷疑她躺上去,它會坍塌。

除了這張沙發,還有一張床,還有茶几,還有痰盂——那也許兼做尿罐兒?此外空徒四壁,別無他物。自來水管穿過牆壁,引至牆旮旯。龍頭是歪的,滴水不止。一隻塑料桶已快接滿了水。桶旁邊放著一隻盆。盆裡有毛巾、皂盒、牙缸兒,也不知多久沒被用過了。

這他媽的哪兒算個家!是牢房……

她有些後悔跟他到這兒來。

他似乎看出了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不冷不熱地說:「如果你覺得在這兒過一夜實在委屈你,你走好了。我還不習慣和人同室而眠呢!」

是他主動相邀「到我家去住一夜吧!」她才滿懷在大難不死之後,去到一個能高枕無憂的安樂窩犒勞一下精神和肉體的希望,跟隨他來到這城市最偏僻的地方。現在已經後半夜了,他卻又說這種話!而且這一帶連一盞路燈都沒有,彷彿死城之一域。這幢樓的每一扇窗子也都是黑的,寂靜悄悄鬼氣拂拂。她有心離開又豈敢離開?這「匣子」或這「牢房」裡起碼有光……

她強裝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說:「我覺得這兒挺好。」彷彿「山重水復疑無路」之人,忽至「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神仙住的地方似的。

他說:「那我就深感榮幸了。」便開始刷牙漱口。接著脫得只剩一條褲衩,又開始洗頭擦身。弄得滿身滿頭都是肥皂沫兒。並毫無顧忌地將毛巾塞入褲衩,前揉後搓。似乎根本就沒有婉兒這麼一個人存在。或早已將她視為自己的老婆了。

他扭頭看了她一眼,問:「我再方便些對你沒什麼可怕的吧?」

婉兒說:「您請隨意。」

於是他乾脆連褲衩也脫了。

「我想你已經司空見慣囉!」

他居然朝她轉過身來。

「你體形不錯,再練出點兒肌肉,可以參加健美比賽!」

婉兒以內行的口吻評論,並以經得起挑剔的鑒賞的目光望著他。

「你從什麼時候起就對赤身裸體的男人一點兒也不感到害羞了?」

他一邊在身上擦出更多的肥皂沫兒一邊問。好像唯恐不和她聊些什麼,會使她感到被冷落了,也顯得他自己對客人太缺乏熱情。他那種語氣,如同問一個吃素的人,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膩葷了。

婉兒當然聽出了他的尖酸刻薄。

她一笑,反問:「你呢?」

「我怎麼?」

「你從什麼時候起,在女人面前赤身裸體一點兒也不感到害羞了?」

「從第一個女人背叛了我的時候。你總不至於也因為男人背叛了你吧?」

「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應是在冬季……」

婉兒玩世不恭地輕聲唱了一段,算是回答。

哥們兒,別跟小妹來這一套!她暗想。點頭YES,搖頭NO,酒必「人頭馬」,煙必「萬寶路」,衣著「威猛」,足蹬「耐克」,打「奔馳」的,泡上等酒吧,出入「卡拉OK」比出入廁所還大搖大擺趾高氣揚的「款爺」我婉兒都曾撥弄得他們團團轉,摩挲他們不過像小女孩兒摩挲狗崽子貓崽子,擺佈他們不過像閒不住的老太太擺佈爛鋪襯,你以為你對我展示出你那二兩肉,我便忸怩了不成?

她雙臂交叉胸前,往沙發上坐了下去。

她想說——你那玩意,我見得多了。見得比羊肉串還多!……

不料一隻肥大的老鼠,倏然從她身旁的破綻處躍出來,躥到了她肩上。

她驚叫一聲,霍地又站起來。

「怎麼了?」

他將臉上的肥皂沫兒抹去,奇怪地瞪視著她。

「耗子!……」

她指著它。它已從她肩上,蹦到沙發靠背上了。蹲著,也瞪著她。一條又粗又長的尾巴,靜止地耷拉著。

她和老鼠這種東西已經久違了。她早已經忘了世上還有老鼠這種東西。那一隻老鼠,比它的文字概念要大得多。

「它是我伴侶。我不住這兒的時候,它是這兒的主人。」

他習以為常地說。笑了。分明地,他那笑呈現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的意味兒。彷彿在以那樣一種笑嘲諷她——耗子對女人又不會產生什麼衝動,難道會比裸體的男人還使你心懷防範?

那是一隻頗有膽量的老鼠。鬍鬚很長。須梢兒灰白。顯然一大把歲數了。不知為什麼,它蹲在沙發靠背上不躲不去。好像那張破沙髮根據某條法律判給了它。

「你把它趕出去呀!」

她對他叫喊。

「門關著,我能把它趕哪兒去?你打開門,它不就出去了麼……」

他不再理睬她。更不理睬那隻大老鼠,自顧用盆接水,一盆繼一盆兜頭沖身。潑得遍地皆水,橫淌豎流。濺濕了她的裙裾。也濺在她臉上。

她打開門,往外攆那隻老鼠:「去,去!出去!……」像攆走一個討厭的人。

老鼠凌空一躥,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

她趕緊關上門,怕它再溜進來。

她有些不敢坐那沙發了。她覺得自己剛才坐過的地方,破綻處有什麼東西微微蠕動,俯身細看,見是一窩肉紅色的,還沒長毛的小老鼠崽兒。有幾隻已被她坐扁了。她感到一陣噁心,一手捂嘴幾乎嘔吐。

他已沖完了身。從褥子底下翻出一身疊壓得平平板板的衣服。他穿上一條運動短褲,打開一件藍背心,剛想穿,猶豫了一下,沒穿。似乎認為多餘穿。

「現在該你了!」

他說。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挪過被子靠著頭,吸起煙來。

「該我什麼?」

她惡狠狠地瞪著他,惡狠狠地問。

「你幹嗎這麼瞪著我?幹嗎用這種語調跟我說話?我冒死救了你,收容你住在我這兒,你倒像和我有三代的血海深仇似的!我是請你洗洗。如果你自己覺得不洗也很乾淨,那你就別洗……」

他的話仍說得不冷不熱的。聽來半點兒客氣的意味兒也沒有。但是對自尊心經歷過考驗的人,卻也不算過分生硬。大概他以為她的自尊心一定如銹了的鐵球。

她當然非常想徹底洗洗。她還從來沒像現在這麼髒過。她自己也聞得到全身散發著的種種怪味兒。

「我洗,你躺在床上看著?」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該躲到外邊去?像那只被你攆出去的耗子似的?你憑什麼啊?」

她恨不得撲過去扇他耳光。和他比起來,她認為以前她所熟悉的那些無恥之徒,其實都算不上無恥了。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無恥之徒,所以並不在女人面前裝出正人君子的樣兒。而是充滿快感地充分地在女人面前表現他們貪色的、猥褻的、邪淫的本質。有時不但在她面前表演得無恥,甚至表演得下賤。而他媽的這個王八蛋小子卻不。他明明心懷叵測卻裝得無動於衷。他明明不但有暴露癖而且有觀裸癖竟似乎天經地義理直氣壯!……

你媽的!儘管你救了我的命你也是王八蛋!……

她在心裡咒罵他。

她目不轉睛地逼視著他,開始脫裙子。極其從容地脫。

當她的裙子落地後,他騰地蹦下床,一拽燈繩,頓時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她佇立未動。

她想不過就是她奉陪過許多男人的那碼事兒即將發生。

她無所謂。

她在黑暗中靜靜地期待著。

她想也好。那就發生之後再洗唄。比剛洗乾淨了的身體立刻又被這個王八蛋小子弄髒了強。他們再洗也是髒的。連這種事對她說來也是髒的。早已無衝動和快感可言。每次事後她都要洗澡。而事前從來不。即使汗塵濁身的時候也不。好比干髒活的人不會在乎穿髒衣服。這使她向男人「奉獻」自己時,能體會到別一種快感。類乎小販使買主吃虧上當時那一種快感。

黑暗中她無聲地冷笑著。

她想你這個修自行車的王八蛋小子只配在婉兒我最髒的時候佔有我。因為你小子是我所打過交道的最下等的一個男人。

就算我報答了你吧!你將我騙到這鬼地方來不就為此目的麼?我婉兒不欠人情。尤其不欠男人之情。事後咱們一了百了。不報答你呢,沒準兒哪天咱們再碰見你仍覺著你有恩於我似的……

然而她佇立良久並未被觸碰一下。

「你還等什麼?」她不耐煩了。

「你還等什麼?」聽語調,他對她的話有些奇怪。言外之意是,我已替你關了燈,該怎麼洗,你怎麼洗!

她摸索到門前,又將燈拉亮了。卻見他仍像剛才那樣在床上。

燈一亮,他的目光竟張皇失措,不知該瞧向哪兒。

偽君子!

她心裡又咒罵他。

「我不習慣黑暗中洗。」

她說。

因自己的裸體,如一面鏡子,逼照出這一個下等男人的窘態,不免開心。

他的確顯得很窘。

他將一條線毯拋到沙發上,說:「那我睡了。洗完請把水掃到外邊去,這兒畢竟不是澡堂子……」

說完,他朝牆壁一翻身,摟抱著被子,蜷著身子,再不動了。

婉兒反而覺得很窘了。覺得自己對他的種種猜想也許全錯了。覺得自己的不在乎,也許使他內心裡更有理由瞧不起自己了。她總企圖在他面前捕捉到那麼一種感覺——一種使她有理由瞧不起他並向他表示出這一點的「良好」感覺。正是這一種「良好」感覺,使她在被男人色賞和蹂躪的時候,認為自己其實是在征服並擺佈他們,他們對她越無恥越下流,她這一種感覺越「良好」。倘他們中有人竟在她面前不但顯得規矩甚至顯得羞赧了,她的「良好」感覺便會頓時土崩瓦解煙消雲散。那麼結果連她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在男人面前她的心理一向只能處在兩種狀態——或者鄙視他們,或者鄙視自己。當他們並未將自己置於足以令她鄙視的境況,那麼實際上也就等於將她推到了由她自己鄙視自己的境況。她避免自己被推到這一境況的進行心理較量心理自衛的穩操勝券的所向披靡的「武器」,便是她自身。僅有她自身。和她故作的種種放浪形態。

此刻她正處在自己開始鄙視自己的境況。

這是她唯一的一次失敗。

她看出一旦面對她的赤身裸體,他的窘迫是真實的。她從他剛才那種張皇失措的目光中發現了這一真實。他的目光中當然還有別的成分。有在這種時候別的男人目光中具有的,她能像廚子立刻嗅出醬醋味道一樣判斷無誤的成分。而從別的男人,一切蹂躪過她玩弄過她或她自以為征服了的男人的目光之中,卻一次也未發現他剛才的目光之中所具有的那一真實成分。她早已練就了分離男人目光的高超本事。她的眼睛如同非洲的一種鳥兒,其視力乃人眼的八倍!

她第一次沒有立即遭到侵犯和進攻,她反而恰恰感到自己受傷了。

這使她內心裡充滿了激怒。

他赤身裸體於她面前,她望著他像望著一條活魚上市!而現在她赤身裸體於他面前,他居然發窘了!居然目光張皇失措居然翻過身去佯睡不瞧她一眼!這將她對比得何等的放蕩啊!

她認為他肯定是在佯睡!

這個修自行車的王八蛋小子!

她故意慢慢地洗。

她故意弄出很響的水聲。

她覺得自己還未徹底失敗呢!不過是第一回合的小小的失利而已!

她不捕捉到那種支撐她畸形自尊的「良好」感覺誓不罷休。

她今天一定要最終使他匍匐在自己面前卑賤地吻她的腳!……

他卻仍一動不動。

連她自己也開始覺得自己太不知趣了。

她沖淨了身體,按照他的吩咐,將水掃到外面,披著線毯走到了床邊。

這地方像監牢,他的床卻不失為一張乾淨的床。洗過的褥單、枕巾、被罩,此前分明還沒被躺過蓋過。

「哎,你睡著了沒有?」

她推了一下。

「你怎麼不問我做夢沒有?」他冷冷地說,「你如果真希望我睡著了,就不該洗那麼久,弄得水聲那麼響!」

「請你轉過身來。」

「你想問我,你對男人有沒有誘惑力?那麼我老實回答你——有!不過我一受到裸體女人的誘惑,就犯困。我困得不想睜眼再看你了,別煩我。」

他不轉身。

「我披著線毯呢!你他媽的別以為我……」

她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

「你以為,我以為你怎麼?」

「去你媽的!你那破沙發裡,有你至友的一窩兒女,你得把它們另外安排一下,要不叫我怎麼睡在上面?」

他到底轉過了身,見她的樣子不像說謊,下了床到沙發跟前細瞧。

「嘿,還真是!我這兒有一隻兩只可以,有一窩哪兒行!……」

他嘟噥著,連同一大片棉花,將那窩老鼠崽兒從沙發裡掏出,捧著不知到外邊如何「安排」去了。

那破沙發又少了些棉花,彈簧更加暴露。她用手按了按,心想和直接睡在彈簧上差不多。

她決定佔據床。

待他從外邊進來,她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了,心安理得地笑望著他。

「你怎麼睡在我床上!」

「你表現點兒騎士風度行不行?外國電影裡小說裡,哪個男士不照顧女士?」

「你少跟我油嘴滑舌!乖乖地,睡沙發上去,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你對我客氣了麼?哪兒舒服我睡哪兒!」

「豈有此理,這是我家!」

「你這也算個家?再說是你心懷叵測把我誑到這鬼地方來的!」

她朝他翻了翻白眼兒。

「你你你說我把你誑來的?還敢誣蔑我心懷叵測!……」

他舉起了拳頭。

她閉上了眼睛。

「哎,人應該講點兒道理吧!我好心好意,你反而……這是單人床,睡不下兩個人……」

他口氣一變,商量起來。

「正因為睡不下兩個人,所以你得睡沙發上去。」

她連眼睛都不睜一下。

他拽著她一條手臂,想將她拖下床。

線毯從她身上滑落。她軟綿綿的,彷彿沒骨架,順勢傾倒他懷裡。

他一推,她又躺在床上。眼睛仍不睜一下。

「我真後悔我幹嗎救你!」

他也上了床,使勁兒往裡一擠,將她擠得身子緊貼著牆。而他趁機收復了三分之二的失地,躺倒放平,同時嘟噥:「豈有此理!……」

她企圖將他擠下床。他的身子卻如同焊在床上。她擠不動他。

她只好委曲求全,放棄企圖,像一條被硬塞入罐頭裡的沙丁魚似的,老老實實地夾在他的身子和牆壁之間不再動彈。並且唯有側躺。

他也不再動彈。一具殭屍一樣。

經歷了白天的驚險,洗盡渾身的污濁之後,她感到乏力極了。眼見他在她身旁躺得那麼舒坦,她很來氣。

她漸漸偎向他的身體。她又企圖引起他的衝動。她根本不相信他對她毫無衝動。如果他肯將這張床完全讓給她,那麼她甘願主動向他「奉獻」一次,之後心安理得酣睡一覺。她此刻有些像黑市上的交易者,迫切地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廉價兜售了。區別在於僅能向他一個人兜售,而他似乎根本不需要她的「東西」。而這「東西」又是她自己!

