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巨人的隕落 > 第十五章 >

第十五章

1915年6月至9月

大船緩緩駛進紐約港,這時,列夫・別斯科夫覺得,美國也許不像他的哥哥格雷戈裡說的那樣美好。他暗暗狠下心腸以便面對一場可怕的失望。不過,他多慮了。美國有著他所嚮往的一切:財富、忙碌、興奮,還有自由。

三個月後,也就是六月的一個炎熱的下午,他已經在布法羅一家酒店裡找到工作了——在馬廄侍候客人的馬匹。這地方的主人是約瑟夫・維亞洛夫,他在這座破舊的中心客棧的屋頂上面加了一個洋蔥形圓頂,改名為聖彼得堡飯店,大概出於對童年時就離開的那座城市的懷念。

列夫為維亞洛夫幹活,布法羅有不少俄國移民都受雇於他,但列夫從未見過這個人。就算他有這個機會,也拿不準自己該對他說什麼。俄國的維亞洛夫家族欺騙了列夫,把他扔在加地夫,讓他積怨在心,但另一方面,由聖彼得堡維亞洛夫家出具的文件讓列夫順利通過了美國移民局的審核。他只是在運河街的一家酒吧提了提維亞洛夫的名字,就立刻找到了一份工作。

從加地夫上岸那天起,一年來他每天都說英語,口齒越來越清晰了。美國人說他有英國口音,聽不懂他的阿伯羅溫方言,但他想要表達的事情都能表達出來,他跟女孩子們說「我可愛的」,也很討她們喜歡。

還差幾分鐘六點,他馬上就要下班了。就在這時他的朋友尼克走進馬廄的院子,嘴上叼著一根香煙。「法蒂瑪牌的,」他噴出一口煙霧,心滿意足地炫耀說,「是土耳其煙草,美極了。」

尼克的全名是尼古拉・大衛多維奇・福麥克,但這裡都叫他尼克・福爾曼。他偶爾扮演一下以前斯皮利亞和裡斯擔當的角色,而他的主要營生是偷竊。

「多少錢?」列夫問道。

「商店裡一百支裝的鐵盒賣五十美分。我按十美分給你。你賣別人二十五美分就行。」

列夫知道法蒂瑪是名牌煙,按市價的一半賣出去輕而易舉。他朝院子四下看了看,老闆沒在。「好吧。」

「你想要多少?我有滿滿一箱子。」

列夫口袋裡有一美元。「二十盒,」他說,「我現在給你一美元,過後再給你另一半。」

「我概不賒欠。」

列夫笑了,把手往尼克的肩膀上一搭:「算啦,哥們兒,你還信不過我嗎?我倆不是好朋友嗎,你說呢?」

「那就說好二十盒。我去去就來。」

列夫在牆角找了一條裝飼料的舊麻袋。尼克帶回了二十條長長的綠色鐵盒,蓋子上畫著一個戴面紗的女人。列夫把鐵盒裝進麻袋,把那一美元給了尼克。「助俄國兄弟一臂之力,何樂而不為。」尼克說了一句,便邁著閒散的步子離開了。

列夫把馬梳和蹄簽收拾乾淨。六點過五分的時候,他跟管事的馬伕說了聲再見,便徑直去了第一區。背著飼料麻袋走在街上,讓他覺得自己很是顯眼,心裡盤算著如果警察攔下他,要看麻袋裡的東西,自己該怎麼應對。但他也不太擔心——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大部分情況他都能應付過去。

他去了「愛爾蘭海盜」酒吧,這家酒吧很大,也很有名。他擠過人群,買了一大杯啤酒,焦渴難耐地一口喝下大半杯。隨後,他在一幫工人旁邊坐下,這些人談話中混合著波蘭語和英語。幾分鐘後他開口說:「有人要抽法蒂瑪嗎?」

一個圍著皮圍裙的光頭男人說:「哦,我就常抽法蒂瑪。」

「想不想半價買一盒?二十五美分一百支。」

「這煙有什麼問題嗎?」

「有人丟了煙,有人撿到了。」

「不太可靠啊。」

「這樣吧,你把錢放在桌子上。等你告訴我能拿了,我再拿。」

這幾個人來了興致。光頭男人在衣袋裡摸了一會兒,掏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列夫從麻袋裡拿出一個鐵盒遞了過去。這人打開盒子,拿出一個疊成三角形的小紙片打開,露出裡面的相片。「嘿,這兒還有張棒球卡!」他說。他拿出一根香煙點上:「不錯,」他對列夫說,「拿去吧,錢是你的了。」

另一個人從列夫肩上探過頭來問道:「多少錢?」列夫說了價格,對方買了兩盒。

半小時過去後,列夫把煙卷全賣掉了。他很高興:不到一個鐘頭,他就讓兩美元變成了五美元。他上班要干一天半才能掙上三美元。或許明天應該從尼克那兒再買點他偷來的贓物。

他又買了一杯啤酒,喝完就把空麻袋留在原地,獨自走了出去。到了外面,他掉頭朝拉夫卓伊區走去,那是布法羅的窮人區,俄國人大都住在那裡,還有不少意大利人和波蘭人。他可以順路買一塊牛排回家煎土豆吃。要不,就帶上瑪伽一道去跳舞,或者去買一件新襯衣。

他想,該把錢攢起來,留給格雷戈裡用作來美國的路費,與此同時,他覺得很愧疚,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這樣做的。三美元不過是杯水車薪,他需要的是贏上一大筆,一次就把格雷戈裡的錢寄夠,讓自己來不及動心思揮霍它。

他正遐想著,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嚇了一跳。

他的心猛地向上一提。他轉過身去,以為會看見穿制服的警察。但攔下他的不是警察,而是一個身材魁梧、穿一身工裝的傢伙,他的鼻樑殘損,一臉怒氣沖沖的樣子。列夫渾身一緊——這種人一看便知是什麼來頭。

這人說:「是誰讓你在『愛爾蘭海盜』賣煙的?」

「我只是想賺上幾個小錢,」列夫送上一副笑臉,「我確實沒想冒犯誰。」

「是不是尼克・福爾曼?我聽說他搶了輛運香煙的火車。」

列夫不打算跟一個陌生人透露這類消息:「我從沒見過你說的這個人。」他的聲音聽上去依然輕鬆愉快。

「難道你不知道『愛爾蘭海盜』屬於V先生嗎?」

列夫心裡湧上一股火。V先生肯定是指約瑟夫・維亞洛夫了。他不再顯得好聲好氣了:「那麼就去貼個告示吧。」

「沒經允許,你就不能在V先生的酒吧賣東西。」

他聳了聳肩:「我又不知道。」

「這個會讓你長點兒記性。」說著,那傢伙揮起拳頭。

列夫對此早有預料,他猛地向後一退。這一拳打空了,那傢伙踉蹌了一下,失去了平衡。列夫上前一步,一腳踢在他的小腿上。一般而言,拳頭的威力十分有限,比起堅硬的皮靴差遠了。列夫使出全力踢了這一腳,但也不會踢斷骨頭。那人勃然大怒,咆哮著再次出拳,又再次落空。

打他的臉毫無意義——他那地方恐怕早就喪失了知覺。列夫朝他的腹股溝猛踢一腳,只見他兩手捂著下胯,彎著身子,疼得連聲喘息。列夫又去踢他的肚子。那人嘴巴像金魚一樣開合著,無法呼吸。列夫跨向一側,又去踢他的兩條腿,讓那傢伙仰面倒在地上。列夫照準他的膝蓋又是一腳,就算對方爬起來也追不上他了。

連續發力讓列夫氣喘吁吁,他說:「告訴V先生,讓他以後講點禮貌。」

他轉身走開,喘著粗氣。這時他聽見身後有人說:「哎,伊利亞,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

又過了兩條街,列夫的呼吸才漸漸變穩,心跳也慢了下來。讓那個約瑟夫・維亞洛夫見鬼去吧,他想。那個渾蛋騙了我,再也不能受他欺負了。

維亞洛夫不會知道是誰揍了伊利亞。「愛爾蘭海盜」那邊沒人認識列夫。維亞洛夫準會氣得發瘋,但他對此毫無辦法。

列夫感到十分得意,心想:我把伊利亞打倒在地,可我沒傷到一根毫毛!

