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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

琳賽、艾拉迪和艾麗一定是剛剛進來就上了樓——因為她們自帶了伏特加,我猜對了——因為她們進來之後,過了一個多小時我都沒有再看見她們。我已經喝光三杯朗姆酒,酒勁兒一股腦地襲來:房間在旋轉,形狀、顏色和聲音混合在一起。康特尼剛喝完這瓶朗姆酒的最後一口,所以我去端啤酒,我必須集中精力走好每一步,當我來到啤酒桶那裡時,竟然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只好站在那兒發呆。

「啤酒?」馬特·杜夫曼倒滿一杯酒遞給我。

「啤酒。」我說,覺得挺高興:我講出這個詞的時候發音挺清楚,而且想起來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我走上樓梯,緊握著粗糙的扶手,看到的東西不停變換,像斷斷續續接在一起的電影膠片;艾瑪·邁克艾爾羅伊靠在一堵牆上,張著嘴喘息著——也許是在笑?——好像掛在鉤子上的魚;聖誕綵燈閃爍著模糊的光芒,我不知道要去哪裡,不知道要尋找誰,但是,突然,琳賽穿過房間,我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房子後部的吸煙室。琳賽和我對視了一秒鐘,我希望她能對我微笑,但她只是望向別處。艾麗站在她旁邊,她湊過去小聲對琳賽說了些什麼,然後,向我走過來。

「嘿,薩姆。」

「你還要得到允許才能和我說話嗎?」我含糊不清地說。

「別像個渾蛋一樣,」艾麗轉動眼珠,「琳賽對你說的話真的感到很難過。」

「艾拉迪生氣了嗎?」艾拉迪正和斯蒂夫·道站在角落裡,手舞足蹈地朝他靠過去,他則和利茲·漢默交談著,似乎艾拉迪不存在一樣。我想過去擁抱她。

艾麗遲疑了一下,抬眼看看我,「她沒生氣,你瞭解艾拉迪的。」

我看出艾麗在撒謊,但我喝得太醉,無心繼續追問。

「你們今天沒給我打電話。」我討厭自己這樣說,這讓我感覺自己又成了局外人,好像有人想闖進我們的小天地。才過了一天而已,但我想念她們:我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們。

艾麗喝了一小口手裡拿的伏特加,皺起了眉頭,「琳賽氣瘋了,我告訴你,她真的很難過。」

「那麼,我說的話是真的了,對吧?」

「是不是真的並不要緊。」艾麗衝我搖搖頭,「她是琳賽。她是我們的。我們是每一個人的,你知道嗎?」

我從來不覺得艾麗聰明,但這也許是長時間以來我從她口中聽到的最聰明的話。

「你應該道歉。」艾麗說。

「但我不覺得抱歉。」我的吐字徹底變得含糊不清起來,舌頭似乎變厚了,在嘴裡膨脹起來,我控制不了它。我想告訴艾麗一切——關於戴姆勒先生、安娜·卡圖羅、溫特斯女士和哈巴狗們——但是,我甚至想不出一個單詞。

「只要說聲對不起就可以了,薩姆。」艾麗開始朝參加派對的人們看去,忽然,她迅速後退一步,嘴巴一下子張開了,她趕緊用手摀住嘴。

「噢,我的上帝,」她說,盯著我身後。她慢慢微笑起來,「我不敢相信。」

時間似乎靜止了,我轉過身。我曾經讀到過,在黑洞的邊緣時間會完全靜止,所以,如果你進入黑洞,就會永遠陷在裡面,永遠被撕扯,永遠處於瀕死狀態。這就是我在那一瞬間的感受。擁擠的人群包圍著我,一個無盡的黑洞,越來越多的人。

她在那兒。站在門口。朱麗葉·賽克斯。朱麗葉·賽克斯——昨天用她父母的手槍打爛自己腦袋的那個人。

她的頭髮紮成了馬尾辮,我忍不住想像著她頭髮上沾滿血跡、一個大大的黑洞出現在頭髮下面的情景。我畏懼她——一個站在門旁的鬼魂,你小的時候一定在噩夢裡見過這種東西,這也是恐怖電影的主題。

