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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鉅子指引孫賓入鬼谷

常言道,禍不單行。

隨巢子與弟子宋趼尚在雲夢山中時,隨巢子的預感就已應驗了。剛剛經歷戰火洗劫的衛國鄉野未及重建,一場更加可怕的災難已經悄無聲息地降臨到他們的頭上。

事發於平陽郊區一個名叫石碾子的村落。顧名思義,石碾子村人是做石碾的,村中一百多戶人家,幾乎每一家的男人都是石匠,都有採石、鍛碾這門絕活,一到農閒,他們就會拿上工具,奔波列國,為人鍛制石碾。

也是該有這場劫難。公子卬屠城之後,平陽基本上已是空城,城中凡能尋到的屍骸也都被墨家弟子組織遠近青壯拉到郊野葬了。

石碾子村一個參與運屍的石匠無意中看到一家大戶院中有只古碾,感覺甚是別緻。石匠當時只顧運屍,顧不上此事兒。一月之後,該石匠得到空閒,想起此事,就於一日凌晨早早起床,拿了筆墨、木片等一應工具,打算好好研究一下上面的圖案,琢磨古人的鍛碾絕藝。

這位匠人剛一走進院中,就嗅到一股怪味。前一陣子忙於清運屍體,這種味兒他早已習慣,因而並未特別在意,逕直走到古碾跟前,站在那裡細細觀察。半個時辰後,匠人已將石碾子上面的圖案全都描在隨身帶來的木片上。就在準備離開時,他蹲下身子,打算觀察一下石碾子的底端,看看古代匠人是否也在那裡下過工夫。

就在此時,匠人突然驚叫一聲,跌坐於地。古碾下面赫然蜷曲著兩具腐屍,顯然是受驚的衛人躲在碾下,被魏武卒亂槍捅死的。由於時間太久,兩具屍體早已腐爛,怪味正是散發出來的屍毒。

許是驚嚇過度,石匠欲翻身爬起,兩腿卻是發軟,好不容易才挪後幾步,掙扎著起身,掉頭跑回家去。當天倒也無事,次日晨起,他陡然感覺身上發冷,急叫妻子熬來薑湯喝下,仍未見輕。妻子見他臉色泛青,青中泛紫,目現綠光,甚覺奇怪,問他怎麼回事,他只是搖頭。可能是怕嚇到妻子,對於碾下的兩具腐屍,他隻字未提。

這日夜間,匠人未能熬到天亮,竟是死了。

好端端的丈夫深夜暴斃,年輕的妻子悲傷欲絕,哭得死去活來,鄰居及匠人親屬全被驚動了,無不趕來奔喪。因見匠人全身鐵青,眾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說是叫小鬼抓了,有說是叫閻王抽了,裡裡外外沒有一個好說辭。家人也覺得死相難看,趕忙弄來壽衣將他穿上。剛巧鄰居一個老丈有副現成的桐木壽材,家人出錢買過,將他入殮了。

按照習俗,平民死後,入殮三日方能下葬。村人留他連過兩夜,於第三日向晚時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將他抬往村南的祖墳安葬。

送葬途中,一長溜人披麻戴孝,號哭聲聲。

因桐木壽材不重,村中石匠又都是力氣人,因而只用了四人抬棺。四個抬棺者中,走在後面的是死者的兩個鄰居,也是一對叔侄。將要走到墳地時,侄兒小聲對叔父說:「六叔,前日入殮時,我見裡面的這人——」朝棺材努了一下,「臉色烏青,嚇死我了!」

這位六叔額上虛汗直出,明顯一副勉力支撐的樣子,但還是瞪他一眼:「不要胡說,小心被他聽見,抓了你的魂!」

說話間,六叔陡然打個趔趄,但又挺住了。侄兒做副鬼臉,正要嘲笑六叔膽小,突然呆了,怔怔盯住他道:「六叔,你臉上也——也泛青了!」

他的話音剛剛落地,六叔再也支持不住,兩腿一軟,歪向一邊。棺木陡然失去一角支撐,滑掉於地。

侄兒放下抬槓,哭叫道:「六叔!六叔——」

眾人聞聲,齊圍過來。

侄兒一把抱住六叔,走到路邊。六叔的臉色越來越青,一手緊抵喉嚨,一手指著棺材,費盡氣力說道:「是——是他——」

侄兒似乎突然間意識到什麼,兩眼發直,慘聲驚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嘍!」瘋了般撒丫子就跑。

眾人皆吃一驚,正自面面相覷,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臉色烏青,歪倒於地。眾人一看,是死去石匠的年輕妻子。

眾人一下子傻了。又有人發一聲喊,大家各自慌神,四散逃去。

此後沒過幾日,附近村裡死者頻頻,路上、田邊,處處可見全身青紫的屍體。活人都學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沒人去理死者。村頭一棵大樹下面,幾個被鬼抓的村民佝僂在那兒等死,另有一人半跪在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禱。

疫情迅速蔓延,幾天之內,竟已波及楚丘。楚丘守丞栗平聞知詳情,知是瘟神來了,使人飛報相府。

這日是大朝,老相國孫機由於連拉幾日肚子,偏巧告假,在府中養病。收到急報,孫機匆匆閱過,臉色一下子變了,顧不上身體虛弱,急叫家宰駕上軺車,朝衛宮急馳。

軺車在衛宮門口戛然而止。孫機在家宰的攙扶下走下車子,手捧急報,跌跌撞撞地踏上大殿前面的台階。由於慌不擇路,加上身體疲弱,一隻腳板未能及時抬起,被台階上的青石結結實實地絆了一下。家宰眼疾手快,箭步衝上,一把扶住。

看到這種情況,家宰也就顧不上家臣不得上朝的禮數,扶起孫機,緩步走上宮前台階。

正殿裡,眾臣正在向衛成公奏事,突然看到孫機進來,頓時一怔。孫機衝前幾步叩拜於地,手捧急報:「啟稟君上,楚丘栗將軍快馬急報,平陽、楚丘陡起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則頃刻暴卒,輕則殘喘數日而斃。眼下死者逾百,百姓聞風色變,民心惴惴——」

聽到「瘟病」二字,滿朝文武皆驚,面面相覷。

內臣急走過來,從孫機手中接過急報,雙手呈與衛成公。衛成公顫著雙手接過,目光掃視一遍,神情竟如呆了一般。

孫機小聲奏道:「君上——」

衛成公醒過神來,長歎一聲:「唉,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兵禍前腳剛走,瘟神後腳就到,難道是上天亡我衛室不成?」將頭轉向孫機,「老愛卿,可有除瘟之方?」

孫機搖頭道:「按史書所載,禹時洪水氾濫,雍州鬧瘟,歷時三月,屍橫遍野,死者逾十萬計;武王伐紂之時,殷地鬧瘟,死者不計其數,國都幾無禦敵之兵……君上,瘟禍不比兵禍。兵來尚有將擋,瘟禍……」

衛成公聲音發顫,目光轉向朝臣:「這——這可如何是好?」

太師眼中閃過一道冷光,眼珠子連轉幾轉,趨前一步:「臣弟有奏!」

衛成公忙將目光轉向太師,急切問道:「快,愛卿有何妙策?」

太師緩緩說道:「據臣弟所知,瘟病是天殺之禍,無方可治!」

衛成公一下子怔在那兒:「這——愛卿是說,寡人獲罪於天了?」

太師瞥一眼孫機,別有用心道:「君兄是否獲罪於天,臣弟不敢妄言。不過,眼下天降瘟神,卻是實情!」

衛成公沉思有頃,目光緩緩落在太廟令身上:「愛卿主司祭祠,可否代寡人問問,寡人因何使上天震怒,降災於衛?」

太廟令跨前一步:「回稟君上,恕微臣斗膽犯言,前番戾氣上衝,彗尾掃庚,當是上天示警。微臣已將上天所示奏報朝廷,朝廷卻置上天所示於不顧,不當戰而戰,招致平陽屠城、楚丘、帝丘被圍之禍。戰事完結,朝廷又未及時敬天事鬼,化散戾氣,終釀此災!」

太廟令振振有詞,不言君上,只言朝廷,矛頭顯然是指向相國孫機的。衛成公聽得明白,半晌無言,末了長歎一聲:「唉,戰後理當敬天事鬼,寡人只顧忙碌,竟是誤了。瘟神適衛,罪在寡人哪!」又頓一下,抬頭望向太廟令,「愛卿可否代寡人祈請上天,請上天召回此神,化解災殃?」

太廟令奏道:「回稟君上,微臣並無此能。不過,據微臣所知,大巫祝可神遊上天,溝通鬼神,君上何不召他試試?」

衛成公眼中亮光一閃:「快,有請大巫祝!」念頭一轉,「慢!擺駕太廟,寡人親去懇請!」

衛國太廟位於宮城東南約三里處,從地勢上講,是帝丘城內制高點。太廟十分古老,始建於三百多年前,是衛成公東遷帝丘後蓋起的首批建築,無論是建築規模,還是奢華程度,均高於後它而建的宮城。但宮城幾經擴建,太廟自建成後一直沿用至今,因而早與宮城不可攀比。儘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廟仍舊不失其初建時的尊貴和典雅。

太廟自建成後,國家大小事項,從任免吏員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斷的,歷代衛公均要到太廟求大巫祝問卦。這也使太廟變了性質,名義上是衛室的祭祠場所,實際上卻是衛國的權力中心,是決策衛國大政的終端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廟的太廟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熱。而按照祖制,太廟歷來由太師管轄,決定太廟令、大巫祝人選的自然是當朝太師,因而,太師在朝中可謂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無不對他敬畏有加。

然而,衛成公即位不久就起用孫機為相,太廟的作用陡然降低,因為國家大事,無論多麼棘手,孫機總有辦法應對,且大多應對得還算得體。時間久了,衛成公遇事只找孫機商議,只在年節祭祠、婚喪嫁娶時才去太廟。太廟權力大大削弱,太師自也風光不再。前番魏人打來,太師看準情勢,極力主和,不想孫機卻一意抗戰,使他猝不及防,在滿朝文武面前灰頭土臉,面子盡失。太師本寄厚望於戰事的結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襲河西,魏人主動撤兵,孫機死命一戰,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師、太廟令、大巫祝等甚是失落,正自苦無良策,偏瘟神下凡相助來了!

