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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正和調整

我讓玫瑰保管室裡的氣氛活躍起來,我似乎剛剛在商場的「咖啡興奮」店裡喝了三杯摩卡拿鐵咖啡,我把朱麗葉的單枝玫瑰換成了一個大花束——我花了四十美元買了兩打玫瑰——還放了一張粗體字寫的卡片:來自你的秘密仰慕者。我只希望當她收到這些時,我會在她旁邊。我敢肯定這樣一定會給她帶來快樂的一天,不僅如此——我敢肯定這樣會把一切錯事糾正過來。她將收到比琳賽·埃奇庫姆還要多的玫瑰。我開始想像當琳賽看到朱麗葉·賽克斯打敗了她,成為今年的丘比特日之星的時候,她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的情景。大學預修美國歷史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我忍不住大聲地笑了出來。人人都扭過頭來盯著我看,但是我不在乎。這一定是吸毒的感覺——似乎飄浮在一切之上,什麼東西似乎都是嶄新的、從裡面點亮了一般——第二天的負罪感和宿醉感(也許還有坐牢)除外。

當提厄尼先生進行測驗的時候,我在整整二十分鐘的考試時間裡,在答案周圍畫滿了心形和氣球,當他過來收卷子時,我給他一個燦爛的微笑,他幾乎站立不穩,似乎不習慣看見自己身邊有如此快樂的人。

課間,我走遍整個走廊尋找肯特,我甚至不知道看見他時該說什麼。我真的什麼都說不出來。他不知道過去的兩天晚上我們在一起,而且靠得那麼近,而且,我認為昨晚我們差點吻到一起。我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衝動,想陪伴在他身邊,看他做那些我所熟悉的、典型的肯特做的事:把進入眼睛的頭髮撥弄出來、歪著嘴笑、穿著那雙滑稽的格子運動鞋拖著腳走路、把手塞進過長的袖子裡。每次當我以為自己看到他慢吞吞地走過來、或者看到邋遢的棕色頭髮男生時,我的心就蹦到嗓子眼,可是,每次都不是他,我的心便沿著一條拋物線掉到腹部深處。

不過,令我期待的是,我至少會在微積分課上看到他,生活技能課結束之後,我去了盥洗室,在鏡子前面站了三分鐘,沒有理睬身邊幾個二年級生的唧唧喳喳,我試著不去想自己和戴姆勒先生的那件事。我的胃又玩起了老把戲,不停地翻滾著——我期盼著朱麗葉收到玫瑰、希望看到肯特,還有,我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堅持四十五分鐘,看著戴姆勒先生朝著全班擠眼睛和咧嘴笑。我努力驅趕著把他的舌頭伸進我嘴裡(又濕又黏)的記憶。

「真是個妓女。」有個二年級生從廁所隔間出來,搖著頭。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她在說我——似乎她能讀懂我的思想——但是,接著她的朋友們爆發出一陣大笑,其中一個說:「我知道,我聽說她和籃球隊裡的三個人都睡過覺。」我意識到她們說的是安娜·卡圖羅。打開的隔間門上赫然是琳賽的筆跡——AC=WT,下面是:回到垃圾拖車上去吧,妓女。

「你不應該相信聽說的每一件事。」我脫口而出,三個女生一起閉上嘴,盯著我。

「這是真的,」我說,覺得自己更大膽了些,因為我已經把聽眾俘虜了,「你們知道謠言是怎麼產生的嗎?」

她們搖搖頭。她們幾個人靠得很近,似乎腦殼都能碰在一起。

「因為有人只是覺得『似乎有這件事』。」

鈴響了,二年級生們快步走到門口。我站在那兒,心裡盤算著走出門,穿過大廳,上樓梯,然後直接進入微積分課。可是我的腳沒動,我站在那裡,看著隔間門上的字,想著艾麗是怎樣笑著指出學校裡到處都是模仿者寫的字的情景。AC=WT。我十分肯定琳賽寫下這些的時候純粹是一時興起,動機十分愚蠢且毫無意義——也許在測試新買的記號筆,看看裡面有多少墨水。如果真有其事的話,似乎還說得過去,如果她真的恨安娜,也說得過去。因為這很重要。曾經重要過。