我想起自己為了寫倫理學論文而不得不看的一個紀錄片——犯人們排隊接受死刑,腦子裡突然冒出當時聽到的一句話:死人在走路。第一次聽到這種形容時,我感到很可怕,然而,現在我徹底理解了它。朱麗葉·賽克斯就是個會走路的死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和她是一樣的。

「不。」我低聲說,向後退了一步。哈洛·羅森尖叫一聲:「那是我的腳。」

「我不敢相信。」艾麗重複道,但是,她的聲音似乎是從遠處傳來的。她已經轉過身去,在音樂聲中對琳賽喊道,「琳賽,你看見那是誰了嗎?」

朱麗葉·賽克斯在門口搖晃著身體。她看上去很冷靜,但雙手握成拳頭。

我向前擠了擠,但人們朝我挪動過來,我看不見她。我不想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站得不太穩,還被人推來推去,像個彈球似的在人堆裡東跌西撞,拚命想擠出房間。我知道自己正踩著別人的腳,胳膊肘頂著他們的背,但我不在乎,我得出去。

終於,我衝出了人群。朱麗葉擋在門口,她甚至沒有看我,就那麼像座雕塑一樣站著,她的眼神鎖定在我身後遠處的什麼東西上。她在看琳賽。我明白過來,琳賽是她的真正目標——她最恨琳賽——但這並不能讓我感覺好過一些。

我快要從她身邊擠過去的時候,她的身體似乎抖了一下,她轉過頭來緊盯著我。

「等等。」她對我說,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像冰一樣涼。

「不。」我掙脫她,繼續踉蹌著前進,因為心裡害怕,差點喘不過氣來。朱麗葉的各種亂七八糟的形象不斷在我腦中閃現——她彎著身子,伸著兩手,渾身都是啤酒,跌跌撞撞地移動;朱麗葉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旁邊是一大攤血。我含糊地想著,剛才這兩幅畫面混在一起。我似乎看到她在房間裡打轉,每個人都在笑,她的頭髮濕透了,滴著血。

我出神地想著,沒有看到羅布站在前面,我直接撞在他身上。

「嘿。」羅布喝醉了,嘴裡叼著一根沒點著的香煙。「嘿,你。」

「羅布……」我靠在他身上,感到天旋地轉。「我們離開這裡,好嗎?我們去你家,我準備好了,就我們兩個人。」

「哇噢,牛仔女孩。」羅布的一半嘴巴慢慢揚起來,但另一半不願意照做,「抽完這支煙。」他朝房子後部走去。「然後我們走。」

「不!」我幾乎是大聲喊道。

他轉過身,搖晃著,在他做出反應之前,我已經把香煙從他嘴裡拽出來,吻著他,我雙手捧著他的臉,身體緊靠在他身上。過了一秒鐘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開始胡亂撕扯我的衣服,舌頭畫著圈,還輕輕地哼著。

我們在走廊裡蹣跚著,很像在跳舞。我感覺地板彎曲變形了,接著翻滾起來,羅布不小心使勁推了我一下,我撞到牆上,倒吸一口氣。

「對不起,寶貝。」他斜眼看著我。

「我們需要一個房間。」我聽見房子後部傳來有節奏的叫聲,精神病,精神病。「現在就需要。」

我拉著羅布的手,我們踉蹌著下樓來到大廳,從向上走的人流裡擠過去,他們聽見了聲音,都準備去看發生了什麼。

「這兒。」羅布使勁推開他遇到的關著的第一扇門——那扇滿是保險槓貼紙的門。門啪地一下彈開了,我們同時閃了進去。我又開始吻他,想在身體的親密接觸和他的體溫中迷失自己,試著不去聽後面傳來的越來越響的笑聲和號叫聲,假裝自己只是一具有著空洞思想的屍體,一台滿是雪花,不停發出噪聲的電視機。我的靈魂萎縮起來,身體無限擴大,似乎唯一能感覺到的東西只有羅布的手指。