就在衛成公擺駕太廟之時,大巫祝正端坐於廟堂殿前,雙目微閉,似已入定。小巫祝急走進來,在他耳邊私語一番。大巫祝全身震顫,二目圓睜,光芒四射:「哦,瘟神降於平陽、楚丘,君上親來懇請?嗯,太師何意?」

「太師吩咐,相國孫機從未敬天事鬼,力促君上以弱抗強,上天震怒,方使瘟神下凡,以懲戒衛人。太師要上仙作法祭天,溝通瘟神,莫使他犯境帝丘,殃及都城,同時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機迫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聽那孫機蠱惑!」

大巫祝沉思有頃,冷光收攏,眼睛閉合,似又恢復入定狀態,口中迸道:「轉稟太師,就說小仙心中有數了!」

這日黃昏,就在衛成公擺駕太廟後不到兩個時辰,十幾個皂衣宮人手持令箭匆匆走出太廟,各乘快馬,分馳全國各地。其中兩匹快馬徑奔帝丘西門,一匹出城,如飛般朝楚丘馳去。另一匹在城門處停下,馬上皂衣人勒住馬頭,朝城門尉宣旨:「城門尉聽旨!」

城門尉叩拜接旨:「末將接旨!」

皂衣人朗聲宣道:「平陽、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命是從!」

「末將遵旨!」

「傳大巫祝令,自接令時起,關閉城門,許出不許入,違令者斬!」言訖,皂衣人將一隻令箭拋落於地。

城門尉撿起令箭,朗聲說道:「末將得令!」

皂衣人也不答話,打轉馬頭,朝另一城門急馳而去。

望著皂衣人漸漸走遠,城門尉朝眾軍士喝道:「還愣什麼?快關城門!」

八名士兵「刷」地拉起吊橋,「吱呀」一聲將城門重重關上。

因已天晚,外出辦事或幹活的市民正在陸續返回,排隊入城。猛然看到城門關閉,眾百姓急了,齊衝上來,拚命打門,頃刻間,悲哭聲、怒罵聲響成一片。

馳出西城門的皂衣人快馬加鞭,不消三個時辰,就已趕到百里之外的楚丘,在守丞府前翻身下馬。此時雖已深夜,因有瘟疫的事,府中仍是燈火通明,守丞栗平正在召集城中長老及屬下眾將商議治瘟大事,聽聞君上使臣到,趕忙出府,將皂衣人迎入,叩拜於地,等候宣旨。

皂衣人在堂中站定,宣過詔書,朗聲說道:「傳大巫祝令,生者不可遊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上天行罰,不可救贖。當封其門戶,待瘟神行罰之後,焚其房屋,火送瘟神!違令者斬!」

栗平一怔,遲疑有頃,叩首道:「末將遵命!」

可能是懼怕瘟神,皂衣人匆匆留下詔書、令箭,不顧夜深路遙,竟又上馬飛馳而回。

送走使臣,栗平獨坐於堂前,凝思有頃,使人召來屬下部將,轉達君上旨意,安排他們執行大巫祝之令。

天剛濛濛亮,全身甲衣的將士兵分數路,在各處交通要塞設立關卡,限制臣民走動。早有人將衛成公的詔書和大巫祝的命令製成告示,四處張貼。對於罹瘟區域,則使人將告示內容通過鳴鑼喊話,曉諭臣民。

一時間,平陽、楚丘就如一片死地,除去拿槍持戟的甲士之外,根本看不到走動的活人。無論是臣民還是兵士,人人都被死亡的陰影籠罩,沒有人高聲說話,連哭聲也難聽到。

一隊兵士如臨大敵般前往瘟病的始發地石碾子村,將各家各戶圍定,不管裡面是死是活,只用木條、鐵釘將門窗從外面釘死。

一家院落裡,兩名士兵闖進院子,不由分說,將人趕進屋中,關上房門,將門從外面鎖上,叮叮光光地釘起封條來。房內傳出拳頭捶門的聲音,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哀求:「官爺爺,我們一家老小好端端的,奴家沒有不事上天哪,求求官爺放我們出去,瘟神沒到我們家,求求官爺,放我們出去吧……蒼天哪,您睜開眼睛,救救我們吧!」

伴隨著女人哭求的是一個男孩子稚嫩的叫聲:「阿姐,我渴!」

接著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弟弟別哭,阿姐這就舀水去!」

正在敲釘的士兵心裡一酸,猶豫一下,眼睛望向另一士兵:「這家好像沒有生瘟,要不,給她們留條活路?」

另一士兵橫他一眼:「找死啊你,快釘!」

敲釘聲再次響起。

在都城帝丘,天剛迎黑,大街上就已空空蕩蕩。不遠處,一個值勤的兵士一邊敲鑼,一邊高喊:「大巫祝有令,全城宵禁,所有臣民不得走動,違令者斬!」

一隊執勤的士兵持槍從大街上走過。一匹快馬從這隊兵士身邊馳過,在不遠處的相府門前停下,一身戎裝的帝丘守尉孫賓翻身下馬,走入大門,早有僕人迎出,將馬牽走。

孫賓大步流星地走進客廳,女僕迎出:「少爺,您可回來了!」上前為他卸去甲衣。

孫賓走到衣架邊,自己換上便服。女僕一邊朝衣架上掛甲衣,一邊說道:「少爺,老爺方才交待,要少爺去宗祠一趟!」

孫賓一怔,拔腿朝宗祠方向走去。

孫家宗祠設在相府後花園旁邊,牆上掛著一排畫像,排在最中間的一個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擺著一個牌位,上寫「先祖孫武子之靈」。兩邊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孫賓先父孫操、先叔父孫安的牌位排在最邊上。孫安的牌位旁邊又立了三個牌位,一個是孫安的妻子,另外兩個是他們的一雙兒女。

家宰擺上供品,燃好香燭,緩緩退出。孫機拄著杖,緩緩走到孫武子的牌位前面,放下枴杖,跪下,抬頭凝視孫武子的畫像。

孫機閉上眼去,兩片嘴唇輕微嚅動,似在喃喃自語。燭光照在他的老臉上,下巴上的花白鬍子隨著他的嘴唇的嚅動而微微顫動。

門口,孫賓站在那兒,靜靜地望著爺爺。

孫機感覺出來,頭也不抬:「是賓兒嗎?」

孫賓走進來,在孫機身邊跪下:「爺爺,是賓兒!」

「賓兒,來,跟爺爺一道,祈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護佑衛人!」

二人朝列祖列宗的靈位連拜數拜,閉目祈禱。有頃,孫賓睜眼望著孫機:「爺爺,此番瘟禍,我們真的躲不過嗎?」

孫機長歎一聲:「唉,能否躲過,要看天意!」

孫賓眼中一亮:「天意?爺爺是說,我們尚有解救?」

「是的,」孫機點頭道,「天無絕人之路!傳聞墨家鉅子隨巢子有治瘟之方,若得他來,衛人就可有救了!」

孫賓忽一聲起身:「賓兒這就動身尋訪隨巢子,請爺爺准允!」

「爺爺召你來,就是此意。只是隨巢子居無定所,你可知去何處訪他?」

「爺爺放心,無論他在天涯海角,賓兒定要請他過來!」

「賓兒,」孫機輕歎一聲,「眼下十萬火急,不是天涯海角的事兒。不久前,有人在洛陽見過隨巢子,你可前往洛陽方向尋訪。衛地鬧瘟之事,必已沸揚於天下,依隨巢子性情,若是知曉,也必前來。是否已在途中,或未可知!」

孫賓站起身子:「爺爺保重,賓兒走了!」

孫機也站起來,依依不捨:「賓兒,去吧,爺爺在楚丘守望你們!」

孫賓驚道:「爺爺,您——您要去楚丘?」

「是的。」孫機道,「這幾日來,你都看到了。大巫祝如此治瘟,疫區百姓只怕是雪上加霜。有爺爺這把老鬍子在那兒飄上一飄,他們心裡會有一絲安慰。」

孫賓朝孫機跪下,緩緩說道:「爺爺,可——可您這還病著呢!」

孫機不無慈愛地撫摸一把孫賓:「去吧,爺爺這把老骨頭,硬朗著呢!」

孫賓又拜幾拜,泣道:「爺爺,您——您多保重!」轉身告退,返回廳中,將披掛穿了,到馬廄牽出戰馬,逕朝西門馳去。

石碾子村,家家戶戶的門窗都被兵士們由外面釘死,幾處房舍已經燃火,遠遠望去,濃煙滾滾。

三名軍卒手拿火把,走到一家被釘死的院落旁邊,推開院門正欲進去,聽到屋子裡隱隱傳出哭泣聲。為首軍卒側耳細聽一會兒,扭頭說道:「是老頭子在哭呢,看來,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軍卒接道:「這老頭子也怪,昨日兒子死,只聽到老伴哭,卻沒聽到他哭;今兒老伴死,他卻哭了。由此看來,老伴要比兒子重要!」

第三名軍卒哂道:「你懂個屁!沒聽說過『大音希聲』嗎?人若過分傷心了,反倒會哭不出來!兒子走時不哭,老伴走時哭,這恰恰證實,兒子比老伴重要!」

為首軍卒橫他們一眼:「這是爭執的地方嗎?前面還有十幾家呢,要是耽擱久了,小心瘟神把你們也擱下來!聽說沒,就這幾日,光咱這個百人隊就擱倒十幾個!你們難道也想——」擱住不說,退出柴扉,朝旁邊一家院落走去。

