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巨人的隕落 > 第十四章 >

第十四章

1915年2月

「我去看了醫生,」艾瑟爾旁邊的女人說道,「我告訴他,『我的屄發癢』。」

一陣笑聲在屋子裡迴盪。這是東倫敦靠近阿爾德蓋特的一幢小樓的頂層。一張長長的工作台兩側密匝匝擺著一排縫紉機,前面坐著二十位婦女。屋子裡沒有生火,唯一一扇窗子緊閉著,把2月的寒冷關在外面。地板上光禿禿的,沒有地毯。石灰粉刷的牆壁年深日久,已經開始掉皮,有幾處甚至露出了下面的木板條。二十個女人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屋子裡十分憋悶,但就算這樣也無法讓人暖和起來,她們都穿著外套,頭上戴著帽子。

她們剛剛停下工作,準備休息片刻,腳底下的踏板短暫沉默下來。坐在艾瑟爾旁邊的女人是米爾德裡德・帕金斯,跟她年齡相仿,是個倫敦人。米爾德裡德還是艾瑟爾的房客。若不是長著凸出的門牙,她原本算得上漂亮。她的拿手好戲就是講下流笑話。現在她接著說:「醫生對我說,『你不應該說這個,這個字眼很粗俗』。」

艾瑟爾笑了。米爾德裡德總是不時弄出點樂子,讓一連十二小時的工作日稍稍好過一些。艾瑟爾從未聽過這種笑話。泰-格溫的員工舉止言談都斯文有禮,而這些倫敦婦女什麼話都說。她們年齡有大有小,來自不同民族,有的只能勉強說幾句英語,其中包括兩個來自被德國人佔領的比利時的難民。她們唯一的共同之處是全都處境艱難,急需這份工作。

「我就問他,『那我該怎麼說呢,大夫?』他對我說,『你該說你的指頭發癢了』。」

她們在縫製英國軍隊的制服,為成千上萬軍人做束腰上衣和褲子。鄰街的裁布廠日復一日送來一塊塊厚卡其布,大紙箱裡裝滿袖子、後背和褲腿,由婦女們在這兒製作成衣,再把衣服送到另一個小工廠,打扣眼、縫上紐扣。她們是計件工,干多少活,就拿多少報酬。

「他對我說,『你的指頭是一直發癢,還是偶爾才癢?』」

米爾德裡德停頓了一會兒,女人們都不說話,等著聽最關鍵的部分。

「我說,『不,大夫,只有用它撒尿的時候才發癢』。」

女人們哄然笑了起來,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一個瘦小的十二歲女孩走了進來,她的肩上擔著一根長竿子,兩頭掛著水杯和啤酒杯,大大小小一共二十個。她小心翼翼地把竿子放在工作台上。杯子裡裝著茶、熱巧克力、清湯或淡得像白水的咖啡。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杯子。她們每天早晚各一次拿出一個或半個便士,讓這個名叫艾莉的女孩去隔壁的咖啡館裝滿這些杯子。

女人們喝著自己的飲料,伸一伸胳膊和腿,揉揉眼睛。艾瑟爾想,這工作雖說不像挖煤那樣辛苦,但也十分累人,你得在機器前彎著腰,眼睛緊盯著針腳一連幹上好幾個小時,還不能出任何差錯。上頭的老闆曼尼・利托要檢查每一件成品,若是發現哪裡縫得不對就不付報酬,但艾瑟爾懷疑那些有問題的服裝也照樣被他一併發走。

五分鐘後,曼尼走進操作間,拍了拍手說:「好啦,開始工作吧。」女人們把杯子裡的東西喝完,又坐回長椅上。

大家都說曼尼是苛刻的監工,但並不是最壞的。至少他沒有揩姑娘們的油,佔她們的便宜。他三十歲上下,長著黑眼睛、黑鬍子。他父親是個裁縫,從俄國老家來這兒,在米爾安德路上開了一家店舖,專門為銀行職員和證券經紀人的跑腿縫製便宜的外套。曼尼從他父親那裡學會了生意之道,開始了更為雄心勃勃的事業。

這場戰爭給他帶來大筆生意。從八月到聖誕節,數以百萬的人自願參軍,這些人全都需要軍裝。曼尼僱用了所有他能找到的縫紉女工。幸運的是艾瑟爾在泰-格溫時就學會用縫紉機了。

艾瑟爾需要找份工作。雖然她已經買了房子,還能從米爾德裡德那裡收到房租,但她必須攢些錢,以備生孩子的時候用。但找工作的遭遇讓她既沮喪又憤怒。

各種新工作都面向婦女,但艾瑟爾很快就看清男女仍然是不平等的。一份男人每週能賺三到四英鎊的工作,女人只能拿到一英鎊。即便如此,女人還不得不忍受敵意和迫害。男乘客會拒絕向女乘務員出示車票,男技師會往女技師的工具箱裡倒機油,工廠大門邊上的酒吧不允許女工進入。最讓艾瑟爾憤恨的是,同樣是這些男人,如果看見一個女人帶著的孩子穿戴破舊,就會說這女人懶惰無能。

最後,她只得忍氣吞聲,勉強在一向僱傭女性的行業裡尋找機會,並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改變這種不公正的制度。

她揉了揉後背。預產期就在一兩周之內,所以她眼下這幾天就該停止工作。挺著個大肚子踩縫紉機很不方便,但她發現那種要吞噬她的疲憊感才最難受。

又有兩個女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手上纏著繃帶。縫紉工經常被機針扎傷,或者在修剪工件時讓鋒利的剪刀割傷。

艾瑟爾說:「你看,曼尼,你應該在這兒放個小藥箱,裡頭放點兒繃帶和碘酒,再用鐵盒裝些其他零碎。」

曼尼說:「你以為我是造錢的?」每次他的工人提出什麼要求,他都這麼回答。

「但是每次我們有誰受傷了,你可就得賠錢了,」艾瑟爾好心好意地勸說道,「她們兩個離開差不多一個小時了,就因為不得不跑藥房去讓藥劑師看一眼傷口。」

纏著繃帶那個咧嘴一笑,說:「而且,我還得在『小狗小鴨』酒吧待上一會兒,給自己壓壓驚。」

曼尼沒好氣地對艾瑟爾說:「我看你還想讓我在藥箱裡放一瓶杜松子酒吧。」

艾瑟爾沒理會他這句話:「我可以給你列個單子,算算該花多少錢,然後你再作決定,行不行?」

「我可沒答應任何事情。」曼尼說,但他每次一說這句話,幾乎就算是答應了。

「那好吧。」艾瑟爾轉過身,繼續干手裡的活。

每次都是艾瑟爾向曼尼提出改進工作環境的要求,或是抗議曼尼作出對她們不利的決定,比如讓她們自己支付磨剪子的錢。這一切並非刻意,但她似乎成了她父親經常擔當的那種角色。

髒兮兮的窗戶外面,短暫的午後時光匆匆過去,天色已經變暗。艾瑟爾覺得每天最後的三個小時最難熬。她後背酸疼,頭頂的燈光照得她腦袋陣陣作痛。

可是,到了七點鐘的時候,她又不願意回家了。一想到要獨自熬過漫漫長夜,她就感到壓抑。

艾瑟爾初來倫敦的時候倒是受到幾個年輕人的注意。她沒有真正地喜歡哪一個,但她接受邀請,一道去看電影,聽音樂會,晚上去酒吧坐坐,她也吻過其中一個,儘管算不上有多熱情。然而,一旦她的身孕顯形,他們就一個個打了退堂鼓。漂亮女孩令人愛慕,可懷了孩子的婦女就另當別論了。