門關上之後,房間裡漆黑一片,黑暗一點也沒有讓我放鬆下來——也許屋裡沒有窗戶,也許窗上掛了簾子,實在太黑了,我突然感覺很沉重,一股歇斯底里的恐懼襲來,似乎我們被困在一個盒子裡。羅布的腳步越來越踉蹌了,他的手臂緊緊鎖住我,讓我眩暈。我覺得噁心,便向後推了推他,直到我們碰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一張床。他翻倒在床上,我爬到他身上。

「等等。」他咕噥道。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我輕聲說。即使現在我也能聽到笑聲和尖叫——精神病、精神病——伴著音樂傳來。我更加用力地吻著羅布,他笨拙地擺弄著我裙子上的拉鏈,我聽見布料撕破的聲音,卻沒有在乎。我把裙子的上身拽下來,搭在腰際,羅布開始研究我的胸衣。

「你確定要這麼做?」他湊到我耳邊含糊低語。

「吻我。」精神病,精神病。這聲音在大廳裡迴響,我抓住羅布的羊毛衫,把它拉過他的頭,開始親他的脖子,一路吻進他短袖衫的領子下面。他的皮膚嘗起來混合了汗味、鹹味和煙味,但我還是繼續吻著他,他的手沿著我的背滑到我屁股上,戴姆勒先生壓在我身上的場景——斑駁的天花板——從黑暗中閃現,但我沒有停下來。

我把羅布的襯衫脫下來,所以,現在我們胸貼著胸,我們的皮膚持續發出詭異的摩擦聲,似乎我們的肚子吸在一起,又「啪」地一下分開。他的手鬆開了一秒鐘。我仍然吻著他,嘴唇移到他胸脯上,感受著那兒鬆散的絨毛。胸毛總是讓我覺得噁心,這是我今晚不願去想的另一件事。

羅布安靜下來,他可能被嚇到了。我以前甚至沒這樣做過,通常,我們在一起時,都是他採取主動,我總是害怕自己會做錯什麼。我很難去假裝自己知道應該怎樣做,我甚至從來沒一絲不掛地和他在一起過。

「羅布?」我輕聲叫道,他平靜地呻吟了一聲,我的胳膊顫抖起來,它們剛才一直支撐著我全身的重量,我站了起來,「你想讓我脫掉衣服嗎?」

沉默。我心跳加快,儘管房間裡很冷,汗水仍然從我胳膊下方滲出。「羅布?」我重複道。

忽然,他發出一陣巨大的、像汽車喇叭一樣的呼嚕聲,翻了個身。呼嚕還在繼續,聽起來又勻又長。

有那麼好一會兒,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聽著他的呼嚕。羅布一打呼嚕,我就會想起小時候坐在門廊裡,看我爸開著用了六年的西爾斯割草機轉圈兒,機器的轟鳴聽上去是如此的悲傷,我不得不摀住耳朵。不過,這時候我從不會回到房子裡去,我喜歡看這台類似小型卡車的傢伙在草坪上留下綠色的印跡,割下的草葉從成百上千片利刃之間飛出,在半空中跳起芭蕾舞。

房間裡太黑了,過了半天,我才找到胸罩,還有那些愚蠢的皮毛衣飾。我跪在地上,不停地摸索著。我心中並不難過,我沒有用心去感覺,沒有真的在思考,只是給自己簡單地下命令,做不得不做的事——找到胸罩。穿上衣服。走出去。

我溜進走廊。音樂以正常的音量震動著房間,人們在房子後部進進出出。朱麗葉·賽克斯已經走了。

有幾個人奇怪地看看我,我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團糟,可是沒有心思關注這些。能應付好目前的情況,對我來說已經實屬不易,而且,儘管我的腦子一片迷糊,卻還保持著這個十分清楚的念頭——能夠做到如此冷靜,對你來說真是奇跡。我對自己說。琳賽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你的裙子拉鏈沒拉。」卡莉·傑布倫斯基衝我傻笑道。

