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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一品登殿

城外,阿克占的兩輛馬車已經啟程。阿克占挑簾往外看,最後凝望著揚州城,自言自語:「十年一覺揚州夢啊。」車窗外,揚州郊外的景象飛速掠過。

另一輛車上,從挑起來的車簾一角,可以看到坐在車伕旁的管夏的背影。

突然車伕「吁」的一聲,停住馬車。

阿克占揭開車簾:「怎麼了?」

管夏指著路邊,阿克占順他的手指望去,只見紫雪挎著一個包袱,坐在接官亭外。

阿克占匆匆下車:「你怎麼在這兒?不是說好了等我安頓好回來接你嗎?」

紫雪眼中含淚:「你騙我!我才知道,皇上革了你的職,發配你去伊犁,根本不是調廣東做官!」

阿克占疲倦道:「紫雪,伊犁是極寒蠻荒之地……」

紫雪執拗:「我不!你混蛋!王八蛋!你以為紫雪跟著你是為了那破頂子?什麼兩淮鹽政,什麼廣東巡撫,我不稀罕!紫雪跟的是你!你在揚州,我就在揚州。你去伊犁,我跟你一道去伊犁!」

「你傻呀!」

「我要看著你,不讓你被野女人勾走!」

阿克占撐不住了,他一把摟住紫雪痛哭起來:「傻丫頭,那也不該在這兒等呀!」

紫雪含淚撒嬌地說:「我怕你不肯帶我!」

馬車駛過,誰也沒看到,一棵樹旁,何思聖撫著樹身,嚎啕大哭。

紫禁城養心殿東暖閣,響起乾隆不可置信的聲音:「錫錠?」

和砷絮絮小心地回話:「據戶部查實,揚州鹽商們運進京的五百萬兩虧空帑銀,其中一百萬兩竟然是錫錠冒充。」

見乾隆沒有回應,他復又惡狠狠地說:「想不到揚州鹽商竟敢如此膽大包天,擅動帑銀,欺君罔上。錫錠進京之時,阿克占還沒罷官。奴才奉旨查問鹽引案,奴才以為這一百萬兩錫錠,阿克占和汪朝宗斷然脫不了干係。或者就系二人私分,請皇上降旨即刻追拿犯官阿克占回京,並鎖拿揚州首總汪朝宗進京回話!」

乾隆微微愣了一愣。突然之間,他大笑起來,笑得差點嗆住了氣,搖著手:「這一百萬兩銀子又沒有長翅膀,它飛不遠!」

和砷還不甘心:「聖上,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阿克占和汪朝宗如此目無聖上,如不嚴辦,奴才以為恐怕難以服眾。」

乾隆的笑容突然停止了,他冰冷的眼神投射到和砷身上。和砷一凜,身段放低,不敢再多嘴了。

乾隆的語氣已經帶出來訓誡的意味:「說得好!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和砷哪,古人這些話都有深意,不是只拿來說的,是拿來做的!」

和砷低著頭不敢吭聲,一頭冷汗。

和砷一路琢磨著乾隆的話,回到府第已是掌燈時分。

權五爺屁股挨著椅子邊,一個勁兒地求劉全:「劉爺,您就行行好,當我是個屁,把我給放了吧。可著四九城誰不知道您劉爺是條漢子。我這也就是皇城根底下打茶圍的小力把兒,癩蛤蟆上不了秤盤的主兒。您看過往咱也有一面之緣,咱也是鐵桿莊稼混吃喝的八旗子弟。望上數幾輩,跟你主子都不外,犯不著驚動相爺他老人家吧?」

劉全聽他滿嘴胡說,只是不允:「放了你下回就沒那便宜事了,還指望收賭債讓我看見?別害怕,光棍漢子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興許我們相爺看你伶俐懂事,就真把你收進府裡,將來混得比我好也不一定。」