兩名軍卒打個驚愣,再也不敢說話,悄然無聲地跟在身後。三人推開柴扉,走進院裡。為首軍卒大聲朝屋子裡喊道:「喂,有人嗎?」

沒有應聲。

為首軍卒又喊幾聲,聽到仍無反應,轉對兩個軍卒道:「這一家沒了,燒吧!」

兩名軍卒二話不說,跑到院中柴垛,抱來柴草,分別堆放於大門、前後窗子及屋椽下面,拿火把點上。不一會兒,濃煙四起,整座房子熊熊燃燒起來。

村南,一輛馬車緩緩爬上高坡,在坡頂停下。坐在車前駕位的家宰扭頭說道:「主公,石碾子村到了,聽說瘟病就是從此地散播出去的!」

孫機緩緩跳下馬車,站在坡頂,望著村中正在冒出的股股濃煙,兩道濃眉擰到一起。有頃,孫機長歎一聲:「唉,生靈塗炭哪!」

家宰擦把淚水,轉對孫機道:「主公,上車走吧,前面就到楚丘了!」

孫機沒有接話,邁開大步竟朝村裡走去。家宰急道:「主公?」

孫機頓住步子,回頭說道:「你先在此處候著,我去村裡看看!」

家宰急道:「主公,要看就在這兒看好了。待會兒見到栗守丞,您就啥都知道了!」

「不打緊的,我去去就來!」孫機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下坡去。

村中,方纔的三名軍卒又燒兩處院落,開始走向那戶曾有婦人呼救的院子。為首軍卒照例推開柴扉,站在院中大聲喊道:「喂,屋裡還有人嗎?」

沒有聲音。

為首軍卒遲疑一下,趨至門口,連敲幾敲:「喂,屋中還有人嗎?」

仍是沒有聲音。

為首軍卒退回院中,呶下嘴道:「抱柴去吧!」

另外兩名軍卒到柴房抱柴,分別堆放妥當。就要點火時,窗口處突然傳來一陣響動,接著,一隻小手從封死的窗子漏洞裡伸出。

小手微微晃動幾下,傳出一個女孩子幾近嘶啞的哀求:「叔叔——叔叔——」

幾個軍卒皆吃一驚,面面相覷。

女孩子的聲音越來越低:「水——叔叔,水——水——」

一名軍卒望一眼為首軍卒:「還燒嗎?」

為首軍卒瞪他一眼:「燒燒燒,燒個屁,人還活著呢!快走,趕明兒再來!」

幾個軍卒轉過身子,正欲離開,卻見門口赫然站著孫機,一時呆了。孫機看到了那只仍在絕望晃動的小手,顧不上責怪他們,三步並作兩步走窗前,取過身上水囊,遞給小姑娘。

然而,由於窗口封得太牢,漏洞過小,水囊塞不進去。孫機一急,用力將釘著的一根木條扳斷,弄出一個大洞。

小姑娘顫抖的小手接過水囊,擰開,先喝一小口,沙著嗓子道:「謝——謝爺爺!」

「孩子,」孫機泣淚道,「就你一人嗎?」

小姑娘啞著嗓子,泣不成聲:「還有娘和弟弟。爺爺,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娘,救救我弟弟,爺爺,我們幾天沒吃東西,水也喝光了……」

孫機聲音顫抖了:「孩子,爺爺馬上救你們出來!」轉過身子,沖幾個軍卒大聲嚷道,「這孩子好端端的,為何關她進去?」

眾軍卒互望一眼,為首軍卒欺上一步,兩眼盯住孫機:「還沒問你呢,你倒反過來訓起人來!告訴你吧,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念你年過花甲,也還出於好心,軍爺暫不與你計較,也不問你是何人,來自何處了。老先生,少管閒事,快快走路吧!」

孫機非但不動,反而指著門上的封條:「拆掉!」

為首軍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孫機,眼睛一橫:「嗨,你個怪老頭,軍爺有意放你一條生路,你卻不走!這叫什麼?這叫不識相!弟兄們,拿下他,關他柴房裡去!」

兩名軍卒齊圍上來,左右拿住孫機,眼見就要扭入柴房,院外傳來車馬聲,家宰急步走入,朝眾軍卒朗聲喝道:「住手!」

三名軍卒面面相覷,正待問話,家宰喝道:「還不放開相國大人!」

三人一下子愣了。

為首軍卒怔道:「相國大人?什麼相國大人?」

家宰斥道:「還能有什麼相國大人?他就是孫相國,你們這群瞎眼狼!」

孫機大名無人不曉,三名軍卒一下子傻了,盡皆叩拜於地,為首軍卒語不成句:「小——小人冒——冒犯相國大人,請相國大人治——治罪!」

孫機輕歎一聲,指著大門緩緩說道:「拆掉封條!」

三名軍卒趕忙起身,三五下拆掉封條。孫機率先走進屋去,將餓暈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門。三名軍卒見相國都不怕死,哪裡還敢說話,紛紛走進去,兩人抬了中年女人,另一個抱出那個小姑娘,放在院中。

孫機望一眼家宰:「快,拿乾糧來!」

家宰走回車上,拿出幾塊乾糧。孫機將一塊嚼碎,餵在小男孩口中。幾個軍卒看到,趕忙尋來一隻大碗,拿水將乾糧泡在碗中,餵給中年女人。

小姑娘最是清醒,跪在孫機前面一邊喝水,一邊大口嚼咬乾糧,兩隻大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孫機。

孫機看著她:「孩子,你叫什麼?」

「俺叫阿花!」

「你家阿大呢?」

「阿大出遠門為人做碾子去了,家中只有我們娘仨,聽說傳病,娘不讓出門,又將屋子用火烤了。我們三人好端端地在這屋裡,突然衝來幾個軍爺,不由分說,把我們關入屋子,在外面釘了。我們沒的吃的,沒的喝的,後來,娘和弟弟又渴又餓,昏過去了。爺爺,要不是您,我們就得活活死在屋子裡。」阿花說得傷心,哽咽起來。

孫機拍拍她的小腦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爺爺在,一切都會好的!」轉對為首軍卒,「還有多少人家釘在屋裡?」

「回相國大人,大巫祝說,這個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罰,家家戶戶都讓釘了!」

「荒唐!」孫機斥道,「你去查看一下,仍舊活著的,全都放出來,予水喝,予東西吃!」

為首軍卒遲疑一下:「這——」

「這個什麼?」家宰怒道,「相國大人叫你去放,還不快去!」

「小人遵命!」

為首軍卒應過,與兩名軍卒急走出去。

帝丘城中,孫機剛走,就有人告知太廟令。太廟令急到太師府中,將孫機、孫賓爺孫二人相繼出城之事細細稟報。

太師凝眉沉思有頃,緩緩說道:「依孫機性情,眼下出城,必是投疫區去了!」

「他去疫區,豈不是找死?」

「嗯,」太師捋著鬍鬚,「這樣也好。倘若真的死了,倒也省心!」略頓一下,「這兩日見過大巫祝了嗎?」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兒來的。」

「他說沒說過瘟神何時能夠送走?」

「回稟太師,上仙已經神遊天宮,面奏天帝了。天帝諭旨說,衛人當有百日瘟災,待瘟神行罰期滿,方好收回!」

「百日?」太師震驚了,「行罰如此之久,要死多少人哪?再說,萬一君上失去耐心,事情豈不更糟?」

太廟令稍作遲疑,小聲應道:「回稟太師,上仙說,瘟神一旦行罰,非達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於會死多少人,上仙說了,只要封死道路,莫使罪人流竄,就等於鎖住瘟神兩腿,將他限死在平陽、楚丘兩地,由他胡來一陣,想也鬧不出大亂。再說,孫機蠱惑君上不事鬼神,死他幾人,也是應得!」

太師低下頭去,許久,點頭說道:「既有此說,就依他吧!」眉頭又是一緊,「說起孫機,老朽倒也想起一事,爺孫二人既然出城,為何沒有一道走呢?」

「這——下官也是不知!」

「派人盯上!此番機會難得,萬不可再讓這對老小壞下大事!」

「下官明白!」

太廟令告辭之後,太師凝眉有頃,叫上車馬,逕去宮中叩見成公。聽聞太師求見,衛成公一反往常,不僅迎出宮門,且又親手攜他入宮,免去跪拜,讓他率先落座。

太師受寵若驚:「君兄如此大禮,叫臣弟如何承當?」

「愛卿此來,必有大事說與寡人!」

「是哩,」太師拱手道,「啟稟君上,臣弟方才得知,相國昨日出城去了!」

「出城?」衛成公失色道,「這個時候,他為何出城?」

「聽說前去楚丘、平陽探訪瘟神去了!」

衛成公驚得呆了,急站起來,在殿中連走幾個來回,轉對內臣:「真是個老糊塗,快,追他回來,就說寡人有急事商議!」

內臣正欲安排,太師擺手止住他,轉對成公道:「啟稟君上,老臣得知相國出城,已使人前往尋訪了。」

「這就好。」衛成公松下一氣,「若有相國音訊,速稟寡人!」

「老臣遵旨!」

小巫祝領著幾個巫人徑至楚丘守丞府,經過查問,見大巫祝的命令已經得到全面貫徹,甚是滿意,當即褒獎幾句,話入正題:「栗將軍,聽說孫相國已來楚丘,怎麼不見他呢?」

栗平驚道:「哦?相國大人幾時來的?栗平未曾見到!」

小巫祝也是一怔:「那——孫賓呢?」

「也未見到!」

小巫祝將眼凝視栗平,忖知他不是說謊,悶頭自語:「這就怪了。他們爺孫二人既已出城,未至此處,卻到何地呢?」

栗平沉思有頃:「請問上仙,你敢斷定相國大人、孫將軍是到楚丘來了?」

小巫祝順口反問:「不到此地,他們出城幹什麼?」

想想也是,國難當頭,朝中真正關心百姓疾苦的,也就是相國了。栗平朗聲叫道:「來人!」

一名參將急急走進。

「搜查附近村寨,尋訪相國大人和孫將軍!」

「末將得令!」

參將當即引人挨村查去,果見孫機正在石碾子村中。依舊活著的村人已被孫機責令放到院中,幾名軍卒正在按照孫機吩咐為他們送水送糧。

參將大驚,顧不上叩見,迅即勒轉馬頭,逕回楚丘,將情況備細說明了。

栗平、小巫祝聞聽相國拆了封條,急忙趕至石碾子村,得知孫機正在一戶院中救助村民,急急求見。孫機見是栗平趕到,正欲起身迎接,陡然一陣眩暈,差一點歪倒於地。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相國大人,相國大人,您——您怎麼了?」