我幾乎想都沒想上微積分課要遲到的事,我打濕一張紙巾,像做實驗那樣,開始擦門上的字。雖然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我開始了之後就無法停下來。我朝水池下看看,發現一個肥皂鋼絲球和一罐克美特清潔劑。我一隻胳膊抱著門,另一隻胳膊拚命地刮著那些字,過了一會兒,字跡變淺了,又過了一會兒,完全沒有了。我的感覺棒極了,雖然胳膊酸疼,身上有點冒汗,我又開始清除另外兩扇門上的字,心裡暗暗咒罵著琳賽的胡寫亂畫,還用了永久性的記號筆。

當三扇隔間門上的字跡都消失之後,我看著它們在鏡中的影子:乾淨、光滑,像個隔間門的樣子。不知怎麼,我感到很驕傲,高興得跳起舞來,鞋跟敲打著地面,好像自己回到過去糾正了什麼事,我從未感覺自己活得如此真切,我有力量做事情,我不知道這力量能持續多久。

我已經毀了臉上化的妝,汗珠從額頭流到鼻樑上,我往臉上潑了點水,用一塊皺皺巴巴的紙巾擦乾,又塗了一遍眉毛油、胭脂霜、玫瑰水(我和琳賽虔誠地用它)。我的心飛快地跳動,一方面是因為情緒愉快,一方面是因為緊張。午飯時間就要到了,午飯時間是展示時間。

「你能不能停下來?」艾拉迪俯身過來,按著我的手指——我正在用手指頭敲著桌子,「你快把我弄瘋了。」

「你沒有得rexi吧,薩姆?」琳賽指指我的三明治,我只在邊上咬了幾口。Rexi是她對「厭食症」的叫法,雖然我總覺得聽上去像某條狗的名字。

「點了那塊神秘的肉之後,你就會得這種病的。」艾麗朝我的烤牛肉做了個鬼臉,我以前從不點這東西。不過,在我經歷了死後又活了六天(其中又死了兩次)這種事後,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令我驚訝的是,琳賽居然為我說話:「今天到處是神秘的肉,艾爾。火雞肉吃起來像鞋底一樣。」

「很噁心。」艾拉迪附和道。

「我一直都討厭這裡的火雞。」艾麗承認,我們互相看看,爆發出一陣大笑。

笑的感覺太好了,我肩膀上的疲勞消失了。不過,我的手指還有點不聽使喚。我掃視著進入餐廳的人群,仔細尋找肯特——可是,他沒有出現——還有淺色頭髮的朱麗葉,她也沒有出現。

「……給朱麗葉?」

我剛才完全走神了,突然聽見有人在說朱麗葉的名字,我回過神來,發現琳賽正看著艾拉迪,一絲奇怪的微笑爬上她的嘴角,我知道她剛才一定是在問關於朱麗葉收到玫瑰的事情,我完全忘記了艾麗和朱麗葉在一起上生物課這個事實。我突然屏住呼吸——房間似乎傾斜起來,我等著艾麗的回答。噢,我的上帝,夥計們,這簡直是最奇怪的事情……她收到一個最大的玫瑰花球……她實際上都面帶微笑了。

艾麗用手摀住嘴,瞪著眼睛開腔了:「噢,我的上帝,夥計們,我完全忘了告訴你們——」

有兩隻手捂在我的眼睛上,我嚇壞了,輕輕發出一聲尖叫。那雙手聞起來有一股動物油脂和——當然——檸檬香蜂草的味道。羅布把手從我眼睛上移開後,琳賽、艾麗和艾拉迪大呼小叫起來。我抬頭看羅布,他正在微笑,但是他的眼神裡有一種緊張的感覺,我能看出他不太高興。