權五爺都快哭了:「劉爺,您就別擠兌我了!」

和砷慢慢踱到跟前,權五爺這才驚醒過來,對著和砷:「相爺饒命,相爺饒命!」

和砷冷冷看他一眼:「晚了!」他轉身喊,「來人!」

兩個大漢進來,把權五爺兩臂別過來牢牢按住。和砷指著權五爺鼻子:「老實跟爺說,你是哪廟的和尚?」

權五爺氣勢全消,垂頭喪氣:「回爺,不敢玷污聖廟,小的就是通州潞河驛龍吟池搓澡的,大號孫福全,在家排行老五,大夥兒叫我全五。」

和砷冷笑一聲:「嘿!鬧了歸齊,這麼個權五,連他媽旗人都不是!本以為哪路尊神借我和某的名號,想不到是你這不成器的東西四處敗壞老子的名聲!怪不得皇上數落我,啊,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還琢磨呢,就是你這一屋子沒掃連累的我啊!我給你掃!我給你掃!」

他一個眼色,劉全上來便「乒乒乓乓」抽著權五爺的嘴巴,權五爺被抽得眼淚鼻涕直流,狼嚎鬼叫:「相爺吉祥,相爺饒命!」

和砷向劉全歪歪嘴,劉全揪住權五爺的後頸:「小子唉,下輩子長點眼,托生個好人家!」

兩個大漢一起把權五爺拖了出去。權五爺拚命掙扎,把著門框,被人一根根掰開手指拖了出去。外邊還傳來他掙扎的聲音:「相爺……相爺……」

和砷氣得不行:「這相爺也是你叫的嗎?呸!你也配!」

汪府大門洞開,兩掛一直垂到地面的長鞭被點燃了,「辟里啪啦」直響。門口張燈結綵。來祝賀送禮的人絡繹不絕——當然,比起當年汪朝宗升賞布政使時候的熱鬧,畢竟是不如了。

站在門口迎接客人的換成了馬德昌。他一身新衣服,喜氣洋洋,對來祝賀的人們頻頻拱手。

一個官員從轎子上下來,走上前來,是揚州知府宋由之。大災之後,兩人見面分外唏噓。

「宋大人,你來得早啊!」

宋由之拱了拱手:「聖上賜婚,汪總商納如夫人,怎敢不來?馬大人,您也辛苦。」

「也是藉著朝宗這檔子事,滿城裡熱鬧熱鬧。」馬德昌感慨地說,「這一段事情太多了。」

宋由之點頭稱是:「是啊。老天爺保佑,托朝宗的福,大夥兒同心協力,總算洪災躲過去了,瘟疫也撲滅了,該熱鬧熱鬧了。唉,新郎官呢?」

馬德昌向後望望:「可能還在忙乎吧。」

宋由之會意地一笑。

內室,英子一身新娘裝束坐在床邊。姚夢夢退後兩步,上下打量著英子。只見她面若春桃、目如星辰,低頭間那一瞬溫柔,最能打動人心。這個外形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女子,今夜要和她姚夢夢今生最愛的男人圓房了,她奇怪自己內心怎的這般寧靜。

門口低聲咳嗽,一身新郎打扮的汪朝宗探進半個身子。看清是姚夢夢姊妹,又縮回去。

姚夢夢忙擦擦眼淚,勉強笑笑:「進來吧,我這也快收拾好了。」

「我沒事,你們多待一會兒。」

英子聽清是汪朝宗的聲音:「不,朝宗,你還是陪我姐說說話吧。」

她把姚夢夢推給汪朝宗,兩人都默然不語,汪朝宗只好帶著姚夢夢出了外間。

汪朝宗艱難地:「夢夢,本來我不打算在這時候辦喜事,倉促了,也沒準備……」

姚夢夢:「你們在一起挺好的,真的!英子她是個好姑娘。只要你能收住她的心,她就會好好跟你。今天,我把英子交給你了,可要好好對她,她還是個孩子!」

「那你呢?」

姚夢夢眼睛濕潤,緩緩說:「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已經忘了尋常的日子是什麼樣子。這些最普通的生活,對我已經成了一種奢侈。在鳴玉坊裡,我聽過無數男人說愛我,可我知道,那終究是逢場作戲,最多是一時衝動!」

汪朝宗眼圈也紅了,衝動地上前,喊道:「夢夢!」

姚夢夢制止他:「你不要說,要是你對我真有那麼深情,咱們也不至於有今天。從今天起,我會讓自己忘了你,也不許你再想我!你若再想我,就是對英子的不忠!你聽見了嗎?」

汪朝宗神情落寞,無言以對。

姚夢夢突然又笑了一下:「你們男人的甜言蜜語都是靠不住的,當初把人家含在嘴裡怕化了,放在手上怕摔了,到頭來,玩膩了玩累了,就撒手不管了。什麼狗屁奉旨成婚,皇上讓你吃狗屎你也去?!偷著樂去吧!」