孫機額上虛汗直出,在栗將軍的攙扶下,勉強走到一棵樹下,靠在樹幹上:「水!」

早有人遞來水囊。孫機連飲幾口,喘會兒氣,笑對栗平道:「看老朽這身子,前幾日拉肚子,竟是虛了!」

栗平跪地叩道:「相國大人,您到楚丘來,末將剛剛得知,迎得遲了!」

孫機指了指院子裡的村民:「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卻是無病,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一概封門,如何能成?」

栗平看一眼小巫祝:「這……回稟相國大人,末將也是身不由己,奉命行事!」

小巫祝看到孫機的目光向他射來,知無躲處,只好跨前一步,略略一揖:「小仙見過相國大人!」手指院中的村民和拆掉的封條,「相國大人,您在此地私拆封條,擅放罪民,這是違抗君命!→文·冇·人·冇·書·冇·屋←小仙奉勸相國大人,萬不可一意孤行,毀掉大人一世清名!」

孫機哪裡將他放在眼裡,又喘幾聲粗氣,沉聲斥道:「都是百姓,何來罪民?你回去轉告大巫祝,讓他轉呈太師,就說本相說的,這樣治瘟,莫說趕不走瘟神,縱使趕走,也是傷民。天下至貴者,莫過於生命,若是只為一己之私,就這麼草菅人命,實非智者所為!」

孫機義正辭嚴,小巫祝嘴巴張了幾張,竟是一句也回不上來,面紅耳赤道:「相國大人,您——您且候著,小仙這就回去奏知上仙!」

小巫祝一個轉身,走出院門,騎上快馬,一溜煙塵徑奔帝丘而去。

栗平看一眼氣喘吁吁的孫機,不無關切地說:「相國大人,您——身子骨要緊,要不,先到末將府上,好好將息一晚如何?」

孫機又喘一時,擺手道:「你們去吧,老朽只想待在村裡,跟百姓嘮嘮嗑兒!」

栗平急道:「這——這如何能成?」

孫機想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栗將軍,本相問你,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栗平應道:「從平陽到楚丘,方圓百里瘟病肆虐。就末將所知,迄今為止,像石碾子這樣整村封門的共是八個村寨,千二百戶,零星封門的有三百餘戶。百姓聽聞罹瘟就要封門,縱有病人,也不上報,誰家有死人,更是悄悄葬掉,連哭都不敢,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又死去多少,末將實在說不清楚!」

孫機的兩道濃眉鎖在一處,許久,長歎一聲:「唉,天災是大,人禍卻甚於天災!前番魏人屠城,平陽百姓已剩無幾,再此下去,楚丘也將成為空城,人丁興旺、雞犬之聲相聞的百里沃野,就會成為無人區了!」

栗平也是不無憂慮:「可——君上旨意如此,如何是好?」

孫機再歎一聲:「唉,君上全讓瘟病嚇糊塗了。沒有百姓,何來國家?沒有國家,何來社稷?栗將軍——」

「末將在!」

「國家昏亂,方見忠臣!眼下君上糊塗,奸人當道,你是此地父母官,萬不可亂了方寸哪!」

栗平再叩,泣道:「末將知罪!可——可如何治瘟,末將真也不知。相國大人若有良方,末將但聽吩咐!」

「聽聞墨者有治瘟之方,若得鉅子前來,此瘟或可有治!老朽已使孫賓尋訪墨者去了。你可使人打探,守望孫賓他們!若是他們趕到,叫他們先來此村!擒賊擒首,治病治本。瘟病既從此始,亦當由此治起!」

栗平朗聲應道:「末將遵命!」

小巫祝一溜煙似的回到帝丘,將石碾子村發生之事細細稟過,末了說道:「孫機還讓小人特別傳話與太師!」

太師趨身問道:「哦,他說什麼了?」

「孫機說,『這樣治瘟,莫說趕不走瘟神,縱使趕走,也是傷民。天下至貴者,莫過於生命,若是只為一己之私,就這麼草菅人命,實非智者所為!』」

太師聞聽此言,半晌無語。

太廟令急插一句:「孫機是狗急跳牆,大人莫聽他的胡言!」

「唉,」太師輕歎一聲,「你懂什麼?孫機說出此話,算是明白人。他只有一點不明白,那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孫機忙來忙去,雖不為利,卻是為名。為名也好,為利也罷,不都是一己之私嗎?」

「太師所言甚是!」太廟令附和道,「前番魏人伐我,孫氏一門出盡風頭,名噪天下,不想卻是害苦了衛人,平陽城裡血流成河,滿城盡屠啊!」

太師復歎一聲,轉向小巫祝:「老相國身體可好?」

小巫祝急前一步,低語數聲,末了說道:「若不是栗將軍攙扶及時,他就倒在地上了!」

老太師眉頭立動,轉向大巫祝:「請問上仙,觀此症候,難道老相國惹怒了瘟神?」

大巫祝轉向小巫祝,問道:「老相國是否額頭汗出?」

小巫祝應道:「正是!」

「相國是否氣喘吁吁?」

「正是!」

「相國是否面呈青氣,全身發顫?」

「正是!」

大巫祝轉對太師:「回稟太師,孫相國私拆封條,擅放罪民,已獲罪於瘟神,觀此症候,想是瘟神在行罰了!」

太師思忖有頃,一語雙關地吩咐大巫祝:「老相國是衛國大寶,不可缺失,麻煩上仙去跟瘟神商議一下,讓老人家手下留情,放回老相國。老朽稟報君上去!」

大巫祝心神神會:「太師放心,小仙這就去求瘟神!」

太師吩咐家宰,備車前往宮城。成公一見他來,急急問道:「可有孫愛卿下落?」

太師的眼裡擠出幾滴淚水:「回——回稟君上,臣弟正為此事而來!」

成公心裡咯登一聲:「愛卿快說,孫愛卿他——他怎麼了?」

太師長歎一聲:「唉,孫相國愛民心切,竟是瞞了上下,視君上詔命於不顧,與其家臣一道徑至石碾子村,逼令兵士打開封條,放出瘟神屬民。此舉果然惹惱瘟神,瘟神——」似是說不下去,淚水再出。

衛成公一下子怔了,好半天,方才說道:「老愛卿是說,孫愛卿他——得了瘟病?」

太師鄭重點頭。

衛成公跌坐於地,又怔半晌,方才轉對太師:「老愛卿,可——可有救治?」

「臣弟得知音訊,即去懇請大巫祝,請他趕赴上天求請瘟神,或有救治!」

衛成公急道:「快,快請大巫祝!」

不一會兒,大巫祝進宮叩道:「小仙叩見君上!」

「上仙免禮!」

大巫祝謝過,起身坐下。

衛成公拱手揖道:「孫相國愛民心切,無意中得罪瘟神,招致瘟神行罰。方才聽太師說,上仙已去求請瘟神,寡人甚想知道瘟神旨意?」

「回稟君上,小仙方才神遊天宮,叩見瘟神,瘟神說,相國大人違抗君命,私侵他的領地,放走他的屬民,已犯死罪!」

衛成公驚道:「這——寡人身邊,不可沒有孫愛卿!還請上仙再去懇請瘟神,求他無論如何,務必放回孫愛卿!」

「回稟君上,方才小仙正是這麼懇請的。小仙好說歹說,瘟神終於開恩,說是唯有一方,或可救贖相國大人!」

「是何妙方,上仙快說!」

「瘟神說,君上須將瘟神的屬民還與瘟神,對擅拆封條、違抗君命的軍卒明刑正法,警示國人!」

「好,寡人答應!」

「瘟神還說,相國大人從他齒下奪走童男、童女各一名,須此二人獻祭!」

衛成公思忖有頃,擺手道:「好吧,好吧,都依瘟神所請!寡人煩請上仙親勞一趟,速速獻祭,早日從瘟神手裡贖回孫愛卿!」

大巫祝拱手應道:「小仙領旨!」

大巫祝奉了君命,引領小巫祝及巫女十餘名,與內臣、太廟令等一行人敲鑼打鼓,焚煙點火,逕奔楚丘。內臣宣過君上詔書,栗平接旨,引領眾人趕赴石碾子村。

孫機年過七旬,本就年老體弱,抗魏以來,更是未曾休息過一時。前些時連拉數日肚子,今又帶病奔走疫區,受到戾氣,縱使鐵打的身子,此時也禁受不住,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家宰將他扶入軺車,趕至村南高坡,使他遠離村中戾氣。

大巫祝等趕到時,孫機已是昏迷,臉上泛起青氣。

大巫祝一到,即令軍卒復將村民趕進屋去,盡數封死,又使人抱來許多乾柴,在村頭空場上堆起柴垛,垛前設下祭壇,將阿花姐弟二人梳洗過了,換上白衣,置放在高高的柴垛上面,縛了手足,使其盤腿坐下。兩個孩子全身戰慄,大聲哭泣。

幫孫機放出村民的三名軍卒也被反綁雙手,跪在祭壇前面。他們的身後是一排巫女,巫女後面是小巫祝,小巫祝後面是大巫祝,大巫祝後面不遠處,是栗平、內臣、眾兵卒等數百人,再後面是那個高坡,坡上停放著孫機的軺車。