今晚還好,她要去參加一個工黨舉行的會議。艾瑟爾在買下房子不久就加入了獨立工黨的阿爾德蓋特分部。她很想知道父親要是知道了會有何感想。他會像上次那樣從家裡把她趕走,將她排斥在自己的政黨之外,還是正好相反,他會暗暗高興呢?這件事她可能永遠都無從瞭解。

今晚的演講者是西爾維亞・潘克赫斯特,她是一位女權運動領袖,為婦女參政奔走呼籲。眼前這場戰爭在著名的潘克赫斯特家族內部造成了分裂。母親埃米琳表示要在戰爭期間放棄這項運動。她的女兒克裡斯塔貝爾支持母親,但另一個女兒西爾維亞跟她們分道揚鑣,繼續從事女權運動。艾瑟爾站在西爾維亞一邊——無論是在戰爭還是和平時期,婦女都受到同樣的壓迫,她們若沒有選舉權就永遠不會受到公平對待。

她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跟其他女工說再見。煤氣燈下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有匆匆往家趕的工人,也有攬著大包小包的購物者。「小狗小鴨」酒吧的門敞開著,裡面逸出一股溫熱而興奮的氣息。艾瑟爾理解那些整晚都待在這種地方的女人。茶坊酒肆比大多數人的家舒服,能找到親密的陪伴,就著廉價的杜松子酒一醉方休。

酒吧旁邊是一家名叫「李普曼」的雜貨店,但現在已經關門了。一夥愛國者砸爛了這家店舖,只因為它取了個德國名字。鋪子已經用木板條封了起來。諷刺的是,店主實際上是個來自格拉斯哥的猶太人,他的兒子正在高地輕步兵團服役。

艾瑟爾趕上一輛公共汽車。儘管只有兩站地,但她實在太累,不想步行。

會議在卡爾瓦利福音館舉行,這也是茉黛女勳爵診所的所在地。艾瑟爾之所以在阿爾德蓋特安家,就因為這是她唯一聽過的倫敦城區,茉黛曾多次提到這個名字。

牆壁上的幾個煤氣爐架都點了火,讓會堂顯得歡快愜意,房間正中的煤爐驅散了寒氣。一排排廉價的折疊椅早已擺好,面對著前面的一張桌子和誦經台。分部書記伯尼・萊克維茲跟艾瑟爾打了聲招呼,這人勤奮好學,雖然有些迂腐,但十分熱心。今天他顯得有些不安。「我們的演講人不來了。」他對艾瑟爾說。

艾瑟爾有些失望。「那我們怎麼辦?」她問道,朝四下看了看,「你這兒已經來了五十多人了。」

「他們另派了一個人代替,但她還沒有趕到。我不知道這人能不能起作用。她連黨員都不是。」

「是誰?」

「她的名字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勳爵。」伯尼不以為然地補充說,「據我推測,她出自某個擁有煤礦的家族。」

艾瑟爾笑了。「真想不到!」她說,「我以前為她工作。」

「她演說怎麼樣?」

「我不知道。」

艾瑟爾一時來了興致。自從那個決定命運的星期二——茉黛與沃爾特・馮・烏爾裡希結婚,英國向德國宣戰——以後,她還沒有見過茉黛。艾瑟爾還保存著沃爾特給她買的禮服,她把這件衣服小心翼翼地用紙巾裹起來,掛在衣櫃裡。那是一條粉色的絲綢薄紗連衣裙,也是她迄今擁有的最美麗的東西。當然,這衣服現在已經穿不進去了。再說,穿這種上好的衣服參加工黨會議也不合適。當時戴的那頂帽子她也沒丟,事後就放進了邦德街那家店舖的原包裝盒裡。

艾瑟爾在位子上坐下,總算讓不堪重負的雙腳輕鬆了下來,然後等待會議開始。她永遠不會忘記婚禮後跟沃爾特那位英俊的堂兄羅伯特・馮・烏爾裡希去麗茲的經歷。進餐廳時有一兩個女人緊緊盯著她看,讓她懷疑雖然自己穿的是昂貴的衣服,但一定是什麼地方暴露出她來自工人階級。不過她沒怎麼放在心上。羅伯特尖酸刻薄地對其他女人的衣著和首飾評頭論足,聽得她樂不可支,她跟他稍帶提及威爾士採礦小鎮上的生活,這些對他來說,新奇程度不亞於聽人說起因紐特人。

他們如今在什麼地方呢?不用說,沃爾特和羅伯特兩人都參加了戰爭,沃爾特跟隨德國部隊,羅伯特則加入奧地利軍隊,艾瑟爾無法得知他們是死是活。她再也沒有聽過菲茨的消息。她推測他跟隨威爾士步槍團去了法國,但甚至連這一點她也無法確定。不過,她還是認真看了報紙上的陣亡名單,擔驚受怕地尋找菲茨赫伯特的名字。她恨他那樣狠心待她,但沒發現他的名字還是讓她大大鬆了一口氣。

她本可以跟茉黛保持聯繫,只要週三去她的診所就行了,但她該為自己的到訪作何解釋?除了七月鬧了一次小小的恐慌——她發現內衣上有了一點點血跡,格林沃德醫生安慰她說不必在意——她的身體沒有任何異常。

不過,六個月過去了,茉黛卻一點兒都沒有變。她像以前一樣精心裝扮,引人注目。她戴著一頂大大的寬邊帽子,別在帽帶上的一支羽毛高高挺起,好似遊船的桅桿。艾瑟爾一下子覺得自己身上的棕色舊外套寒酸至極。

茉黛發現了她,朝這邊走了過來。「你好啊,威廉姆斯!對不起,我該叫艾瑟爾。這真是意外的驚喜!」

艾瑟爾握了握她的手。「我就不站起來了,你能原諒我吧,」她拍了拍脹鼓鼓的肚子,「剛才我還想呢,就是國王來了,我恐怕都站不起來。」

「千萬別在意。開完會,我們找個地方說說話行嗎?」

「那太好了。」

茉黛走到桌邊,伯尼便宣佈會議開始。像倫敦東區的許多居民一樣,伯尼是個俄裔猶太人。事實上東區很少有純正的英國人,那兒有很多威爾士人、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戰爭之前還有很多德國人,而現在來了成千上萬的比利時難民。東區是他們下船上岸的地方,自然也就成了他們定居的落腳點。

儘管今天請了一位特殊客人,伯尼還是堅持首先說明未到會者的缺席原因,總結前次會議的紀要等煩瑣事項。他以前曾在地方議會的圖書館工作,做事十分注重細節。

最後他才介紹茉黛。她談吐自信,深知婦女所受的壓迫。「女人跟男人做同樣的工作,就應該獲得相同的工資,但是,他們常常對我們說男人需要養家過日子。」

台下幾個男人使勁點著頭——他們一直就是這麼說的。

「可是,一個要養家過日子的女人該怎麼辦呢?」

這話贏得了女人們的低聲附和。

「上周我在阿克頓遇到了一個女孩,丈夫離開了她,她要用每週兩英鎊的收入養活自己的五個孩子,讓他們吃飽穿好。她丈夫在托特納姆製造船螺旋槳,每週能掙四鎊十先令,但錢全花在小酒館裡!」