汪朝宗淚流滿面:「夢夢!」

「姚夢夢,對你來說,終歸只是南柯一夢。汪總商,該醒了!」姚夢夢苦澀地笑了笑,對汪朝宗,「回頭和英子說一聲,我走了。」

汪朝宗意外地:「你要走?去哪裡?」

「我要去找一個能讓我把心放下,不再整天端著裝著的地方。」

汪朝宗著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夢夢,求你,過了今天再走,到底,你是英子的娘家人哪!」

姚夢夢聞言站住往外走的腳步,回過頭,淚盈於睫。她最後看了一眼汪朝宗,飄然而去。汪朝宗愣愣地站在原地,伸出手,卻一步也沒有邁動。

裡間,透過門縫看著他們倆的英子淚流滿面,癱軟在地。

汪府大門口,幾乎全城的百姓和災民都擠在門前,有的舉著萬民傘,有的抬著匾,一見汪朝宗、馬德昌等走出來,齊刷刷地跪成一片:「恭喜汪老爺!」

汪朝宗感動地拱手:「謝謝鄉親們!多謝,多謝。汪某今天娶親,本來沒敢驚動鄉親們。我們所做的,也不過都是些該我們做的,力所能及的事兒。承蒙大家厚愛,汪某不敢當!快請起,請起!今天所有人都是我汪某的客人。還有一件事,本來想稍後再說,既然大家都在,我就當著大家的面,把這事兒辦了。」

家僕將兩捆紙提到汪朝宗面前。

汪朝宗大聲說:「這是前些天鹽義倉發放貸糧的字據。那天有鄉親們罵,罵我們鹽商為富不仁,還發國難財。當時我是憋了一肚子話,但是不能說。現在,義倉的糧食已經發完了,災民也安置好了,今天我要當著大家的面,把這些貸糧的字據都燒了,讓大家放心。」

汪朝宗用火把點著了字據,火越燒越旺,有人還望裡扔了一掛小鞭,小鞭「辟辟啪啪」地響著。

人們齊聲歡呼。

「請,請。今天請各位光臨寒舍,一醉方休!」

這時遠處一陣鼓樂喧嘩,大家伸頭看去,竟是一位欽差。到了汪府門前,欽差昂首宣示:「汪朝宗接旨!聖上得知汪總商今日大喜,特賜御題金匾!」

汪朝宗對著紅布蓋著的金匾連磕三個頭。欽差換了副口吻:「汪總商,接匾吧!」

汪朝宗上前,揭開紅布,只見四個大字:「鳳凰和鳴」。汪朝宗沉默地看著這四個字,把目光投向了遠方。

半夜,宴席已散,滿地鞭炮紙屑還沒掃淨。門上仍然張燈結綵,家裡也到處貼著「喜」字。蕭文淑走過院子,走過正在埋頭掃地的家人。她寧靜的眼神在四處的喜字上流連著。

人走茶涼後空曠的庭院,一樹芍葯開得正艷。

蕭文淑悵惘悠遠的眼神飄向天空,她的嘴角露出甜蜜微笑,她的表情不像是汪家娶了小,倒像是兒子娶媳婦般的欣慰。

蕭文淑對著祖宗牌位,雙眼噙著淚花:「列祖列宗,咱汪家娶了新人,要添丁了,你們在天之靈再也不用擔心香火了……」說著深深地拜了下去。

神情呆滯的姚夢夢迴到鳴玉坊,獨自坐了半天,十三姨小心地在門口探了探頭。夢夢站起來說:「乾娘來得正好,這兒有些銀票是給您老人家的。」十三姨看了看銀票,一臉為難地看著姚夢夢:「夢夢,你這麼一走,還把首飾都賣了,乾娘這心裡可真不好受。也不知道怎麼就讓你待不下去了。」

夢夢說:「乾娘,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裡。不是乾娘讓我待不下去,是揚州讓我待不下去。」

十三姨搖搖頭:「揚州?依我看是那個汪朝宗吧。」

姚夢夢淡然地說:「我跟他已經沒有了關係,他是他,我是我。只是這揚州城充滿了銀子的味道,讓人喘不過氣來。我要走得遠遠的,找個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好好過日子。」