幾分鐘之後她明白,這一企圖也徹底失敗了。交易毫無希望做成。目的休想達到。因他已睡著了。鼾聲震床蕩壁。他未挫,她自敗。

被夾在他的身體和潮濕的冷牆之間,還不如睡到沙發上去。她終於識時務了,扯著線毯,爬過他的身體,下了床,蜷到沙發上去了。

而他,似乎在夢中繼續進行著收復失地的戰鬥,胳膊立刻伸開,兩腿立刻叉開,於是整張床全屬於他了。使她後悔自己的撤離也來不及了。

她關了燈。將線毯往身上一裹,屈著雙腿躺在沙發上。彈簧硌得怎麼也睡不著。

黑暗中她又坐了起來。

「奉獻」自己僅為一眠竟遭如此冷拒!

而此前有多少男人因此或為她揮金如土,或為她爭凶鬥狠過啊!

和此刻她感受到的羞恥比,以前她領教過的種種凌辱,簡直都不值得一提!

她不但被推到了只有自己鄙視自己的境況,而且被推到了連反省這一點也無人理睬的境況。

她第一次在一個男人跟前覺得蒙受了奇恥大辱。而這個男人正睡態恣肆鼾聲大作……

她默默流淚了。

黑暗中他忽然下了床,也不開燈,全憑著對他的「家」的熟悉,站在放尿罐兒的地方,嘩嘩嘩長久地撒了一大泡尿。

她看不見他。但聽到了聲響。

我睡不成,你也別想睡成!

她號啕大哭起來。

「哎,你哭什麼?……」

「……」

「你別哭!萬一有人聽到,以為……我連碰你一指頭都沒碰!……」

她哭得更凶了。滿懷著對他的憎恨。

燈線叭嗒一響,黑暗變成光明。

他第二次下床,兩步便邁到沙發前,將她抱起來,像抱壇似的,不負責任地往床上一放,全不管將她這只罈子放穩了沒有,扭頭便離開。

他順手拉滅了燈。

黑暗中她聽到那破沙發一陣呻吟。

她不哭了。

在片刻的寂靜之後,她緩緩躺下了。

目的是達到了,然而她一點兒也未感到竊喜。

他這人其實不壞。倒是我自己太不是個東西了!婉兒,婉兒,你一向自認為你不壞,其實你很壞!你以怨報德,你無恥而且無賴,你作踐自己其實比任何一個男人作踐你都更徹底更無所謂……

她內心裡感到了一種真實的大的自責。

她被這一種自責一口咬住靈魂,昏昏然睡著了……

憤怒的鳴叫從四面八方傳來。緊接著是一片擊鑿之聲。四壁開始動搖,床開始傾斜,無數尖嘴啄透了牆,如同無數釘子從外面敲了進來……

鷗鳥的嘴!

它們的嘴彷彿電鑽……

水泥和磚的粉末簌簌而落……

於是四壁出現了無數圓孔……

於是鷗鳥們的頭也鑽了進來……

它們的眼睛有綠的有紅的有黃的有白的……各種顏色都有……

它們的嘴像蛇像大蜥蜴似的朝她吐著信子,竟能吐一尺多長,而且滴著血……

周圍全是滴著血的舌信,就要舔著她的臉她的身體了……

它們的頭頃刻都變成人頭,彷彿不是從外面鑽進來的,而是從四壁生長出來的一齊獰笑著……

它們的笑聲如同鬼嘯令人毛骨悚然……

其中一顆頭正是他的頭。他嘴裡吐出的信子分為五岔,變成了一隻血淋淋的利爪向她抓來……

他笑得最猙獰笑聲最響……

她卻彷彿被定身法定在了床上一動也不能動……

她只有大喊救命卻連她自己嘴裡也吐出了信子!……

「你醒醒!你醒醒!……」

她睜開眼睛,一切恐怖情形全部消失,只有黑暗包圍著她,包圍著仍不停地推她的他。

她渾身冷汗淋漓。

「嗨!你他媽的醒醒……」

他擰她的臉腮,擰她的胳膊。

擰得她很疼。很疼。

「別……你別擰了……我已經醒了!」

「你再不醒,我恨不得咬你一口!你喊得我汗毛倒立……」

他悄沒聲兒地退回到沙發上去了。

「對不起……」

「滾你媽的!」

啊,火柴一著,將他的臉映亮了瞬間。那一瞬間他和她互相望著。

她不由得歉疚地笑了。

而他吸著了一支煙。

「你一直沒睡,就那麼坐在沙發上?」

「這是人睡的地方麼?」

「不是人睡的地方。」

「哎,你倒是說說,你憑什麼?我何苦?我冒死救了你,我好心好意領你到這兒來,我還得連床也讓給你睡!而你心裡對我有一點兒感激麼?」

「現在有了。不是一點兒。是很多。一大片。充滿我心裡……」

「鬼才信你的話。如果你是男的,我早把你打出去了!」

「要不你還睡床,我到沙發上去?」

「……」

「要不咱倆都睡在床上?其實你不那麼霸道,兩個人還是睡得下的。」

「什麼什麼?我霸道?」

「我霸道。我霸道。我已經給你讓出地方了,你過來吧!」

「呸!我怕傳染上艾滋病!」

「……」

她又哭了。

這一番她是因為被深深在心上紮了一刀而哭泣,哭得傷心透了。人之哭有各種各樣。好比鳥叫有各種各樣。能使男人大動惻隱的,便是女人傷心的哭泣。女人真傷心,那一種哭充滿了自哀自憐,並且包含著自艾自怨,往往更是為自己一哭。這時,幾乎只有這時,她們的哭絲毫也沒有打動男人的企圖。一顆倘有惻隱的男人的心,一旦鑒別了這一點,就差不多軟化一半了。女人傷心的哭和開心的笑一樣,若成色是純的,便必定是動人的。

「得啦得啦,我不過跟你調侃一句嘛!我倆有患難之交,怎麼竟鬧得這麼水火不相容似的……你打我行不行?……」

他摸索到她的手,握著打了自己的臉幾下。

婉兒畢竟是孩子氣的。她破涕為笑了。孩子氣和娼女的放浪形骸,在她身上一向達到一種近乎天然的混合。甚至可以說達到一種完美。有時她淫蕩得如同艷鬼,有時她單純得彷彿無邪少女。她是現代大都市的畸胎怪種。即使在她淫蕩之刻,眸子裡也會倏忽閃過無邪少女的天真。即使在她心靈最為純潔之際,她的一嗔一笑也會具有本能的誘惑潛質。她的左心室常駐著溫情和善良。她的右心室塞滿了厚顏無恥的念頭。她早已習慣了向人們尤其向男人敞開一半心靈。更普遍的日子她對他們敞開右心室。偶爾她向男人敞開左心室,那乃是因為她的溫情和善良儲多而溢。對於靈魂而言,溫情和善良也像厚顏無恥的念頭一樣,只積蓄而不奉獻,靈魂也會被膨脹得痛苦的……

她現在就感到了這種痛苦。

她需要被一個人安撫同時安撫一個人。

她需要體會到一種奉獻的愉悅而不是床上遊戲的癲狂。這一種心理與其說是給莫如說是一種特殊的自慰的方式。恰如有人施捨是為了贖罪。

婉兒她知道此時自己一定是美好的。這美好首先萌自她女人的自覺,漸漸地在她整個心靈內瀰散開來,將玩世不恭和無恥從她身上逼退了。她奇異於自己原也有真實的時候。而這真實此刻必定是溫情且善良的。必定是比語言的自白更具有說服力的。必定是妖媚而嬌羞的。像一切好女孩兒動情之際一樣,即使眼睛被情慾所燃燒,眼神兒裡也必定包含著甘願奉獻樂於奉獻的虔誠,而毫無放浪形骸和淫蕩的殘痕……

她希望他從她眼中看到這一點。看到這一切。

她呢喃地說:「我想看著你。」

他沉默。

「我想看著你!」

「為什麼?……」

他的聲音很輕。很抖。

「我就是想看著你,拉開燈吧!」

「燈繩被我扯斷了……」

「那……拉開窗簾吧!」

「你忘了,這兒沒有窗子……」

「可是我多想看著你!」

啊,他又劃亮了一根火柴。它照耀在他的臉和她的臉之間。他們彼此凝視著。似乎兩個即刻就將永遠失明的人,要把對世界的印象最後攝入眸子,銘刻在記憶裡。而這世界,此刻便是一根火柴的光亮從黑暗中照耀出的一張臉。

那一根火柴也在他手中抖。它的橘色的微光在他和她臉上搖曳。

她笑了。

他也不禁笑了,伸向她另一隻手——燈繩纏繞在他指上。他以此證明沒騙她。

當火柴快燒到他手時,她替他吹滅了它。

她說:「有時一個人要向另一個人證明自己沒騙他,那是挺難的。」

他說:「有時根本無須證明,比如現在。」

「現在怎麼?」

「現在我想,如果這裡只我一個人,我會失眠的。睡著了也會像你剛才一樣,被噩夢嚇醒……」

「如果我醒了,而身邊沒有一個你,我更會覺得害怕。你內心裡很鄙視我,是不是?」

「這使你感到受傷害了,是不是?」

「是的。」

「你還憎恨我?」

「不……讓我對著你的耳朵悄悄告訴你……」

於是他向她俯下身。

「我想把自己給予你。」

「為什麼?」

「不,我說得不對。我想……我要你溫存我。真的!……」

「……」

「你把我看成一條蛇?」

「……」

「白素貞也是一條蛇。」

「白素貞是誰?」

「白娘子啊!你別把我當成一條毒蛇。你當我是一條無毒的小蛇吧!你也別把你自己當成法海那樣的男人。你……你當你是許仙吧!不久前有一個看手相的老頭兒看過我的手相。他說我的前身是個潘金蓮那樣的女人,所以我注定了這一輩子要向男人還孽賬。注定了是娼妓女子的命。不過他又說我命中該著有位貴人。如果遇到了他,我的命興許會有所改變。還說,我和我命中的貴人僅有患難之緣。如果我不能感化他,我死得會比潘金蓮更慘……」

「如果你能感化他呢?」

「那就像一個童話,結果被變成醜八怪的公主,嫁給白馬王子為妻。你是他麼?」

「我不知道。我不信手相。」

「可我信。非常信。我認為你就是他呢?」

「你不要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什麼王子。」

「我認為你是呢?」

許久許久,他默不作聲。

「愛愛我吧,求你!趁現在我覺得我不是在和一個男人逢場作戲的時候……明天我又會變成從前那個不要臉的壞姑娘了!……」

黑暗之中,她的語調淒涼哀婉。

啊,他劃著了第三根火柴——她已淚流滿面。

他被他眼見的真實震撼了。

她立刻吹滅了他手中的火柴。

「別看我吧。我的確不配你這麼看……我的樣子一定丑極了……」

於是他伏在她身上,捧住她的臉,不能自持地吻她……

事實證明,那一張單人床,是完全可以睡得下兩個人的……

 

「現在幾點了?」

「……」

「該是白天了吧?」

「……」

「我們該分手了吧?」

他將她更緊地擁抱著。

「分手後你就把我忘了吧!」

「……」

「但我會記住你的,也會記住這個地下室……」

「你叫什麼名字?」

「小名叫婉兒,大名叫……」

「我知道你的小名就行了!」他用一隻手摀住了她的嘴。

「婉兒,」他輕語悄悄地問,「你就不想問我的名字麼?」

「不……」

「為什麼?」

「何苦呢……」

她往下一縮身子,將臉兒偎在他懷裡。

「我的名字叫……」

她也用一隻手摀住了他的嘴。

「別告訴我。」

「為什麼?」

「沒有必要。你再吻吻我吧……」

他不問什麼也不再說什麼了。

他不停止地吻她,幾乎吻遍了她全身。

「你哭了?」

「是的……」

「為什麼?」

她的語調有些吃驚。

「為你……」

「我可以再留在你身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十個小時,但我今天必須離開你。我不是你意中的女孩兒。我要你記住,應該相信手相就行了……」