「就是這樣!」艾瑟爾身後的一個女人說。

「最近我在伯蒙德跟一個女人談過話,她丈夫在伊普爾戰死了。她要撫養他的四個孩子,但只能拿女人拿的那點兒工資。」

「真是可恥!」幾個女人異口同聲。

「如果僱主為每一枚活塞銷付給男工人一個先令,那也該付給女工人相同的工資。」

男人們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動著。

茉黛用冷冷的目光掃視下面的聽眾。「每當我聽到社會黨的那些男人反對同工同酬,我就會對他們說:你們是在容許貪婪的僱主把女性當作廉價勞動力嗎?」

艾瑟爾覺得,以茉黛的出身,需要很大的勇氣、很強的獨立性才能擁有這樣的見解。她很羨慕茉黛。羨慕她漂亮的衣服和流利的演講。最讓她嫉妒的,是茉黛跟自己愛的人結了婚。

演講結束後,幾個工黨男黨員挑釁般向茉黛發問。分部出納員是一個紅臉膛的蘇格蘭人,名叫喬克・裡德,他說:「我們的小伙子們正在法國出生入死,你怎麼還能在這兒不停地抱怨什麼女人的選舉權?」有人在下面大聲附和著。

「我很高興你問我這個,因為這也是困擾很多男人和女人的問題。」茉黛說。艾瑟爾欽佩她回答中那種和緩安撫的語氣,跟充滿敵意的提問者形成強烈的反差。「戰爭期間是否該繼續進行正常的政治活動?你是否要參加工黨的會議?工會是否要繼續抗爭反對剝削工人?保守黨在這期間停止運作了嗎?不公正和壓迫現象延遲進行了嗎?沒有,同志。我們絕不能容許與進步為敵的人利用戰爭擴大聲勢。它絕不能成為因循守舊勢力阻擋我們的借口。正如勞埃德・喬治先生所說,一切還是老樣子。」

會議結束後,有人端上茶水——自然又是女人在忙碌。茉黛坐在艾瑟爾旁邊,她摘下手套,柔嫩的手捧著粗糙的藍色陶土杯碟。艾瑟爾覺得不能跟茉黛說她哥哥的真相,那樣顯得太不近人情。於是她便繼續編造故事,那個「泰迪・威廉姆斯」在法國戰死了。「我就跟人家說我們結婚了,」她碰了碰手上那只廉價的戒指,「這些日子誰都不在乎這種事了。男人們要上戰場,女孩都想遂了他們的心願,結不結婚都行。」她壓低聲音接著說,「我估計你沒有沃爾特的消息吧。」

茉黛笑了:「發生了一件讓人驚奇的事情。你讀過聖誕休戰的報道嗎?」

「是啊,我當然讀了。英國人和德國人交換禮物,在無人區踢足球。只可惜他們沒把休戰持續下去,就此拒絕打仗。」

「的確。不過菲茨見到了沃爾特!」

「是嗎,這簡直不可思議。」

「是啊,菲茨不知道我們結婚了,所以沃爾特就十分小心,不能說漏嘴。但他傳來消息,說他在聖誕節那天想著我。」

艾瑟爾捏了捏茉黛的手:「這麼說,他一切都好!」

「他一直在東普魯士打仗,現在到法國前線了,但他沒受過傷。」

「謝天謝地。不過我覺得你不太可能再收到他的消息了。這種好運氣不會天天有。」

「是啊。我唯一的希望是,他出於某種原因被派到某個中立的國家,比如瑞典或者美國,在那兒他就可以給我寫信了。否則我就得一直等著,直到戰爭結束。」

「伯爵怎麼樣?」

「菲茨很好。戰爭最初的幾周他是在巴黎度過的。」

那時候我正在血汗工廠尋找工作,艾瑟爾憤憤不平地想。

茉黛接著說:「碧公主生了一個男孩。」

「菲茨肯定很高興,他有了繼承人。」

「我們都很高興。」茉黛說。艾瑟爾意識到,她雖然離經叛道,但仍然是位貴族。

會議就這樣散了。外面有輛出租車等著茉黛,兩個女人互相道別。艾瑟爾和伯尼・萊克維茲一起上了公共汽車。「她比我預想的要好,」他說,「她來自上層階級,但頭腦很清醒。而且也很友好,尤其是對你。我估計你在那兒工作的時候跟他們一家處得很不錯。」

真正發生過的事情你猜都猜不到,艾瑟爾想。

艾瑟爾住的那條街很安靜,斜坡上排列著一座座小房子,儘管陳舊,但房子蓋得很好,住戶大多是較為富裕的工人、手工業者和企業管理者。伯尼陪著她走到大門口。他大概想吻她一下作為道別。她心裡猶豫著是否要讓他這樣,因為她心存感激,世界上還算有個人依然覺得她漂亮,被她吸引。

最後還是理智佔了上風:她不想讓他空懷希望。「晚安,同志!」她樂呵呵地說,隨後進屋關門。

樓上黑著燈,沒有任何動靜——米爾德裡德和她的孩子已經睡著了。艾瑟爾脫去衣服鑽進被子。她很疲乏,但頭腦依然活躍,讓她無法入睡。過了一會兒她從床上爬起來,燒了一壺茶。

她決定給弟弟寫一封信。她打開記事本,寫道:

我最親愛的妹妹利比,

按照他們孩提時玩的秘密代碼,這封信要跳著讀,只有第三個單詞才算數,熟悉的名字必須顛倒著寫,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親愛的比利」。

她記得自己的辦法是先把想說的話寫好,然後再把其他字眼安插在空白處。她繼續寫道:

獨處孤單覺得痛苦。

接著她為這句話加密。

我正獨處此地,如果你孤單一人,就不覺得幸福或痛苦。

小時候她很愛玩這個遊戲,這等於發明出一條假想的消息來隱藏真實內容。她和比利還琢磨出一種有用的技巧:打了叉的話算,下面畫線的話則不算。

她決定先把想寫的東西全寫出來,再回過頭來加密。

倫敦的街道不是用金子鋪的,至少阿爾德蓋特這裡如此。

她原來想寫一封讓人讀起來高興的信,避而不談自己的煩惱。後來她又想:去他的吧,我跟自己的弟弟就該說實話。

我以前相信自己與眾不同,你先別問為什麼。人們都說,她那麼完美,自以為待在阿伯羅溫太可惜了。他們那時並未說錯。

一想起過去的那段時光,她就忍不住淚眼模糊——乾乾淨淨的制服,一塵不染的僕人休息室裡豐盛的餐食,還有,最讓她難過的是曾經擁有的苗條、漂亮的身體,如今已是另一番模樣。

如今我落到了這步田地,每天在曼尼・利托夫的血汗工廠干十二個小時。我每晚都頭疼,後背更是疼得沒完沒了。現在我懷著一個沒人想要的孩子。也沒人願意要我,除了一個乏味的、戴眼鏡的圖書管理員。

她咬著鉛筆頭,呆呆地想了很長時間,最後寫道:

我真不如死了的好。

每到當月第二個星期天,就有一位東正教教士從加地夫坐火車到阿伯羅溫山谷,提著一隻裝滿精心包裹的聖像和燭台的手提箱,來為俄國人做禮拜。

列夫・別斯科夫討厭牧師,但他每次都參加禮拜——這種事情必須到場,因為隨後有一頓免費的午餐。禮拜在一間公共圖書館的閱覽室舉行。牆上鑲著一塊牌匾,說明這是一家卡內基圖書館,是用美國慈善家的捐款修建的。列夫能讀懂東西,但他不太理解為什麼人們會覺得閱讀是一種樂趣。這兒的報紙被固定在大木夾子上,這樣就不會被人偷走了,屋子裡還有個寫著「肅靜」的牌子。待在這種地方究竟能有什麼意思呢?