不一會兒,巫樂響起,眾巫女個個手拿火把,踏著鼓點,載歌載舞,準備向瘟神獻祭。栗平站立不安,似在焦急地等待什麼。

不遠處的大道上,一名軍尉和孫賓牽著馬急急走著,身後跟著隨巢子、告子、宋趼等十數個身負背簍的褐衣墨者。

軍尉手指不遠處的村落對孫賓道:「孫將軍,前面就是石碾子村,據傳,瘟神就是從該村首先發作的。相國大人說,他就在村裡等你!」

孫賓急於見到孫機,轉對隨巢子道:「隨巢子前輩,晚輩先走一步了!」

隨巢子點了點頭,孫賓囑托軍尉幾句,跨馬朝石碾子村急馳而去。

村頭,鼓點越來越響,巫女越舞越勁。

孫機躺在軺車中,臉色青紫,昏迷不醒。家宰守在車邊,目光焦急地望著坡下的祭壇,似乎在等候大巫祝火祭過後,相國能夠奇跡般生還。

一陣更急的鼓點傳來,孫機的腦袋略動一下,微微睜開眼睛。家宰看到,急忙俯下身子,不無驚喜地說:「主公,主公,您——您醒過來了!」

孫機聲音很低,斷斷續續地問道:「何——何來鼓——樂?」

「回稟主公,君上為救主公,下旨讓大巫祝向瘟神獻祭。眼下正在獻祭呢!」

孫機急道:「獻——祭?所——所獻何——祭?」

家宰遲疑一下,聲音哽咽:「是——是阿花姐弟二人!」

「荒唐!」孫機掙扎著就要坐起,家宰趕忙扶他起來,孫機手指祭壇方向,「快,扶——扶我過——去!」

家宰哭道:「主公,您這樣子,萬不能動啊!」

「快——快讓他們放——放掉兩——兩——兩——兩個孩——孩——」孫機話未說完,頭一歪,竟是嚥氣了。

家宰大聲哭號起來:「主公——主公——」

祭壇前面,巫樂戛然而止,眾巫女各自手拿火把站成一排,候在柴垛前面。

鼓聲一停,家宰的哭喊聲陡然清晰起來。眾人皆吃一驚,紛紛扭過頭去。栗平急步跑到車前,大聲問道:「老相國怎麼了?」

家宰泣道:「主公仙——仙去了!」

栗平似乎無法相信:「這——這怎麼可能呢?」

家宰泣道:「主公臨終遺言,取消獻祭,放掉兩個孩子!」

栗平迅速轉身,急步走到大巫祝跟前,沉痛地說:「相國大人仙去了!」

大巫祝兩眼閉合,搖頭擺腦,對著空氣唸唸有詞,誰也不知他在念叨什麼。

栗平提高聲音:「相國遺言,取消獻祭,放掉兩個孩子!」

大巫祝似是沒有聽見,口中依舊唸唸有詞,有頃,陡喝一聲,竟如魔鬼附身般狂舞起來,邊舞邊道:「吾乃上天瘟神下凡,爾等還不快快跪下?」

小巫祝及眾巫女聞聽此言,趕忙跪下。內臣及其他軍士一時愣了,也先後跪在地上。栗平遲疑一下,也跪下來。

大巫祝一邊狂舞不已,一邊大叫:「爾等聽著,罪人孫機屢次蔑視本神,犯吾禁令,本神適才已將他鎖拿問罪。自今日始,無論何人膽敢蔑視本神,違吾禁令,吾必使千里衛境雞犬不寧,白骨盈野!哈哈哈哈——」

在一聲狂蕩的獰笑聲中,大巫祝一個急旋,栽倒於地。小巫祝趕忙起身,上前扶起大巫祝。大巫祝悠悠醒來,不無詫異地看著眾人:「你們為何跪在地上?」

小巫祝應道:「回稟上仙,方才瘟神下凡,我等是以跪拜!」

「哦,」大巫祝甚是驚訝,「瘟神下凡了?他可說過什麼?」

一巫女接道:「瘟神說,他已將相國大人鎖拿問罪。瘟神還說,今後有誰再敢違他禁令,他必使千里衛境雞犬不寧,白骨盈野!」

大巫祝佯作驚恐狀:「快,快祭瘟神!」

眾巫女答應一聲,各將火把扔向柴堆,火苗立時騰空而起,火勢趁了順坡吹下的南風,辟里啪啦地燃燒起來。兩個孩子又哭又叫,尖聲呼救。眾兵卒皆是不忍,紛紛轉過頭去。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飛馳而來。那馬嘶鳴一聲,從火堆前面疾馳而過。就在戰馬馳過火堆之際,馬上一人騰空飛起,穩穩落在丈許高的柴堆上面。眾人尚未明白原委,那人已是一手一個孩子,如落葉般飄至地面。

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議,如有神助一般。眾人一時驚得呆了,無不大睜兩眼,連驚叫也無一聲。

大巫祝不無驚愕地望著孫賓:「孫將軍?」

孫賓沒有睬他,顧自將兩個連熏帶嚇早已暈死過去的孩子放在地上,一邊扑打他們衣服上的火苗,一邊朝不遠處的軍卒喝道:「快拿水來!」

眾軍卒齊將眼睛瞄向栗平。

栗平眼睛一橫:「還愣什麼?快遞水!」

一軍卒提著水桶跑來,孫賓將水灑在兩個孩子臉上。二人遭冷水一激,旋即清醒過來。阿花不可置信地望著眾人,她的弟弟哇哇大哭起來。

大巫祝似也回過神來,猛然咳嗽幾聲,眼中射出冷光,跨前一步,聲色俱厲:「大膽孫賓,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衛人。你膽敢破壞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來人,拿下罪人孫賓!」

眾軍卒無一人響應。

大巫祝又是一聲斷喝:「還不拿下罪人孫賓?」

眾軍卒的目光一齊投向栗平。大巫祝也轉過頭來,目光直射栗平,陰陰說道:「栗將軍,你要抗旨嗎?」

栗平轉向內臣,內臣輕歎一聲,無奈地點頭。栗平無奈,只好緩緩閉上眼睛,對眾軍卒道:「拿下孫賓!」

幾名士卒走上去,分別拿住孫賓和阿花姐弟二人。阿花不無驚恐地緊緊摟住孫賓的脖子,她的弟弟更是號哭連天。

大巫祝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大聲喝道:「速將罪人孫賓三人,另有三名軍卒,拋進火堆,獻祭瘟神!」

聽到連孫賓也要扔進火海,眾軍卒無不驚異,再次望向栗平。

栗平朝大巫祝緩緩跪下:「末將懇求上仙以慈悲為懷,寬容孫將軍一次!」

大巫祝放緩語氣,長歎一聲:「唉,栗將軍,非小仙不能寬容,實乃孫賓咎由自取啊!將軍你都看見了,孫賓身為帝丘守尉,卻忤逆君上旨意,置衛人萬千生靈於不顧,公然冒犯瘟神,罪無可赦!栗將軍,瘟神的話想必你也聽到了,難道你真的想讓衛境屍橫遍野嗎?」

栗平緩緩抬起頭來,求助於內臣。內臣卻不看他,將頭別向一邊。栗平走到孫賓跟前,凝視孫賓。孫賓氣沉心定,朝他輕輕遞了個眼神,示意他拖延時間。栗平明白過來,故意慢吞吞地走向大巫祝,緩緩跪下,懇請道:「栗平與孫賓之父孫操將軍有結拜之義,孫操將軍為國死難,孫氏一門僅餘孫將軍一人。孫賓今已罪不可赦,栗平不敢為他求情,只想以一爵薄酒為他送行,懇求上仙恩准!」

眾軍卒皆是栗平屬部,見他將話說至此處,大巫祝自也不敢將事情做絕,掃一眼熊熊燃燒的火海,想孫賓等無處可逃,點頭說道:「好吧,既然栗將軍有此懇請,本仙寬延一刻!」

栗平謝過,轉對軍卒:「快,拿酒來!」

一名軍尉引著兩名軍卒應命而去,不一會兒,果真抬著酒罈急步而來。栗平倒滿兩碗,一碗遞與孫賓,一碗自己端過,舉起道:「孫將軍,在下為你餞行了!」言訖,一飲而盡。

孫賓放眼望向一個方位,遠遠看到隨巢子一行正如飛般疾走過來,吁出一氣,不無豪爽地一口飲下,將酒碗「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大巫祝看得真切,朗聲吩咐:「時辰已至,將罪人投放火海,獻祭瘟神!」

眾軍卒再次望向栗平。

栗平氣沉心定,朗聲發令:「照上仙所說,將罪人投放火海,獻祭瘟神!」

隊列中立即走出十幾名軍卒,分別走到孫賓和三個軍卒前面,兩人推了孫賓,兩人分別抱了阿花姐弟,另外幾人推著三名軍卒,一步一步挪向火海。

柴堆早已盡數燃燒,火借風勢,正見熾烈,遠遠就可感到一股烤人的熱浪。眾軍卒走到跟前,剛剛抬起孫賓、阿花諸人,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遠遠飄來:「手下留人!」

眾軍卒本就不願做此害人之事,聽聞喊聲,立即住手。幾乎是在眨眼之間,身著褐衣、白鬚飄飄的隨巢子已飛身飄至,從仍在發愣的兩名軍卒手中搶過阿花姐弟。扭著孫賓四人的眾軍卒見狀,自也鬆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

眾人尚未回過神來,十幾個身形敏捷的褐衣人如團團旋風倏然而至,齊齊站在隨巢子身邊,與全身素白的眾巫女正相映對。

死裡逃生的兩個孩子面色驚懼,緊緊摟住隨巢子的脖子。

大巫祝驚得後退一步:「你——你是何人?」

隨巢子沉聲說道:「隨巢子!」

大巫祝穩了一下心神:「你就是名聞天下的墨家鉅子?」

隨巢子將阿花姐弟分別交與站在身邊的告子和宋趼,目視大巫祝:「正是老朽!」

大巫祝眼珠一轉,深揖一禮:「小巫見過鉅子。小巫遵奉衛公旨意,在此向瘟神獻祭,拯救衛人,還望鉅子成全!」

隨巢子回揖一禮:「隨巢子看到了。隨巢子請大巫祝轉呈衛公,就說隨巢子與瘟神相善甚久,早是好友,祭拜一事,隨巢子願意代勞!」

「這——」大巫祝遲疑一下,眼睛望向內臣。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前番魏人襲境,眾墨者幫忙守城不說,更是組織衛人掩埋屍體,救助傷員,有大恩於衛,內臣自是知情。此時看到他們,內臣忖知是為瘟神來的,不禁大喜,連連點頭應允。大巫祝見栗平及眾將士皆現喜色,內臣也不替他說話,只好借坡下驢:「鉅子既有此說,小巫這就去向君上覆命!」