十三姨一把抱住姚夢夢,心疼地說:「孩子,心裡苦就哭出來吧,這兒就是你的娘家!」

姚夢夢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聲。十三姨也落下淚來。

良久,姚夢夢止住哭,抬起頭來,從小包裡又取出幾張銀票:「乾娘,這是剩下的一千兩銀子,就煩您幫忙捐給災民吧。男人們都上了堤,我們小女子也出不了什麼力,就當一點心意吧。房裡的這些東西,姐妹們用得著的,就留著,用不著的就扔了吧。」

鳴玉坊門外,靜靜停著一輛馬車。正是清晨的靜謐時光,太陽還沒有升起,東方的天空微微發紅,淡淡晨霧如煙似水,輕輕籠住萬物。大門「吱呀」一聲,裝扮清雅的姚夢夢輕輕走了出來。她的面容平靜,眼神清亮,微微抬著頭。

鄭冬心立即從馬車上下來,把姚夢夢扶上車去。他今天也特意換了一身新長衫,整潔乾淨。

車裡堆著簡單的行李,幾個包裹,一大捆畫軸。

鄭冬心看了看夢夢的臉色,小心地問:「夢夢,想好了?」

姚夢夢微微一笑,說:「我心的一半還在揚州!」

鄭冬心見她笑了,釋懷地說:「別說你了,我的半顆心也還在揚州。一人帶走半顆心,變成一顆心!」

夢夢看了他一眼,說:「走吧。」

鄭冬心突然跳下車,雙膝跪倒在地上,舉起雙手:「天哪,這是真的!老汪啊,不,萬歲爺,謝謝你成全老鄭啊!皇恩浩蕩啊,汪總商娶英子,我老鄭就抱得美人歸嘍。從今以後,每年的今天都給你燒高香,磕響頭!」

姚夢夢看著他,表情複雜,對車伕說:「我們走!讓他瘋去!」

車伕微笑著看了眼鄭冬心,揮動起長鞭,長鞭發出一聲脆響。馬車慢慢啟動,慌得鄭冬心趕緊在後面猛追。

三天後,汪朝宗的馬車穿過鎮淮門,沿著官道向北急馳。顛簸的車廂中,汪朝宗不時從懷裡掏出鎏金的懷表,打開看了看,吩咐車伕:「再快些!」

數日後的一個早晨,汪朝宗到了京城和砷府的客堂裡。

和砷正在一隻梅瓶前面,仔細端詳,然後看似無意地問:「汪總商,你看這鬼谷子下山梅瓶,是不是真的元青花。」

「在下對陶瓷什麼的並不在行,不敢在大人面前胡說八道。」

和砷這才直起身轉過臉來,一笑:「那你在揚州可是白待了。罷了,而今人心不古,贗品雜陳,幾可亂真,你不玩也好。汪總商,有何見教啊?」

「中堂大人這麼說,可是折殺在下了。揚州鹽商一直承蒙中堂大人垂顧,在下深懷感激!此次進京面聖,特地備了些薄禮,還望中堂大人笑納。」

和砷一笑:「平素少見冰炭之敬,今天備禮而來,汪總商恐怕另有所求吧。」

「在下只是聊表心意,不敢叨擾大人。」

汪朝宗打開木箱,取出一把玉如意,雙手捧給和砷。

和砷眼睛一亮,然後又瞇縫起來,嘴裡說著:「果然是揚州工。汪總商還是自己留著吧,我和某是無功不受祿啊。」

汪朝宗並不接話,又拿出一個綢緞包裹,層層解開後,是一個精裝的畫軸:「大人請看。」

畫軸徐徐展開,只見抬頭赫然是明人項元汴題寫的「江鄉秋晚圖」,和砷眼睛都直了:「果然是趙松雪,真是名不虛傳啊。」

汪朝宗抬頭看了眼和砷:「物跟有緣人,和中堂是大家,能入和中堂法眼,是在下的福氣。」

和砷並不答話,陶醉在畫幅之中,不能自拔。過了許久,突然緩過神來:「你剛才說什麼?」

「大人只要喜歡,就不枉汪某一片苦心了。」

和坤呵呵一笑:「和某是個散淡的人,也就這點愛好,見到這些文物就像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情不自禁啊。汪總商,能夠找到《江鄉秋晚圖》可謂用心良苦啊。我厚著臉皮,暫時收下了。今後,你我就是兄弟,用得著和某的,知會一聲就行。」