「婉兒,你聽著!你現在必須聽我講。聽我講講我自己!……」

他一邊愛撫著她的身體,一邊講他的三十三歲的人生經歷——

名牌大學畢業……

考上了研究生,獲得了航空電子專業碩士學位……

忽然有一天從香港飛來一份兒遺產,價值一百七十多萬美元。他覺得自己被紅煙紫氣所籠罩,是十幾億中國人中的天字第一號的幸運兒。他唯恐遭人嫉妒,對自己的幸運守口如瓶。那一年他二十七歲。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一切血緣義務,卻有一百七十多萬美元和名牌大學的碩士學位有二十七歲的好年華。還有一位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的好朋友。友誼使他對生活更加感到心滿意足,絕不想再向命運伸第二次手了。然而一個二十七歲的幸運兒要長期保守住他內心的秘密幾乎是不可能的。於是一次兩人對飲之後,好朋友從此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一位服裝模特「偶然」與他相識了。她是那麼儀態萬方,那麼舉止高雅,那麼浪漫又那麼含蓄,那麼充滿現代的激情又那麼具有古典的性格。他被活的「維納斯」徹底征服。結婚是男人和女人愛到不知把他們自己怎麼辦才好的高潮也是「退燒」的唯一方法。

於是他們這麼做了。新婚燕爾,同宿雙飛,在旅遊中度過了一段夢一般的蜜月……

兩個月後他的「維納斯」像一個幻影似的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他最好的好朋友,和他的一百七十萬美元的存折……

原來他的新娘是他的好朋友的心上人。一切他們策劃得周密而又智慧。如今他們可能在美國,可能在法國,可能在英國,可能在意大利,可能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當然也可能就在他和婉兒幾天後也將隨城漂至的日本……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他一想到他的最好的最忠誠於友誼的情同手足的朋友,在他的婚禮上充當司儀向他表示祝願時說的兩句賀詞,就覺得在他最幸福的那一天,在一切羨慕的目光中,自己其實像「皇帝的新衣」中那個沒穿衣服一絲不掛赤身裸體的皇帝……

沒有人同情他。沒有人怎樣譴責那一對兒騙子。因為對於大多數人,再也沒有比看到一個天字第一號的幸運兒一日之間變成天字第一號的倒霉蛋更開心更快樂的事了……

甚至連他的自尊也難以保全了……

他許多次聽到有人在他身後說:「瞧,就是他!」

「活該!我倒希望騙子越多越好,只要專騙他這樣的人就行……」

甚至在夢中。

多少次他因為忍受不了這一冷酷的現實想自殺。

是仇恨制止他沒弄死自己。

他辭了公職,離開了單位,轉售了花二十八萬元當初買下的一套三居室公寓樓房。轉賣了花二十四萬元買的「標緻」汽車。將高級電視、錄像機、組合音響一切值錢的東西統統送進了寄賣店……

從此他以修自行車為本行,兼利用一切抓住的機會倒買倒賣,炒美鈔,玩股票……

他要在人生的路上以另一種活法東山再起。他發誓積攢到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後也出國。為的是哪怕追蹤到天涯海角尋找那一對兒男女。一想到他自己以這墳穴一般的地下室為家,而那一對兒男女正在世界的某一處美好的地方尋歡作樂活得挺滋潤,仇恨便像一隻耗子似的啃咬他的心。報復之念成了他活著的堅定不移之目的。就像大仲馬筆下的基督山伯爵一樣……

他一講完他的「故事」便坐到沙發上去吸煙。

黑暗中那煙頭一紅一紅,如同一隻獨眼一睜一閉。

「因此你憎惡女人?」

她的語調輕柔而且充滿憐愛。似母親跟一個受了欺負的孩子說話。

「不是憎惡,是憎恨。」

他的語調變得冰冷冰冷。

「可你……救了我……」

「當時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人……」

「那……你後悔救了我?……」

「我想,我救了我不該救的。我不能白救……我說服你跟我到這裡來,一路都在打算怎樣傷害你的心靈,怎樣侮辱你的人格,怎樣強姦你折磨你虐待你……甚至想,然後殺了你。因為我太恨你們了……」

「我們?……」

「我覺得你和她是同一類女人。」

「可你……你並沒有照你想的那麼去做……」

「那是因為鄙視。因為我覺得你太骯髒,從靈魂到肉體,都太骯髒。又誘惑人又骯髒。在我眼裡,你和她不同。她又美麗又老謀深算。我可以用一切惡毒的詞彙詛咒她一千遍一萬遍,但是我從未覺得她骯髒。她並不任一切男人作踐她的肉體。我對她只有恨……」

她也悄無聲息地下了床,憑著那一紅一紅的煙頭,緩緩走到了他跟前。

「你殺了我吧!」她說,語調平靜得連她自己也感到無法理解,「你殺了我吧!如果你認為殺了我能一解你心頭之恨,那你殺了我吧!我就跪在你跟前呢。沒有刀,你可以掐死我。我保證不反抗。我已經想通了。對於我婉兒,活著或死了反正都是無所謂的。你說得對,連我自己也清楚我是骯髒的。這一種骯髒是沒法兒洗乾淨的是不是?有時我真想把自己全身的血都換一遍。把自己消一百遍毒。可這是異想天開啊!我不但相信手相,還相信輪迴轉世。你掐死我,等於幫我轉世了。也許我能投胎到一個上等人家。我這樣的,無論在中國還是到了日本,會有什麼變化呢?大概只會變得更骯髒。儘管你內心裡鄙視我,你還是那麼溫存地愛了我一番……我死了也知足了。只求你一件事,掐死我之後,給我穿上衣服,別讓人發現我的時候,赤身裸體的。活著我不在乎。死後這點兒面子我還是顧忌的。要不你找一張紙來,就用你的煙盒紙也行。你劃亮一根火柴,我寫上我是活膩歪了。自殺。沒有筆我可以咬破我的手指頭……」

她說時,他一口煙也沒吸。

黑暗中那一隻紅色的獨眼漸漸變得暗了。如同漸漸蒙了一層眼淚。

他扔掉煙,很準確地捧住了她的臉。

「我們兩個說的話都夠可怕的是不是?」

她覺得他和她的臉之間,也許僅隔若一張紙的距離。她想,他一定是睜大了雙眼瞪著她。儘管她什麼也看不見。她想,他的雙手定會猝然放開她的臉,出其不意地掐住她的脖子。她閉上了自己的雙眼,屏息斂氣,期待著這一剎那。日本,日本,她想,拜拜了中國。拜拜了日本。在中國當娼妓太冒風險,不是長久之計。換個活法對我婉兒已不可能。若到了日本,淪落在妓院裡,由業餘的而成了專業的,像上班一樣,而且競爭,而且被老闆控制著,連業餘的那點兒自由自在也沒有了。莫如一死了之。我婉兒活著都不怕,還怕死麼……

她無所謂地甚至是挺樂觀地這麼想著,內心裡在冷笑。

他的雙手順著她的臉頰移下來,扼住了她的脖子。卻並未一開始就扼得她透不過氣來。

「你的脖子很細。」

「別人不是這麼說的。別人都說我的脖子很美。」

「你真希望我掐死你?」

「隨你怎麼弄死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真希望死?」

「也談不上希望不希望的……我只不過不在乎死罷了。」

「那我救你時,你怎麼嚇成那樣兒?」

「被啄死未免太慘了點兒。以前我覺得我不怕死,是假的。用你的話說,自欺欺人。」

「現在你是真的不怕死了?」

「嗯。」

「為什麼?」

「你問過我好幾個為什麼了。」

「這一個為什麼你必須正面回答我。」

「因為你把我說得一錢不值。而我自己最清楚你說的是事實。人能自欺欺人,是因為自己和別人都不說破某種事實,事實一旦被說破,人就再也沒法兒自欺欺人了……」

「那我可要成全你了。」

「我已經做好了精神準備……」

扼住她那一段美好的希臘式的脖子的雙手,攏緊了。

「你且慢……」

他的雙手又放鬆了。

「你告訴,你愛我時,我溫柔麼?」

「溫柔。」

「我使你……也充滿了情慾麼?」

「是的。」

「使你不知怎樣愛才好?」

「是的。」

「骯髒的,或者高貴的女人,男人一旦愛她們時,其實她們都是一樣的了,對不對?」

「對。」

「原來如此。」

他聽出她的語調中流露出某種欣慰。某種愉悅。甚至可以說是某種得意和驕傲。

「真好!」

「什麼好?」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愛過了我一次。和愛一切女人沒區別。然後我們又互相說了那麼多真真實實的心裡話。你瞭解了我。我瞭解了你。然後你把我掐死,而我樂意。你有過當作家的念頭麼?」

「沒有。」

「試著寫寫吧。就算我臨死之前對你的一種鼓勵。將咱們這件事兒,寫成一篇小說,或者能在日本的什麼華人報上連載,也許你會一舉成名哪!不過我求你別把我寫得太讓人憎惡。你答應我麼?……」

「我答應。」

「該說的都說了。我也再沒什麼遺囑了。你開始吧。我脖子確實細,你不會費太大勁兒的……」

「是的。」

他又漸漸攏緊了雙手。

她跪在那兒一動不動。

突然他狠狠一拳將她打倒在地。

她沒有發出叫喊。

片刻,他聽到她說:「我又跪在這兒了!」

他伸出雙臂,循聲抱住了她,並將她橫抱起來,走到床前輕輕放在床上。

她內心裡害怕了。

「你真要百般折磨我,讓我遭受種種痛苦,然後再掐死我麼?」

她顫著聲音怯怯地問。每一個字都因恐懼而抖瑟。

她害怕的分明不是死,而是折磨。

「婉兒,婉兒,你怎麼是這樣的啊!難道我是惡鬼,難道我是魔王嗎?我怎麼會掐死你呢?其實我絕對幹不了殺生害命的事!即使尋找到了那一對兒騙我的男女,即使他們手無寸鐵,而我有刀,有槍,我也絕對下不了狠心!我怎麼忍心百般折磨你,使你遭受種種痛苦?你當我是虐待狂麼?婉兒,婉兒,我從此不想尋找那一對兒男女了。從此我們在一塊兒別分開了!我那一拳不是打你,是讓你知道,那一拳之後,你在我眼中心中不再是骯髒的了。是一個漂亮的可愛的溫柔的好女孩兒,頭腦裡裝滿了古里古怪的想法的好女孩兒。你答應我永遠別離開我行嗎?你說話呀!……」

他緊緊摟抱著她的身體,將臉伏在她胸上,痛痛快快地大哭起來。像一個被綁票被拐賣歷經種種凶險歷經天長日久終於回到家裡的孩子摟抱住媽媽大哭一樣。

第一次有男人如此這般摟抱著她將臉伏於她的裸胸像他似的大哭……

「噢,噢,乖孩子,別哭,別哭,我不離開你!我一定不離開你!我們再也不要恨別人了。我們再也不會被騙了!我們都要好好地活!我要為你從此做個乾乾淨淨的女人。你要為我從此做個善善良良的男人……」

她吻他,憐撫他,安慰他,以娓娓的細語柔言說著些愛意繾綣的話。比他昨夜給予她的要溫存一百倍親暱一百倍……雖然他們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們卻確信外面白天早已來臨。明媚的陽光已經照耀大地。

終於他們的情感都平靜下來了。陪著他又流了許多幸福的暢快的眼淚之後,她有一種類乎脫胎換骨重生了一次的體驗,覺得靈魂和肉體一時之間變得那麼輕鬆那麼新爽。他們都無法抑制那一種被對方呼喚起的激烈的情慾和衝動,在黑暗中他們又一次相互摟抱著親吻著任由自己跌入慾海,任由它將他們托上狂濤之巔拽往深淵之底。都恨不得將對方完全塞入自己的心靈裡自己的身體裡。都恨不得也一頭扎入對方的心靈裡對方的身體裡,使自己完全徹底地成為對方的一部分。也企圖使對方完全徹底地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兩個被特殊的經歷所扭曲的心靈和肉體,被由衷的情慾和性慾的飢渴充滿歡娛地降服了。任由它在黑暗中恣肆無忌,為所欲為……

後來他們靜靜地並躺著,相互輕握著一隻手。躊躇滿志地憧憬著他們共同的將來。

他說:「我們首先要離開這座城市。」

她說:「我跟著你。」

「我想中國不會因為這座城市與日本接壤了,便放棄對它的主權。」

「我想也是。」

「不過,一旦到了日本的門戶前,出國容易多了!」

「只要你決心已定,我不會成為你的拖累。我可以刷盤子,當侍者,做傭人。」

「其實我並沒丟掉我的專業。我想憑著我名牌大學航空電子專業的碩士文憑,找到一份兒較好的工作也許不至於非常難。」

「這我信。」

她不由得向他扭過頭,又吻了他一下。

「婉兒,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真的,我保證絕不讓你受半點兒委屈。對出國我早有準備。畢竟,我們不是身無分文地去闖生活。我已經又有十五六萬美元了,那是一千五六百萬日元呢!」

「這是很多很多麼?」

「當然不算很多很多,不過對到日本去闖生活的人們來說,算是小富翁了!」

「那我也要找工作干!我和你一同闖生活嘛!沒人真疼愛我的時候,我最樂於過寄生蟲的日子。你別又瞧不起我了!對你我應該永遠說真話是不是?現在有了你疼愛我,我就不怕困難,不怕辛勞了。我們應該一塊兒過幾年非常清苦的日子對不對?興許忽然哪一天,我們就有了小寶寶了呢!……」