阿伯羅溫的大多事情列夫都不喜歡。

什麼地方的馬都一樣,但他討厭在井下工作。周圍總是黑咕隆咚,半明半暗,濃重的煤塵讓他咳嗽不止。

這地方總是陰雨連綿。他從未見過哪裡會下這麼多雨。沒有電閃雷鳴後的暴雨,也沒有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和隨後雲開日出的乾爽天氣。不,這裡是滴滴答答的毛毛雨,一下就是一整天,有時甚至是一個禮拜。雨水順著褲腳爬到他的身上,再從襯衣的後擺滴到地上。

罷工的浪潮在八月戰爭爆發後漸漸消退,礦工們陸續開始上班了。大多人被重新僱用,住回了原來的房子。但不包括被管理方認定是帶頭鬧事的人,他們中大部分已經離開,參加了威爾士步槍團。被逐出的那些寡婦也找到了住的地方。破壞罷工的人也不再受孤立——當地人最後明白過來,實際上這些外國人也一樣受資本主義制度的操縱。

不過,這並不是列夫逃離聖彼得堡的目的。當然,英國比俄國好,這裡容許有工會,警察也沒有完全失控,連猶太人都十分自由。儘管如此,他仍然不打算在這個偏僻的採礦小鎮扎根,靠累死累活的工作維持生計。這不是他和格雷戈裡夢想的那種日子。這裡不是美國。

就算他有心留下,但為了格雷戈裡也得繼續前進。他知道虧待了自己的哥哥,所以發誓要寄錢給他買船票。列夫沒少干違背承諾的事,但這次他決心說話算話。

他就快攢夠從加地夫到紐約的船票錢了。他把這些錢藏在威靈頓街的房子裡,在廚房的石板下面,連同他的那把手槍和他哥哥的護照。當然,這筆錢並不是靠他每週的工資積攢下的,那點錢幾乎只夠他買啤酒和煙草。他的積蓄來自每週的牌局。

斯皮利亞已經不做他的搭檔了。這個年輕人在幾天後就離開了阿伯羅溫,回到加地夫找更輕鬆的工作去了。不過,要找一個貪婪的人並不難,列夫很快就結交了一個名叫裡斯・普萊斯的經理助理。列夫確保裡斯少輸多贏,然後兩人平分收益。重要的是不能做得太過火:有時別人也得贏上一兩次。如果礦工們知道了這些秘密,不光是撲克牌賭局不能再玩了,他們還有可能殺了列夫。所以,錢積攢得很慢,因此列夫不能放棄這頓免費的午餐。

每次牧師都是坐著伯爵的汽車從火車站到泰-格溫的,總有雪利酒和蛋糕招待他。若碧公主在家,就會和牧師一道去圖書館,在他入場的前幾分鐘進去,如此便不必跟平民一起等太久。

今天她進門的時候,閱覽室牆上的大掛鐘剛過十一點。天氣寒冷,她穿戴著白色毛皮大衣和帽子抵擋2月的嚴寒。列夫強忍著渾身的顫抖——他一看見她,就彷彿回到了六歲,再次經歷一個孩子目睹父親被當眾吊死的巨大恐懼。

牧師跟在後面,身穿一襲米色長袍,戴著一條金腰帶。今天是頭一次還有另一個人陪著他,那人穿著見習牧師的衣服,列夫仔細一瞧,立刻驚呆了——竟是他以前的同夥斯皮利亞。

看著兩位牧師開始準備禮拜用的五個烤餅和紅酒,列夫腦子裡一片混亂。是上帝讓斯皮利亞改變了自己,還是他把牧師這套行頭當成偷竊和行騙的又一種掩護?

老牧師唱起祝禱詞,幾個更虔誠的人組成了一個唱詩班——他們的威爾士鄰居對這種進步十分讚賞——現在他們唱著第一首聖歌。列夫照著別人的樣子在胸前畫十字,但他心神不定,一直在想著斯皮利亞。一個牧師出於公正的目的會直接說出真相,從而毀掉一切——不會再有賭局,也不會有去美國的船票,不會有錢寄給格雷戈裡了。

列夫回憶起最後那天發生在「天使加百利號」上的事情,當時他惡狠狠地威脅說要把斯皮利亞從船上扔下去,只是因為一句話惹惱了他。這件事斯皮利亞也一定記得。列夫後悔當初不該這樣侮辱他。

禮拜的整個過程裡,列夫一直觀察著斯皮利亞,希望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當他走上前去接受聖餐時,試圖跟自己的老朋友對視一下,但對方沒有流露任何認出他的跡象——斯皮利亞完全沉浸在儀式之中,或者假裝是這樣。

接著,兩位神職人員同公主一道坐車走了,三十幾個俄國基督教徒也步行離去。列夫不知道斯皮利亞會不會在泰-格溫跟他說話,不安地尋思著他可能會說些什麼。他會不會假裝那些欺騙行為從未發生過?他是否會走漏消息,把礦工們的怒火引到列夫的頭上?他會不會開出價碼,換取自己的沉默?

列夫真想立刻離開鎮子。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有一列火車前往加地夫。如果他手裡再多點錢可能立刻就逃了。但他的錢不夠買票,所以只得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山坡,到城外伯爵的豪華宅邸吃午飯。

他們在樓下的僕人休息室進餐。飯食很豐盛——有羊肉燉菜,麵包隨便吃,還能喝到麥芽啤酒。公主身邊的中年俄國女僕妮娜也加入進來,為他們充當翻譯。她對列夫很有好感,給他多拿了一份啤酒。

牧師跟碧一起進餐,但斯皮利亞來到僕人休息室,在列夫旁邊坐下。列夫臉上露出最為熱情的笑容:「你好,老朋友,真是太讓人驚喜了!」他用俄語說,「恭喜恭喜!」

斯皮利亞沒被他的話打動:「你還在打牌嗎,我的孩子?」

列夫臉上仍帶著笑意,壓低了聲音說:「如果你不提這事兒,我也閉嘴,公不公平?」

「我們飯後再談。」

列夫很沮喪,斯皮利亞到底打算耍什麼花招,他要當正人君子,還是準備勒索要挾?