他的口袋裡還裝滿了錢。他停下來買了兩塊肉排和一瓶杜松子酒。

他住的那條街上到處是破舊的磚房,房子裡又分成很多小房間。瑪伽坐在隔壁那幢房子的門廊上,正在銼她的指甲。她是個漂亮的俄國姑娘,十九歲上下,長著一頭黑髮,笑起來十分性感。眼下她在干女招待的活,但她希望以後當一個歌手。他給她買過幾次飲料,吻過她一次。她很熱情地回吻了他。「嗨,孩子!」他喊了一句。

「你管誰叫孩子?」

「今晚你幹什麼?」

「我有個約會。」她說。

列夫不打算相信她這話。她才不會承認自己無事可做呢。「別搭理他,」他說,「那傢伙滿嘴臭氣。」

她笑了:「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上我家。」他掂了掂手裡的紙袋,「今晚吃牛排。」

「等我考慮考慮再說。」

「把冰塊帶過來。」說完,他進了自己的租屋。

按美國的標準,他的住所租金很低,但列夫覺得既寬敞又豪華。屋裡包括一個客臥兩用的房間和一個廚房,有自來水和電燈,而這些通通歸他一個人用!要是在聖彼得堡,這麼大的屋子裡至少要住十個人。

他脫掉外套,挽起袖子,在廚房的水槽裡洗了洗手和臉。他希望瑪伽會來。她那樣的女孩,隨時都能帶來歡笑,喜歡跟人跳舞或辦一場聚會,從不操心未來會怎麼樣。他削了幾個土豆,切好,然後把煎鍋放在電爐上,扔進一塊豬油。正煎著土豆的時候,瑪伽走進屋子,帶著一大杯碎冰。她開始拿杜松子酒和砂糖調配飲料。

列夫嘬了一口酒,然後在她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味道不錯。」他說。

「你真厚臉皮。」她說,但這算不得正兒八經的抗議。他開始琢磨隨後能否把她弄到床上。

他開始煎牛排。「你真讓我大開眼界,」她說,「沒多少男人會做飯。」

「我六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我媽死的時候我也剛十一歲,」列夫說,「是我哥格雷戈裡撫養我長大的,我們什麼都得學著自己做。但不是說我們在俄國的時候就能吃上牛排。」

她問起格雷戈裡的事,他吃飯的時候把他的故事講給她聽。聽了兩個沒有母親的男孩掙扎求生的故事——他們在機車製造廠做苦工,租住只有一張床大小的房間等等,女孩們大多都會被深深打動。他不無愧疚地略去了遺棄自己懷孕女友的那一部分。

他們在客臥兩用的房間裡喝下第二杯酒。當他們端起第三杯的時候,外面已經漆黑一片,而她已經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啜飲之間,列夫吻了她。她迎著他的舌頭張開嘴巴,他也同時伸手去摸她的乳房。

就在這時,門被狠狠推開了。

瑪伽尖叫了一聲。

三個男人進了屋子。瑪伽從列夫的腿上跳下來,還在尖叫著。其中一個人反手朝她的嘴巴打了過去,說:「你他媽的閉嘴,婊子!」她兩手捂著流血的嘴唇朝門口跑去,那幾個傢伙也沒去管她。

列夫騰地站起來,朝打了瑪伽的那個傢伙撲過去。他一拳又準又狠地打在對方的眼眶上。另外兩個人上前抓住列夫的胳膊。這些人孔武有力,讓他無法掙脫。兩人抓著他,第一個動手的傢伙(顯然他是領頭的)照著他的面門就是一拳,然後又朝肚子來了幾下。列夫嘴裡流著血,剛吃下的東西全嘔了出來。

他癱軟下來,疼得不能動彈,這時,幾個傢伙抓著他的四肢把他拖到了樓下,出了屋子。一輛藍色的哈德森停在路邊,發動機轟轟響著。幾個人把他丟進後面的廂板上。兩個人坐進車裡,用腳踩著他,另一個坐在前面發動汽車。

列夫身上疼痛難忍,顧不得想他們要去什麼地方。他估計這些人受雇於維亞洛夫,可他們是怎麼找到他的?他們到底要把他怎麼樣?他給自己壯著膽,不讓他們把自己嚇倒。

幾分鐘後車子停了,他又被人拖了出來。旁邊是一座倉庫,街上空空蕩蕩,漆黑一團。他能聞出池塘的氣息,知道這裡靠近水岸。這倒是個殺人的好地方,想到自己就要命喪此地,不免有些膽戰心驚。沒有任何目證,他的屍體就這樣被裝入麻袋紮緊,再放上幾塊磚頭,永遠地沉入伊利湖底。

列夫被拖進大樓,他強打精神,使勁掙扎著。這是他最倒霉的一次,他沒有把握僅靠耍嘴皮子化險為夷。我幹嗎要做這些呢?他在心裡責問自己。

倉房裡滿是嶄新的輪胎,十五個或者二十個一摞堆得老高。他們帶著他穿過貨堆往後走,最後來到一扇門前,那兒站著一個大塊頭,他沖幾個人抬了抬手,讓他們停下。

幾個人全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列夫說:「看來要等上幾分鐘了。誰手裡有撲克牌?」

幾個人臉上連個笑容也沒有。

那扇門終於開了,尼克・福爾曼從裡面出來。他的嘴唇腫得老高,一隻眼睛閉著。他一看見列夫,便說:「我也是沒辦法,他們說要殺了我。」

這下列夫明白了。這麼說,他們是通過尼克才找到他的。

一個戴眼鏡的瘦子走到辦公室門口。列夫想,這人瘦得跟棵草似的,不可能是維亞洛夫。「把他帶進來,西奧。」那人說。

「馬上,尼爾先生。」領頭的那個惡棍說。

這間辦公室讓列夫想起自己打小住過的那種農民的棚屋。裡面熱烘烘的,空氣裡滿是煙霧。牆角放著一張小桌子,上面擺著幾幅聖像。

一個中年人坐在一張鐵桌子後面,這人肩膀寬得出奇。他穿著昂貴的休閒外套,戴著硬領和領帶,夾著香煙的手指上有兩枚戒指。他說:「這他媽的是什麼味道?」

「對不起,V先生,他剛吐過,」西奧說,「他反抗,我們不得不讓他安靜點,結果他就吐了。」

「放開他。」

他們鬆開列夫的胳膊,但依然守在邊上。

V先生看著列夫。「我收到了你的口信,」他說,「你讓我懂禮貌。」

列夫鼓足了氣力。臨死他也不打算痛哭流涕,哀告求饒。「你就是約瑟夫・維亞洛夫?」

「上帝,你還真有膽量,」那人說,「竟敢問我是誰。」

「我正要找你。」

「你要找我?」

「維亞洛夫家族賣給我一張從聖彼得堡到紐約的船票,但他們卻把我扔在了加地夫。」列夫說。

「那又怎麼樣?」

「我要把我的錢討回來。」

維亞洛夫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笑了。「真沒辦法,」他說,「我喜歡你這樣的。」

列夫屏住一口氣。是不是維亞洛夫不打算殺他了?