有人在她身後說:「你幹了什麼?」

我沒理睬他們,只管朝前走——飄下樓梯,來到外面的迴廊裡。寒冷如同拳頭一般擊打著我,我退回屋子裡,來到廚房。忽然,我腦子裡勾畫出這樣一幅景象:那個門上寫著「請勿入內」的黑暗而安靜的房間裡,灑滿了月光,老式的鐘錶滴答作響,如泣如訴。於是,我朝那個方向走去,走進那扇門,穿過餐室,走進塔拉打碎花瓶的「壁龕」,靴子踩在玻璃碎片上,我來到了起居室。

這間屋子的一面牆上幾乎全是窗戶,朝向門前的草坪。房子外面,是一片銀色和霜凍交織的世界,所有的樹都裹了一層冰,看上去似乎是用石膏做的。我禁不住想,世界上的每樣東西——我深陷其中的這個世界——是否只是複製品,是對真實事物的拙劣模仿。我坐在地毯上——恰好位於一片正方形月光的中央——開始哭起來。第一聲抽泣聽上去幾乎是在尖叫。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待了多久——至少有十五分鐘,因為我只顧讓自己哭個痛快,所以忘記了時間。哭的時候,我的鼻涕流了一身,跟著淌下來的眉毛油和臉上的其他化妝品差不多完全毀掉了那件皮毛短套領衫。不過,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還有另一個人在這個房間裡。

我完全靜止不動。房間的一部分已經被陰影所覆蓋,但是,我感覺得出什麼東西正沿著陰影的邊緣移動。一隻帶方格圖案的運動鞋出現在我面前。

「你站在這兒多長時間了?」我問,用衣袖第十四次擦著鼻子。

「沒多久。」肯特的語調很平靜。我聽得出他在說謊,但是,我不在意。實際上,知道自己剛才不是孤獨一人,我感覺好了一些。

「你還好嗎?」他向前走了幾步,月光灑過來,把他變成了銀色。「我的意思是,你顯然並不好,但是,我只是想知道,你知道,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或者,你有什麼想說的話,或者——」

「肯特?」我打斷他,他說話時總是有跑題的習慣,甚至在我們小的時候就這樣。

他停下來,「啊?」

「你能——我可以要一杯水嗎?」

「當然,等我一會兒。」一聽說有事做,他看上去放鬆了不少。我聽見他的運動鞋踩在地毯上,發出窸窣的摩擦聲。一分鐘後,他端來一杯用高高的玻璃杯盛著的水,裡面還放著適量的冰塊。

我一口氣把水喝完,「對不起,我進了這個房間,那個標誌牌,你知道。」

「不要緊。」肯特盤腿坐在地毯上,就在我旁邊,但離得不是很近,所以我們碰不到一起,但我又能感覺到他坐在那兒。「我的意思是,那個牌子很大程度上說是針對其他人的,你知道,為了防止他們碰見我父母什麼的。我以前從沒辦過派對。」

「那為什麼現在又要開派對呢?」我問,只想讓他不停地說下去。

他勉強地笑笑,「我覺得如果開個派對,你就會來。」

我感到一陣尷尬,連腳趾都能感覺到燥熱。他的回答非常出乎意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他看上去並不覺得不好意思,只是坐在那兒看著我。真是典型的肯特。他從來不明白那樣說話是不恰當的。

沉默還在延續,我只好沒話找話:「這間屋子白天的時候光線一定很充足。」

肯特笑了。「這裡就像是位於太陽中間一樣。」

又是沉默。我們仍然聽得到音樂,但感覺悶聲悶氣的,似乎離我們好幾英里遠。我喜歡這樣。

「聽著。」我試圖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喉嚨卻有些腫脹,「我很抱歉剛才的事情,我真的——謝謝你讓我感覺好了一些。我很抱歉,我總是……」最後,我終究無法說出口——我很抱歉,我總是表現得很糟糕,我很抱歉,我做了一些錯事。