汪朝宗忙作揖:「還請和中堂多多關照。」

接著,汪朝宗又馬不停蹄地拜訪了老朋友阿桂,最後,才要求面聖。

養心殿西暖閣內,步履老態的乾隆神氣依然清爽,他端坐在寶座之上。一旁站立的是阿桂、和砷、劉統均。

乾隆問:「汪朝宗來了?」

太監林寶忙回話:「回皇上,已經在殿外候旨了。」

「讓他進來吧。」

「宣汪朝宗進殿!」

汪朝宗進殿,跪拜在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汪朝宗,你差人給朕送來一百萬兩錫錠,該當何罪?」乾隆的語氣裡聽不出喜怒。殿裡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汪朝宗「撲通」跪下:「臣該死。」

「歷朝歷代,臣民如此大膽戲弄天子的,諸位聽說過嗎?」

「沒有。」

「你們敢嗎?」

阿桂等一齊跪倒在地:「奴才不敢!」

只有汪朝宗呆呆地站著,有些鶴立雞群,又有些孤單。

乾隆冷笑道:「汪朝宗,你可真是標新立異,獨佔鰲頭啊。」

汪朝宗這才跪下:「微臣該死,但微臣也是為朝廷、為聖上著想。」

「好一個為朕著想!你倒是說說,你是怎麼為朕著想的。」

汪朝宗緩緩說:「高家堰年久失修,洪澤湖水瀉入裡下河,萬頃良田,頓成澤國。農家眼看將熟之稻穀沒於水中,劃木盆下田搶割,婦孺號哭於內,餓殍陳屍於道,房舍坍塌,溺畜橫流,其慘狀觸目驚心。此時,揚州城內齊心賑災,盜匪救人,娼妓募捐,但仍是杯水車薪。」

乾隆聽得頗為專註:「說下去。」

「此刻,如將揚州之銀兩解押京城,不啻是落井下石,民眾嘩變一觸即發。如我揚州士紳商賈墨守成規,那無異於激發民怨,有損聖上的萬世英名。如是,臣等罪莫大焉!」

「如此說來,你拿錫錠濫竽充數,倒是公忠體國之舉了?」

「臣身荷皇恩,不敢不盡心報答。」

劉統均站出來:「好一個盡心報答!汪朝宗,扶困賑災,朝廷早已未雨綢繆,揚州鹽商發引繳稅,本是天經地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聖上體察下情,萬民歡呼,豈容你恣意誹謗?」

汪朝宗淡淡聽著,沉默不語。

乾隆皺皺眉頭,忽然問和砷:「和砷,你怎麼看?」

「皇上,一年來,汪朝宗先是押解捐輸,解四川平叛兵餉之急,後又賑災濟民,功不可沒。況且救災一事,事急從權,也算情有可原。」和砷似早有準備。

乾隆點頭說:「這是明白事理的話。天下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揚州的百姓遭了災,朕當然要救,但戶部撥銀子,再押解到揚州,中間就得耽擱不少時日,就可能會出事。汪朝宗這一百萬兩銀子一挪,就把災情給控制住了。有的話,他自己不敢居功多說,朕替他說。救災如同用兵,也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劉統均,大災大難面前,關鍵是要拿出辦法來,說些歌功頌德的虛話,沒用,你說是不是?」

劉統均一哆嗦:「皇上教訓得是!」

阿桂也趕忙上前:「皇上聖明!」

「都不要說了。天朝恩澤,百密一疏。遠水不解近渴,也是常有的事。汪朝宗差事辦得盡力,富而有仁,其心可嘉。然國法威嚴,朕雖法外開恩,下不為例,眾愛卿亦不可照貓畫虎。散了吧。朝宗,你留下,朕有話問你。」