「你有活幹嗎?」

「我就是在你的地方幹活。」

「在哪兒?」

「聖彼得堡飯店,在馬廄。」

維亞洛夫點了點頭:「我倒是可以給你一份比這更好的營生。」

1915年6月,美國離戰爭更近了一步。

格斯・杜瓦驚駭不已。他從沒想到美國會捲入一場歐洲戰爭。美國民眾也有同感,總統伍德羅・威爾遜也一樣。但戰爭的危險卻在以某種方式慢慢逼近。

危機肇始於5月,當時德國潛艇用魚雷擊中一艘英國船「路西塔尼亞號」,上面裝有一百七十三噸的步槍、彈藥和榴霰彈。船上還搭載了兩千名乘客,其中包括一百二十八位美國公民。

美國人認為這跟刺殺一樣讓人震驚。報紙連篇累牘,充滿義憤之辭。「民眾想讓您辦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格斯站在橢圓辦公室,氣憤地對總統說,「他們希望您對德國更加強硬,同時又不能冒險挑起戰爭。」

威爾遜點頭同意。他從打字機上抬起頭來,說:「沒有規定說民意必須從一而終。」

格斯對自己上司的沉穩持重很是欽佩,但同時又覺得有些沮喪:「那您打算如何處理?」

威爾遜笑了,露出他的一口壞牙:「格斯,有人告訴過你政治很簡單嗎?」

最後,威爾遜向德國政府發了一封措辭嚴厲的照會,要求他們停止攻擊運輸船隻。他和他的顧問,其中包括格斯,希望德國人同意作出一些妥協。但如果他們決計違抗,格斯不知威爾遜如何避免事態升級。這是一個危險的遊戲,格斯發現自己無法繼續保持冷靜,超然將風險置之度外,就像威爾遜表現的那樣。

一封封外交電報橫渡大西洋之時,威爾遜去了新罕布什爾州他的夏季別墅,格斯去了布法羅,住在他父母在特拉華大道的宅邸裡。他父親在華盛頓有一所房子,但格斯在那兒住自己的公寓。每次回布法羅的家,他都感到母親把家裡家外操持得令人舒適愉悅——床頭櫃上放著插滿玫瑰的銀器,早餐總有新鮮麵包卷,挺括、乾淨的白桌布每餐必換,掛在衣櫥裡的外套被撣過、熨好,他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拿走過。

房子裡的傢俱擺設有意顯得平實樸素,是他母親對自己父母一代華麗繁複風尚的一種抗拒。大部分傢俱都是波德邁式的,這種功利化的德國風格正在復興。餐廳的四面牆上各有一幅畫,桌上擺著一個三角燭台。頭一天午餐的時候,他母親說:「我猜,你是打算去貧民窟看拳擊賽吧?」

「拳擊本身什麼錯也沒有。」格斯說。這是他最熱衷的愛好了。十八歲時他甚至練過拳擊,天生的長胳膊為他贏得了幾次勝利,但他不具備殺手的本能。

「都是愚氓。」母親輕蔑地說。「愚氓」是她在歐洲學會的一個勢利的詞彙,意思是下層階級。

「我只是讓腦袋清靜些,盡量不去想什麼國際政治。」

「今天下午在奧爾布賴特有一個關於提香的講座,還配有幻燈展示。」她說。奧爾布賴特藝術畫廊是特拉華公園裡的一座白色的古典建築,算是布法羅最重要的文化設施之一。

格斯在文藝復興時期繪畫的包圍下長大,他特別喜歡提香的肖像畫,但對聽演講沒什麼興趣。不過,這恰恰是城裡的富家子女喜歡參與的活動,因而是個讓他跟老友、熟人敘舊的好機會。

奧爾布賴特畫廊離特拉華大道不遠。他走進柱廊圍繞的中庭,找了個座位坐下。如他所料,聽眾裡的確有幾個他認識的人。他發現自己邊上坐著一個異常漂亮的女孩,似乎有些眼熟。

他朝她笑了笑,她用輕快的聲音地說:「你忘了我是誰了,對吧,杜瓦先生?」

他不免有些尷尬:「嗯……我離開這兒有一段時間了。」

「我是奧爾加・維亞洛夫。」她伸出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

「哦,想起來了。」他說。她的父親是個俄國移民,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把運河街酒吧的醉漢扔到大街上。現在他擁有整條運河街。他是市議員,也是俄羅斯東正教教會的主要贊助者。格斯見過奧爾加幾次,但不記得她模樣如此迷人——也許是她突然長大了。她大概二十出頭,皮膚白皙,長著一對藍眼睛,穿了件粉紅色上翻領外套,戴著一頂鍾形女帽,上面裝飾著絲綢做的粉色花朵。

「我聽說你在為總統工作,」她說,「你怎麼看威爾遜先生?」

「我對他十分欽佩,」格斯說,「他是位很有經驗的政治家,同時也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

「在權力中心工作真是讓人興奮。」

「的確興奮,但奇怪的是並沒有什麼權力中心的感覺。在一個民主國家,總統要服從選民。」

「但可以肯定,不是公眾想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對,不完全是。威爾遜總統說過,一個領導者對待輿論,就像水手應對風那樣,讓它鼓動風帆,把船吹向這裡或那裡,永遠不要硬頂著風頭橫衝直撞。」

她發出一聲歎息:「我真想學習這些東西,但父親不讓我上大學。」

格斯笑了:「我想,他覺得你該學著抽煙,喝杜松子酒。」

「比這還糟,我對此毫不懷疑。」她說。一個未婚女子說出這種話來,似乎顯得有傷大雅,他臉上想必露出了一絲驚訝,因為她隨後說:「對不起,我嚇著你了。」

「一點也沒有。」事實上,他為她著迷。為了讓她說下去,他說:「如果上大學的話,你想要學什麼呢?」

「歷史,我覺得。」

「我喜歡歷史。有哪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嗎?」

「我想瞭解我自己的過去。為什麼我的父親要離開俄國?為什麼美國要好這麼多?這些一定都是有原因的。」

「一點不錯!」格斯很高興如此漂亮的女孩也跟自己一樣抱有濃厚的求知慾。他眼前突然出現他們兩人結婚後的情景,聚會結束後待在她的更衣室,上床前談論一番天下大事,他自己穿著睡衣,坐在一邊看著她不緊不慢地摘下珠寶飾物,褪下身上的衣服……接著他碰上了她的目光,感覺她似乎猜出自己正在想什麼,頓時有些尷尬。他想說些什麼,卻一時語塞。