午餐結束後,斯皮利亞從後門出去,列夫跟在他後面。斯皮利亞一言不發地帶著列夫來到一個白色的圓形大廳,這裡好似一個微型的希臘神廟。站在上升的平台上,任何人靠近這裡他們都能看見。天空下著雨,雨水滴滴答答沿著一根根大理石柱落下來。列夫抖掉帽子上的雨滴,又把它戴回頭上。

斯皮利亞說:「你還記得在船上時我問你,如果我拒絕給你那一半錢,你會怎麼做吧?」

列夫當時使勁把斯皮利亞抵在欄杆上,威脅要擰斷他的脖子,把屍體扔進大海。「不,我不記得了。」他撒謊說。

「沒關係,」斯皮利亞說,「我只是想原諒你。」

這麼說,他是要公正處置,列夫稍稍放下心來。

「我們的所作所為是有罪的,」斯皮利亞說,「我已經認罪,並獲得了赦免。」

「那我就不跟你的牧師打牌了。」

「不要開玩笑。」

列夫真想一把扼住斯皮利亞的喉嚨,就像在船上那樣,但斯皮利亞看來不會再受人恫嚇。這身長袍給他壯了膽,這實在有點諷刺。

斯皮利亞接著說:「我應該向那些被你騙了錢的人揭露你的罪行。」

「他們不會感謝你。他們會報復我,也一樣報復你。」

「我的聖衣會保護我。」

列夫搖了搖頭:「你和我騙的都是些窮猶太人。他們大概還記得哥薩克人鞭打他們的時候,牧師在一旁笑著看熱鬧。你穿了長袍他們就踢得更狠,直到把你踢死了事。」

斯皮利亞那張年輕的臉上拂過一絲慍怒之色,但他強作笑容:「我更關心你,我的孩子。我不希望挑起暴力來對付你。」

列夫明白自己正面臨威脅:「那你打算怎麼辦?」

「問題是你打算怎麼辦。」

「如果我停手的話,你會閉嘴嗎?」

「如果你承認,做一次真誠的懺悔,停止你的罪,上帝會原諒你的——隨後,我也不必再去懲罰你。」

那樣,你也就逃脫了懲罰,列夫想。「好吧,我會照做。」他話一出口,就發覺自己這番讓步做得太快了。

斯皮利亞接下去的話證明他沒那麼容易上當。「我會檢查的,」他說,「如果我發現你違背了對我和上帝的承諾,我就會向你的受害者揭露你的罪行。」

「他們會殺了我的。你幹得好,神父。」

「在我看來,這是解決這一道德難題的最好辦法。我的牧師也同意。所以,要麼接受,要麼放棄。」

「我沒有選擇。」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斯皮利亞說。

列夫走開了。

他離開泰-格溫大宅,冒雨趕回阿伯羅溫,憋著一肚子火。他恨恨地想,身為牧師,怎麼可以剝奪一個人活得更好的機會?斯皮利亞現在過得舒舒服服,衣食住行都有保障,由教堂和飢腸轆轆、一貧如洗的朝拜者們供養。這輩子大概斯皮利亞除了唱禮拜,以及胡搞當祭台助手的男孩以外,什麼都不用幹了。

列夫該怎麼辦?如果他放棄紙牌賭博,就永遠攢不夠路費。他注定要在這兒待下去,年復一年,在八百多米的井下餵馬。他再也別想履行諾言,把去美國的船票錢寄給格雷戈裡了。

列夫從來就不會挑穩穩當當的路走。

他朝雙冠酒館走去。在嚴守安息日規矩的威爾士,酒館在禮拜天不能開門,但阿伯羅溫當地不太重視這個。鎮上只有一個警察,而他也跟大多數人一樣,禮拜天在家休息。雙冠把正門關上裝裝樣子,常客們從廚房進去,裡面的生意照常進行。

龐蒂家的兩兄弟喬伊和喬尼正待在酒吧,喝著威士忌,這很少見。礦工們都喝啤酒,只有富人才喝得起威士忌,一瓶威士忌大概夠雙冠酒吧維持一年。

列夫要了一罐啤酒,跟其中的哥哥打招呼:「哎,喬伊。」

「哎,格雷戈裡。」列夫仍然用他哥哥的名字,護照上就是這樣寫的。

「今天有錢了吧,喬伊,對不對?」

「哎。我跟喬尼昨天去了加地夫的拳擊賽。」

兄弟倆本身長得就像拳擊手,列夫心裡琢磨著,兩人都寬肩窄背,脖子粗壯如牛,也都長著一雙大手。「好啊,比賽怎麼樣?」他問道。

「『黑鬼』詹金斯對羅曼・托尼。我們賭托尼,他是我們意大利人。賠率是十三比一,三輪下來,他就把詹金斯打倒在地。」

列夫理解正式的英語有時很吃力,但他明白「十三比一」是什麼意思。他說:「你該來打上一把牌。既然你……」他猶豫了一下,才想起那句俗語,「既然你鴻運當頭。」

「哦,我剛剛贏了錢,可不想馬上就輸掉。」喬伊說。

不過,半小時後在倉房裡擺開賭陣的時候,喬伊和喬尼都參加了。其餘幾個玩家有俄國人,也有威爾士人。

他們按當地玩法打一種叫作「蒙三張」的牌局,列夫很喜歡玩。三圈後不再出牌、換牌,因此牌局玩得很快。如果有玩家提高賭注,他的下家必須跟著漲,否則出局,因此賭金便快速增長。投注持續升高,直到剩下兩個玩家。這時候,其中一個玩家可以在前次賭注上加倍,迫使對手攤牌。最好的牌是三張同花色牌,被稱為「頭配」,而最高的牌點是3點「頭配」,也就是三張3點的牌。

列夫有種本能,即使不作弊也能贏牌,但那樣太慢了。

玩家按順序輪流向左發牌,所以,在很長的時間裡列夫只有一次對牌動手腳的機會。不過,作弊的辦法多種多樣,列夫設計出一種簡單的代碼,能讓裡斯及時告訴他是否來了好牌。這時,列夫就加高賭注,不管自己手裡是什麼牌,只管將賭注抬上去,加大總數。大多數情況下,其他人就自動出局了,列夫最後輸給裡斯。

第一手牌打了出去,列夫認定這是他的最後一場賭局。如果他把龐蒂兄弟搜刮一空,大概就有錢買船票了。等到下個禮拜天,斯皮利亞會打聽列夫是否開了賭局,但那時候列夫已經坐上船橫渡大西洋了。

隨後的兩小時裡,列夫看著裡斯贏得越來越多,他告訴自己美國正一個便士一個便士地靠近。他一般不想讓別人輸得精光,因為他希望他們下周再來。但今天他要大大贏上一筆。

窗外,午後的天光漸漸變暗,現在終於輪到他發牌了。他給喬伊・龐蒂三張A,給裡斯三張3。在這輪賭局中,三張3贏了三張A。他給自己發了一對大小王,這樣就能堂堂正正把賭注做大了。他一直抬高價碼,直到喬伊幾乎輸光了——他不想給人打任何借條。喬伊用剩下的最後一點錢去賭裡斯手裡的牌。當他看到裡斯攤出三張3點牌的時候,臉上露出一副既可笑又可憐的表情。

裡斯把桌上的錢全攬了。列夫站起來說:「我真的一個子兒都不剩了。」牌局就此結束,幾個人又回到了酒吧,裡斯給大伙買了飲料,讓幾個輸家心裡好受些。龐蒂兄弟重新喝起了啤酒,喬伊說:「唉,也好,俗話說,來得容易去得快,是吧?」

幾分鐘後,列夫又起身去了外面,裡斯緊隨其後。雙冠裡頭沒有廁所,男人們全都在倉房後面的小巷裡解手。這裡的唯一照明是遠處的一盞街燈,因而十分昏暗。裡斯趕緊把贏錢的一半塞到列夫手裡,一部分是硬幣,其他都是花花綠綠的新鈔票——綠色的是英鎊,棕色的是十先令紙幣。