「你現在開始躲著我了?」他說,開始擺弄我吊帶衫上的背帶,似乎他只有五歲。

「不是的,」我試圖保持一種愉快的語調,「你是什麼意思?」

他朝身後的飲料售貨機揚揚腦袋:「我在那兒站了差不多十五分鐘了。」他的聲音低低的,顯然不願意在我的朋友面前說這些,「你都沒看我,也沒有過去找我。」

你曾經讓我等過更長的時間,我想說,但是,顯然他不會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我看到他穿著那雙磨舊了的「新百倫」運動鞋的腳正在扭來扭去,突然覺得他並沒有那麼糟糕。誠然,他自私、不是太聰明、總是喝太多的酒、和其他女孩調情,而且可能一輩子都解不開任何一副胸罩,更不用說接下來怎麼做了,但是,總有一天他會成熟一些,讓女孩子真正高興起來。

「我不是不理你,羅布,只是……」我吹跑臉頰上的頭髮,搪塞道。我從沒跟任何人分過手,所有的分手專用的術語在我腦子裡蹦來蹦去。不是你的問題,是我(不——是他的問題和我的問題)。我們還是做朋友比較好(我們以前從來不是朋友)。「我們之間已經變得……」

他瞇起眼睛看著我,似乎在閱讀一種難以讀懂的語言。「你收到我的玫瑰了,對吧?第五節課的時候?你看了贈言了?」

似乎這樣會改善情況似的。「實際上,」我說,試著不讓他聽出我的不耐煩,「我沒收到你的玫瑰,我逃掉了第五節課。」

「金斯頓小姐。」對面艾拉迪把手放在胸口,裝出一副震驚的樣子,「我對你非常失望。」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我看了她一眼,轉向羅布:「不過,這不是關鍵,關鍵是——」

「我沒有收到你的玫瑰。」羅布說,我看得出他正在把一切聯繫到一起:什麼事情不對勁。當羅布思考的時候,你幾乎能看到他腦子裡轉動的齒輪。

今天早晨,我在玫瑰保管室還作了另一個改動。我在「C」開頭的玫瑰托盤那裡停下來,小心地找出送給羅布的玫瑰——有一枝是他的前女友嘉比·海恩斯送的,上面寫著:帥哥,我們什麼時候能一起出去,像你承諾的那樣?我直接跳過這枝玫瑰,把自己送的那枝拿掉了,儘管為了寫上面的幾句贈言,我苦思冥想了好幾個小時。

琳賽拍拍羅布的胳膊,仍然把這一幕當做笑話。「耐心點,羅布,」她朝他眨眨眼,「你的玫瑰快來了。」

「耐心?」羅布皺起眉頭,似乎這個詞讓他很難受。他交叉雙臂盯著我,「我明白了,你沒送我玫瑰,對吧?你是忘記了還是怎麼了?」

他語氣裡的某些東西終於讓我的朋友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們沉默下來,來回盯著我和羅布。

我得修改一下剛才說的話:總有一天他會成熟一些,讓某位大學女生聯誼會的女孩子真正高興起來,比如一位名叫貝基的金髮美女,有著D罩杯的身材,而且不介意被隨心所欲地對待,被當做調料裡的肉塊。

「我沒忘記——」我說,但他打斷了我。

他的語調很冷靜,聲音很低,但是我聽得出裡面充滿了憤怒——粗暴、冰冷、殘忍。「你那麼重視丘比特日,卻偏偏在這一天不把我放在心上。真是典型的你。」

我的胃開始翻江倒海,似乎正在消化一頭奶牛。我抬起下巴,盯著他:「典型?這是什麼意思?」

「我認為你知道。」羅布一隻手揉揉眼睛,突然看起來很刻薄,讓我想起我爸曾經變的那個戲法:把手擋在臉上,然後拿下來,臉上的表情從原先的難過一瞬間變成了高興。「你向來不善於遵守諾言——」