他也不由得向她扭過頭,也又吻了她一下。

於是他們的手相互握得緊了些。他們的身體也又依偎在一起了……

「婉兒,你一想變好,你真可愛極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使我感動,使我想哭……」

「為了你更覺得我可愛,我要永遠永遠做你的好女孩,乖女孩……不過錢在哪兒呀?在銀行裡嗎?要是銀行凍結了取不出來我們可怎麼辦呢?……」

「放心。因為一直在我手中炒來炒去,我根本就沒往銀行裡存過!在這個地方!」

「真的?」

「真的!」

「我問到錢,你不會又對我產生什麼懷疑吧?我們要同甘共苦了,所以我才操到這一份兒心,才會問,千萬別懷疑我好麼?」

他回答她的是一陣長吻,幾乎吻得她窒息了。彷彿要將她的心靈吮出來似的……

火柴盒裡,只剩了最後一根火柴。借助它的光亮,他仔細地看看表,已經九點了。她告訴他孟大爺救她以及慘死的情形。鄭重地說她必須去找到小紅夫婦。並且向他提出懇求,如果小紅夫婦和他們的打算是一樣的,希望他給予幫助。否則,她會覺得太對不起孟大爺,良心將永遠不安。

他支持她去找。他爽快的贊同態度出乎她意料。

他說:「婉兒,只要他們願意和我們在一起,有我們吃的,便有他們吃的。有我們住的,便有他們住的。讓我們四個人像親兄弟姐妹一樣,同舟共濟。外國人是很瞧不起我們中國人的。日本人更是如此。我們就抱成團,無論什麼情況之下,都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親親密密和和睦睦,非讓日本人對我們四個中國人刮目相看不可!」

他從床上抽出一根夏天支蚊帳的竹竿,完全憑著判斷,朝有電燈拉線盒的地方亂掃一氣,居然讓他碰巧掃亮了燈。不過拉線盒蓋兒卻被掃掉了。

燈一亮,他們互相望著,都有幾分羞意。像偷吃了伊甸園禁果的亞當和夏娃一樣,羞意使他們本能地同時轉過了身。她趕緊從沙發上扯了那條線毯披裹在身上。他匆匆穿上了那套乾淨衣服。

「可我穿什麼呢?」

她瞧著她那條裙子犯愁。昨夜只顧和他鬥氣了,脫下它的時候忘了還得穿上它。它濕漉漉地浸在牆角的水中。

他說:「閉上眼睛!」

她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他將線毯從她身上掠去了。

「你在耍弄我!」

她抗議地說,卻仍閉著眼睛,然而臉頓時紅了。她感覺得出自己的臉在發燒。婉兒,婉兒,你也會因為自己赤身裸體地被一個男人看著而害羞了!雖然他愛你也是你真心所愛的,可你還是感到害羞了!你真的從此會變成一個好女孩兒了!放浪曾使你厚顏無恥,而愛卻使你恢復了女孩兒的天性,這是多奇怪的事啊!一個女孩兒知道害羞了又是多麼好啊!

「睜開眼睛吧!」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在這同時,他雙手抻著一件粉紅色的嶄新的連衣裙,遮擋住了她的身體。

「穿上……」

「你變出來的?」

「我這地方,有別人一眼就能看見的東西,也有只我自己知道放在哪兒,十個人也翻不出來的東西。」

「太漂亮了!」

她歡喜若狂,撲抱住他,又吻了他一陣。她自己也感到,似乎年齡至少小了六七歲,變成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種種的女孩兒心態,彷彿已無法使她回到二十歲這個習慣了的年齡。即使在她和他情酣欲烈的極愛之刻,她也仍覺得她不再是從前那個二十歲的對男女間事翻江倒海勝似閒庭信步的婉兒了。也仍覺得她變成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愛與被愛似乎成了首先感動自己心靈進而希望感動對方心靈的唯一儀式。想再體驗從前那種玩世不恭的淫蕩的什麼都不在乎的心理,已經不可能了。如一個人根本不可能重涉同一段河流。它一去不復返了……

「其實你的心性是個完全沒有長大的女孩兒。」他也開始承認這一點了,「快穿上,讓我看看你穿上合身不合身……」

「可我……可我不能只穿它呀!」

她又犯起愁來。

「當然,當然,這我想到了。只有委屈你穿我的了!」

他將他的短褲遞給了她。

她瞧瞧地上,他昨夜洗身時穿的短褲,也浸在水中。也濕漉漉的,像一團髒抹布。

「那你……」

「我是男的。再說我穿的是長褲。你像我這樣怎麼行?走在街上,一陣風吹起裙子呢?何況這裙子也太透哇……」

她忍俊不禁,咯咯笑了。

他也笑了。

她說:「我穿過男人的。他穿錯了,走了。我只好穿他的。」一邊說,一邊背過身穿。

待她穿好,他打量著她,說:「婉兒,你真是可愛極了!這是我給曾是我妻子的那個女人買的。那一天我興沖沖地帶著它回家。那一天是她生日。結果一到家,家裡像被搜查過一樣,翻得亂七八糟。桌上一頁紙寫著留言——「我們的玩笑可能開得大了點兒,不過生活本身就是一場玩笑,希望你別對此太認真……」

她立刻摀住他的嘴:「記住,再也不要提過去的事!再也不要想。你不是說我可愛極了麼?……」

他點了點頭。

「我和她所不同的就是,就是……你說還是什麼?」

「氣質。」

「親愛的,相信我。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氣質也會有的。你認為對於女人是美好的,我都要具有!你相信我麼?」

「相信。我還以為給你穿她的裙子,還有這雙鞋,這雙襪子,你會不高興呢!」

「難道你沒看出我是多麼高興麼?」

「看出了。」

「其實我不是那種矯情的女孩兒吧?」

「對。你不是。」

「你還看出了什麼?」

「我還看出你臉紅了。因為害羞臉紅了。」

「一個女孩兒知道害羞了,肯定能變成一個好女孩兒的,嗯?」

「嗯。」

「這樣也不行!」

「這樣就行了!我不認為好女孩都非聖潔得像天使一樣。」

「我是說,我沒乳罩可戴呀!裙子胸這兒還是鏤花兒的,不行,不行!」

「別急。讓我來動動腦筋!」

他像聰明的一休那樣,閉上眼睛,用一根手指在頭頂畫圈兒……

「有辦法了!」

於是他脫去衣衫,接著脫下剛著身的乾淨的背心,將兩隻短袖扯掉。

「穿上吧!」

他幫她褪下裙身。幫她穿上了經過改造的男式背心。

她有些過意不去地說:「我像一個女強盜掠奪你是不是?」

他滿意地笑著說:「不對。你是我掠奪來的!在大劫難中,我向海鷗掠奪來的。我『包裝』你是出於人自私的本性,對自己的珠寶,誰不提防那些心懷不良的目光呢?」

她又羞紅了臉,莊重地說:「要是以前,我才不在乎呢!我還穿著睡衣逛過商場哪!現在我要對許多都開始在乎了。因為現在有了你愛我,把我當成一個好女孩來愛……你明白我的心麼?」

「明白。」

「你都不需要考驗我了?」

「別盡說些孩子話了!」他輕輕刮了她的鼻子一下,「不過,婉兒……」他表情變得多少有些嚴肅起來,沉吟著,欲言又止。

「你說嘛!」

她也輕輕刮了他的鼻子一下。

「我說了,你可別太往心裡去。但你也不能完全當成耳旁風,一點兒也不往心裡去……」

婉兒收斂了戲謔之態,表情也漸漸變得嚴肅了。

「我聽著呢。」

她那模樣,像個剛上學的小女孩,在喜愛自己的老師面前,單獨聆聽教誨。

「以後注意,不要再講那些事了!」

「哪些事呀?」

她困惑地瞪大著眼睛。

「就是你剛才講過的……什麼穿著睡衣逛商場啦,什麼穿過男人的褲衩啦,總之是你從前的某些事。既不要再對我講,更不要再對別人講。那都不是你的所作所為。那都是和另一個婉兒有關的事。而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雖然你和她都叫婉兒。你是一個漂亮的,可愛的,溫柔的,活潑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語,都證明你是很有教養的婉兒……你懂我的意思了麼?……」

她微微點了一下頭,悄語道:「我懂了,哥……」

「哥?……」他詫異了,隨即笑了。她看得出來,他十分樂於接受這一種她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叫法。

「好吧,以後你就這麼叫我吧!從來也沒人叫過我『哥』,如果沒有你跌入到我的生活裡,大概今後也不會有人叫我『哥』。我們倆之間,對我,這是最好的叫法了!提醒我,永遠當你是一個小妹妹,永遠疼愛你,永遠不欺負你!以後也不要再叫我別的了,啊?」

「嗯。」

他比她高許多。在他跟前,相比之下她的確宛如一個小女孩兒。他撫了她的頭一下。如同某些大小伙子,撫那些親暱於自己的小毛孩兒們的頭一樣。

「哥……」

「又怎麼了?」

「沒怎麼。就是心裡想叫……」

她嫣然地微笑著。笑得不無羞態。蕩漾在內心的情愫,使她此刻的整個靈魂,彷彿一朵美麗的鮮花怒放著。覺得流動於自己週身的血液,彷彿也是芳香的了。並且將這一種想像出來的奇異的芳香,一陣陣浸潤到自己臉上。如果能,她簡直會扒開自己的胸膛,捧出那一朵靈魂嬗變成的花朵,供他觀賞。也自己觀賞。她的臉兒因此也紅得如一朵桃花,嬌靚有加。一對兒眸子閃耀著天真爛漫的光彩。

「心裡想叫,這會兒也別再叫了!再叫,惹得我不放你離開,誤了你的事,可怪不得我喲!……」

他又輕輕刮了她的鼻子一下。

「哥,那我去了……」

「去吧!我不能陪你去。我也有些重要的事該做了……」

「我知道。」

「市內肯定還很亂。一時找不到他們也別急。明天我和你一塊兒找,啊?」

「嗯。」

「別一個念頭找到天黑。中午以前一定回來一次,要不我會擔心的,啊?」

「嗯。」

他替她推開了門。

室內的燈光瀉向門外,消失在黑暗潮濕而又陰氣森森的地下室過道裡。

他們彼此望著。

她從他的眼睛深處,似乎洞察著了一種祈禱——婉兒,婉兒我信你!你可千萬別一去不返你可千萬別騙我你可一定一定要回來呀!……

他從她的眼睛深處,也洞察著了同樣依依戀戀的內容——哥,哥,我信你!你可千萬在這兒等著我你可千萬別騙我,你可千萬千萬別拋棄我讓我再也尋找不到你呀!那樣婉兒會將一切男人都看成壞東西並且永遠永遠報復他們!我婉兒可是怎麼想便怎麼做的!……

「婉兒……」

「哥……」

「去吧!」

「嗯!」

婉兒捂上了眼睛。片刻之後才習慣於外面強烈的陽光。天穹在海的上空比在陸地的上空要廣闊得多。輝煌的炎日幾乎垂直照射著這座浮城,如同照射著一艘巨艦的甲板。「甲板」上一切物體的影子,比陸地上的物體移動得快多了。浮城一刻也沒有停止自轉。人竟是那麼善於習慣環境適應環境變化的東西!婉兒已不像昨天那麼不辨東西南北覺得暈頭暈腦的了。東西南北在這座浮城中仍是從前的東西南北。人們仍以從前的標誌來判斷方向。沒有誰對此認真到用指南針的程度。何況現在想要找到指南針也不是那麼容易。也許人們在城中對方向的判斷完全混亂,但是這一點兒也不影響任何人去到打算去到的地方。只要這個地方是在這一座海上浮城之中。但是城市所有走著的人全都像酒醉七分的樣子一個個趑趑趄趄搖搖晃晃的。有人走一段路靠牆站一會兒,有人則彷彿初學步的小孩兒似的,看準一個目標,撲奔過去,摟住樹幹或電線桿子什麼的,定定心,穩穩神兒,再撲奔向另一個看準的目標。行路變得近乎遊戲,這反而使所有的人都覺得怪好玩兒的。反正這幾天一切單位都不會有人劃考勤表。儘管許多有先見之明的人許多躊躇滿志的家庭都加緊做出或已經做出了種種重大決策,但實際上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家庭都並沒有什麼非要急切落實的事情。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家庭,和這座海上浮城一樣,不到日本怎樣想怎麼決策全是白想白決策。行走之人,男男女女看似都有方向都有目標。實際全無方向全無目標。盲目地行走著而已。有的是因為在家裡待不住。有的是因為家毀了。還有的是來自外省外市的出差人員,探親訪友者,遠程販運的「倒爺」。劫難已經過去。日本就在前面!前途是美好的!每個人的幸運之感都是大大的!某些本市人,希望獲得最新最令人歡欣鼓舞的信息。某些外省市男人,其實是在以色情的目光滿城市搜尋獵物,幻想在經歷了一場大劫難的刺激之後,犒以艷遇,穿插一段羅曼蒂克。他們在向某些有姿色的女人搭搭訕訕套近乎之際,一個個饞涎欲滴,恨不能馬上心有靈犀一點通,接著趕快找個地方巫山雲雨成其好事。不,不,豈止是某些外省市男人,全體的他們,有一個算一個,此一念頭或曰潛意識,慫恿著他們激勵著他們,使他們的目光如同篩子,放眼一掃,城中似乎光剩下了女人。彷彿女兒國一般。遠處的望身段,近處的瞧容貌。相中了一個,便趔趔趄趄搖搖晃晃疾趨過去。其中那些一向被認為或自認為是好丈夫的男人,那些被認為或自認為一向是非常規矩的正人君子的男人,甚至被認為或自認為一輩子都必將是規規矩矩的正人君子的男人,此時半點兒也不覺得他們心中或潛意識中所動之念非分之想對不起他們的老婆。他們切盼艷遇的焦躁和搜尋獵色的目光,比那些一向不規矩的一向不是正人君子的甚至一輩子也根本不考慮要做正人君子的男人們,更其目咄咄如盜,心祟祟似賊。他們視這座本國浮城為外國溫柔之鄉售色之市,視他們眼界內的每一個女人是孤獨鴛鴦求偶鵪鶉,認為他們自己好比「外國」觀光客流浪崽兒。他們反思從前做規規矩矩的男人做正人君子做好丈夫於男人的人生真是吃虧不老少。而且呢,一旦被迫回到本省回到本市回到社會規定於他們的職位家庭固定於他們的角色原先的生活坐標上,還得接著做規規矩矩的男人正人君子式的男人,多麼的沮喪多麼的索然多麼的倒霉多麼的絕望啊!在目前的規定情景之中,不為自己創造條件,尋找機會主動捕捉機會,又是多麼的迂腐透頂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哇!……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此村,再無此店,趁著這座城市彷彿自由世界,不博愛一下,不是對得起對不起他們的老婆的問題,是太對不起人生辜負大好機遇的問題!此時不為,更待何時?己所不欲,復怨何人?……