三希堂是個只有十幾平米的書房。此刻乾隆已經脫去了朝服,盤腿坐在臨窗的炕上,對面則是同樣盤腿而坐的汪朝宗。

「能與朕同席而坐的,普天之下,唯有你汪朝宗。」

「微臣誠惶誠恐。」

「你看,又來了。外面對你們鹽商物議甚多,朕聽多了,就當是耳旁風。事非經過不知難,每次逼著你們拿銀子,朕也是不得已。」

「臣明白。」

「大清祖訓,永不加賦,朕不想擾民,能指望的,也就是你們這些鹽商們了。」

「皇上體恤民情,實乃天下蒼生之福。」

「你上次奏折中說,要來當面向朕說明提引虧空的真相。朕倒想聽聽,你怎麼給朕一個說法。」

「聖上,正如阿克佔大人所云,自乾隆十一年始有提引以來,隱匿提引銀兩,私行營運寄頓之事已成常例,支絀騰挪在所難免,所以上繳稅銀雖然有虧空,但鹽商的報效未敢有絲毫懈怠。」

「朝宗的意思,根子出在提引制度上?」

「微臣不敢,天朝人口激增,用度浩繁,聖上設提引之例,合乎開源之法。只是揚州鹽商為盛名所累,其實難副。」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汪朝宗也哭窮,朕要有急用,還能指望誰?你也不必多言,咱們不繞圈子,朕就想知道,那些銀子沒進國庫,究竟下落何在。」

「說句實情,這回押解來京的五百萬兩銀子,除了抄沒貪官家財,還是靠鹽商捐資,取之無道,鹽商不服呀。鹽商若要自保,就得交代以前那些銀子去了哪裡。可是,這就難了。說出來吧,有多少人頭要落地,以後,鹽商就見不得人了。不說出來吧,鹽商又不得過身。難哪!」

「聽說揚州鹽商有一個什麼秘密賬本?」

「聖上明察。那實在不是什麼私自留的賬本,那只是務本堂把各總商的捐輸、稅銀以及雜項的,自己如何開銷的,記了一個賬冊。本是商場舊例,未料竟成禍端,還枉送了幾條人命。」

「也難怪,想到自己怎麼從鹽商那裡拿了多少見不得人的銀子,被一一記錄在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寢食不安。現在這本賬,到哪裡去了?」

「原來的賬本,已經燒了,可還是沒有半日太平。微臣有位忠僕管夏,打理務本堂賬務多年,對賬目能倒背如流,可以說,他就是個活賬本。」

「他人呢?」

「我讓他隱居起來,怕有人要害他。」

汪朝宗鎮定地在一旁等候著乾隆的發問,可是乾隆並不說話。

過半晌,乾隆終於開口了:「賬上有些什麼人,有的,不看,朕也想得到。」

「皇上聖明。」

「有的,卻只怕會大出朕的意料。你跟朕說說,和砷有多少?」

「賬冊上並沒有和大人。」

乾隆臉色怒色隱現:「那就更是其心可誅!」

「皇上……」

「是,他不用直接從鹽商這裡拿銀子,自有大大小小的官兒,拿了銀子立刻就轉呈給他。朕老了,眼前也要個可意的人兒,有些事,朕本來不想追究。可是賬冊和他無關,他還想拿到手裡,那就只能是想捏住賬冊上官員的把柄。他好好在朕面前當差,要拿大小官兒的把柄做什麼?」

汪朝宗不敢接口。

乾隆長歎:「朕開提引之例,本為民生計,未想貪蠹成風,肆無忌憚,竟成尾大不掉。甚至連和砷、張鳳也把手伸到了揚州,令朕痛心啊。朝宗,想必你還是給朕留了點面子,歷次南巡,鹽商恐怕也花銷不貲,賬本中隻字未提吧?」

「聖上南巡,駐蹕揚州,那是天恩浩蕩,百姓空巷而出,為了一睹天顏,那是何等的幸福。揚州鹽商有今天,全憑萬歲聖裁,花些銀兩,也是人之常情。」

「朝宗,你不用說了。朕早已意識到,南巡雖有視察河工、安撫百姓之意,但靡費浩繁,也給貪婪之徒製造了機會,弊多利少。」

汪朝宗跪拜在地:「皇上聖明。」

「起來吧,說好我們只是聊天。」

汪朝宗低頭尋思著。

乾隆期待地望著他:「你還有話要說?」

於是汪朝宗緩緩抬頭,聲音清越沉靜:「回聖上。兩淮鹽務鹽引制度由前明延宕至今,已歷二百餘年。臣以為現在不是選什麼人做鹽官鹽商的問題。如果一個千瘡百孔的制度已經跟不上時代,已經不能再憑借自身的力量自我糾正,已經只能靠鹽官和鹽商的個人道德個人才能去影響它、引領它,那麼,這個制度就已經走到了盡頭。聖上所以苦心積慮親自關心鹽政,下大力度清理鹽務積弊,不也正是想讓它煥發新生嗎?臣斗膽建言,是到了取消提引制的時候了。臣願將兩淮鹽業交還聖上,憑聖上聖裁!」

