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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光

「滴——滴——」琳賽搖下車窗,我匆匆走上結了冰的通道,把冰冷的空氣吸進肺裡,我喜歡琳賽的香煙燃燒的樣子,甚至喜歡稍微有點刺鼻的煙味還有汽車排到空氣中的尾氣。「『辣媽』!多少錢?」

「如果你非要問的話,」我溜進座位,「你買不起。」

她咧嘴笑了,遞給我一杯咖啡,我甚至還沒來得及伸手去夠。「丘比特日快樂。」

「丘比特日快樂。」我說,我們碰了碰手中的塑料杯。

她看起來也比以前清晰了許多。琳賽,天使般美麗的面孔、凌亂的淺色頭髮、塗著片狀的黑色指甲油、略顯破舊的Dooney&Bourke包(包底總是沾著一些煙草和包裝打開一半的原味口香糖)。琳賽,討厭無所事事,總是處於行動狀態,總在跑。琳賽,她曾經說——「世界在等著我們,寶貝們」——我們一起去植物園,她喝醉時伸出胳膊摟著我們的肩膀說,而且絕對是認真的。琳賽,尖刻、風趣、凶狠、忠誠,她是我的。

我衝動地俯過身去,親了親她的臉頰。

「哇哦,你同性戀啊?」琳賽聳起一邊的肩膀,抹掉我在她臉上留下的唇膏印兒。「還是為今晚做練習?」

「也許二者皆有。」我說,她爆發出一陣長時間的大笑。

我喝了一小口咖啡,很燙,而且,這一定是全裡奇維尤、全世界最好的咖啡。上帝保佑唐恩都樂甜甜圈。

琳賽開始嘮叨她希望今天收到多少枝玫瑰,還有馬西·波斯納是否還會像往常那樣在第五節課崩潰,跑進盥洗室裡哭,因為賈斯丁·斯威莫在三年前的丘比特日把她甩了,這件事讓她在學校的社會級別永遠停留在「中度受歡迎」上,我看著窗外,看著裡奇維尤的景物變成模糊的灰色。試著設想——在未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樹木會如何抽出嫩芽,將枝幹伸向天空,盛開的花朵和芬芳的青草無處不在。然後,再過幾個月,整個鎮子將會披上綠裝:那麼多的樹和那麼多的草,看上去像一幅還在往下滴著顏料的油畫。我能想像出這幅畫卷潛伏在地下殷殷等待的樣子,然後,它就會像剛在投影儀上翻動過來的幻燈片一樣,夏天來了。

艾拉迪向我們走來,她在草坪上搖搖晃晃,沒穿夾克,胳膊抱在胸前。我一看到她活蹦亂跳的樣子,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我尖聲笑起來,琳賽朝我揚起了眉毛。

「她會凍壞的。」我似乎在解釋自己為什麼笑。

琳賽撓撓耳朵:「她吃太多可可麥片了,徹底瘋了。」

「誰剛才說可可麥片?」艾拉迪說,走進車裡。「我快餓死了。」

我轉過身去看她,非常想爬到後座跳到她身上,我有一種難以抗拒的衝動,想要摸摸她,確保她是真實的,而且還活著。在某種程度上,她是我們之中最勇敢也是最脆弱的。我有點希望能告訴她這些。

「什麼?」艾拉迪朝我皺皺鼻子,我意識到自己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怎麼了?我臉上有牙膏嗎?」

「不是,」我說,又開始笑起來,感到既快樂又釋然。我想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你真漂亮。」

琳賽咯咯笑起來,從後視鏡看著艾拉迪:「你屁股沾了甜麵包,美人。」

「嗯,屁股麵包。」艾拉迪從包裡拿出一個甜麵包,一半給壓扁了,她咬了一大口:「吃起來像『維多利亞的秘密』。」

「像腿毛。」我說。

「像毒品。」琳賽說。

「像屁。」艾拉迪說,琳賽把咖啡噴在儀表盤上,我笑得停不下來。一路上我們都在想屁股麵包該是個什麼味兒,我覺得——我的生活,我的朋友——可能很奇怪、瘋癲、不完美什麼的,但是在我心目中都是最好的。