然而那些女人,被一切外省市男人,規矩的或不規矩的,是正人君子的或非正人君子的男人之目光網羅在他們視野以內的女人,當然差不多儘是些身段好,容貌秀,姿色上乘起碼中上乘的女人——是妻子的或不是妻子的,結過婚的或沒結過婚的,有過性經歷的或沒有性經歷的,貞潔的或視貞潔如糞土的,並沒有幾個肯理睬他們的。更沒有甘願咬餌上鉤的。

來的什麼勁兒呀!套的什麼「瓷」呀!找罵怎麼著呀?她們在內心裡蔑視地對他們說——中國人,一邊兒「稍息」去吧!若從前,瞧你人模兒人樣兒的,這麼討好取悅的,照顧你點兒小情緒,興許一高興賞你個甜蜜的笑臉兒。現在你不覺得晚了些麼?馬上就到日本了,誰還讓你「吃豆腐」啊!

哪兒有公共廁所?你一個男人問我一個女人哪兒有公共廁所?自己沒長眼睛呀?是文盲吧?不是存心挑逗是幹什麼?若問我哪有飯店我也許還告訴你,卻問我哪有公共廁所!街口就有,不告訴你!……

處長?處長你不也是中國人麼?

導演?哪個電視台的導演?什麼市?還沒聽說過中國有這麼個市?多少人口?四十來萬?四十來萬人口一個市的電視台導演也算導演呀?你是張藝謀不是?不是吧?你是陳凱歌不是?不是吧?不是你跟我這兒顯擺你那張破名片幹什麼?白耽誤你自己的工夫!中國導演本姑娘就知道兩個人的鼎鼎大名——張藝謀和陳凱歌。你若是他們中一個,我跟著你跟定了!像你這號兒導演,到了日本能給拍電影的打打雜兒就不錯了!還不快滾,我要開罵了啊!……

她們都覺得她們身價百倍起來。

在她們的想像之中,許許多多的白馬王子,或中年的老年的白馬王子爸們,正日夜兼程從日本各地,開著各種各樣的小汽車,前後無盡頭,爭先恐後趕往九州島,當本市與九州島接壤之刻,會一擁而上拖拖拽拽扯扯將她們邀上小汽車,然後麼,然後還用說麼?當日本白馬王子們的新娘或他們的後娘唄!

改革,改革,開放,開放,全是「假大空」,出個國比登天還難!這一回看什麼還能阻擋我衝出國門?看什麼還能限制我嫁給一個不是中國人的男人!「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幸我花容未衰,芳心不老,「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她們躑躅於長街,招搖過市,如同在船艙裡憋悶得慌,到甲板上散散步,沐沐海風,吸吸新鮮空氣。人兒雖未東渡扶桑,心兒早已抵達九州島抵達東京,身兒早已是日本籍人或大日本男人的女人了似的……

海不如昨日那麼平靜,卻也並未掀起狂濤巨浪。然而浮城還是晃動不已。那些女人們在它晃動中的步態,尤其顯得婀娜翩然,倩影招搖,引得些男人們望著心猿意馬,方寸大亂。

婉兒有事,走得急行得快。她沿著路邊前往,以每一根電線桿子之間的距離為一程而過一程便攬著電線桿子定一定神兒。一小個男人早就打上了她的主意,也像她那樣迎面而來。終於兩人同時攬住了一根電線桿子。

「小姐,您往哪裡去喲?」

三十多歲的男人,廣東腔調。

婉兒回答:「隨便走走。」

「我也隨便走走。咱倆一塊兒走走好不好哇?」

婉兒著色道:「不好。」

「有什麼不好呢?」

「不好就是不好。」

「別這樣嘛!我日本有親人啦!我叔叔是開飯館的啦,開好幾個飯館啦。我舅舅是豐田汽車公司的副總裁哇!全世界哪一個國家都進口豐田車呀。我好比蛟龍困在沙灘上,心裡寂寞得很哪。你要是答應這幾天陪我玩玩,到了日本,工作包在我身上,讓你當位公關小姐滿意不滿意哇?再讓我舅舅送給你一輛豐田小汽車……」

那小個子男人的目光很厲害。他看出婉兒絕非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而已。看出了她文化程度不高。但卻犯了個錯誤,以為她是那種涉世未深,很容易上當受騙的臉兒漂亮頭腦簡單的姑娘。

他的那一套拈花惹草的常規經驗,早已過時。

物價上漲,外國人以一雙尼龍絲襪子為代價玩一宿中國女孩兒的短暫「初期階段」已不復還,靠一張名片一番謊話的低俗騙術達到目的之事,即使在小說和戲劇中也成為不真實的情節了。何況婉兒乃江湖女郎,今天才決心「金盆洗手」永不再「下海」罷了。

婉兒睥睨著他,嘲弄地說:「大哥,時代在前進,您落伍了!」

「落伍?我沒落伍。我很現代。我絕對是趕新潮的人!跟人玩幾天,比跟人交往幾年更能瞭解人嘛。你陪我玩幾天就瞭解我這個人啦!我帶了不少錢哪!……」

一個賣雪糕的老太太,推著冰凍車沿街而來。一邊推行一邊叫賣。城市漂浮著也畢竟是城市。夏季在海上也仍然是夏季。冷飲廠連夜搶修完畢一條流水線。汽水兒、雪糕、冰淇淋都貴了些。人們似乎不但容忍而且充分理解,在非常的日子裡嘛!

老太太拖腔很長的叫賣聲,招惹得男男女女從四面八方向她聚攏。雖然貴了些,但比日本還是便宜啊!一百多日元才等於一元人民幣——相差這麼大兌換值,使頭腦遲鈍之人,一時繞不過彎來。想不明白究竟日元屬於「硬通幣」還是人民幣更「硬通」。但是趁著便宜將錢變物,是人們普遍的消費心理。又據說以一根雪糕來衡量,日本價起碼比中國價貴上十幾倍!所以人們恨不得在這幾天內吃傷了才好!似乎一輩子也不打算再吃一根日本造的雪糕了。

賣雪糕的老太太因推著她那小車,好比一歲的孩子扶著學步車,行走得蹣蹣跚跚。看來她還沒有做出什麼重大的決策。否則這麼大歲數了,今天還掙這份兒並不好掙的錢麼?小車幾次傾斜過度,險些連車帶人橫倒路旁。

婉兒對那老太太頓生憐憫。她觸景生情。思想起了媽。爸死了以後,媽便是靠賣冰棍將她養育大的。那年月雪糕不叫雪糕。北方叫冰棍兒南方叫冰棒兒。也可以說就是甜冰。而那一種甜是糖精的甜。一入口是甜絲絲的。細咂巴有種特殊的苦味兒。反覆舔銅也會產生同樣的味覺。白的三分一根。帶色兒的五分一根。「雞蛋牛奶大冰棍」一毛一根。大約每一百根有二斤牛奶和十個雞蛋的成分。賣一根三分的冰棍掙三厘。賣一根五分的冰棍掙五厘。賣一根「雞蛋牛奶大冰棍」掙一分。媽那時很少上「雞蛋牛奶大冰棍」。買的人少,大抵是談情說愛的小伙子請姑娘吃這種最高級的冰棍。小孩子們寧肯花九分錢吃三根不帶色兒的冰棍……

婉兒擔心那老太太連車帶人橫倒路旁再也起不來。也替她擔心那些男女趁亂白吃她的冰棍而不付錢,使她分文不掙甚至虧本兒。時代不同了,一支雪糕九毛呢!老太太被白吃五根六根的今天就虧定了……

那男人見她望著賣雪糕的老太太,慇勤地問:「小姐,想吃雪糕?要不要我去哇?」

婉兒經問,覺口乾舌燥。從昨天到現在,只是洗身時喝了口自來水。她不由舔了嘴唇。舌尖兒干的,並沒能將嘴唇潤濕。

她擔心的事兒果然正發生著。老太太被包圍,分明地已招架不住,不知收了誰的錢。不知雪糕該遞給誰。而無數只手,趁火打劫地,伸入到雪糕箱裡……

婉兒趔趔趄趄搖搖晃晃地奔跑過去,突破人牆,鑽擠到了老太太跟前。

「大娘,別慌。您收錢,我替您遞雪糕!排個隊,排個隊!有點兒秩序行不行?賣雪糕都這麼瘋搶,到了日本還這樣的話,不給中國人丟臉了?」

老太太見她一副誠心誠意,話一出口又有幾分正氣,信賴於她,感激地說:「姑娘,你可千萬替大娘護著這箱雪糕哇!從昨天夜裡大娘就在冷飲廠門外……」

「手都給我縮回去!要不我用箱蓋兒卡你們手了!」

婉兒做出欲狠狠將箱蓋兒壓下去的樣子。

十幾隻手趕緊縮出。

那外地的小個子男人也跟了過來。

婉兒命令他:「你幫著維持秩序!等我和我大娘賣完了這箱雪糕,咱倆的事兒好商量。」

他聽了她的話,暗自認為值得盡義務。既然她「大娘」是賣雪糕的,那麼她媽她爸也肯定不會太有地位。他的經驗告訴他,對於這一檔次的姑娘,還是值得用些心思進一步勾引的。何況她說「咱倆的事兒好商量」。

於是他認真負責地維持起秩序來。

老太太幸虧有婉兒幫著賣,有那男人維持秩序,不多時,滿滿一箱雪糕便所剩無幾。

老太太很高興。婉兒也很高興。那男人更高興。因婉兒高興而高興。他認為婉兒的高興之中,有他的「貢獻」在內。

他說:「小姐,咱們該走了吧?」

婉兒說:「你還沒請我吃雪糕哪!」

老太太忙說:「姑娘,你們吃,吃,大娘正不知怎麼感謝你們呢!」

那人便從箱內拿出兩支雪糕,遞給婉兒一支後,吃了起來。

婉兒說:「你不付錢,算你請我呀?不純粹借花獻佛麼?」

那人趕緊從兜裡掏出一把零錢,放在箱蓋兒上,點數夠買兩支雪糕的,放入錢箱。其餘的,一摟手兒,放進了兜裡。

婉兒乜斜著他,俏笑地伸出兩根手指。

「吃兩支?」

他已取出一支遞給婉兒。又掏出些毛票兒和鋼崩兒,認認真真點數。

婉兒說:「你大方些,掏一張整票兒行不行?」

那人說:「整票太大,就怕找不開呀!」

婉兒說:「我能吃二三十根兒呢!」

那人不禁一愣,瞧著婉兒目瞪口呆。老太太說:「姑娘,你儘管吃。剩下這些大娘一根也不賣了,先盡你夠兒吃!」

那人終於明白,老太太和她並無什麼特殊的關係。所謂「我大娘」不過是對任何老太太的叫法。他不知婉兒是在考驗他出手大方不大方呢,還是存心耍弄他。

婉兒又說:「你瞧著我幹什麼呀?先付定金吧!」

那人又一摟手兒將零錢收起,從西服內兜取出了一隻沉甸甸的大黑皮夾子。

婉兒已將一支雪糕吃完,一把奪了過去。

「你!……」

那人神經為之緊張,兩眼都瞪大了。

婉兒打開他那皮夾子瞧,錢還真不少。全是五十元或百元大票。將皮夾子塞得滿滿的。

婉兒抽出數張一百元的,往冰棍箱內一丟,將皮夾子還給那人,挽著他的胳膊就走。

「你,你給了她多少錢?……」

那人欲點夾子裡的錢,清楚自己的損失。

婉兒說:「才給了五六張呀,你親眼看見的!我陪你玩兒,你對我大娘表示點兒孝敬,還不應該的嗎?」

「姑娘,姑娘,姑娘你等等!你這是怎麼回事兒呀?你把大娘弄糊塗了!……」

老太太在他們身後直喊。

婉兒回頭說:「大娘,別喊了。我心裡明白就成!」

她挽著那外省的小個子男人,邊走邊吮雪糕。城市仍在晃動,而且幅度越來越大了。兩人一會兒被晃到馬路這邊兒,一會兒被晃到馬路那邊兒,像一對兒雌雄醉鬼。那外省的小個子男人,胳膊不但緊夾著婉兒的胳膊,而且牢牢抓住她的一隻手腕,分明是怕她跑了。

「姑娘哎你可別把我當成二百五!」他說,「你把我錢給你大娘了,那也算你收了。收了我的錢,現在起,你就得聽我的!如若不然可有你好瞧的!……」

婉兒說:「我聽你的,不就是玩兒嗎?我這人頂愛玩兒啦!你想上哪兒玩,我陪你上哪兒玩。你想怎麼玩兒,我陪你怎麼玩兒。咱倆現在這樣,不就挺好玩的嗎?是吧?」嘴上說著,心中暗暗思忖著擺脫的方式。