列夫很清楚自己該得多少。計算數字對他來說輕車熟路,就像估算賭局賠率那樣容易。回頭他還要清點一下,但他相信裡斯不會騙他。以前這傢伙幹過一次,列夫發現自己的一份裡少了五先令——如果他粗心大意,也就忽略過去了。列夫去了裡斯家,把他的左輪手槍捅進這傢伙的嘴裡,拉開撞針。裡斯頓時嚇得尿了褲子。之後,贏錢一直都是五五平分,精確到半個便士。

列夫把錢塞進上衣口袋,兩人又回到了酒吧。

他們剛進門,列夫就看見了斯皮利亞。

這次他沒穿長袍,換上了在船上穿的外套。他站在吧檯邊上,沒要什麼飲料,而是在跟一小群俄國人鄭重其事地說著什麼,其中就有參與牌局的人。

斯皮利亞隨即看見了列夫,兩人四目相對。

列夫轉身往外走,但他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他快步朝坡上的威靈頓街走去。斯皮利亞一定會出賣他,這一點十分肯定。這會兒他肯定在跟那些人解釋列夫如何在牌桌上耍弄伎倆,把自己裝成輸家。那些人個個都會恨得咬牙切齒,龐蒂兄弟也會來討回自己的錢。

當他快到家門口時,看見迎面走來一個人,手裡拎著一隻提箱,藉著燈光他認出那是他的鄰居,一個叫作「耶穌的比利」的年輕人。「哎,你好,比利。」他說。

「哎,你好,格雷戈裡。」

這孩子好像準備出城,讓列夫有些好奇:「你上哪兒去?」

「倫敦。」

列夫更來了興致:「哪趟火車?」

「六點去加地夫的火車。」坐火車去倫敦要在加地夫換車。

「現在幾點了?」

「還差二十分鐘。」

「回頭見。」列夫進了家門。他決定跟比利搭同一趟火車。

他進了廚房,打開電燈,移開地上的石板。他從下面拿出自己的積蓄、帶著他哥哥名字和照片的護照,還有一小箱黃銅子彈和他的那把手槍。那是一支納甘M1895,是他在牌桌上從一個陸軍上尉那兒贏來的。他看了看彈膛,確定每個彈倉裡都裝好了子彈——用過的彈殼不會自動彈出,需要裝彈時用手一個個摳出來。他把錢、護照和手槍一併裝進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在樓上找出格雷戈裡那只帶彈孔的硬紙板箱,把彈藥、剩下的一件襯衣、內衣裝進去,外加兩副撲克牌。

他沒有手錶,但能夠算出距離剛才和比利碰面已經過去了五分鐘。他還有十五分鐘步行去火車站,時間夠用。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幾個人在說話。

他不打算跟他們當面對質。他身強力壯,但那些礦工也一樣好勇鬥狠。也許他能打贏這幫人,但他會錯過這趟火車。他肯定會用上自己的手槍,但這個國家的警察會窮追不捨抓住殺人兇犯,哪怕被殺的是平民百姓。至少他們會在加地夫碼頭嚴查過往乘客,他也很難買到船票。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還是避免衝突,不聲不響離開這裡。

他從後門離開,沿著小巷匆匆走著,輕手輕腳,儘管他的靴子十分笨重。威爾士的陰雨讓地面一直泥濘不堪,沾了這個光,他腳下並沒弄出多大響動。

在小巷盡頭他拐進一條窄路,出現在街燈下。路中央的一個廁所起了遮擋作用,讓站在他房子外面的人無法看見他。列夫快步前行。

又經過兩條街,他才發現走這條路必須經過雙冠酒吧。他停下腳步,想了想。他很清楚小鎮的佈局,如果換另一條路,他就必須折返回去。但剛才那些人可能還待在他家附近。

他必須孤注一擲,走雙冠這條路。他拐進另一條小巷,走上穿過酒館後巷的那條路。

快要走到他們玩牌的那間倉房的時候,他就聽見那邊有人說話,小巷另一端的燈光影影綽綽地映出兩三個人影。儘管時間所剩不多,他還是停下來,等著那幾個人進去。他緊貼著一片高高的木板柵欄,別人輕易發現不了他。

那幾個人似乎根本不打算動窩。「快點兒啊,」列夫低聲說,「快進去暖和暖和吧!」雨水從他的帽子滴答滴答地流到他的後背上。

幾個人終於進去了,列夫馬上閃身出來,快步向前。他順利經過倉房,但剛走了幾步,就又聽見身後有了動靜。他暗暗罵了一句。酒館的客人從中午開始就一直在喝酒,到了傍晚這會兒,自然就要頻繁到巷子裡解手。後面有人叫他:「嘿,哥們兒!」對方沒稱呼他的名字,看來並沒有認出他來。

列夫裝作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他能聽見後面低聲議論著什麼,聽不大清楚,但似乎有人說了句「好像是俄國人」。俄國人的穿戴跟當地人不同,列夫懷疑他們從他帽子和外衣的輪廓看出了這一點,他快步走向街燈,身影更加清晰了。不過他們都憋著尿,估計不會馬上追過來。

他拐進另一條巷子,走出了那些人的視線。不過,他還不能掉以輕心,那幫人肯定會找他算這筆賬的。斯皮利亞肯定已經把他的事情抖了出來,有人馬上會明白這個拎著提箱、一身俄國穿戴的人去鎮中心的方向是怎麼回事。

他必須趕上那列火車。

他開始跑了起來。

鐵路線鋪設在山谷的豁口中間,因此去車站的路一直是下坡。列夫邁著大步,毫不費力地跑著。他可以看見一片屋頂後面露出的車站的燈光,再往前,就看見站台上正停靠著一列火車,煙囪裡冒著煙。

他疾步穿過廣場進了售票廳。大鐘的指針是差一分鐘六點。他連忙跑到售票窗口,從口袋裡摸索出錢來:「買一張票。」

「這麼晚了,你打算去哪兒?」裡面的售票員輕鬆地搭話。

列夫連忙指了指站台上的火車:「我要坐這趟車!」

「這趟車經停阿伯德爾,龐蒂瑞德……」

「加地夫!」列夫抬頭看見大鐘的分針滑過最後一小段,停下了,微微顫抖了一下,就到了整點的位置。

「單程,還是往返?」售票員不緊不慢地說。

「單程,快點兒!」

列夫聽到了一聲哨音,他急不可耐地點著手裡的硬幣。他清楚車票是多少錢——六個月來他去過兩次加地夫,然後把錢放在櫃檯上。

火車開動了。

售票員把車票遞給他。

列夫抓起車票,轉身就跑。

「別忘了找你的零錢!」售票員說。

列夫幾步奔到驗票口。「請出示車票。」檢票員說,他剛剛看見列夫買了票。

隔著柵欄,列夫看見火車正在加速。

檢票員給他的車票打孔,問道:「你不要找零了?」

售票廳的大門光噹一聲從外面被推開,龐蒂兄弟衝了進來。「在那兒!」喬伊喊了一聲,跑過來抓列夫。

他沒想到列夫一步迎上來,朝自己臉上就是一拳。喬伊猛地收住步子,後面的喬尼一頭撞在了他哥哥的後脊樑上,兩人都跌倒在地。

列夫從檢票員手裡抓過車票,跑上站台。火車開得更快了。他隨著車廂跑了起來。突然間,一扇門開了,列夫見到了「耶穌的比利」那張友善的臉。

比利大喊著:「跳上來!」

列夫縱身一躍,一腳踩上了踏板。比利抓住他的胳膊。列夫拚命往上爬,兩人搖晃了幾下,比利終於把他拉了進去。

列夫坐到座椅上,大大鬆了一口氣。

比利關上車門,坐到了他對面。

「謝謝你。」列夫說。

「你真能趕時間。」

「還好,上來了。」列夫咧嘴笑了笑,「這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早上,比利在帕丁頓車站向人打聽阿爾德蓋特怎麼走。因為艾瑟爾的信裡提到了這個地方。一個好心的倫敦人仔細地跟他說了一大串地名,可他一個字都沒有聽懂。比利謝過了他,逕自走出了車站。