我們開進學校停車場的時候,我尖叫著讓琳賽剎車,她猛地停下車,艾拉迪詛咒著,咖啡灑了一身。

「怎麼了?」琳賽把手放在胸口。「你嚇死我了。」

「噢——嗯。對不起。我以為我看見了羅布。」我抬起頭,看見薩拉·格朗戴爾的雪佛蘭轉進了高年級小巷,領先我們十五秒。雖然停車位這件事很微不足道,但是我決定今天不做任何錯事。我不想再冒險。這就像我們小時候玩的在人行道上走的遊戲,不能踩到別的地方,否則就算輸。即使你不相信這些,也得保證每一步都走對,只是以防萬一。「對不起,我的錯。」

琳賽轉轉眼珠,踩起油門。「請告訴我你不是精神病的崇拜者。」

「別介意,」艾拉迪俯身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她只是為今晚的事緊張。」

我咬著嘴唇防止自己笑出聲。如果琳賽和艾拉迪知道我在想什麼的話,她們一定饒不了我。整個早晨,無論什麼時候閉上眼睛,我都會想像肯特·邁克弗勒的嘴唇蹭著我的嘴唇的感覺,輕微得如同蝴蝶翅膀;還有他腦袋周圍的銀色光圈和他胳膊扶著我的時候的感覺。我把頭靠在車窗上,玻璃上的影子也對我微笑起來,越來越燦爛。琳賽開進高年級小巷,咒罵著,因為薩拉·格朗戴爾已經佔據了最後一個停車位。

我沒有跟著琳賽和艾拉迪進入主教學樓,而是假裝頭疼,向A號樓走去,護士辦公室就在那裡,那裡放著丘比特日的玫瑰,我得做點調整。好吧,也許撒謊並不是什麼好事(特別是對最好的朋友撒謊),但是,這次說謊有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原因。

護士辦公室是個狹長的房間。裡面的兩邊通常擺放著一些折疊床,不過,現在床被清走了,擺了幾張巨大的折疊桌。這兒的窗簾很厚,拉上之後非常有電影院的氣氛,不過,現在窗簾都是拉開的,屋內光線明亮,金屬傢俱閃閃發光。到處都是玫瑰——托盤上、牆角里,還有些甚至散落在地上,花瓣還被踩了——如果你不知道這裡丘比特日送玫瑰的傳統,以及這個房間是幹什麼用的,還會以為這裡被玫瑰炸彈轟炸過。

德維尼女士——她總是擔任丘比特玫瑰的監管人——不在屋裡,但是,三個丘比特站在一個金屬罐旁邊咯咯笑著,我進去的時候,她們嚇了一跳。顯然,她們正在念玫瑰上的贈言。想想很奇怪——那些小紙片還有上面的隻言片語,半是讚美半是挖苦的句子、各種承諾和希望什麼的,永遠無法詮釋整個故事,連一半也不能。一間裝滿贈言的屋子,雖然接近真實,卻並不真實。每張卡片都捆在一枝玫瑰的枝子上,好像半片蝴蝶翅膀。我走進過道翻找放玫瑰的托盤,搜尋「S」開頭的標籤的時候,那幾個女孩都沒有說話。我懷疑過去一定沒人闖入過玫瑰保管室,特別是高年級生。終於,我找到了那個寫著「St-Ta」的標籤。有五六枝玫瑰是給塔瑪拉·斯塔根的,還有半打是給安德魯·斯沃克的,三枝是給伯特·斯沃特尼的——他的名字是我聽過的最不幸的。它在那兒:僅有的一枝給朱麗葉·賽克斯的玫瑰,精心綁在花枝上的卡片上面寫著:可能明年也有,也可能沒有。

「呃……我能幫你什麼忙嗎?」其中一個女孩慢慢湊過來,她雙手扭在一起,看上去很驚訝。

送給朱麗葉的玫瑰很細小,似乎還沒有成熟,有些地方是淡粉色。花瓣都是閉攏的,還沒有開放過。

「我需要玫瑰,」我說,「很多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