兩人那可真叫是名副其實的「逛馬路」。至路口,見不遠處有一治安警察,騎在摩托上,以目光巡邏。因路忽傾忽斜,他不敢啟動油門,也只有騎在摩托上待那兒不動。

婉兒有主意了。說:「快放開我,那是我哥,叫我哥看見咱倆這樣,他准揍你!」

「誰是你哥?在哪兒?」

他並沒立刻放開她。

「就是那位治安警察呀!哥!哥!……」她叫起來。

治安警察聞聲向他們望著。

他迅速之極地放開了她的手,從她的胳膊彎裡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你在這兒等著,千萬別走!」婉兒叮嚀地說,「我得去告訴我哥一下……」

「告訴他知道什麼?」

「告訴他,你這個外省男人請我吃了兩支雪糕,條件是我從現在起就得聽你的,陪你玩幾天。要不,幾天不回家,我媽不得急死呀?……」

說罷,轉身朝治安警察急匆匆而去。

那治安警察,一直望著她走到他跟前,困惑不解。

婉兒不好意思地說:「哎呀,我認錯人了!從那邊看,你簡直和我哥太像了!」

對方想離開那地方,又不願在城市的晃動之中推著摩托。不離開,已經待悶了。正愁再這樣待下去,自己會悶傻了。忽然婉兒這麼個秀靈靈俏婷婷笑盈盈的姑娘不期而至,還錯將他認做了哥,哪肯輕易放過她呢?上下打量婉兒,見她穿那件連衣裙,蟬翼兒似的薄透,隱隱影罩著窈窕身形,覺著自己也一陣沁心的涼快。

他精神為之頓爽。問:「你哥也是幹我們這行的?」

婉兒回答:「是呀?」

「幾處的?」

「這我可不清楚了!聽他說過,好像是二處的。」

「二處的,那跟我不是一個處。什麼名字?」

「李兆明……」

婉兒順口胡編了個名字。

「二處有位李科長,不過我跟他不熟,大概是你哥吧?」

「我哪兒知道呢,但我哥是科長。」

「那準是了!有什麼話兒需要我捎給他麼?這幾天我們哪一個處的人都消停不了。他當科長,估計得夜夜值班,別指望他能回家住啦!」

婉兒一笑:「他已經有他的家了。用不著我當妹妹的牽掛他了。你見了他,只告訴他,我和我媽一切都好,他甭惦念。」

「沒問題,保證捎到話兒。」

「那就拜託您啦!」

「這麼客氣幹嗎!等著你的男人,是你什麼人呀?男朋友吧?」

隔兩根電線桿子遠,他看不清那小個子外省男人的相貌,流露著酸溜溜的妒意。他倒也不太想掩飾這一點。

「他呀?」

婉兒轉身指向那小個子外省男人:「他是我表叔。幾天前從外地來我家串門兒的。這不趕上了,一時回不去了嘛!」

那小個子外省男人,惴惴地,不知婉兒究竟對她當治安警察的「哥」怎麼講,見婉兒指他,「做賊心虛」,有些發毛。想拔腿便走,又有些撇捨不下婉兒。更遺憾他那幾張百元大鈔的付出。

婉兒又指著他說:「他膽兒可小啦!不信你叫他過來,他准轉身就跑。」

年輕的治安警察也向那小個子外省男人一指:「喂!你過來!過來過來!……」

那小個子外省男人心想過去了準沒好結果,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真的轉身便跑。

婉兒高喊:「你往哪兒跑!站住!叫你過來就過來……」

他跑得更倉皇了。撞在一棵樹上,接著被晃到馬路另一側,又撞在一根水泥電線桿上……

年輕的治安警察說:「你表叔膽兒太小了,知道會把他嚇成這樣,我不叫他了……」

婉兒說:「不瞞您,他進過『局子』,有過『前科』,因為在公共汽車上調戲婦女。打那時候起,一見穿警服的就害怕。我讓您叫他,也是鍛煉鍛煉他的意思。能改過自新,從頭兒做人,就好嘛!是吧?」望著逃之夭夭的小個子外省男人,暗自開心。

年輕的治安警察說:「那是那是。以後,你應該常帶他到公安局,找我玩玩。和穿警服的人在一起混熟了,就不會覺得我們多麼可怕了。我們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慾嘛!……」說時,以七情六慾都特別旺盛的目光,瞧定婉兒的臉,「我姓張。弓長張。你一打聽一處的小張,公安局人人知道!」

「那我一定常帶他去找你玩兒!」

婉兒給了對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從容地離開了他。走幾步,覺得似乎不足以抵償他對她的「幫助」,又轉身向他揮揮手,補發給他一聲甜蜜的「拜拜」。

他一直目送她去遠。心裡美滋滋的,像上級平白補發給他一個月工資……

 

聽人們講,外地的也罷,本市的也罷,凡那些無家可歸的,皆分為三六九等,安排在指定地點臨時歇息。局級幹部在一幢賓館裡。那兒專為他們設立「服務站」。處級幹部在一個招待所裡。處以下幹部和一般黨政新聞文化科研單位的人,在幾家小旅館裡。本市的「三八旅館」,騰空了,專收容婦幼病殘。其餘的人們,有親的投親,有友的靠友。無親無友的,差不多全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機場的候機室。帶小孩兒的婦女,亦受到相應的照顧,在幾座公園的帳篷裡。

火車站廣場前一排旗桿上,四角伸平固定著十幾米長的巨幅白布,允許棲身於那兒的人留名。但不許留言,怕人們當信紙用,不夠長。當前途是光明的而不是黑暗的,充滿了希望而非預示著絕望,人們恢復秩序的本能和維護安定的熱忱,同人們在感到末日來臨之際的破壞能量摧毀性衝動是一樣高漲的。

幸虧這座浮城將要靠攏的是日本。婉兒心中暗想,若是古巴,若是羅馬尼亞,若是波蘭,若是越南……不知此刻人們會在幹些什麼,眼前會出現些什麼場面,自己的個人命運又將會怎樣……

日本,日本,日本兩個字,似乎使男女同胞都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似的!好像中國倒像外國。好像落葉歸根,遊子年老,集體從外國回祖國似的那麼種情愫那麼種心勁兒……

她先在十幾米長的巨幅白布上尋找名字。沒發現孟大爺女兒女婿的名字,便立即到機場去了。那裡同樣十幾米長的巨幅白布。從上面也沒發現她要尋找的名字。猛地她想到,他們大概是不必留名的。孟大爺死後,除了她婉兒,還有誰關心他們的下落呢?於是她乾脆在候機大廳內尋找。居然被她尋找到了。不過只尋找到了小紅的丈夫。當他從地上撿起一截煙頭時,她一眼發現了他。

「廣志哥!……」

她喜不自勝。

「婉兒!……」

他出乎意料地瞪著她。

「你可讓我找得好苦!」

「你找我幹什麼?」

他與身旁一個神情麻木的吸煙人對了火,蹲下去,猛吸起來。

周圍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種各樣的目光望著他們。那些人如同底艙船客,橫七豎八躺了一地。身下是發給他們的蓆子。這裡男人多,女人少。幾堆男人在打撲克賭錢。為數不多的女人的目光,都有種希望在這兒撿到什麼的貪婪。她們東瞧瞧,西望望,黃鼬似的在男人們之間穿行過來穿行過去。分明是要引起男人們的注意。撞在他們身上,也不道歉,只對他們笑。然而男人們對她們都不感興趣。當她們對他們笑時,他們毫不掩飾他們的反感。有的立刻將頭扭向別處。有的還低聲用不堪入耳的髒話罵她們。她們挨了罵,彷彿很開心,更加笑得吃吃咯咯的。這兒的男人們,就婉兒看來,絕非全那麼正經。怪只怪那些女人們自己,她們自以為新潮的髮型,自以為時髦的裙衫,和她們的身材容貌很不協調。她們是些早已不再屬於農村,可是也完全沒有可能被城市接納的女人。以前,她們就是在火車站過夜的常客。偶爾對她們發生一時之興趣的,按慣例,大抵是四處打散工的粗俗流浪漢子……

婉兒的出現,使男人們的目光幾乎全都膠著在她身上了。空氣因他們的聚息而污濁。嗆人的煙味兒混雜著腳臭。她覺得連他們的目光也是熏染人的,骯髒的。而小紅丈夫的冷漠的回答,令她十分生氣。她隱忍著,笑問:「我小紅姐呢?」

「我怎麼知道!」

他已經將那截煙頭嘬盡了,還繼續嘬著除了變魔術的任誰也嘬不出煙來的過濾煙根兒。像沒喝飽奶的嬰兒,繼續嘬空奶瓶的奶嘴兒一樣,嘬得咂咂有聲。

「她是你老婆,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那我就應該知道?」

他惡聲惡氣地反問,彷彿她問的是一個跟他毫不相干的人。

婉兒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憎。實在地說,婉兒認為他才跟自己毫不相干。她與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情分。只因他是懷孕的小紅的丈夫,而小紅是孟大爺的女兒,而找到他們是孟大爺死前對她的囑托,沒想到他如此這般對待她!

她一轉身便走。走出候機大廳,步子不由得放慢,終於站往,覺得這麼一走了之,其實等於並未將孟大爺死前對她的囑托當成一件重要的事。太對不起孟大爺。也太對不起小紅。小紅不唯是孟大爺的女兒,還是她小時候的玩伴啊!也是讀中學時和她關係相處得最好的中學同學啊!雖然後來她們幾乎斷了交往,但偶一見著,小紅對她仍是很親的。不管親得真親得假,畢竟從未流露過絲毫對她的歧視。也從未背後非議過她一句。甚至,連某些人對她的半神秘不神秘的生活那種時常引起她強烈反感的興趣,似乎都從未產生過。而這一點,婉兒一向覺得,便是小紅比別人對她的格外的善待。

於是她回到候機大廳。像在關著許多同類動物的籠子裡尋找到某一隻似的,將整個候機大廳掃視了幾遍才又發現他。而他卻仍在低頭尋找。尋找煙頭兒。

「廣志哥……」

她重新出現在他面前,使他有幾分尷尬,同時有幾分困惑不解。

「婉兒,」他哭喪著臉說,「我幫不了你什麼!我確實幫不了你什麼!儘管衝著小紅,我多少應該負起點兒關照你的義務,可我現在一無所有哇!……」

婉兒說:「我不需要你幫我什麼!我只求你跟我離開這兒,跟我一塊兒找到小紅!既然你明白你已經一無所有了,你就該好好兒接受別人的幫助。接受別人的關照!」

「別人?誰?我不是誰的仇人。可我也不是誰的恩人。這種時候誰關照誰啊!……」

他冷笑起來。

「我。」

「你?……」

他望著她,依然冷笑,搖頭。那意思是——婉兒,你休跟我耍什麼花槍!大概你打算怎麼利用我一下吧?不熟悉你的人琢磨不透你,我還琢磨不透你?我才不被你利用哪!我才不受你的騙上你的當哪……

婉兒又說:「廣志哥,我是誠心誠意的!」

「誠心誠意的?你這種……你還有誠心誠意的時候?」他說,「那好,我倒要考驗考驗你的誠心誠意,你先替我討兩支煙……」

「我有!」

「俺也有!」

「大妹子,哥這兒是『駱駝』牌的……」

「洋煙太沖,還是討我的『雲煙』吧!『紅塔山』!『雲煙』名牌兒!……」

他們周圍的男人中,霎時間高舉起七八隻手。

婉兒拿眼將他們一掃,便看出來,他們肯定都是得要她付出某種代價的。否則,門兒也沒有。

他也是看出了這一點的。能「將」她一「軍」,他似乎挺有些得意。

婉兒被激怒了。被他。也被那些心懷不良的男人。然而她不動聲色。

她問他:「你說,你要什麼煙?」

「沖的!『駱駝』!十支!……」

他心中暗想,婉兒,對不起啦。還是我先利用你一次吧。這個感到自己一無所有了的男人,覺得這個世界唯獨對他自己最不公道。便覺得人人都是可恨的。他終於抓住一個人來釋放他內心那種變態的邪惡了。這個人就是婉兒。他認為她是自討的。活該。同時可以得到十支煙!他望著婉兒幸災樂禍,體驗著某種和當眾強姦她差不了多少的快感……

一個人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之下還能置別人於窘地,沒有別的什麼事比這種事更值得一做了!他內心的快感簡直沒法兒形容。

「我也有『駱駝』!……」

又一個男人從幾個躺在地上看熱鬧的人身上跳躍過來,衝到婉兒跟前,手拿著一盒沒開封的「駱駝」。

婉兒默默打量著兩個有「駱駝」的男人,思忖片刻,將「招標」的機會給予了後來者。

「就要你的了!」

她朝他伸出了手。

「你以為我白向你獻慇勤呀?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啊!」他環視著周圍的男人,問他們,「是不是?」

「沒那麼便宜的事!」

「你小子若白給了她,我們揍你!」

周圍的男人亂嚷嚷。

「媽的,眼看能咬上一口的鮮桃兒,讓這小子奪去了,掃興!……」

另一個有「駱駝」的大塊兒頭男人,嘟噥著歸到自己的地方,躺下了。

婉兒嫵媚一笑,說:「你把煙給我,跟我走,有你的好處就是了!嗯?……」

對方猶豫一陣,將煙給了婉兒,說:「跟你走就跟你走!」

婉兒接煙在手,朝廣志晃了晃:「整整一盒。要,你也得跟我走。」

廣志不禁瞧瞧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不禁瞧瞧他。在幾秒鐘的對視間,兩個男人似乎達成了什麼協議。

婉兒看在眼裡,不動聲色。

廣志終於也說:「跟你走就跟你走!」

婉兒轉身便走。她覺得這裡是個可怕之地。儘管眼前並未發生談得上可怕的事情,但她那種特殊的、細緻的、女性的直覺告訴她,這裡的確隨時可能變成可怕之地。這裡的男人們都不對勁兒。包括廣志。某種極其猙獰的東西,已經附在他們身上,並且鑽入了他們靈魂了。也許他們自己全都不能意識到這一點。但那種極其猙獰的東西的確是存在的。隨時可能在他們靈魂裡集體作祟作怪,將他們變成瘋子或野獸。中國人,尤其中國的男人們,大概是世界上最經不起什麼劫難的男人了……她一邊往外走一邊這麼想,對他們又是輕蔑又是憐憫。附在他們身上鑽入他們靈魂的,該不會是那些遭到殲滅厄運的海鷗的禽鬼吧?為什麼他們的眼裡,全都有著那麼一種又苟且又跋扈,企圖獻媚於人又企圖踐踏人的眼神兒呢?……

離開機場,婉兒仍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兩個男人緊跟在她身後。

首先耐不住性子的卻是廣志,他自言自語:「還走,要走到哪兒去呀?」

那個男人笑,說:「急什麼,反正煙已經屬於你的了!」言外之意彷彿是——她這個人可得歸我!我用煙換的。你別打算和我爭!