這一次,換到乾隆沉默了。

「皇上,如果鹽務制度仍然積極活躍,也許阿克佔大人,就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

乾隆悚然動容。他遙想著阿克占的模樣,不禁深深點頭:「阿克占是替朝廷、替朕淌了這渾水啊!朝宗,力所能及的話,替朕多照顧照顧他吧!」

汪朝宗深深點頭:「臣已經這樣做了……」

乾隆有些傷感:「朕聽說,為了湊齊那一百萬兩錫錠的虧空,你將朕住過的康山草堂給賣了。」

「聖上明察!」

「朝宗,你賑災濟民,就是為朕分憂。朕收了天下的稅賦,終歸還得用之於天下。你有擔當、重情義,實乃揚州百姓之福。朕已經跟和砷說了,讓他從庫銀中拿出三十萬兩,賞賜給你,你自己再貼點,把康山草堂贖回來。畢竟那也是朕幾次駐蹕的地方,朕以後不會再去了,也好給你留個念想。」

汪朝宗淚流滿面,跪倒在地。

乾隆有些頹唐地坐下,咬牙:「這個和砷……」又歎息道,「唉,朕老了,有些事,留給兒子去做罷。」

又一日,乾隆端坐在寶座上,下面的大臣垂手肅立。

和砷在朗聲宣讀聖旨:「查歷年提引應行歸公銀一千零九十二萬二千八百九十七兩六錢,此內除奉旨撥解江寧協濟差案,及解交內務府抵換金銀牌錁,與一切奏明動用,並因公支取,例得開銷銀四十六萬一千七百六十九兩九錢二分五厘,又現貯在庫歸款銀二十六萬二百六十五兩六錢三分六厘二,共銀七十二萬二千零三十五兩五錢六分一厘,應如該撫等所請,免其追繳外,所有各商節年領引未完納銀六百二十五萬三千五百八十四兩一錢六分六厘,又總商借稱辛力膏火銀七十萬三千六百零二兩,又楚商濫支膏火銀二千兩,又總商代鹽政等購辦器物浮開銀十六萬六百八十七兩零,又各商借差動用銀一百四十八萬二千六百九十八兩八錢,並辦差浮開銀六十六萬七千九百七十六兩八錢,以上商人名下共應繳完銀九百二十七萬五百四十八兩七錢七分九厘。……再查乾隆十一年提引以後,歷任運使系朱續卓、舒隆安、郭一裕、何胃、吳嗣爵、盧德恭,除盧德恭業已定議治罪外,其餘各員既經該撫等訊無饋遺染指、與商人結納情弊。」

「鹽商首總汪朝宗,總制鹽務,放任自流,擅留官帑,然發諸其心,實屬急公好義,造福鄉梓,情有可原。念其配合朝廷查清兩淮鹽引案情有功,功大於過,免予處罰,賞黃馬褂一件。欽此。」

夕陽下的紫禁城,金碧輝煌、美輪美奐,汪朝宗身著黃馬褂,緩緩地走下台階。他一臉沉靜,並無喜悅與激動,相反,似乎有些憂慮。

偌大的廣場上,汪朝宗孤獨地走著。

但他終於抬起頭,他的目光中充滿希冀!

嘉慶四年(公元1799年)正月,太上皇乾隆去世,給事中王念孫等聯合彈劾和砷。和砷以二十大罪狀,被賜自盡,籍沒家產共達二億三千萬兩。

被汪朝宗等無數次詬病的綱鹽制,終於在道光年間,改為票鹽制。票鹽制取消了鹽引,取消了行鹽地界的限制,商人不論資本多寡,皆可量力行鹽。自此,揚州鹽商的輝煌成為過去,歷史走到了新的岔路口上,但他們的傳說,卻依然吟唱,生生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