「我之前說的話是認真的,」肯特平靜地說,「關於你的頭髮。」

他動了動——向我這邊靠近了一點——我驀然意識到,自己和肯特·邁克弗勒坐在一間灑滿月光的屋子裡。

「我該走了。」我站起來,仍然有點站立不穩,歪斜著身子。

「哎。」肯特也站起來,伸出一隻手扶住我。「你確定自己沒事?」

「我——」我突然想起自己不知道去哪兒,而且,無論到哪兒,都沒人送我去。我受不了塔拉對我咧著嘴笑,更不用考慮琳賽——情況可怕得有點滑稽,我迅速笑了一聲,「我不想回家。」

肯特沒有問原因。我挺感激。他只是把手插進口袋,他的輪廓蒙上一層月光,像是在燃燒。

「你可以……」他吞了一下口水,「你可以一直待在這兒。」

我盯著他。感謝上帝,屋裡是黑的。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樣的。

他結巴起來,「不是,不是像那樣,和我待在一起。顯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呃,我們有幾間客房,床是鋪好的,乾淨的床單,當然,我們不會把它們扔在那兒,在人們——」

「好的。」

「……用完之後,那會很髒的。我們實際上雇了個女管家,她一星期來兩次,而且——」

「肯特?我說好的。我的意思是,我願意留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他站在那兒愣了一會兒,嘴巴張著,好像以為聽錯了。接著,他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握成拳頭再伸開,把手舉起來再放到大腿上。「當然,是的,不,沒問題。」

可是,過了一分鐘,他還是沒動,只是站在那兒看我。燥熱回來了,不過這次我只有頭部發熱,周圍的東西看上去很模糊,很遙遠。我的眼皮突然間很沉重。

「你累了。」他說,他的聲音又變得柔軟了。

「漫長的一天。」我說。

「來吧。」他伸出手,我想也沒想就抓住了它。他的手溫暖而乾燥,領著我走向房子更深處,遠離音樂,走進暗影,我閉上眼,想起他的手曾經滑進我的手掌,輕聲耳語:別聽它們的,繼續向前走,抬起頭。時間似乎靜止了。我不再感覺這很瘋狂——我和肯特·邁克弗勒手拉著手,任由他把我帶到某個地方——我覺得很自然。

音樂完全消失了。周圍非常安靜。我們踩在地毯上,腳步幾乎沒有聲音,經過的每個房間裡似乎都有一張月光與黑暗交織而成的網。房子裡聞起來有一種拋光打磨過的木料和雨水的味道,有點像煙囪裡冒出的煙味,似乎什麼人剛剛生起一堆火,我想著,這座房子真是個完美的童話故事。

「這邊走。」肯特說,他推開一扇門——門在鉸鏈上發出「吱呀」的聲音——我聽見他在牆上摸索電燈開關。

「別。」我說。

他遲疑了,「不開燈?」

「不開燈。」

他非常緩慢地把我領進屋內,裡面一團漆黑。我幾乎看不清他肩膀的輪廓。

「床在這兒。」

我任由他把自己拉過去。我們之間只有幾英尺,我彷彿能在黑暗中感覺到他的表情,黑暗似乎能描摹出他的形狀。我們仍然拉著手,不過,現在還臉對著臉。我從未意識到他有多高:至少比我高四英吋。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最為奇特的熱量,瀰漫在整個房間裡,向外輻射,我的手指刺痛起來。

「你的皮膚,」我說,幾乎是輕聲耳語,「很熱。」

「它總是這樣。」他說。黑暗中,什麼東西發出沙沙的聲音,我知道他在移動胳膊,他的手指在離我的臉只有半英吋的地方搖擺不定,我好像能看見它們,燃燒著,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他放下胳膊,把那股溫暖也帶走了。

這真是最奇怪的事情,和肯特·邁克弗勒站在一間完全黑暗的屋子裡——這房間可能被埋在地下了——我感覺身體內部有一點極小、極細微的火花,這點小火苗從胃的底部升起,讓我不再害怕。

「櫃子裡有多餘的毯子。」他說,他的嘴唇就在我臉頰旁邊。

「謝謝你。」我輕聲說。

我上床之後他才離開。出去之前,他把毯子圍在我的肩膀周圍,似乎這很自然,似乎在我的一生裡,他每晚都會這樣送我進入夢鄉。典型的肯特·邁克弗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