又走了一會兒,三人走到了一座小石橋上。橋下緩緩流著從四面八方匯於一壕的城市污水。水面浮著一層類似油脂的骯髒的東西,被陽光照耀得閃爍著黑紫色的光彩,如同誰往河面噴了一層黑紫色的亮漆。

婉兒站住,向兩個男人轉過身。

「你如果要煙,就揍他。揍得他表示不再跟著我們為止。」她對廣志說,同時將胳膊探出了橋欄,「我認為你揍服他不費什麼勁兒,你不揍他,我就把煙扔了!」

「別!婉兒你別!……」

廣志兩眼死瞪著她手裡的煙,好比餓極了的狗死瞪著主人手裡的一塊肉。

「那你快開始呀!」

廣志的目光轉向了那個一心巴望著擁芳抱艷的男人。對方則膽怯地一步步後退。現在他似乎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抬舉」他了——因為與最終想佔有一盒「駱駝」煙的廣志相比,他等於是「秀才遇見了兵」。他看得出來,被指使揍他的男人,分明是個慣於爭凶鬥狠的好漢。

廣志一步步向他逼近。

「嘿嘿,哥們兒,君子動口不動手,咱倆何必呢?有話好說嘛!煙歸你。歸你。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解饞第一口,小弟也謙讓著你,還不行麼?……」

按婉兒的本意,廣志一嚇唬他,他跑了,也就算了。豈料他到此時,仍不棄邪念,而且當著她的面進行「策反」!使她覺得這個男人,真真是壞透了!她倒偏要看他挨頓狠揍了!

她撕開煙盒,抽出一支,拋向橋下。接著彈出第二支……

「你別糟蹋煙!」

廣志怒吼起來,向對方撲了過去。他曾向他們,一群鴨子一樣被圈在機場候機室的男人們,包括眼前這個男人,可憐兮兮地乞討過煙。然而他們誰都沒給過他一支。他們僅僅因為他們自己還有煙可吸,就認為是高出他一等的人似的。正是眼前這個男人,居然提出用兩支煙換他腳上穿的嶄新「耐克」鞋!而鞋已經成為他最後的也是最大的一筆資產了!靠兩支煙就想把他盤剝得一錢不值啊!為了占婉兒這個根本不知羞恥二字的女人的便宜,又出手多大方啊!整整一盒「駱駝」!

他一舉就將對方打倒了。男人對男人的報復,一旦開始實踐,體現於他這類男人,方式總是以轟轟烈烈為最好,最痛快。細分析之,他對婉兒的心態,其實正是被壓抑的男人對男人的報復的嬗變。除此之外,毫無別的什麼緣由。現在似乎連他自己也明白了這一點。一旦明白了,他那種通過力氣的宣洩,形同摧枯拉朽一般。不容對方招架,像在雜技場上表演「摔跤」節目,他擺佈對方那股狠勁兒好比一隻野性大發的狸貓進攻一隻絨布做的老鼠。

「大妹子,大姐!大姑……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吧……」

對方雙手護頭,被揍得不知該叫婉兒什麼好。

她心軟了,制止道:「行了,讓他去吧!」

廣志卻更加狂暴。對方不向他求饒,而向婉兒求饒,使他覺著,對方視他為她的一個家丁似的。並感到仍在受到巨大的侮辱。

「呸!你媽的!兜裡還有湮沒有了?」

他將對方上身按在橋欄上,朝對方那張文質彬彬的臉啐了一口。他一向挺尊重知識分子,但是討厭文質彬彬的男人的臉。因為他自己黑壯粗野。

「有,有……」

對方惶恐極了,趕緊又從兜裡掏出大半盒「駱駝」。

「塞我兜裡!」

對方趕緊將煙塞入他兜裡。

「有火柴沒有?」

「沒有……」

「胡說!吸煙的,會沒有火柴?」

「真的沒有火柴!真的沒有!只有打火機……」

「跟老子逗悶兒啊?!」

他騰出只手,扇了對方個大嘴巴子:「打火機也塞我兜裡!」

對方乖乖將打火機也塞入他兜裡。名牌打火機。

「手錶!戴我腕子上!……」

於是他腕上有了一隻看樣子挺高級的手錶。

「筆!……」

於是他上衣兜有了一支一次性的流水筆。一次性的他也要。感到自己一無所有的他,不僅體驗到了報復的快感,而且體驗到了掠奪的興奮。似乎覺得,這世界,又變得公道了些。

「行了,讓他去吧!」

婉兒又予以制止。

「不行!」他說,喝問,「老實交代,你幹什麼的?」

「我,我是製片……」

「噢,藥廠的!」

「不是藥廠,不是製片兒的。我是電影製片廠的製片,來物色演員的……」

「那麼,你看老子能演電影麼?」

「能!您能,您能……」

「能演什麼?」

「這……您當然能演大主角,一號英雄人物……」

「去你媽的!」

對方又挨了個大嘴巴子。

「說!能演你爸!」

「我說我說……能演你爸……」

「放屁!我,能演,你的,爸!快說!」

「能演我爸!我明白了——您能演我爸!……」

「你是知識分子麼?」

「不是……我哪兒算得上……」

「不是知識分子你長這麼一張臉!」

「我的錯兒,我的錯兒,我以後保證去整容……」

「把鞋脫下來!」

「您正牢牢抵住我,我沒法兒脫……」

對方快哭了。

「呸!」

他又往對方臉上啐了一口,笑了。

「沒法兒脫也得脫,用腳脫!」

「好,好……」

對方用雙腳互相蹬掉了皮鞋。

「老子饒你……去吧!」

他一擱腿將對方掀下了橋。

婉兒未料他會這麼做,吃一驚,急俯身看——幸虧橋不算高,水不算深,那人在空中折了個跟頭,落水時正好腿朝下。婉兒見他撲騰到岸邊一爬上岸,撒丫子跑得飛快,暗暗舒了口氣。

「煙!我的煙!……」

廣志理直氣壯地伸手向婉兒要煙。

她將煙拋在他腳邊。她突然覺得他極端可憎而且可惡,甚至比被他掀下橋的男人更加可憎可惡。而且,使她感到危險。這真奇怪,她望著他,一時想不明白,愣在那裡——他比別人富有之時,他完全是另一種人,喜歡幫助人,喜歡以某種慷慨博得樂善好施的名聲。喜歡憑行為和他自己的想像,把自己塑造成「及時雨」宋江之類人物,怎麼他一旦感到自己一無所有了,既可以撿煙頭又變得這樣窮凶極惡呢?她聯想到了鐵子被押上囚車時那種目光和大喊大叫的那些話。他的目光,和鐵子的目光包含著相同的內容!她不禁覺得身上一陣發寒。

他蹲下,撿起那盒煙,迫不及待地叼上一支,兇猛地吸。

婉兒猶豫了,不知還該不該將他帶往那個地下室,帶到她的「哥」面前。她甚至想趕快離開他了。

忽然他抬頭問她:「我們老掌櫃的呢?」——他一向對別人不稱他的岳父為岳父,而稱「我們老掌櫃的」。

「死了。」

「鋪子呢?」

「那條街都沒了。」

「這麼說車也沒了,錢也沒了。街角兒那儲蓄所還在吧?」

他的目光和語調中都流露著大的僥倖。

「我不是告訴你,那條街都沒了麼!」

「活該!活該!真是活該哇!……」他的拳頭擂著水泥橋面,幾下便將拳擂得血淋淋的,「我早就對老傢伙說過,那麼多錢,不能全都存在一個小小的儲蓄所裡!就是不聽我的,以為我操的是份兒沒用的心!二十多萬,二十多萬啊!真的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了呀!……」

他蹲不住了,一屁股坐下,雙手撓進頭髮裡,號啕大哭。連那半截煙也被搓進了頭髮裡,使他的頭髮冒起青煙來。

婉兒聞到了一股頭髮被燒的焦臭味兒。「一無所有了我還活個什麼勁兒啊!到了日本還不是得重打鑼鼓另開張麼?到了日本還不是得當日本的窮人麼?掙下二十多萬一份家業我活得多累呀我!我再也累不起了呀我呀!刷盤子能刷出一份家業來麼?不刷盤子在日本我又能幹點兒什麼我?……」

他的喊叫,在婉兒聽來,與鐵子的喊叫相比,另是一種驚心動魄。鐵子的喊叫屬於徹底的瘋狂一類。加在一起是「我要殺人」的意思。鐵子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自己心裡卻並不害怕什麼。一個人活到了要殺人,而且只要殺人的地步,當然也就沒什麼可害怕的。他的喊叫卻絲毫也沒有要殺人的意思在內。加在一起彷彿是「誰乾脆把我殺了吧」的意思。他的喊叫倒不令別人害怕什麼,似乎害怕的只不過是他自己。那豈止是害怕是絕望而已,簡直是對繼續活下去的恐懼。簡直是對繼續活下去的毛骨悚然。所以在婉兒聽來,他的喊叫淒愴無比。這一種淒愴大天白日源於一個男人的喊叫聲中,使婉兒更加感到男人可能原本就是比女人脆弱的東西。原本就是在絕望時恐懼時需要女人安慰需要女人予以精神支撐的東西。他是婉兒所碰到的第一個不但恐懼於自己的一無所有,而且恐懼「日本」兩個字的男人。這又使婉兒覺得,與那些盲目樂觀盲目亢奮盲目自信的男人相比,他的絕望他的恐懼他的毛骨悚然,倒似乎證明著他的格外清醒。對清醒的絕望者是應該相與攙攜的。她想。她內心裡,一種女人的慈悲,被他的喊叫震動了。並且被迷亂了。

他站了起來,兩眼瞪著橋中間的一根護欄柱子。婉兒一眼便看出了他想要幹什麼。也倏忽間似乎理解了,他剛才對另一個男人的窮凶極惡,也許是他抵抗自己內心絕望內心恐懼的一種方式吧?既然沒誰會殺了他,他也只有自己弄死自己了。她替他「討」來的煙和他自己奪來的煙,對於他來說,省著吸大概也只夠吸一天半的。吸完了他不還是會產生自己弄死自己的念頭麼?一個男人到了眼中只有煙的時候,其實也就是到了隨時隨地會弄死自己的地步。再說還有小紅一方情面。還有孟大爺死前的囑托,如果她找到了他又棄之而去,過後怎麼解釋也對不起孟大爺。哪一天見到了小紅,她又該說些什麼呢?……

她一步跨過去,擋在他和那根柱子之間。

「你別擋我,」他說,情緒平靜了許多,話也開始說得鎮定,「其實我倒不是太怕死。我怕的是,死了,在人們眼裡也還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怕別人指著我的屍體說——看,這小子是個窮光蛋!現在我不怕這個了……」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鞋,「『耐克』,三百八十多元。腳上是沒問題了,抬得起來一個男人的體面。」又看看腕上的表,「像是鍍金的。表也是好表,」雙手插入兜裡,一手掏出打火機,一手掏出「駱駝」,同時在兩手掂了掂,「吸進口煙的男人,不能用簡便打火機。它,和它,很般配。你躲開,你躲開!我喜歡這個死法!頭破血流的,橫躺在橋正中間,打遠處看不見,誰走到跟前,嚇他媽的誰個魂飛魄散!……」

一抹挺歹毒的冷笑又浮現在他嘴角。似乎,一想到死了還能「嚇他媽的誰個魂飛魄散」,他一解心頭之恨。他究竟恨什麼呢?