這時,演講者走進會場,聽眾們一個個安靜下來。

這場講座超乎他的預料,他很喜歡。演講者做了一些提香油畫的彩色透明膠片,用幻燈投影在一塊白色大屏幕上。

講座結束後,他還想跟奧爾加多聊一會兒,但他被人岔開了。一個學生時代的熟人查克・迪克森朝他們走了過來,查克從容自在,讓格斯很是羨慕。他們年齡相仿,都是二十五歲,但跟查克在一起,讓格斯覺得自己像個笨手笨腳的小學生。「奧爾加,你該跟我的表弟見見面,」查克快活說,「他一直在那邊盯著你。」他又對格斯親切地笑了笑:「抱歉,奪走你如此迷人的女伴,杜瓦,但你也知道,整個下午都獨佔她是不可能的。」他佔有似的伸手挽起奧爾加的腰,把她帶走了。

格斯悵然若失。跟她在一起是那麼暢快自如。對他來說,跟女孩子初次交談最讓人頭疼,但和奧爾加聊天很容易。可現在,這個上學時在班裡一直墊底的查克・迪克森如此輕易就帶走了她,好像從酒保的托盤裡拿起一杯飲料那樣簡單。

格斯環顧四周,看看還有沒有他認識的人。就在這時,一個獨眼女孩走了過來。

他第一次遇見羅莎・赫爾曼時,還以為她在向他使眼色。那是在一次為布法羅交響樂隊籌款的午餐會上,她哥哥是樂手之一。實際上,她的那隻眼睛永遠閉著。若不是這樣,她還是很漂亮的,這讓她的缺陷更加引人注目。此外,她的穿著總是很時髦,彷彿是在挑釁。今天她頭上斜戴著一頂硬草帽,很俏皮。

他上次見到她時,她是一家發行量不大的激進報紙《布法羅無政府主義者》的編輯,因此格斯說:「無政府主義者也對藝術感興趣嗎?」

「我現在為《廣告晚報》工作。」她說。

格斯很驚訝:「主編瞭解你的政治見解嗎?」

「我的見解不像原來那麼極端了,但他知道我的來歷。」

「我猜,他也考慮過,既然你能把一家無政府主義的報紙辦好,能力一定不錯。」

「他說給我這份工作,是因為我比那兩個男記者更有種。」

格斯知道她喜歡語出驚人,但仍不禁張大了嘴巴。

羅莎哈哈笑了起來:「但他還是派我來報道藝術展和時裝表演。」她話鋒一轉,問道:「在白宮工作是什麼滋味?」

格斯意識到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會出現在報紙上。「非常讓人興奮,」他說,「我認為威爾遜是位偉大的總統,也許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

「憑什麼?他正在使我們接近歐洲的戰爭危險。」

羅莎的態度在德國族裔中很普遍,他們自然聽信德國方面的說法,此外還有左派,他們希望看到沙皇被打敗。然而,很多既非德國族裔也非左翼的人也抱有同樣觀點。格斯認真地回答說:「德國潛艇殺害了美國公民,總統不能……」他剛想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猶豫了一下,紅著臉說,「不能予以忽視。」

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尷尬:「但英國封鎖了德國港口,違反了國際法,結果導致德國的婦女兒童挨餓。與此同時,法國的戰局處於膠著狀態:六個月來雙方陣地幾乎毫無改變,不超過幾米。德國人不得不擊沉英國艦船,否則他們就會輸掉戰爭。」

她對複雜事物的理解自有一套,正因如此,格斯很願意跟她聊天。他說:「我學的是國際法,嚴格地說,英國的行動並不違反國際法。海上封鎖被1909年的《倫敦宣言》禁止,但這從來沒有被認可。」

想把她岔開並不容易。「先不說合不合法了。德國人警告美國人不要乘英國客輪旅行。他們都把廣告登在報紙了,老天爺!他們還能怎麼辦呢?試想一下,如果我們跟墨西哥發生戰爭,『路西塔尼亞號』是艘墨西哥船,裝著要殺害美國士兵的武器彈藥。我們會讓它順利通過嗎?」

這問題問得好,讓格斯一時想不出什麼合理的答案。他說:「不錯,布萊恩國務卿跟你意見一致。」威廉・詹寧斯・布賴恩因為威爾遜向德國遞交照會一事辭了職,「他認為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警告美國人不要乘坐交戰國家的輪船旅行。」

她仍然揪住他不放:「布賴恩認為威爾遜在冒一場巨大的風險,」她說,「如果現在德國不打算退縮,我們就很難避免跟他們交戰。」

格斯不會對一個記者承認自己同樣心存疑慮。威爾遜質詢德國政府否認對商船的攻擊,要求作出賠償並防止同類事件再次發生——換句話說,承認英國在公海的自由,同時接受德國的船隻受到封鎖被困在碼頭的事實。任何政府都很難同意這樣的要求。「但是,公眾輿論認可總統所做的一切。」

「公眾輿論可能是錯誤的。」

「但總統不能忽視輿論。看見了吧,威爾遜是在走鋼絲。他希望讓我們免於戰爭,但又不想使美國在國際外交事務上表現軟弱。我認為他妥善維持了目前的平衡。」

「但長遠看呢?」

這是個令人擔憂的問題。「沒人能夠預測未來,」格斯說,「甚至連伍德羅・威爾遜也一樣。」

她笑了起來:「典型的政治家式的回答。你在華盛頓可謂前途無量。」有人跟她說話,她轉過身去。

格斯移步一旁,感覺就好像他剛打完一場拳擊賽,跟對手打成了平局。

部分聽眾受邀與演講者一道喝茶。格斯也在享有特權者之列,因為他的母親是博物館的贊助人。他離開羅莎,朝一間私人房間走去。他一進門便高興地看到奧爾加也在那裡。無疑她父親也出了錢。

他拿到一杯茶,隨後朝她走了過去:「你要是去華盛頓的話,我很願意帶你到白宮看一看。」

「啊!你能把我介紹給總統嗎?」

他想說「行」,什麼都行!但他不願做出有可能無法兌現的許諾。「也許吧,」他說,「要看他忙不忙了。如果他埋頭在打字機前寫演講詞或者新聞稿,任何人都不得打擾他。」

「他太太去世的時候,我很傷心。」奧爾加說。艾倫・威爾遜死了差不多一年了,在歐洲戰爭爆發後不久。

格斯點點頭:「他受了很大打擊。」

「但我聽說他正在跟一個有錢的寡婦浪漫呢。」

格斯很是狼狽。威爾遜在他妻子去世僅僅八個月後,便狂熱地與美艷性感的伊迪絲・高爾特夫人墜入愛河,這在華府上下無人不曉。總統五十八歲,他的情婦四十一歲。眼下他們正一起待在新罕布什爾州。包括格斯在內的很少幾個人還知道一個月以前威爾遜向她求婚了,但高爾特夫人還沒有給他答覆。他對奧爾加說:「這是誰跟你說的?」

「是真的嗎?」

他心裡很想用自己的內幕消息取悅她,但他竭力抗拒著這種誘惑。「我無法談論這類事情。」他無奈地說。

「哦,真讓人失望。我還以為你能透露點兒內幕消息呢。」

「真對不起,讓你掃興了。」

「別說傻話了。」她碰了碰他的胳膊,讓他產生一種觸電般的快感。「我明天下午有個網球聚會,」她說,「你會打嗎?」

格斯擁有長胳膊長腿,球打得相當不錯。「是的,」他說,「我很喜歡打網球。」

「那你來嗎?」

「榮幸之至。」

列夫只用一天就學會了開車。司機的另一項主要技能——更換漏氣的輪胎——只花幾個小時他就掌握了。一周過去,他還學會了加滿油箱、更換機油和調整剎車裝置。如果汽車不走,他知道如何檢查,是電池電量不足,還是燃油管路堵塞。