大巫祝轉過身去,對小巫祝及眾巫女道:「啟程!」

隨巢子朝他拱拱手道:「隨巢子恭送大巫祝!」

見大巫祝一行漸漸遠去,栗平忙朝隨巢子深揖一禮:「晚輩栗平見過鉅子!」

隨巢子回揖:「隨巢子見過栗將軍!」

「請問鉅子,如何祭拜瘟神?」

「將軍速做兩件事,一是尋找石灰、硫磺、艾蒿,越多越好,二是將疫區百姓集中起來,患者集於一處,非患者集於一處!」

「末將遵命!」

孫賓早前聽到栗平說「孫氏一門僅餘孫將軍一人」已經心下生疑,此刻急道:「栗將軍,我爺爺呢?」

栗平緩緩轉過身去,伸手指向身後的軺車,脫下頭盔,淚水流出。

孫賓陡然明白過來,瘋了般奔向軺車,哭叫道:「爺爺——爺爺——」

在隨巢子及墨家弟子的安排下,疫區軍民聲勢浩大地送起瘟神來,所有村落煙霧蒸騰,整個疫區瀰漫起濃濃的硫磺、艾蒿味道。眾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處拋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後、田野、大路上,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過一場小雪。

石碾子村頭,在大巫祝祭拜瘟神的空場地上並列著兩口大鍋,鍋中熬了滿滿兩鍋中草藥,一鍋是讓患者喝的,另一鍋是讓常人喝的。幾個墨家弟子將藥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著長隊,等候舀藥。隨巢子與告子、宋趼等幾個頗懂醫術的褐衣弟子手持銀針,一刻不停地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針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制,病人明顯減少,除去一些因體質過弱而不治之外,大部分患者全被搶救過來。衛成公聞訊大喜,使內臣送來庫銀三百金及大批糧食、布帛等物,隨巢子也都指使栗平全部用於撫恤並救助罹難百姓。

孫賓遵照老家宰所言,將孫機葬於石碾子村南的高坡上。在埋葬孫機的第十日黃昏,孫賓帶了許多供品,一溜兒擺在孫機墓前。

孫賓跪下,拜過幾拜,對石碑喃喃說道:「爺爺,賓兒特來告訴您一個喜訊,瘟神走了,瘟神是讓您所期望的隨巢子前輩趕走的!爺爺,您——您可安息了!」言訖,再拜幾拜。

隨巢子緩緩走至,站在孫賓背後,望著孫機的墓碑輕歎一聲:「唉,要是老朽早到半日,孫相國就能獲救了!」

「前輩不必自責,爺爺得知這麼多人獲救,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呢。」

隨巢子凝視墓碑,又是一聲長歎:「只怕你爺爺未必高興得起來。」

孫賓扭頭望著隨巢子:「請問前輩,瘟病去了,爺爺為何高興不起來?」

「瘟病雖說去了,病根卻是未去,你讓他如何高興?」

「病根?」孫賓一怔,徵詢的目光直望隨巢子,「瘟病還有病根。」

隨巢子抬起頭來,目光望向遠方:「是的,有果必有因,萬物皆有根!」

孫賓思忖有頃,抬頭問道:「請問前輩,病根何在?」

「戰亂。」

「那——戰亂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慾。」

孫賓再入深思,許久,似是若有所悟,抬頭說道:「前輩是說,若要根除瘟病,就必須消除戰爭;若要消除戰爭,就必須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必須消除私慾!」

隨巢子點頭。

孫賓又想一陣,再度問道:「請問前輩,如何方能消除私慾?」

「天下兼愛!」

「那——如何方能使天下兼愛呢?」

隨巢子收回目光,緩緩轉過身子,凝視孫賓,許久,方才歎道:「將軍所問,也正是隨巢子一生所求啊!」

孫賓轉過頭去,凝神望向爺爺的墓碑。

次日,在阿花家的院落裡,隨巢子坐在一張木凳上,阿花的弟弟跪在老人膝下,忽閃著兩隻大眼凝視他。

阿花端出一碗開水放在旁邊的石几上:「爺爺,喝口水吧。」

隨巢子微微一笑,端起開水輕啜一口,低頭望著阿花的弟弟:「咦,爺爺方才講到哪兒去了?」

阿花的弟弟急急說道:「爺爺,您講到大灰狼要吃小山羊,小山羊撒腿就跑,但被那隻大灰狼攔住了。大灰狼正要咬斷小山羊的脖子,前面走來一隻刺蝟——」

隨巢子笑著點頭:「嗯,爺爺正是講到此處。」又啜一口開水,正欲接講下去,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告子、宋趼、孫賓三人走了進來。不同尋常的是,孫賓的肩上斜掛一隻包袱。

告子趨前一步,揖道:「啟稟鉅子,孫將軍有事尋您。」

隨巢子的目光轉向孫賓。

孫賓放下包袱,走到隨巢子跟前,叩拜於地:「鉅子在上,請受衛人孫賓一拜!」連拜數拜。

「孫將軍為何行此大禮?」

「回稟鉅子,晚輩決心隨侍鉅子,尋求天下兼愛之道,乞請鉅子收容!」

隨巢子微微一笑:「衛國是天下富庶之地,眼下你已貴為帝丘守尉,前途未可限量,為何卻要捨棄榮華富貴,追隨一個一無所成的老朽東奔西竄呢?」

孫賓再次叩道:「晚輩愚笨,唯見天下苦難,未曾看到富貴前程。鉅子一心只為天下苦難,晚輩感同身受,誠願為此奔走餘生!」

隨巢子輕輕點頭:「你能看到天下苦難,足見你有慈悲之心。只是天下苦難,僅靠慈悲是無法解除的,這也是墨家弟子各有所長、精通百工的原由。請問孫將軍有何擅長?」

孫賓一怔,臉色微紅:「晚輩天資愚笨,並無所長。」

「那——可有偏好?」

孫賓想了一想,抬頭說道:「晚輩自幼習練槍刀劍戟,酷愛兵法戰陣,少年時也曾發過宏願,欲以畢生精力習演兵法。」

隨巢子順口問道:「兵法為戰而用,戰為苦難之源,非兼愛之道。你既然有意尋求兼愛之道,心中卻又放不下用兵之術,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晚輩修習兵法,不為興戰,而為止戰!」

「嗯,」隨巢子怦然心動,「此謂以戰止戰,以戈止戈,本是武學之道!你且說說,你如何做到以戰止戰呢?」

孫賓略想一下:「虎豹雖凶,卻奈何不得刺蝟;圈羊的籬笆若無破綻,野狼就尋不到攻擊的機會。」

「嗯,」隨巢子再次點頭,不無讚許地說,「此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孫將軍不愧是孫武子之後。」話鋒一轉,「可惜老朽不善兵術,無法收你為弟子。」

孫賓再次叩首,懇求道:「鉅子——」

告子亦跪下來:「鉅子,您就收下孫將軍吧。弟子願意授他守禦之術。以孫將軍才智,將來必可勝於弟子。」

「唉,」隨巢子輕歎一聲,凝視告子,「告子,這麼說吧,善於守禦或可免去一城之禍,一時之災,原為不得已而用之術,豈能是恆遠之道?」沉思有頃,轉對孫賓,「孫將軍,老朽觀你根端苗正,內中慈悲,有濟世之心,因而薦你前往一處地方。依你根器,或可學有所成。」

孫賓叩拜:「孫賓但聽鉅子吩咐。」

「你可前往雲夢山鬼谷,求拜鬼谷先生為師。鬼谷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學問無所不知。將軍若能求他為師,或可成就大器。」

「晚輩謝鉅子指點!」

孫賓拜別隨巢子,再到孫機墳頭辭過爺爺,轉身正欲走去,卻見隨巢子引領告子、宋趼諸人,前來為他送行。

幾人走有一程,孫賓回身,深揖一禮:「前輩留步,晚輩就此別過。」

「孫將軍,隨巢子還有一語相告。」

「請前輩指點!」

隨巢子從袖中緩緩摸出一隻錦囊:「進鬼谷之後,若是遇到意外,你可拆看此囊。」

孫賓雙手接過錦囊,收入袖中,跪下叩道:「晚輩謝過鉅子。」

隨巢子微微笑道:「孫將軍,你可以走了。」

孫賓再拜起身,又朝告子、宋趼拱手作別,轉身大步走去。隨巢子三人站在高坡上,望著孫賓漸去漸遠,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宋趼不解地問道:「先生既然捨不下孫賓,為何不將他收為弟子,而要薦他前去鬼谷呢?」

「唉,」隨巢子輕歎一聲,「非為師不願收留孫賓,實乃孫賓質性純樸,甚有慧根,是天生道器,非為師所能琢磨也!」

宋趼恍然大悟:「弟子明白了。」

隨巢子轉向他:「哦,你明白何事?」

「鬼谷先生不重天下苦難,卻重道器。若是看到有此道器,鬼谷先生必喜而琢之。孫賓若得鬼谷先生琢磨,或將成為天下大器。以孫賓質性,若成大器,必有大利於天下!」

隨巢子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輕歎一聲,回身走去。

雲夢山位於魏、趙、衛交接的朝歌地界,西連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處山高林密,人煙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後,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趙、魏、衛三國誰也不曾在此設官置吏,致使數百里雲夢山區成為三不管之地。

孫賓辭別隨巢子,經平陽地界徑向西走,不消兩日,就已來到河口古鎮宿胥口。從這裡渡過河水就是朝歌地界,只要再涉過淇水,雲夢山也就到了。

雲夢山就在前面,孫賓因而並不著急,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傳聞三百年前,遠在周定王時,河水氾濫,就是從這裡大決口後首次改道,經白馬口東行至頓丘,然後北行,合了漳水,至章武入海。