「精神病警告。」琳賽大叫,也許想轉移我們的注意力。

這麼做起到一些作用。我迅速站起來,把椅子都帶倒了。羅布看著我,一副被噁心到的表情,接著用腳趾敲敲那把椅子——沒有用力,但是聲音足夠大——說:「一會兒來找我。」

他大步離開了,但是,我沒有再去看他。我看著朱麗葉飄浮著進入餐廳,似乎她已經死了,我們看到的只是她的鬼魂。

她只像往常一樣拿了一隻鼓鼓囊囊的棕色紙袋,並沒有拿著什麼玫瑰。我失望透頂,嗓子裡似乎塞著一塊非常苦澀的東西。

「……然後,其中一個丘比特進來了,我敢發誓,她拿著三打玫瑰,都是給朱麗葉的。」

我猛地轉過身:「你說什麼?」

艾麗稍稍皺了皺眉,似乎不滿意我的語調,但她重複道:「她收到了這麼大一個玫瑰花球,我從沒見過這麼多玫瑰。」她開始傻笑起來,「也許這精神病有個仰慕者。」

「我只是不明白,我們的玫瑰是怎麼回事,」琳賽說,撅著嘴,「我在第三節課就特別囑咐她們了。生物課。」

「她們做了什麼?」

艾麗、艾拉迪和琳賽盯著我。「對什麼做了什麼?」艾麗問。

「那些玫瑰。她——她把它們扔了嗎?」

「你為什麼這麼在意?」琳賽皺起鼻子。

「我只是——我不在意。只是……」她們齊齊面無表情地盯著我。艾拉迪張著嘴,我看見裡面有一根嚼爛的法式薯條。「我覺得這很不錯,好嗎?如果什麼人送給她那些玫瑰……我不知道,我只覺得這很不錯。」

「也許是她自己送的。」艾拉迪說,又開始傻笑。

我終於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說?」

艾拉迪嚇得向後一退,似乎我打了她似的:「我只是——她是朱麗葉。」

「對,是的。是朱麗葉。那又怎麼樣?沒人在乎她,沒有人注意她。」我俯身向前,兩手按在桌上,從憤怒轉為歇斯底里,「那又怎麼樣?」

艾麗衝我皺皺眉頭:「你是不是因為生羅布的氣才變成這樣的?」

「對,」琳賽疊起胳膊,「無論如何,這到底怎麼回事?你們還好嗎?」

「不是因為羅布。」我咬著牙說。

艾拉迪插話了:「你開玩笑吧,薩姆。昨天你還說,不敢離朱麗葉太近,怕她咬你。你說她可能有狂犬病。」

我確實被震住了——當艾拉迪說出這些的時候,或者說,當她提醒我這些的時候:昨天,不,六天之前,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來臨之前。這怎麼可能,我想著,我變了那麼多。最後卻無力改變任何事?這是最壞的結果,讓人徹底絕望。我意識到,自己對艾拉迪問的問題,實際上就是一直困擾我自己的東西。那又怎麼樣?如果我已經死了——如果我什麼都改變不了,如果我不能糾正它——那又怎麼樣?

「薩姆說得對。」琳賽朝我擠擠眼,她還沒有明白,「今天是丘比特日,你知道?是愛與寬恕的時刻,就算對精神病來說也是一樣的。」她舉起一枝玫瑰,好像那是一杯香檳,「敬給朱麗葉。」

艾麗和艾拉迪也舉起她們的玫瑰,咯咯笑著:「敬給朱麗葉。」她們異口同聲。

「薩姆?」琳賽挑起一邊的眉毛,「你介意和我們一起祝酒嗎?」

我轉過身,朝高年級餐區後面的那扇直通停車場的門走去。琳賽喊著什麼,艾麗叫道:「她沒有把玫瑰扔掉,對嗎?」

可是,我繼續朝前走,繞過那些堆滿了食物、玫瑰和包的桌子,還有說笑的人們。我感覺肚子似乎被重擊了一下,悔恨襲上心頭。一切看上去都傻得很正常、快樂得理所當然:人人都在浪費著時間,因為他們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分分秒秒的時間就在「誰和誰在一起」還有「你聽說過嗎」這樣的閒談中流逝了。

地平線上烏雲密佈,天上的大幕似乎快要合上。我掃視著停車場,尋找著朱麗葉,跳上跳下地保持體溫。高年級小巷裡開出一輛放著音樂的汽車,我認出那是克裡斯塔·墨菲的銀色福特金牛,它迅速駛向出口。除此之外,停車場裡一片靜寂,朱麗葉不知消失在這片金屬森林和水泥人行道之間的什麼地方。