約瑟夫・維亞洛夫跟他說,馬匹已經是過時的交通工具。伺候馬匹的人薪金微薄,因為人數眾多。汽車司機很稀缺,因而能拿到較高的工資。

此外,維亞洛夫願意有個身強力壯的司機,可以兼做保鏢。

維亞洛夫的車是一輛嶄新的派克特雙六,一種七人座的豪華轎車。這讓其他司機刮目相看。這種車型在幾個星期前剛剛上市,它的十二缸發動機不同凡響,甚至連凱迪拉克V8的司機都對它垂涎三尺。

列夫並不覺得維亞洛夫那幢超現代化的豪華大宅有什麼驚人之處。它看上去就像是世界上最大的牛棚。狹長低矮,上面是寬寬的飛簷。園丁長告訴他,這是最新的草原式別墅。

「如果我有這麼大的房子,我得讓它看上去像一座宮殿。」列夫說。

他想給格雷戈裡寫封信,跟他講講布法羅的事兒,他的工作,他開的車。但他有些猶豫。要寫信就要說起他為格雷戈裡積攢船票錢的事,但實際上他什麼錢也沒攢下。他發誓等自己稍稍有點兒積蓄就寫信。在此之前,格雷戈裡也無法給他寄信,因為他不知道列夫的地址。

維亞洛夫家裡有三位成員:約瑟夫本人,他少言寡語的妻子莉娜,還有他們的漂亮女兒奧爾加,這個女孩跟列夫年齡相當,眼神魯莽大膽。約瑟夫對自己的妻子周到禮貌,儘管他晚上大多出門在外,跟親信在一起。他對女兒十分疼愛,但很嚴厲。他經常中午開車回家,跟莉娜和奧爾加一起吃午飯,飯後他和莉娜還要小睡一會兒。

列夫等著開車送約瑟夫返回城裡的時候,偶爾會跟奧爾加聊聊天。

她喜歡抽煙,這是她父親禁止的,他三令五申,決心讓她成為一位名門淑女,嫁給布法羅的社會名流。家裡有少數幾個地方約瑟夫從來不去,車庫便是其中之一,因此奧爾加就去那兒吸煙。她會坐在帕克特的後排座上,真絲衣裙擦著嶄新的皮革,列夫倚在車門上,腳踩著踏板跟她閒聊。

他穿著司機的制服,帽子得意地歪向後腦勺,自覺這副模樣十分帥氣。他很快發現要取悅奧爾加,唯一的方法就是讚美她氣質高雅,屬於上等階級。她願意別人奉承她走路像個公主,說話像總統夫人,穿戴像是巴黎的社交名流。她是一個勢利小人,跟她父親一樣。大部分時候約瑟夫恃強凌弱,暴虐凶殘,但列夫注意到一旦他面對高官顯貴,比如銀行總裁和國會議員,就變得彬彬有禮,畢恭畢敬。

列夫天生直覺敏銳,很快就把奧爾加看得一清二楚。這是個受到過度保護的富家女,無處釋放與生俱來、天真浪漫的性衝動。與列夫熟悉的聖彼得堡貧民窟裡那些女孩不同,奧爾加無法趁天黑溜出家門與男孩約會,讓他在店舖門前的暗處撫摸自己。她已經二十歲,但還是處女。她可能都沒跟人接過吻。

列夫遠遠瞧著那些人打網球,貪婪地盯著奧爾加健美苗條的身材,看她前後跑動時雙乳在薄薄的棉布衣裙下不停顫動。她的對手個頭很高,穿一條白色的法蘭絨長褲。列夫猛然間覺得有些眼熟。他又仔細看了看,終於想起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他。那是在普梯洛夫機械廠。列夫騙了他一美元,格雷戈裡當時問他約瑟夫・維亞洛夫是否真的是布法羅的大人物。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好像跟一種威士忌牌子同名。對了,杜瓦,他叫格斯・杜瓦。

六七個年輕人在觀看比賽,姑娘們穿著鮮艷的夏裝,男人戴著平頂硬草帽。維亞洛夫太太打著陽傘,開心地笑著。一個穿制服的女僕送上檸檬水。

格斯・杜瓦擊敗了奧爾加,他們離開球場,那地方立即被另一對夫婦佔據了。奧爾加大膽接受了她的對手遞上的一根煙。列夫看著他為她點上。他渴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穿漂亮的衣服打網球,喝檸檬水。

球一下被打到他這邊來了。列夫撿起球,沒有扔回去,而是走過去遞到球員的手上。他看著奧爾加。她正跟杜瓦起勁兒地談著什麼,向他頻送秋波,盡顯嫵媚之色,就像她在車庫裡跟列夫說話時那樣。一絲嫉妒刺得他心裡生疼,他真想朝高個子的嘴上狠狠來上一拳。奧爾加朝他這邊看了一眼,他馬上露出他最迷人的笑容,但她扭過頭去裝作沒看見。其他幾個年輕人根本不去在意他的存在。

這簡直太正常了,他對自己說:一個女孩在車庫裡抽煙的時候可能對司機表示友好,當她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時就會待他冷若冰霜,如同一件擺設。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尊心受挫。

他轉身走開,這時看見她父親順著碎石小路朝網球場這邊走來。維亞洛夫穿著談生意穿的普通外套,裡面是一件坎肩。列夫猜測他是過來跟女兒的客人打聲招呼,然後就動身返回城裡。

現在他隨時都會發現奧爾加在吸煙,然後就會大發雷霆,嚴厲懲罰她。

列夫靈機一動,他兩步並作一步,走到奧爾加坐著的地方,輕輕一抬手,把她夾在兩指間那根點燃的煙卷奪了過來。

「哎!」她抗議道。

格斯・杜瓦皺起了眉頭,說:「你這傢伙想要幹嗎?」

列夫轉身走開,把香煙叼在自己嘴上。不一會兒,維亞洛夫看見了他。「你在這兒幹什麼?」他生氣地說,「把我的車開出來。」

「是的,先生。」列夫說。

「跟我說話的時候,把那該死的煙卷拿下來。」列夫捏掉煙灰,把煙屁股塞進口袋,「對不起,維亞洛夫先生,我忘了自己是誰了。」

「下次別再讓我抓住。」

「是的,先生。」

「去幹活吧。」

列夫匆匆離開,然後扭頭望了望。幾個年輕人從座位上站起來,維亞洛夫高興地跟他們一一握手。奧爾加顯得有些心虛,給自己的朋友們做著介紹。她差點兒被抓個正著。她跟列夫四目相對,向他投來感激的一瞥。

列夫朝她眨了眨眼,接著走遠了。

烏蘇拉・杜瓦的客廳裡只有少許幾件飾物,但各有珍貴之處:由埃利・奈德爾曼創作的一尊大理石頭像,一部首版日內瓦《聖經》,此外還有插在刻花玻璃花瓶中的單支玫瑰,以及鑲在鏡框中的她祖父的照片,他是美國最早開辦百貨商店的先驅之一。六點鐘格斯走進家門,她正穿著絲綢夜禮服坐著讀一本叫《好兵》的小說。