宿胥口是河水上下百里的最大渡口,也是溝通趙、魏、衛諸地的重要津渡,南來北往的客商甚多,許多人在此經營店舖。因而,自殷商以來,這裡就是重鎮,最繁華時段常住人口一萬多,關稅收入更是大筆財富。此處本屬衛國,因受趙、魏兩家擠對,衛人已於百年前放棄。衛人撤走後,這裡迅速成為趙、魏兩國必爭之地。魏武侯時,趙、魏在此接連發生三次衝突,雙方死傷上萬人,直到魏將吳起出馬,宿胥口才為魏人所佔。

宿胥口每月逢五起集,一月三集,十五為大集,初五、二十五為小集。眼下時過三夏,正是農閒時節,這日又剛好十五,方圓百里都有來趕集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孫賓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完全被古鎮裡的熱鬧吸引住了,兩隻大眼睛不無驚奇地張望街道兩側的房舍和店舖。

一處高台上悠然坐著三個壯漢,專注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流裡尋覓。其中一人注意到身著衛人服飾、木頭木腦的孫賓,急推兩個夥伴一把,朝他們努了努嘴。兩人會意地點了點頭,溜下台階,混入人群中。

前面一段更加擁擠。兩個壯漢擠到孫賓跟前,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擠擠扛扛,推推攘攘。孫賓也沒在意,兩眼依舊在東張西望。最先注意到孫賓的那人緊緊跟在孫賓身後,一隻手麻利地探入孫賓的包袱,摸出一隻沉甸甸的布包,溜出幾步,響亮地打聲忽哨。兩人知道同夥得手,也自離去。

孫賓對此茫然無知。待到走過這段擁擠的街道,他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抬眼望去,渡口已在前面。孫賓精神一振,邁開大步走向渡口,近前一問,方知這一船剛走,下一船還要再候半個時辰。

孫賓站在河邊,癡癡地望了會兒河水,折身回到街上。看到旁邊有家客棧,孫賓感到肚子飢餓,走進店裡,尋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來兩道小菜、一盤牛肉和一壺老酒,一邊悠悠吃著,一邊欣賞大街上的景致。

孫賓坐下不到一刻,一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走到門口,朝門外又望一眼,這才跨進店裡,走至孫賓對面的幾前坐下,將斗笠朝下又拉一拉,幾乎蓋在眼睛上,沖小二喝道:「小二,來兩斤牛肉,兩碟小菜,一罈老酒!」

小二答應一聲,即去準備酒菜。由於早過正午,不是吃飯時辰,客棧中並無他人。那人掃孫賓一眼,正好與孫賓的目光相撞。孫賓朝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那人也不答話,逕自別過臉去,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

不一會兒,小二也為那人端上酒菜。放好菜後,小二轉身時,無意中將他的斗笠碰落於地。小二急忙拾起,對他連連躬身:「對不起,客官!」

那人冷冷地白他一眼,什麼也未說,只將斗笠重新戴在頭上,似乎這兒仍是太陽地似的。小二覺得奇怪,卻也未說什麼,轉身走開了。

此人正是龐涓。

龐涓從安邑逃出,在韓境避過一時,趁河西大戰、魏人無暇他顧之機隱姓埋名,潛往大梁,尋找叔父龐青。龐涓按照父親昔日所講,在大梁連尋數日,眾人皆說不知此人。龐涓正兀自著急,一個知情老丈說,龐青十幾年前已攜家搬走,聽說前往宿胥口去了。龐涓大喜,當下離開大梁,趕往宿胥口,查遍所有店家,竟是沒有一個姓龐的。龐涓心中懊惱,思量多時,竟是無個去處。看到渡口,龐涓心中一動,欲渡河水前往趙國,在趙暫避風頭,尋機復仇。趕過去一看,與孫賓一樣,也是無船。像孫賓一樣,龐涓返身走回,看到這家客棧,就也進來點些酒菜,一邊吃飯,一邊候船。

看到酒肉上來,龐涓搬起酒罈,倒滿一碗,拿筷子夾起一塊牛肉送入口中,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孫賓、龐涓各自吃喝,誰也沒有說話。不消一刻,孫賓已經吃飽,朝賬台叫道:「小二,結賬!」

小二答應一聲,拿了一張竹籤過來,擺在孫賓面前,滿臉堆笑道:「客官請看,這是您點的酒菜,共是五個布!」

孫賓瞧也不瞧,口中說道,「好咧!」當下拿過包袱,伸手進去。摸了一會兒,孫賓心裡咯登一下,忙將包袱擺到桌上抖展開來。裡面除去幾件隨身衣物之外,並無一銅。

孫賓大驚,又在身上、袖中急急探摸一通,竟是分文俱無。孫賓一下子傻了,窘在那兒,以手撓頭,似乎在想這是怎麼回事。

小二臉上的笑意漸漸僵住,看到孫賓實在拿不出錢來,朝櫃檯那邊大聲叫道:「掌櫃的,您過來一下!」

掌櫃的已經意識到發生何事,沉臉走來。

小二指著孫賓:「掌櫃的,此人怕是個白吃的!」

掌櫃的「啪」地照小二就是一巴掌:「你個蠢貨,狗眼看人低,這位壯士像是白吃的嗎?瞧人家這身衣冠,還能付不起這點飯錢!」

孫賓臉色更窘:「在下——在下原本有錢來著,包袱裡早晨尚有二十金呢!」

掌櫃的朝小二看一眼:「聽到了嗎?包袱裡早晨還有二十金!你個蠢貨,見過二十金嗎?」扭頭轉向孫賓,語氣嘲諷,「嘿嘿嘿,我說客官,要想編謊兒,就得編得大一點,二十金太小了,至少也得是五十金!」

孫賓越發手足無措:「在下——在下真——真——」

掌櫃的愈加刻薄,搖頭晃腦道:「看你溫文爾雅的樣子,縱使在下見多識廣,也差點被你蒙了!好好好,客官沒錢也罷,小二,客官共欠多少?」

「打總兒是五布!」

「五布?」掌櫃的眼珠兒一轉,「小伙子,這麼著吧,咱們做個交易,一個佈一個響頭,你只要磕下五個響頭,咱就兩不相欠!」

掌櫃的說完,順手拉過一張矮凳,張開衣襟坐下,準備收頭。

孫賓何曾受過這般羞辱,臉色紅得像只紫茄子,手指掌櫃:「你——你——為此區區五布,竟然這般欺人!」

掌櫃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區區五布?我欺人?我開飯店,你吃白食,反過來倒說是我欺人!明白告訴你吧,小伙子,爺天天在此開店,南來北往都是過客,什麼鳥人沒有見過?磕吧,磕一下,喊聲爺,待爺應過,再磕下一下,否則,磕也是白磕!」

孫賓指著桌上的包袱:「這只包袱,連同裡面的衣物,權抵五布,行麼?」

掌櫃掃一眼攤在那兒的包袱,又出一聲冷笑:「你當爺是收破爛的?!」

孫賓急了,從腰間解下佩劍,放在桌上,冷冷說道:「此劍少說也值十金,權抵五布如何?」

掌櫃的損人勁兒全上來了,將腦袋連晃幾晃:「爺是做生意的,要此破劍何用?」

孫賓急道:「那你想要什麼?」

掌櫃的又晃一晃腦袋,陰陰一笑:「我呀,不瞞你說,一輩子伺候人,一輩子喊人爺,今兒個啥都不想,就想聽聽這聲爺是個啥滋味兒!莫說是你這個包袱,莫說是你這柄破劍,縱使你脫光身上所有,爺我一件也不稀奇!似你這種強吃白食的,爺我只有一招:要麼五個布,要麼五個響頭,你自己來選!」

孫賓怔在那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正自發窘,一塊黃黃的金子「啪」地飛來,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孫賓的几案上。金塊彈跳一下,滾落到地板上,又彈幾下,方才定住。

掌櫃陡然一怔,扭頭看去,正好與龐涓的冷冷目光撞在一起。龐涓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掌櫃的,你看這塊金子值不值五布?」

掌櫃的知道遇到硬茬兒了,連聲說道:「值值值!」

「若是值的話,就折算五布,權抵這位壯士的飯錢!」

掌櫃的原本心裡發虛,這又遇到硬茬兒,只好滿臉堆笑:「哎喲喲,這位爺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扭頭對小二厲聲喝道,「還不快點把這位爺代付的五個布撿起來!」

小二彎腰去撿,龐涓卻擺手止住他,緩緩站起,踱到金幣跟前,拉下斗笠:「我說掌櫃的,這是五個大布,小二手賤,如何撿得起?」

掌櫃的見龐涓面狠,連連鞠躬:「爺說得是,在下來撿!在下來撿!」

掌櫃的彎腰去撿,手指剛剛摸到金塊,就被龐涓一腳踩上。

龐涓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冷冷說道:「掌櫃的,尖酸刻薄之人,在下見過不少,似你這般嘴臉,卻是第一次遇到!就為區區五布,你竟然百般羞辱這位壯士。見到金子,難道就想一拿了之嗎?」

話音落處,龐涓腳底暗暗用力。掌櫃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喊疼,仰臉賠笑道:「爺說得是,在下這就向壯士賠禮道歉!」

龐涓鬆開腳,掌櫃抽出手指,放在口邊連哈幾下熱氣,走到孫賓跟前,正要鞠躬,又傳來龐涓冷冰冰的聲音:「是這樣道歉的嗎?」

掌櫃遲疑道:「這位爺,您——您要在下如何道歉?」

「你不是一心想著那五個響頭嗎?就那五個頭吧。依你方纔所說,向這位壯士磕一下,喊一聲爺。只要這位爺不再計較,五頭磕完,今日之事就算兩清了!」

掌櫃怔在那兒,正思忖對策,龐涓抬拳朝几案上猛力一震:「方纔你不是說一輩子喊人爺嗎?怎麼,再喊幾聲就不行了!」

掌櫃打個哆嗦,連聲說道:「我磕!我磕!」

掌櫃走到孫賓跟前,就要跪下,孫賓伸手攔道:「掌櫃的,記住做人厚道就行,五個響頭就不必磕了!」

不及掌櫃應聲,龐涓即開口道:「這位壯士,你且坐下!今天這頭,他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轉對掌櫃,「聽見了嗎?你如此糟賤這位壯士,壯士卻以德報怨,替你講情!看在壯士的面上,五個響頭,免你四個,剩下一個,你看著辦吧!」