他從沒來過倫敦,但知道帕丁頓是城西,而窮人一般住在東部,因此便迎著太陽的方向走。他沒想到倫敦城這麼大,遠比加地夫熱鬧,更讓人感到暈頭轉向,但他很喜歡——嘈雜的街道、繁忙的車流和來來往往的行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店舖讓他覺得尤其新鮮。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商店?在倫敦的店子裡,人們一天得花掉多少錢?他想,起碼得有好幾千,甚至上百萬英鎊吧。

他感到自由自在,有些飄飄然。這裡沒人認得他。在阿伯羅溫,甚至偶爾去一趟加地夫,總能碰到朋友或者熟人。而在倫敦,他可以挽著自己喜歡的女孩的手在大街上溜躂,永遠也不會被父母發現。他沒打算真這麼做,但街上有那麼多精心打扮的漂亮女孩,光是想一想就已經讓他陶醉了。

過了一會兒,他見到一輛公共汽車,車頭上有「阿爾德蓋特」的字樣,便上了車。

他解密了艾瑟爾的信後就一直放心不下。當然,他不能跟父母商量這件事。等他們晚上去畢士大禮拜堂晚禱的時候(他已經不再去那兒了),他就寫了一張紙條:

親愛的媽媽:

我對艾絲放心不下,去找她了。對不起我就這麼偷偷走了,只是因為不想吵架。

愛你的兒子,

比利

因為是星期天,他剛好洗了澡,刮過鬍子,身上穿著一套最好的衣服。這件衣服是他父親穿剩下的,但白襯衫很整潔,他還打了一條黑色的針織領帶。他在加地夫車站的候車室裡打了個盹,搭上了週一最早的那趟火車。

到了阿爾德蓋特,經乘務員提醒,他下了車。這裡是一片窮街陋巷,房子破破爛爛,街上的攤販在賣二手衣服,光著腳的孩子在骯髒的樓梯上玩耍。他不知道艾瑟爾住在哪兒,她的信上沒有地址。他唯一的線索是那句「我每天在曼尼・利托夫的血汗工廠工作十二個小時」。

他期待著見到艾絲,把阿伯羅溫發生的事情統統告訴她。她應該看過報紙,知道這次「寡婦罷工」失敗了。一想到這裡,比利就一肚子火。那些老闆蠻不講理,因為他們勝券在握。煤礦和住房都是他們的,就讓他們覺得這裡的人也歸他們所有。由於種種複雜的專營權限,大部分礦工沒有投票權,所以,阿伯羅溫的議會成員就成了保守派,跟公司穿一條褲子。湯米・格裡菲斯的父親說,這種狀況無法改變,除非發生法國那樣的革命。比利的父親說應該成立一個工黨政府。比利弄不清他們誰說得對。

他在街上遇見一個面容和善的年輕人,便走過去說:「請問曼尼・利托夫的工廠怎麼走?」

這人說的好像是俄語,他聽不懂。

他又去問別人,這次他碰到的人倒是說英語,但他從未聽說過曼尼・利托夫。阿爾德蓋特不像阿伯羅溫,大街上的任何人都知道鎮上任何一家商舖作坊的位置。難道他大老遠趕到這兒,還花了不少路費,最後全都白搭了嗎?

他不能就這麼算了。他掃視著繁忙的街道,搜尋著外表模樣看上去像做生意的人,手裡帶著工具或者推車的。他又問了五個人,還是一無所獲,最後過來一個扛著梯子的櫥窗清潔工。

「曼尼・利夫的工廠?」那人重複了一遍。他說「利托夫」的時候,「托」這個字不發音,而是用聽上去像咳嗽的喉音代替。「是問服髒工牆(服裝工廠)?」

「對不起,」比利很有禮貌地說,「請再說一遍?」

「服髒工牆(服裝工廠)。就是做服髒(服裝)的地方。」

「嗯……也許,是吧。」比利支吾著,有些失望。

櫥窗清潔工點著頭:「一至走,四百米,向右卷,將領肉(一直走,四百米,向右轉,橡林路)。」

「一直走對嗎?」比利應答著,「四百米?」

「哎,然後右轉。」

「向右拐?」

「相林路。」

「相林路?」

「不費錯過的(不會錯過的)。」

那條街原來叫橡林路。這裡沒有任何林子,更別提橡樹了。這條狹窄彎曲的街道兩側儘是些荒廢破敗的磚房,很多人在裡面忙碌著,還有不少馬匹和手推車。比利又問了兩個人,最後找到了那座房子,它夾在「小狗小鴨」酒吧和一個用木板封住、名叫「李普曼」的店舖之間。房子的前門大開著。比利爬上樓梯到了頂樓,看見裡面有二十來個女人在縫製英國軍服。

她們不停地踩著踏板,好像誰都沒太在意他,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說:「進來呀,親愛的,我們不會吃了你——哦,這麼一想,我還真打算嘗嘗鮮呢。」女人們全都咯咯笑了起來。

「我要找艾瑟爾・威廉姆斯。」他說。

「她不在。」那女人說。

「為什麼不在?」他有些著急,「她病了嗎?」

「干你什麼事兒?」那女人從機器邊上站起身,「我是米爾德裡德。你是誰?」

比利盯著她。她很漂亮,即使長著一對齙牙。她抹著鮮艷的紅色唇膏,漂亮的卷髮從帽子下面露出來。她的身體裹在一件不成形的灰色厚外套裡,儘管如此,他依然瞧見她走過來時體態搖曳生姿。他簡直被她迷住了,一時忘了開口。