「這本書怎麼樣?」格斯問道。

「書非常不錯,不過,矛盾的是,我聽說作者本人是個可怕的下流坯。」

他為她調了一杯古典雞尾酒,按她喜歡的配方,帶有苦味,但不放糖。他有點兒緊張。他想,就我的年齡,本不該再害怕母親的。但她有時會非常嚴厲。他把飲料遞給她。

「謝謝你,」她說,「假期過得愉快嗎?」

「非常愉快。」

「現在,我估計你已經忍不住想回華盛頓和白宮那種興奮狀態裡去了。」

格斯自己也這樣想過。但是,這段假期為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快樂。「總統回去後,我也馬上返回,不過在這兒我玩得很開心。」

「你覺得伍德羅會向德國宣戰嗎?」

「我希望不會。德國願意讓步,但他們希望美國停止向協約國出售武器。」

「我們會停止嗎?」烏蘇拉有德國血統,布法羅幾乎半數居民都是如此,但當她說「我們」的時候,她指的是美國。

「絕對不會。英國人的訂單讓我們的工廠賺了大筆的錢。」

「那麼說,雙方就陷入僵局了?」

「還沒有。我們還在彼此相互周旋。同時,似乎是在提醒我們中立國家頂著的壓力,意大利加入了協約國。」

「這會帶來什麼影響嗎?」

「還不足以產生什麼影響。」格斯深吸了一口氣,「我今天下午在維亞洛夫那兒打網球。」他的聲音聽上去並不像他希望的那樣自然隨意。

「你贏了嗎,親愛的?」

「贏了。他們有棟草原式別墅。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暴發戶罷了。」

「我覺得,我們以前也是暴發戶,對不對?就在我曾祖父開商店的那會兒。」

「格斯,你有時候說話讓人厭煩,哪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然後,她呷了一口飲料,感歎道:「嗯,這太完美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母親,你願意為我做件事嗎?」

「當然,親愛的,如果我能辦到的話。」

「你不會同意的。」

「到底是什麼事?」

「我想讓你邀請維亞洛夫太太喝茶。」

他母親慢慢放下杯子,顯得有些謹慎:「我明白了。」

「你不打算問為什麼?」

「我知道為什麼,」她說,「只可能有一個原因。我見過他家那個讓人著迷的漂亮女兒。」

「你不必生氣。維亞洛夫在這個城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且也很富有。奧爾加簡直是個天使。」

「就算不是天使,至少也該是個基督徒吧。」

「維亞洛夫家是俄羅斯東正教徒,」格斯想,倒不如把醜話統統擺到桌面上,「他們去埃德爾大街的聖徒彼得和保羅大教堂。」杜瓦家族是聖公會教徒。

「但不是猶太人,感謝上帝。」母親曾擔心格斯要娶雷切爾・阿布拉莫夫,他一度十分喜歡這個女孩,但從來沒真正愛上她,「我們該慶幸的是奧爾加的目標不是錢。」

「當然不是。我覺得維亞洛夫肯定比父親更有錢。」

「這就不敢肯定了。」像烏蘇拉這種女人本不該知道錢的事情。格斯懷疑她們心裡很清楚自己和別人的丈夫身家幾何,只是裝作一無所知罷了。

她並沒像他擔心的那樣大發脾氣。「那麼說,你同意邀請她了?」他戰戰兢兢地問。

「當然。我會給維亞洛夫太太寫封短信。」

格斯一陣欣喜,但另一種擔心又襲上心頭:「我得提醒一下,不要邀請你那些勢利的朋友,省得讓維亞洛夫太太自卑。」

「我沒有勢利的朋友。」

這話簡直滑稽可笑,甚至不值得細想。「請菲捨爾夫人吧,她人很和藹。還有格特魯德姑姑。」

「好的。」

「謝謝你,母親。」格斯大大鬆了一口氣,好像在一場嚴峻考驗中倖存了似的,「我知道奧爾加不是你夢想的那種做我新娘的女孩,但我相信你很快就會變得非常喜歡她的。」

「我親愛的兒子,你都快二十六歲了。要是在五年前,我可能會想辦法說服你不要跟一個來路可疑的商人女兒結婚。但最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該有孫子了。就算你現在宣佈你要娶個離婚的波蘭女招待,恐怕我最先關心的也是她夠不夠年輕、能不能生孩子。」

「不要操之過急。奧爾加還沒答應嫁給我。我甚至都沒有問過她呢。」

「她能抗拒得了你嗎?」她站起來,吻了吻他,「好了,再給我來一杯。」

「你簡直救了我的命!」奧爾加對列夫說,「父親要是看見,準會殺了我。」

列夫笑了:「我看見他走過來,不得不迅速行動。」

「我感激不盡。」奧爾加說著,在他唇上留下一吻。

他吃了一驚。她不等他利用這個機會便撤回身子,但他立刻覺得自己跟她之間關係變得完全不同了。他緊張地朝車庫四下看了看,但這裡只有他們兩個。

她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他給她點著,學著格斯昨天的樣子。這是一個親密的姿態,讓女人稍稍低下頭來,任由男人盯著她的嘴唇。這感覺實在太浪漫了。

她靠在帕克特的椅背上,吐出一口煙霧。列夫上了車,坐在她旁邊。她沒有表示出拒絕的樣子。他給自己也點上一支煙。他們兩個在半明半暗中坐了一會兒,煙霧裡混合著機油、皮革和奧爾加身上的香水氣息。

為了打破沉默,列夫說:「我希望你喜歡這次網球聚會。」

她歎了口氣:「整個城裡的男孩都害怕我父親,」她說,「覺得如果吻了我,我父親就會拿槍打他們。」

「他真會打他們?」

她笑了起來:「也許吧。」

「我不怕他。」這話跟真實情況差了那麼一點兒。列夫不是真不害怕,只是他將恐懼置之度外,每每希望能憑耍弄嘴上功夫擺脫麻煩。

但她有些半信半疑:「真的?」

「就是因為這個,他才雇了我。」這話也跟實際情況差了一步,「你可以自己去問他。」

「看來我真得問問。」

「格斯・杜瓦很喜歡你。」

「我父親倒是願意讓我嫁給他。」

「為什麼?」

「他有錢,他的家族是布法羅的老牌貴族,他父親是參議員。」

「總是你爸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她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煙。「是的。」說完,又把那口煙吐了出來。

列夫說:「我喜歡看你抽煙時嘴唇的樣子。」

她沒有回答,而是探究般看了他一眼。

這種邀請對列夫來說已經足夠,他吻了她。

她嗓子裡發出輕微的呻吟。用一隻手無力地推著他的前胸,但並非真的表示抗拒。他把煙頭扔到車外面,伸手摸她的乳房。她抓住他的手腕,好像要撥到一邊,但隨後用力把它按在她柔軟的身體上。

列夫用舌頭觸碰她閉著的嘴唇。她閃開身子,露出一臉錯愕的神情。他意識到她不知道這種接吻方式。她真的毫無經驗可言。「沒事的,」他說,「相信我。」

她扔掉手上的煙,把他拉近自己,閉上眼睛,張著嘴巴跟他接吻。

之後的一切發生得非常快。她的慾望急不可耐,不顧一切。列夫曾有過幾個女人,他相信明智的辦法是讓她們掌控節奏。若是女人遲疑不定,那就不能操之過急,而對方若是心急難耐,那就不用猶豫了。當他伸手在她的內衣下面探尋到她柔軟而隆起的私處時,她變得如此亢奮,以至於激動地抽泣起來。他想,如果她真的直到二十歲都沒有被布法羅的任何一個膽小的男孩吻過,那她心裡一定積聚了太多的委屈。她抬起臀部,急切地等他去拉開她的內褲。當他去吻她兩腿中間那塊地方,她驚訝而興奮地叫了起來。她一定還是處女,但他慾火中燒,這種念頭根本不能讓他停下來。