婉兒又困惑了。

然而她猶豫一下,竟躲開了。

「我得再吸支煙……」

他又將一支煙叼在嘴上。彷彿可以再吸一支煙,卻沒有再吸一支煙,便一頭撞死了,是吃大虧的事。

但他持打火機的手分明在抖,叼在嘴上的煙,向火苗湊幾次才湊准。

「聽著,」婉兒以最後談判的口吻說,「要麼,你跟我走。並且和我找小紅。要麼,咱倆就此拜拜。你死你的,我走我的。我這個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別人做喜歡做的事兒的時候,我從來不願掃別人的興。」

他盯著那根柱子,猛吸煙。好像不是在吸煙,好像是在吸世界,吸這世界上應該屬於他的最後的一點兒什麼東西。吸個一乾二淨。全部吸入自己肺裡。然後再死,也覺死得其所似的。他那樣子,使她感到,唯恐有什麼沒從這世界上吸去,讓仍活著的人分佔了他的便宜。

「天災人禍誰也預想不到。一無所有了的不止你一個!你恨得咬牙切齒頂什麼用?一無所有了的人若都像你這樣,我看這座城市就該變成瘋人院了!再說你究竟恨誰呢?……」

「……」

「你跟我走,和我找到小紅,對你們兩口子有利。我一心報答孟大爺,才這麼費盡了口舌勸你!」

「……」

「十多萬美金,在日本也算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一時找不到活兒干的話,省著用,夠我們四個人支撐一陣子。」

「美金?」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也許過會兒,那個男人會帶了一幫子人來,跟你和我算賬。被扔進這臭河溝裡的,就是你和我了!我也沒閒工夫等你慢慢考慮,我走了!」

婉兒說罷,拔腿便走。

「哎!你……你等會兒!……」

她頭也不回。

「你說四個人,還有一個人是誰?」

他追上了她。

於是婉兒邊匆匆走,邊向他講自己一天半內的經歷……

她判斷得不錯——十幾分鐘後,百餘人向那座小橋奔跑而來。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是為了看熱鬧。男人是為了毀滅什麼。弄死一個男人和一個漂亮女子,最能滿足他們的毀滅欲。何況那理由是再充分再正當也不過的——男的搶劫女的詐騙!何況毀滅了,便作鳥獸散,法會去找誰呢?可能到日本還得過三五天。度日如年的企盼,一無所有的落魄,無家可歸的迷惘,已使他們的心理和精神狀態處於崩潰之邊緣……

當然,他們在橋上只不過發現了一雙鞋。一雙鞋,對百餘人的毀滅欲來說,是太不夠了!而且鞋是「死物」。對「死物」怎麼樣都談不上毀滅不毀滅的。橋是水泥橋,想毀滅也毀滅不了。除非用炸藥。他們是一心衝著兩個活人來的,沒帶炸藥。周圍,也沒什麼很值得並容易毀滅的。

不知因為什麼,他們互相爭吵起來,互相謾罵起來,終於互相毆鬥起來。眾人接二連三將某些人托起,拋入臭河溝裡。橋上拋,岸上也拋。拋一個,發一陣歡呼……

婉兒二人,已走到了遠處的機場路立交橋上。遙望著那一種瘋狂的遊戲般的情形,他的臉漸漸蒼白了。

「你救了我一命。」他不無感激地說。

「是我差點兒為了你,白搭上一條命。」

婉兒冷冷地說。

那是一幢連外觀都沒竣工的七層樓房。樓前工地上還堆著磚石瓦料。一塊大牌子高懸於腳手架。赫然醒目四個大字是——「違建,待拆」。下面一行小字是1985年某月某日。婉兒離開這裡時,沒注意到牌子。中國的事兒真說不明白。她想,拆一幢違建的樓也要「待」上幾年!

「你就在這幢樓的地下室過了一夜?」

他問。

她點點頭。

「和一個白天才認識的男人?」

「你要再說這種話,你滾!」

婉兒火了。

「你別生氣嘛!」他皮笑肉不笑,「但你要是把我騙到這兒來,你們要是沒有什麼美金,不過想利用我,你知道,我這個人是不好利用的。」

他口吻之中含著威脅。

婉兒瞇起眼,盯視了他幾秒,一句話也沒說,一轉身走向樓洞。

在地下室走廊裡,她聽到腳步聲,知他跟來了。

如果讓「哥」給他兩萬美元,了卻良心上的一種債務感,就打發他滾,也許更是兩全的做法吧?

婉兒懊惱地想。這件事,當她剛剛決定之時,滿心靈懷著的是善良的目的美好的情感。而此刻她已覺得真多餘!……

兩個男人終於見面了。

他們連手也沒握一下。

迎門的牆壁正中,鑿了一個窟窿。一隻扁的黑皮箱子,放在床上。

「就是你有十幾萬美金?」

廣志懷疑地問。

「對。我有。」

「哥」面無表情地回答。

婉兒看得出來,他們互相都不信任。互相都存有戒心。

「錢在哪兒?」

「哥」走到婉兒跟前,摟著她的肩說:「我們是已下了決心一踏上日本國土,就到東京去闖蕩生活的。東京如果混不下去,我們便到美國。反正不混出個樣兒,是絕不再回中國的。你們也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嗎?」

「我還沒見到錢,也就不能說什麼打算和你們同舟共濟的話。」

「哥」離開婉兒,默默走到床邊,蹲下將那只箱子擺弄一會兒,箱蓋兒騰地彈開了。內中只有一件西服。他將西服翻起一角,下面露出了幾捆美鈔。他立刻又壓上了箱蓋。

「同舟共濟!」

廣志向「哥」伸出了一隻手。

「哥」遲疑了一下,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於是兩個男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握得都很有力,很久沒分開。

「哥」說:「有你這句話,這筆錢就是我們大家的!婉兒講了,你岳父生前對她好,她忘不了這份兒情。何況在危難時刻沒有老人家,婉兒大概現在也不會站在這兒了!……」

他看了婉兒一眼,婉兒點點頭。

他又說:「只要我們中國人能同舟共濟,外國對於我們中國人便沒什麼可怕的。」

「說得好!從現在起,我就是你們的兄長。我一定將你們當成親弟弟親妹看待!」

廣志信誓旦旦。

婉兒說:「還有小紅……」

廣志說:「對,當然還有她。如果她命大沒死,找到了她,她就是你們親姐姐!不,還是叫嫂子吧!衝我叫關係更親密些,是不是?」

婉兒笑了。

「哥」瞧瞧她,受她感染,也笑了。

廣志走到婉兒跟前,拍拍她肩,又說:「婉兒,小妹!以後我不叫你婉兒,就叫你小妹了!我一路上……有點兒那個……你別往心裡去,啊?家沒了,你嫂子生死不明,人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難免荒唐……」

婉兒眼眶竟濕了。

她說:「我不往心裡去……」

聽了他們的話,見他們的手在一起握了那麼久,婉兒大受感動。她又覺得,其實自己內心裡是希望他們能這樣的。這樣最好!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給兩萬美元,固然慷慨,固然大方,但怎麼能比這樣好呢?同舟共濟的兩對兒夫妻,那就等於是四匹馬拉兩輛車啊!這輛車陷住了,還有那輛車救援呢!錢,即使美元,也難買到「同舟共濟」四個字呀!至於廣志這個人,他不是已經認錯兒了麼?設身處地替他細想想,人在乍然落魄之際,說幾句荒唐話,做出些荒唐行為,不是很應該原諒的麼?婉兒,婉兒,你對自己從前的放蕩和無恥都予以原諒了,你對別人一時的惡劣更應該原諒!你要學會寬厚待人啊……

婉兒這麼一想,就高興起來,對「哥」說:「你倆一定都餓了。我也餓了。給我點兒錢,我去買些吃的。再買一瓶酒,咱們飲酒盟心,指天立誓!」

「哥」給了她二十元錢,笑問:「你信這套?」

婉兒說:「反正只要咱們這麼做了,互相就會覺著更托底了!」

廣志說:「對,對!飲酒盟心,指天立誓!同舟共濟,這個過場是不能不講究的!我信!」

「哥」便說:「快去快回。別讓我倆久等著!咱們今天要離開這兒……」

「我愛你!」

不待他說完,婉兒在他臉上吻了一下,滿懷著許多喜悅飄出去了……

婉兒很快便回來了。

她一推開門,見兩個男人站立於牆角,正緊緊摟抱在一起。她看不到他們的臉。只能看到廣志結實的背。和「哥」的兩條胳膊。像綁索,勒著廣志的腰。似乎快把他的腰勒斷了。他仰著頭,雙手徒勞無益地推「哥」的肩……

「你們幹什麼哪?」

婉兒奇怪地問。

廣志朝她扭過頭來。他滿臉血,大吼:「幫我!……幫我分開他胳膊!……」

婉兒駭然極了,扔下買的東西,撲過去,費了很大勁兒,才分開「哥」的胳膊……

廣志剛得以擺脫,便迅速跳到一旁。「哥」的身體靠著牆,緩緩滑倒下去。牆上留下了一道血跡。胸前插著破牆用過的鑿子,深及鑿柄。他大張著嘴,雙眼瞪得眶角欲裂。彷彿要在一息尚存之刻,喊出對世界的最可怕的仇恨無以復加的詛咒,卻沒喊出口……

「你!你殺了他!……」

婉兒怔僵了。

廣志癱軟地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粗氣。

「你為什麼殺了他!你這畜生!你這王八蛋!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婉兒向他撲去。

他捉住她雙手,將她摔倒在地。

她爬起來,又向他撲去,又被他摔倒在地。

她第三次爬起來,臉上挨了狠狠一拳,第三次倒在地上……

「聽著,賤貨!」他一手抓著她頭髮,一手扳起她下頦,面對面瞧定她的眼睛,兇惡地說,「這筆錢,兩個人花,總比三個人或四個人花,用的日子要長!這個賬,連小學生也會算!要麼,你跟了我,以後一切聽我的。男子漢大丈夫,我一言九鼎!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保護你。要麼,你和他一個下場!我不能留下活口!既然已經殺了一個人,老子不在乎多殺一個!一到日本,老子就遠走高飛了,誰也甭想從世界上找到我!你聽明白了沒有?!……」

血使他的臉猙獰。

「說!要活,還是要死?……」

他幾乎快把她的頭從脖子上弄掉了。

「別殺我……我……要活……」

他放開了雙手。

她散發遮面,頭軟弱地垂在胸前。

「你是賤女人。又漂亮又不要臉!其實我喜歡你這種女人。到國外,男人帶著你這種女人,才無後顧之憂!我知道你一旦想明白了,是不會反對我的……」

他說著,一陣冷笑。一隻腳踏她肩,將她踏得伏身於地。

接著他撿起酒瓶子,啃掉蓋兒,咕嘟咕嘟灌了兩口,往地上一摔,頓時粉碎,憋悶的空間,被酒味兒和血腥味兒瀰漫。

他從床上拎起那只黑皮箱。想想,又放下了。脫下骯髒的上衣,擦臉上的血。唯恐擦不淨,走到水龍頭前,擰出水洗起來……

忽然水停止了。

他搖撼水管子。用拳頭擂。仍不出水。

婉兒將水龍頭關了。

她說:「姓張的,你看著我!」

他倏地轉過身,一隻手伸向床,下意識地去抓皮箱……

她已站立在他對面,雙手握著帶血的鑿子。從「哥」胸前拔出來的。

「我要你一命抵一命!」

他不及反應,鑿子穿透了他的身體。她竭盡全力一刺。部位也是右胸。

他伸向床的胳膊,條件反射地朝後一揮,手打在自己頭上。手指掀入頭髮。使他那樣子看去非常怪異。好像表演滑稽啞劇的演員,企圖向人們證明,一個人只要怎麼樣,就可以將自己從地面提起,拽到半空中……

她拔出鑿子,又竭盡全力一刺。

他的另一隻手,也五指叉開,緩緩抓頭髮。

他那張洗去了血跡的臉,呈現著一種極大的驚訝。似乎驚訝於原來女人也是會殺人的。而且殺得又地道又利落。

婉兒又拔出鑿子,見他身體晃,往旁一閃,他便臉朝下撲倒於地了。聽那「咚」的一聲,她斷定他的臉肯定是平了……

她也癱坐於地了。但她仍不罷休。雙手握著鑿子,一下又一下扎他結實的背。頃刻扎得篩子一般。眼見著白色的背心變成了紅色的。如同用杵子搗蒜似的……

她哭得涕淚滂沱然而無聲。

終於,她放下了手中的銳器。像小學生滿意地做完了作業,心安理得地放下了筆。

她站了幾次才站起來,神情木然地環視著這個空間。她自己的連衣裙,「哥」替她洗了,晾乾了,疊放在床頭。

她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將他抱到床上,蓋了被。她抱時彷彿抱一個孩子,竟覺得他很輕。

隨後她脫光身子,將自己用皂徹底沖洗了一陣。

她離開之前,撫上了「哥」的雙眼。她一撫他的雙眼,他的嘴也自動閉上了。

「我知道你想喊什麼……」俯視著他恢復了自然狀態的臉,她低聲說,「你要咒我,你一定以為是我設下的計謀,勾搭了另一個男人來害你性命,奪你美元。可這不是真的。事情不是這樣的。婉兒沒這麼壞,所以我把他殺了……但是我太對不起你!現在說什麼也晚了……」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他臉上……

她轉身望那幢違建待拆的樓房,心裡默默祈禱——上帝啊,如果你確實存在,那麼你就顯一次靈給我婉兒看吧!你讓這幢樓房塌了吧!算是給我「哥」做個墳……

她腳下的路突然猛烈地震盪起來,並且從地底下傳出可怕的轟轟隆隆的聲響……

她站立不穩,摔倒了,本能地將全身匍匐在路上……

地底下傳出的可怕的響聲和地面上的巨大的響聲連貫了。在兩種混合了的響聲之中,樓塌了。塌得很徹底。眨眼變成了一座磚礫大山……

一陣塵浪貼著地面向她湧來,彷彿波濤要將她淹沒。塵浪過後,她睜開兩眼,不見了那裝有十幾萬美元的皮箱。

大地仍在震盪。

她不敢站起來,也根本不可能站起來,像一條蜥蜴似的,驚恐地四處亂爬,盲目地焦急地尋找著。

其實她根本就沒有將那黑皮箱帶出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