掌櫃一凜,跪下叩道:「壯士爺,適才小人有眼無珠,多有得罪,在此賠禮了!」不待孫賓應聲,就從地上爬起,將膝頭上的灰土拍了拍,陰沉著臉走向櫃檯。

小二跟在身後,剛走幾步,掌櫃的回身罵道:「瞎跑什麼?還不撿起那五個布來!」

小二一愣,回身撿起金子,悻悻地走向櫃檯。

恰在此時,廚師從灶房裡走出:「掌櫃的,沒鹽了!」

掌櫃一手接過小二遞過來的金子,一手從袖中摸出兩枚銅幣,丟與小二:「打鹽去!」

小二答應一聲,急急走出門去。看到小二出門,龐涓方才轉過身來,朝孫賓微微一笑:「這位仁兄,你可以走了!」說完,返身回至自己几案,依舊端碗喝酒。

孫賓起身,對龐涓深深一揖:「恩兄在上,請受衛人孫賓一拜!」

龐涓亦忙起身,還過一揖:「區區小錢,孫兄何以恩公相稱?」

孫賓再揖道:「區區小錢,勝過百金。恩兄高義,孫賓沒齒不忘!請問恩兄尊姓大名?」

龐涓略略一頓:「在下姓龍名水,大梁人氏!」爽朗一笑,轉過話題,「孫兄萬不可一口一個恩兄,這個詞兒聽來彆扭!」

孫賓亦笑一聲:「那——在下就稱龍兄了。今日之事,若不是龍兄相助,在下不知幾多狼狽呢!」

龐涓又是一番朗笑:「孫兄,今後莫提此事了!來來來,孫兄若是無事,你我暢飲一碗如何?」

龐涓禮讓孫賓坐下,起身走至孫賓幾前,拿過孫賓的酒碗,盤腿坐下,倒滿一碗,遞與孫賓,自己順手也倒一碗,舉起,「孫兄,請!」

孫賓亦舉碗道:「謝龍兄美酒!」

二人對飲。

小二走至鹽鋪,打了一小袋鹽巴,匆匆趕回客棧。行至小木橋邊,小二見告示牆前圍著一群人觀看,遂踅身過去,看到上面張貼許多告示。小二難得偷閒,見時間尚早,店中生意也不見旺,也就紮下步子,細細觀看起來。

小二連讀幾張,無非是些殺人越貨之類歹徒,不見新奇。小二正要抬腿離開,陡然看到邊上還有一張模糊的。也是好奇心起,小二直走過去,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因為畫中之人,與店中那個戴斗笠的極其相似。細讀下面文字,知此人名叫龐涓,是連殺數人的在逃欽犯,誰若舉報,懸賞五金。

小二心中一動,細想龐涓方纔的狠樣,斷定必是此人。小二心裡撲通撲通狂跳一陣,本想自己告官領賞,又怕萬一出現差錯,不僅賞領不到,只怕連生計也會斷送。小二內中鬥爭一時,決定還是訴與掌櫃,看掌櫃如何處置。

小二匆匆回到店中,將鹽巴交與掌櫃,在他耳邊如此這般描述一番。掌櫃看一眼龐涓、孫賓,見二人仍在喝酒,遂讓小二守於店中,親到橋頭告示牆邊驗過,斷定是龐涓無疑。想起方纔所受之氣,掌櫃冷笑一聲,逕直走入官府。

不消一刻,掌櫃就與二十幾名軍卒直奔客棧而來,打頭的是名軍尉。掌櫃一邊奔跑,一邊指路。

他們趕到時,龐涓、孫賓已喝完那罈老酒,孫賓一邊與龐涓說笑,一邊包紮方才被他打開的包袱。

掌櫃堵住店門,手指龐涓道:「官爺請看,就是那個戴斗笠的!」

軍尉將手中所持畫像展開看過,仔細打量龐涓,卻見他戴著斗笠,看不清楚,於是大聲喝道:「你——取下斗笠!」

龐涓冷冷斜他一眼,回過頭來,仍舊觀看孫賓打點包袱。軍尉何曾見過如此蠻橫之人,朗聲喝道:「弟兄們,拿下此人!」

龐涓將手按在劍柄上,目光鄙夷。眾軍卒見他手中有劍,各自挺了兵器,卻無一人敢先上來。

孫賓陡吃一驚,望著龐涓道:「龍兄,這——這是怎麼回事?」

眾軍卒漸漸圍攏上來。

龐涓冷笑一聲,「嗖」地抽出寶劍,朝孫賓略一拱手:「孫兄,快走,這兒不關你的事!」

孫賓不由分說,亦拔出寶劍:「龍兄有事,孫賓豈能坐視?走,衝出去!」

龐涓將寶劍連擺幾擺,大喝一聲,率先衝向大門。這些軍卒養尊處優,早已驕橫慣了,今見龐涓氣勢如虹,聲如響雷,威武逼人,竟是無人接招,連退數步。掌櫃一下子愣了,正欲急退,龐涓已是箭步衝上,在門口將他一把抓住,順手一劍,竟是割斷喉管。眾軍卒見他當街殺人,無不驚懼,連退幾步。

孫賓亦仗劍衝出。二人並肩衝至大街,背對背,左劈右刺,眾軍卒根本不是二人對手。由於事先估計不足,眾人未帶弓箭,誰也不敢近前,只是遠遠地將二人圍困。未及一刻,軍卒中已有數人倒在龐涓劍下。孫賓左抵右擋,連斷數支槍頭,唬得失去槍頭的軍卒面色慘白,遠遠躲在後面。

龐涓瞧準空當,發聲喊,二人一齊用力,殺出一條血路,逕奔一條小巷。眾軍卒不敢接近,卻也不敢不追,口中嗷嗷吼叫,遠遠地追在後面。逃有一程,二人縱身一躍,各自跳上圍牆,上房去了。待眾軍卒趕過來,早已不見蹤影。

有了這檔子事,二人不敢再去渡口,只能落荒而去,逃往一片林中。一口氣走有二十餘里,二人停住腳步,倚在樹上喘氣。

喘一會兒,龐涓瞧一眼孫賓,不無歎服地拱手道:「常言說,真人不露相。在下原以為孫兄是儒雅之士,不想卻是一身功夫呢!」

孫賓亦拱手還禮:「龍兄過譽了。打實上說,龍兄武功遠勝於賓,賓由衷歎服!」

「好好好,」龐涓呵呵笑道,「不說這個了。倒是今日之事,頗為有趣,在下先幫孫兄出氣,孫兄後助在下解圍,你我也算見面有緣,兩不相欠哪!」

「龍兄此言差矣,」孫賓當即搖頭,「沒有孫賓,依龍兄武功,照舊可以脫身。沒有龍兄,孫賓縱有三頭六臂,卻是難脫尷尬處境。五布之恩,孫賓沒身不忘,何能說是兩不相欠呢?」

龐涓大怔,長歎一聲,點頭道:「天下敦厚之人,莫過於孫兄了!」從身上摸出塊金子,遞與孫賓,「孫兄拿上這個,在下告辭了!」

孫賓一愣,急忙將錢還與龐涓:「龍兄,這——這如何使得?」

龐涓將錢又塞回來,呵呵笑道:「如何使不得?錢這玩意兒就如一泡狗屎,可出門在外,沒有這泡狗屎真還不行!只是在下提醒孫兄一句,日後務必小心一些,方今世上,畢竟是好人少,壞人多啊!」

孫賓從未遇到如此豪爽之人,手捧二金,不無感動:「龍兄——」

龐涓又是爽朗一笑:「看看看,大丈夫行事,怎麼跟個娘們似的?爽快一點,你我二人聚散有緣,就此作別!」言訖,拱手作別。

孫賓心頭一動,亦拱手道:「敢問龍兄欲往何處?」

龐涓略有遲疑:「這——孫兄還有何事?」

「在下並無他意,只是——在下隱約覺得——龍兄是否另有麻煩?」

龐涓沉思有頃,點頭道:「孫兄既已看出,在下就不隱瞞了。其實在下並不姓龍,也不是大梁人氏。在下姓龐名涓,家住安邑,近日與奸賊陳軫結了冤家!」

「奸賊陳軫?」孫賓驚愕,「龐兄所說,可是魏國上大夫陳軫?」

「正是此賊!」龐涓咬牙切齒,「此賊阿諛逢迎,嫉賢妒能,陷害忠良,使我大魏終有河西之辱,堪稱魏國大奸。此為國事,暫且不說。幾個月前,此賊勾結秦人公孫鞅,極力蠱惑君上稱王。聽說家父曾是周室縫人,能制王服,此賊使人尋上門來。家父以不合王制為由,堅拒不從。此賊惱羞成怒,囚禁家父,強逼家父製作王服。在下去救家父,此賊卻暗設埋伏,加害在下。幸有好友羅文捨身相救,在下方才逃過一劫!此賊不甘罷休,將在下誣為殺人兇犯,令官府四處緝拿,欲除後患!」

「聽龐兄說來,陳軫著實可惡!敢問龐兄,下一步作何打算?」

「唉,」龐涓長歎一聲,「在下本想由此渡河投往趙國邯鄲,不想遇到此事。方才在下思來想去,似此一路逃命,斷不是長法!再說,家父仍在此賊手中,生死未卜。於國於家,於忠於孝,在下都得趕回安邑!奸賊不除,魏禍不已。在下此番回去,定與陳軫那廝見個分曉!」

孫賓點頭道:「見分曉事小,救出令尊大人卻是緊要。龐兄若是不嫌棄在下,賓願一同前往,助兄一臂之力!」

龐涓握牢孫賓兩手:「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