她向後躺下,一隻腳擱在座椅上,另一隻腳搭在地上,她的裙子捲到了腰部,大腿張開等著他。她張著嘴喘著粗氣,睜大眼睛看他解開褲子。他小心地進入她,知道女孩那裡很容易弄疼,但她抓住他的臀部,急切地將他插進自己,就像她害怕最後一刻受到欺騙,無法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一樣。他感到她那童貞的薄膜抗拒了一下,隨後破裂開來,就像一種突如其來又倏忽而去的陣痛,讓她輕輕喘息了一聲。她隨著自己的節奏對著他上下移動,他再次讓她主導,感覺她正回應那自然力量的召喚,無法拒絕。

對他來說,這比他從前的任何做愛經歷更加令人戰慄。有些女孩懂得該怎麼做;有些一無所知,但急於享受性愛;還有些人小心地滿足男人,然後再去尋找自己的快感。但是列夫從來沒有碰到過奧爾加這種不加掩飾的渴求,這更激起了他的慾火,讓他一發不可收拾。

他抽出身子,奧爾加大叫一聲,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嘴上壓下那聲音。她像一匹小馬那樣躍動著,然後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隨著一聲憋著氣的尖叫達到高潮,過了一會兒,他也一樣抵達興奮的頂點。

他從她上邊下來,坐在地板上。他靜靜躺著,喘息著。一分鐘裡,他們誰都沒說一句話。最後她坐了起來:「哦,天啊,我真不知道會是這樣。」

「一般都不會這樣。」他回答。

一陣長久的沉默,兩人似乎都在思考著什麼,然後,她用稍微平靜的聲音說:「我做了什麼?」

他沒有回答。

她從車裡撿起內褲穿上,又靜靜坐了一會兒,讓呼吸平穩下來,然後起身下了車。

列夫看著她,等著她說些什麼,但奧爾加一句話也沒有說。她走向車庫的後門,打開門,逕直走了出去。

不過,第二天她又來了。

伊迪絲・高爾特在6月29日接受了威爾遜總統的求婚。7月,總統臨時回到白宮。格斯對奧爾加說:「我要回華盛頓幾天。」當時他們正在布法羅動物園裡散步。

「幾天?」

「就看總統的需要了。」

「真是驚心動魄啊!」

格斯點點頭:「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但確實意味著我身不由己。如果同德國的危機升級,那我就會很長時間都回不了布法羅了。」

「我們會想念你的。」

「可我會想念你。這些日子我們相處得這麼好。」他們在特拉華州公園泛舟湖上,在水晶海灘游泳曬太陽;他們還駕船逆流而上,到達尼亞加拉湖區,穿過大湖去了加拿大。他們每隔一天就打一場網球,每次都跟著一幫年輕的朋友,其中至少有一位警覺的母親陪伴。今天就有維亞洛夫太太跟著他們,隔著幾步的距離在和查克・迪克森說著話。格斯接著說:「不知道你能否意識到我會多麼想念你。」

奧爾加笑了笑,但沒有回答。

格斯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夏天。」

「也是我的!」她轉動著手裡紅白相間的波點遮陽傘。

這讓格斯很興奮,儘管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陪伴讓她如此高興。他還是有點摸不透她。她總是顯得很高興見到他,喜歡跟他一連幾小時說個不停。但他看不出感情,看不出她對他抱有超乎尋常朋友的那種熱烈情感。當然,正經人家的女孩不該表現出這種跡象,至少在她訂婚前不會。話雖這麼說,但格斯還是不知所措。也許這是她吸引力的一部分。

他清楚地記得卡羅琳・威格莫爾曾清晰無誤地向他傳達自己的需求。他發現自己總是在想卡羅琳,她是他除此之外愛過的唯一一個女人。如果她能直言相告自己想要什麼,奧爾加為什麼不能?不過,卡羅琳是有夫之婦,奧爾加則是個處女,又是在嚴格的庇護下長大的。

格斯在熊山前停下,他們隔著鐵柵欄觀看那頭小棕熊,它也看著他們。「不知道以後我們會不會一直這麼快樂。」格斯說。

「為什麼不呢?」她說。

這是種鼓勵嗎?他看著她。她沒有回應他的注視,只是盯著那頭熊。他觀察著她那雙藍眼睛,她粉紅臉頰的柔美曲線,她脖子上的嬌嫩肌膚。「我真希望我是提香,」他說,「那樣,我就可以把你畫下來。」

她母親和查克從旁邊經過,慢悠悠朝前走著,格斯和奧爾加留在後面。以前他們從未像現在這樣稍有獨處的機會。

她終於回應了他的目光,他覺得自己在她眼睛裡看到了愛慕。這讓他有了勇氣。他想:既然當鰥夫不到一年的總統可以做這件事,我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他說:「我愛你,奧爾加。」

她沒說話,只是繼續看著他。

他嚥了口唾沫。現在他又覺得自己摸不透她了。他說:「有沒有機會……或許我可以指望哪天你也會愛我?」她盯著她的眼睛,屏住了呼吸。在這一刻,他的生命就攥在她的手心裡。

好長一陣沉默。她是在考慮嗎?在掂量他的輕重?也許是在猶豫?畢竟這是件改變命運的人生大事。

終於她微笑著說:「哦,是的。」

他簡直不敢相信:「真的嗎?」

她開心地笑著:「真的。」

他握住她的手:「你愛我嗎?」

她點點頭。

「你得說出來。」

「是的,格斯,我愛你。」

他吻了她的手:「返回華盛頓前,我會跟你父親談一談。」

她笑了:「我知道你會說什麼。」

「這之後,我們就可以跟大家宣佈了。」

「好的。」

「謝謝你,」他熱切地說,「你讓我非常幸福。」

格斯一早來到約瑟夫・維亞洛夫的辦公室,正式要求准許他向他的女兒求婚。維亞洛夫表示很高興。儘管格斯料到會有這種回答,聽到後他還是鬆了一口氣。

格斯正好途經此地,他要去車站乘火車前往華盛頓,因此兩人商定等他返回後馬上舉行婚禮。同時,格斯也很高興讓奧爾加的母親和他母親一道擬定婚慶計劃。

他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交易大道上的中央車站,迎面碰上從裡面走出來的羅莎・赫爾曼,她頭上戴著一頂紅色的帽子,背著一個小旅行袋。「你好,」他說,「要不要我幫你拿行李?」

「不,謝謝,一點兒不沉,」她說,「我就去一個晚上,去一家通訊社面試。」

他揚了揚眉毛:「是去應聘記者?」

「是的,而且我已經得到這份工作了。」

「恭喜!對不起,我的確有些吃驚,因為沒想到他們會僱用女作家。」

「的確不同尋常,但也不是絕無僅有。《紐約時報》1869年就招聘了第一位女記者。她的名字叫瑪麗亞・摩根。」

「你會做什麼工作?」

「我給他們駐華盛頓的記者當助理。真實情況是,總統的戀愛史讓他們覺得缺一個女記者。男人很容易忽略浪漫故事。」

格斯懷疑她是否跟人提到自己跟威爾遜的一位最親密的助手是好朋友。他猜她一定說了。記者從來不會扭捏害羞。毫無疑問,這一點幫她得到了這份工作。他說:「我正在往回趕,我想我們很快會再見面。」