我深吸一口氣,呼出一團白霧,享受著寒冷的空氣刺痛喉嚨的感覺。對於朱麗葉的離開,我幾乎感到釋懷,我不確定自己應該說些什麼。畢竟,她沒有扔掉那些花。這是個好兆頭。我又站了一會兒,跺著腳,思索著。今晚,將是我擺脫這一切的時候。我想著自己那份「夢想清單」上的內容:和伊奇去鵝頭角,直到她冷得受不了為止。和艾拉迪單獨出去一次。開車到紐約,和琳賽一起看一場洋基隊的比賽,嘴裡塞滿熱狗,對著所有參賽者吹口哨。

吻肯特。真的吻,漫長的吻——在室外的什麼地方,也許在下雪的時候。也許站在樹林裡。他會俯過身子,睫毛上沾著小雪花,他會把我臉上的雪輕輕擦掉,一隻溫暖的手放在我脖子後面,那麼溫暖,幾乎在燃燒——

「嘿,薩姆!」肯特的聲音。

我尖叫著轉過身,差點被自己絆倒。就像看到朱麗葉·賽克斯夢幻般出現一樣,剛剛沉浸在對肯特的幻想中的我,見到他真切地站在我面前,那感覺真的像做夢,像一廂情願的幻想。他穿著一件舊燈芯絨運動外衣,肘部有類似補丁的縫線,看上去像一位精神錯亂的——以及可愛的——英語老師。燈芯絨看上去很柔軟,我有種想上去摸一下的衝動,我產生了一種迄今為止尚未有過的感覺,似乎那是什麼非常珍貴的東西。

肯特兩手插在口袋裡,他的肩膀上下亂晃著,似乎在保持體溫。「今天沒上微積分?」

「呃……沒有。」我一整天都在等著見到他,但是,現在腦中卻一片空白。

「那太糟了。」肯特朝我咧嘴一笑,來回單腳跳著,「你錯過了一些玫瑰。」他從肩上取下背包,拉開拉鏈,拿出那支冰淇淋和粉色旋轉相間的玫瑰,上面還拴著一張金色的卡片,「有些退回辦公室了,我想,可是我——呃,我想親自把這枝玫瑰帶給你。有點壓壞了,抱歉。」

「沒壓壞,」我迅速說,「它很美。」

他咬著嘴唇邊緣——這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一幕。我想他可能緊張了。他的眼睛飛快地掠過我的面孔,望向一邊,然後又看看我。他的眼神每射過來一次,我就恍惚覺得整個世界都消失不見,只剩我們倆,站在一片明亮的綠色田野中央。

「你沒有錯過數學課上的任何事。」他說,「典型的肯特·邁克弗勒」又來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又複習了一遍週三學的東西,因為有些人害怕下週一的測驗。但是,大部分人都有點坐立不安,我想這是因為丘比特日,還有,戴姆勒先生並不真的在意——」

「肯特?」

他眨眨眼,停下來,「啊?」

「你送了我這個?」我舉起玫瑰,「我是說,這是你的?」

他的微笑變得非常燦爛,如同一道金色的陽光。「我永遠不會說的。」他眨著眼。

我下意識地朝他走了過去,這樣就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熱氣。我想知道如果我現在就把他拉過來,拿嘴唇往他嘴上蹭,像昨晚他做過的那樣——我希望他這麼做——他會有什麼反應。但是,就連想想這個念頭,都讓我緊張得要命,胃裡似乎有蝴蝶在飛,我全身顫抖,心中充滿了不確定。

那一刻,我想起第一天(一切開始的那天)艾麗對我們說的:如果一群蝴蝶在泰國扇扇翅膀,可能引發紐約的一場暴風雨。我想著,一定有成千上萬個步驟、錯誤、機會和巧合讓我走到這裡,面對著肯特,手裡拿著一支乳白色和粉色相間的玫瑰,感覺這簡直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奇跡。