她說:「你該不是那個讓她懷上孩子,然後溜之大吉的渾蛋吧?」

比利終於憋出一句話來:「我是她的弟弟。」

「噢!」她說,「他媽的,你是比利?」

比利驚得目瞪口呆。他從來沒聽過女人這樣說話。

她用一種毫不在乎的眼神仔細打量著他。「你是她弟弟,我瞧得出來。但你看上去不止十七歲。」她的語氣和緩了些,讓他覺得心裡熱乎乎的,「你們有一樣的黑眼睛和卷髮。」

「我上哪兒能找到她?」他問。

她挑逗般看了他一眼:「我碰巧知道她不想讓家人找到。」

「她害怕我父親,」比利說,「但她給我寫了一封信。我很擔心她,就坐火車來了。」

「你從威爾士那個爛地方趕過來的?」

「那不是爛地方!」比利生氣地說,接著他又聳聳肩膀,「嗯,實際上,我也覺得挺爛的。」

「我愛聽你的口音,」米爾德裡德說,「就像在聽人唱歌一樣。」

「你知道她住在哪兒嗎?」

「你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她說她在阿爾德蓋特的曼尼・利托夫工廠幹活。」

「哦,看來你是個天殺的福爾摩斯了,啊?」她語氣裡勉強帶了點兒佩服的意味。

「你要是不肯告訴我她在哪兒,總有人會告訴我的。」他充滿信心地說,感覺自己在誇口,「如果找不到她,我就不會回去。」

「她會殺了我的,不過還是說了吧,」米爾德裡德說,「納特利街23號。」

比利向她問清方向,讓她盡量說慢點兒。

臨走時她又說:「用不著謝我,要是艾瑟爾想殺我的話,你來保護我就行了。」

「那好吧。」比利說,想到自己能因為什麼事情保護米爾德裡德,便一陣激動。

其他女人喊著說「再見」,向他送出飛吻,讓比利很不好意思。

納特利街是一個安靜的地方。成排建造的房子對剛到倫敦一天的比利來說已經有些熟悉。這些房子比礦工的棚屋大多了,前面都有一個小小的院落,房門並不是直接衝著街道。完全相同的窗框和十二塊玻璃的窗子排列開去,讓這裡的景觀產生一種井然有序的效果。

他敲了敲二十三號的房門,但沒人應聲。

他開始擔心了。她為什麼沒去上班?她生病了嗎?如果沒有,那她為什麼沒在家呢? 他從投信口往裡面窺望,看見走廊裡擦得亮亮的地板,衣帽架上掛著一件他認識的灰色舊外套。外面的天氣很冷,艾瑟爾不會不穿外套出門的。

他靠近玻璃窗往裡面張望,但窗上掛著網狀的窗簾,讓他什麼也看不清。

他又回到門邊,再撥開投信口的蓋子往裡面看。景象沒什麼變化,但這次他聽到了聲音。那是一聲長而痛苦的呻吟。他把嘴巴貼在投信口上喊道:「艾絲!是你嗎?我是比利。」

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然後,呻吟又開始了。

「該死的。」他說。

門裡裝的是耶爾式門鎖,插栓用兩根螺絲釘在門框上。他用手掌使勁拍了拍門。這門並不算太結實,估計是用便宜的松木做的,年頭也很長了。他往後一仰,抬起右腳上沉重的礦工靴使勁踹了上去。門上發出一種木頭碎裂的聲音。他又踹了好幾下,但門還是沒有開。

他想,要是手裡有把錘子就好了。

他回頭朝街上張望,希望有個帶工具的工人恰好經過,但整條街空蕩蕩的,只有兩個一臉泥巴的小男孩好奇地看著他。

比利沿著短短的花園小徑退了幾步,然後轉身對著門跑過去,用右肩膀死死撞在門上。門板被「光當」一聲撞開,他一下撲倒在屋裡。

他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肩膀,推開撞壞的門。屋子裡很安靜。「艾絲?」他叫了一聲,「你在哪兒?」

呻吟聲又開始了,他循聲而去,走進底層前面的房間。這是一間女人的臥室,壁爐架上擺著陶瓷飾物,窗戶上掛著帶花的窗簾。艾瑟爾在床上,一件灰色的裙子像帳篷一樣遮住了她的身子。她並不是躺在那兒,而是用雙手撐著跪在床上,正不停地呻吟著。

「你這是怎麼啦,艾絲?」比利問道,嚇得連聲音都變了。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孩子要生了。」

「哎呀,見鬼。我這就去叫醫生。」

「太晚了,比利。親愛的耶穌,疼啊。」

「你聽上去像是要死了一樣!」

「哦,比利,生孩子就這樣。到這兒來,抓住我的手。」

比利跪在床邊,艾瑟爾拉著他的手。她越抓越緊,又開始呻吟起來。這呻吟更長,聽上去更加痛苦,抓著他的手那麼用力,讓他覺得骨頭都快被捏斷了。呻吟隨著一聲尖叫停了下來,然後她大口喘息著,就像剛剛跑了兩公里路似的。

一分鐘後她說:「對不起,比利,你得幫我看看裙底。」

「哦。」他應了一聲,「好吧。」他不太明白自己該幹什麼,只是覺得要照吩咐去做。他輕輕掀起艾瑟爾的裙擺。「哎呀,我的上帝!」他吃驚地說。她身子下面的床單被血染濕了,中間有個粉紅色的小肉團,裹在一層黏糊糊的東西裡。他辨認出大大的圓腦袋,閉著的雙眼,還有兩條胳膊和兩條小腿,看上去小小的。「一個小寶寶!」他說。

「抱起來,比利。」艾瑟爾說。

「什麼,我嗎?」他說,「哦,是的。」他斜靠在床上,一隻手托著嬰兒的頭,另一隻托著小小的屁股。他看清這是個小男孩。寶寶很滑,黏糊糊的,但比利還是設法抱住了他。有一根帶子仍然跟艾瑟爾連在一起。

「抱起來了嗎?」她說。

「哎,」他說,「我抱起來了,是個男孩。」

「他喘氣嗎?」

「我不知道。怎麼看啊?」比利努力不讓自己驚慌,「沒,我覺得他沒喘氣。」

「拍拍他的屁股,別太使勁。」

比利把嬰兒的身子翻過來,用一隻手托著他,快速在他屁股上拍了幾下。孩子馬上就張開嘴巴,吸了一口氣,反抗似的哭叫起來。比利興奮極了,說:「你聽啊!」

「再抱一會兒,等我轉過來。」艾瑟爾挪了挪身子坐好,把裙子弄弄平整,「把他給我吧。」

比利小心地把孩子遞過去。艾瑟爾把寶寶摟在臂彎裡,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臉。「他真漂亮。」她說。

比利倒看不出他有多漂亮。

連在嬰兒肚臍的帶子剛才還是藍色的,很光滑緊繃,但現在萎縮下來,已經變白了。艾瑟爾說:「去那邊的抽屜裡幫我把剪刀拿過來,還有那個棉線軸。」

艾瑟爾在臍帶上打了兩個結,再從中間剪斷它。「好啦。」她解開衣服前襟,「剛才的一切你都見識過了,我看你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了。」說著,她露出一隻乳房,把乳頭塞進寶寶嘴裡。他開始吸吮起來。

她說得沒錯,比利沒覺得不好意思。一個小時前他若看見姐姐的裸胸,的確會感到羞愧,但這種感覺放到現在簡直不值一提。他心裡只感到一種巨大的安慰,孩子一切正常。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吸吮,驚奇他的手指那麼小巧。這些讓他有一種見證奇跡的感覺。他的臉被淚水打濕,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哭了,一點印象都沒有。

寶寶很快就睡著了。艾瑟爾繫上衣扣。「我們馬上給他洗一洗。」她說著,閉上了眼睛,「老天啊,真沒想到會疼得這麼厲害。」

比利問:「他的父親是誰,艾絲?」

「菲茨赫伯特伯爵。」隨後她睜開了眼睛,「唉,真糟糕,我沒打算讓你知道這個。」

「這只該死的豬,」比利說,「我要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