「但願如此。」

「我這兒還有個好消息,」他高興地說,「我向奧爾加・維亞洛夫求婚,她接受了。我們就要結婚了。」

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說:「你這個笨蛋。」

他一下子驚呆了,就好像臉上挨了一巴掌。他張口結舌地看著她。

「你這個該死的傻瓜。」說完,她就轉身走開了。

8月19日,德國人用魚雷襲擊了另一艘英國船隻「阿拉伯號」,又有兩名美國人罹難。

格斯為遇難者感到痛心,但他更驚駭於美國正在被無情地拖入一場歐洲的衝突。總統處在懸崖的邊緣。格斯想在一個和平快樂的世界裡締結良緣,他擔心未來會被戰爭製造的混亂摧毀。

奉威爾遜的指示,格斯向幾位記者發出非正式通告:總統即將決定與德國斷絕外交關係。與此同時,新任國務卿羅伯特・蘭辛正嘗試與德國大使約翰・馮・貝恩斯托夫伯爵達成某項協議。

這有可能是一個可怕的錯誤,格斯心想。德國會認為威爾遜虛張聲勢,公然進行挑戰。那樣的話他又該怎麼辦呢?如果他毫無行動,便會顯得十分愚蠢。他對格斯說,斷絕外交關係不一定會導致戰爭。格斯心存恐懼,感到局面已經失控。

但德皇不希望與美國開戰,威爾遜賭贏了這一局,這讓格斯備感寬慰。到了8月底,德國承諾不會未經警告就攻擊客船。這項保證並不讓人滿意,但僵局就此結束。

美國的報紙一片歡騰。9月2日,格斯帶著勝利的心情為威爾遜朗讀當天《紐約晚郵報》上的一段文章:「沒有發動一兵一卒,沒有調集任何艦隊,僅憑對正義堅定不移的堅持,他便迫使最狂妄、最傲慢、武裝最完善的大國投降。」

「他們還沒有投降。」總統說。

9月下旬的某個晚上,他們把列夫帶到倉庫,剝光了他身上的衣服,並將他雙手反綁。維亞洛夫走出他的辦公室。「你這條狗,」他說,「你簡直是條瘋狗。」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列夫辯解道。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你這骯髒的雜種。」維亞洛夫說。

列夫嚇壞了。看來他別想靠耍嘴皮子矇混過去了,維亞洛夫根本不吃這一套。

維亞洛夫脫掉外套,捲起襯衫袖子:「把鞭子給我拿來。」

諾曼・尼爾,就是那位瘦巴巴的會計,轉身進了辦公室,拿出一根鞭子。

列夫盯著鞭子。那是典型俄國式的,自古就拿它來懲罰罪犯。鞭子的木柄很長,三根堅硬的皮條末端都繫著鉛疙瘩。列夫從未挨過鞭打,但他親眼見識過這場面。農村裡經常用鞭打來懲罰偷盜或通姦行為。在聖彼得堡,鞭子經常被用來拷打政治犯。二十下皮鞭能讓人殘廢,上百下就足以致命。

維亞洛夫身上仍穿著背心,戴著黃金表鏈,他舉起了鞭子。尼爾嘿嘿笑了幾聲。伊利亞和西奧饒有興致地在一旁觀看。

列夫畏縮了一下,轉過後背,身子抵住那一堆輪胎。鞭子隨著淒厲的呼嘯抽了下來,落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他痛苦地叫了一聲。

維亞洛夫又一次揮鞭抽下來。這一次更疼了。

列夫不相信自己竟做下如此蠢事。他操了這個「暴君」的女兒,而且她還是個處女。他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為何總是無法拒絕誘惑?

維亞洛夫又抽了下來。這一次列夫閃開身子,不讓鞭子抽到自己。只是皮鞭的末梢觸到了他,但仍讓皮肉一陣劇痛,他疼得再次喊叫起來。列夫試圖逃脫,但維亞洛夫的手下又大聲笑著把他推了回去。

維亞洛夫再次舉起鞭子,正揮下一半的時候停住,等著列夫躲閃,然後才抽了下來。列夫的兩腿被抽中,他看見傷口湧出鮮血。維亞洛夫再抽,列夫拚命躲閃,跌跌撞撞摔倒在水泥地上。他仰面躺著,一下子沒了力氣,而這時維亞洛夫便照準他的正面,抽他的腹部和大腿。列夫翻過身去,巨大的疼痛和恐懼讓他無法站起來,但鞭子還是一下下抽著。他使出全力弓起身子緊抱著膝蓋,像個嬰兒那樣,但他在自己的血泊裡滑了一下,鞭子再次抽下來。他不再喊叫了,因為一絲氣力都沒了。維亞洛夫想用鞭子抽死他,他這樣想著,渴望一切快點結束。

但維亞洛夫不想讓他一了百了。他扔下鞭子,累得氣喘吁吁。「我真應該打死你。」稍稍平靜後,他說,「但我不能。」

列夫感到疑惑。他躺在血泊中,盯著這個拷打他的人。

「她懷孕了。」維亞洛夫說。

列夫週身疼痛不已,但他極力回想著發生的一切。他們是用了防護套的。在美國,任何城市都可以買到這個。他從來都戴套——當然,只有頭一次他沒有戴,因為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後來,她又帶他到空房子裡到處看,他們在客房的大床上又來了一次……還有一次,天黑後在花園裡……

一共有好幾次,他回想道。

「她就要嫁給參議員杜瓦的兒子,」維亞洛夫說,列夫聽出他刺耳的聲音含著痛苦和憤怒,「我的外孫可能當上總統。」

列夫一時理不出頭緒,但他意識到婚禮不得不取消。格斯・杜瓦不會娶一個懷上別人孩子的女孩,不管他有多愛她。除非……

列夫掙扎著吐出幾個字來:「她不一定非要那個孩子……城裡就有大夫……」

維亞洛夫抓起鞭子,列夫向旁邊一縮。維亞洛夫大聲叫嚷著:「想都別想!這是違背上帝的旨意!」

列夫十分吃驚。每個星期天他都開車載維亞洛夫一家去教堂,但他以為信教不過是約瑟夫・維亞洛夫的掩護。這傢伙以欺騙和暴力為生。然而,他卻聽不得墮胎這個詞!列夫真想問問他的教會是不是沒有禁止行賄和鞭打他人。

維亞洛夫說:「你讓我受了多大的羞辱,知道嗎?城裡的每家報紙都報道了訂婚的事。」他的臉漲得通紅,扯著嗓門吼叫,「我該怎麼跟杜瓦參議員解釋?我已經訂了教堂!我還請了人辦宴會!邀請函就要開印了!我都能看見杜瓦太太那個傲慢的騷貨用皺巴巴的手捂著嘴笑話我。這一切就因為一個該死的司機!」

他再次揚起了鞭子,接著又狠狠扔到一邊:「我不能殺了你。」他轉身對西奧說:「帶這塊狗屎去看醫生,」他說,「給他包紮一下。他要跟我女兒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