「謝謝你,」我脫口而出,又迅速補充道,「你知道……因為你給我帶了這個。」

他忽然低下頭,看上去既愉快又尷尬。「沒問題。」

「我,呃,聽說你今晚要開個派對?」我心裡暗中罵自己說出聽上去如此愚蠢的話。我又開始想入非非,設想他會俯身過來再次蹭我的嘴唇。我太想再次找回那種感覺了——我們昨晚在一起——他一定已經感覺到了。可是,我害怕自己萬一出言不慎,毀了一切,一陣短暫的憂傷襲來,似乎怕永遠失去那種嘴唇相遇的奇妙感覺。

「對,」他高興地說,「我父母外出了,你知道。你來嗎?」

「一定去。」我說,語氣斬釘截鐵,他看上去嚇了一跳。「我是說,」我換了平常的語調,「這是個很不錯的主意,不是嗎?」

「但願如此。」肯特的語調緩慢而溫暖,像糖漿一樣,我真想閉上眼就那麼聽他說話,「我弄了兩桶啤酒。」他的手指在空氣中畫著圈兒,似乎在說:好戲上演了。

「無論如何,我會去的。」我又暗罵自己:這是什麼意思?

不過,肯特看上去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臉紅了。「謝謝,」他說,「我希望你會去。我是說,我覺得你會去,因為你總是出現在各種派對上,你知道,出去玩什麼的,但是,我不知道,如果開個派對什麼的,或者,你會和你的朋友們在禮拜五晚上做點別的事——」

「肯特?」

他又做出那個可愛的迅速閉嘴的動作,「啊?」

我舔舔嘴唇,不確定怎樣告訴他我想去,雙手攥成拳頭。

「我——我有事告訴你。」

他戳戳前額。可愛極了——為什麼過去我沒發現他這麼可愛呢?——不過,我還是感覺難以開口。

深呼吸,吸氣—呼氣。「雖然聽上去很瘋狂,可是——」

「嗯?」他靠得更近了,直到我們的嘴唇相距不過四英吋。我能聞到他嘴裡含的薄荷糖味,我的頭開始瘋狂地轉圈,似乎變成一座巨大的旋轉木馬。

「我,呃,我——」

「薩姆!」

肯特和我同時後退一步,琳賽拿肩膀頂開餐廳門,胳膊上拎著我的背包和她的包。實際上,我挺感謝她能打斷我,因為我既不想告訴肯特我已經死了好幾天了,也不好意思承認我對他有感覺。

琳賽緩慢地走過來,拎著我們的包,做出十分誇張和戲劇化的動作,似乎它們像鐵塊一樣重。「我們走嗎?」

「什麼?」

她迅速掃了肯特一眼,但是,即使這樣,她還是假裝沒看到他。她幾乎直直地走到他面前,似乎他不存在,似乎他不值得她浪費時間,當肯特向旁邊看去,假裝沒注意到這一切時,我覺得很難受,我想對他說,我和琳賽不一樣——我知道他值得我浪費時間,他比我的時間還要寶貴。

「我們要去『天使冰王』嗎?」她一隻手摀住肚子,做個鬼臉,「我對上帝發誓,那些薯條讓我肚子發脹,只有用我的『化學美食』才能治好。」

肯特迅速向我點點頭,準備離開,沒有說再見,什麼也沒有,只想盡快離開這裡。

我繞過琳賽,喊道:「再見,肯特!一會兒見!」

他迅速轉過身,非常驚奇,給我一個燦爛無比的微笑:「一會兒見,薩姆。」他碰碰腦袋,給我一個敬禮,就像黑白老電影裡面的那些人。接著,他邁著輕快的腳步朝主教學樓走去。

琳賽看了他一分鐘,然後盯著我,瞇起眼睛:「怎麼回事?肯特剛才跟蹤你了?」

「也許吧。」我說,因為我不在乎琳賽怎麼想。我仍然沉浸在他的微笑中,似乎離他很近。我感覺渾身輕盈無比,不可戰勝——有點像喝醉了那種。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聳聳肩,「沒人會像他那樣直截了當地說『我愛你』。」接著,她挎著我的胳膊,「酸奶?」

就是那樣,因為她所犯過的一百萬零一個錯誤——這就是我愛琳賽·埃奇庫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