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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第一章 周天子避禍嫁女,蘇秦躲婚事離家

按照魏惠王旨意,公子卬棄守少梁、臨晉關等河西要邑,撤往河東,自行焚去浮橋,與秦軍隔河對峙。

副將車英得到音訊,緊急奏道:「啟奏君上,魏將公子卬撤軍河東,除孤城陰晉仍為魏將張猛、公孫衍據守之外,河西全境再無魏人!」

嬴虔大喜,跨前道:「臣弟以為,我可乘勝攻克陰晉,搶佔函谷要塞!」

眼見機會難得,秦孝公的心思也是動了,不由自主地把頭轉向公孫鞅:「愛卿意下如何?」

「微臣以為不可!」公孫鞅出言應道,「常言道,窮寇莫追,哀兵不逼。魏人元氣大傷,再無稱霸之力。陰晉已成孤城,收復是遲早之事,何在今日明日?」

嬴虔哂笑數聲,諷道:「大良造別是讓人半夜嚇破膽,懼怕他公孫衍了吧?」

公孫鞅未及應聲,秦孝公隨即白了嬴虔一眼,當場拍板:「陰晉之事,不必再議,就依公孫愛卿所奏!」

「君上聖明!」公孫鞅顯然已經備有下一步的打算,「河西戰事已了,微臣以為,下面該是太子妃了。天下既已鬧得沸沸揚揚,就不能沒有個結局!」

秦孝公略一沉思,朗聲叫道:「樗裡疾聽旨!」

樗裡疾上前一步:「微臣在!」

「再備彩禮,前往周室聘親!」

「微臣遵旨!」

秦孝公轉向司馬錯:「司馬將軍!」

「末將在!」

「你領三萬步騎,借道韓境,護送樗裡大夫前往周室聘親。至周之後,你等務必將寡人誠意訴與大周天子陛下!」

「末將遵命!」

得知秦國河西大捷,姬雪甚是激動,伏在繡榻上哭個痛快。哭足哭夠了,姬雪擦乾淚水,起身徑投靖安宮而去。

王后雖說無病,臥床久了,竟也虛弱許多,稍走幾步就要喘氣。加之裝病一事,雖為演戲,味道也得充足,所以儘管魏、秦使臣盡去,王后依舊將大部分時光花在鳳榻上,讓玉體慢慢「康復」。

姬雪走進宮裡,緩緩跪在王后榻前,淚流滿面,哽咽道:「母后——」

王后眼中也是珠淚晶瑩,撫摸姬雪的頭髮道:「雪兒,母后知道,嫁與燕公委屈你了,母后——」

「母后,魏國吃敗仗了,魏人不敢逼婚了。母后,雪兒——」

王后知道姬雪在想什麼,輕歎一聲:「唉,雪兒,你的心思,雨兒早已訴與母后了,可——可咱女人家,婚姻大事,分毫作不得主的!」

姬雪再拜,泣道:「雪兒知道不能自主,雪兒懇請母后求求父王,求他成全雪兒!」

王后摟緊女兒:「雪兒——」

母女抱頭痛哭。二人傷心有頃,姬雪辭別,王后尋思一番,翻身下榻,召來宮正,讓他攙扶著緩緩走出宮門。不多一時,王后來到御書房,內宰聞聲而出,叩迎於地。

王后問道:「陛下可在?」

內宰叩道:「娘娘稍候,老奴前去稟報!」

內宰起身,推門進去,見顯王正在榻上打盹兒。內宰稍作遲疑,輕聲叫道:「陛下,娘娘駕到!」

顯王吃了一驚,剛要起身,王后自行進來,趨前叩道:「臣妾叩見陛下!」

顯王急忙起身,親手扶起她:「愛妃,你——你怎能起來呢?」

王后笑了笑:「臣妾今日略覺好些,甚想出來走走,出得門來,不知不覺的,竟是走到陛下的書房了!」

顯王攜王后走向自己的軟榻,扶她躺下,高興地說:「寡人方纔還在念叨愛妃,原說去望你的,誰想竟又迷糊過去了。來,愛妃請坐!」

顯王扶王后坐下,轉對內宰:「為娘娘沏茶!」

內宰端上茶水,王后小啜一口,嫣然笑道:「臣妾謝陛下的香茶!」

王后一口一個臣妾,內宰知趣,趕忙退出,順手帶上大門。

見到再無他人,王后緩緩起身,在顯王前面撲通跪下。顯王懵了,傻愣半晌,方才說道:「愛妃,你——你這是——」

王后嗚嗚咽咽一陣悲泣,然後才說:「臣妾此來,是懇求陛下的!」

顯王緩過神來,扶她起來,嗔怪道:「愛妃,你與寡人之間,何來求字?你有何事,但說出來就是!」

「臣妾並無他事,是雪兒——陛下,燕公畢竟是老邁之人,雪兒她——」王后說不下去,垂下淚來。

聽到是姬雪的事,顯王的臉色陰鬱下來,兩手緩緩鬆開王后,腳步踉蹌地退到幾前,一屁股跌坐於席。王后抬起淚眼,不無殷切地望著顯王。

死一般的沉寂。

王后注意到,兩滴飽淚緩緩溢出顯王的眼眶。許久,顯王長歎一聲,輕輕搖頭。

姬雪滿腹心事回到寢宮,看到姬雨與侍女春梅一身村女打扮,各挎一隻採桑竹籃興沖沖地正欲出門。

見姬雪滿臉陰鬱,姬雨停下腳步,關切地問:「阿姐,你怎麼了?」

姬雪勉強一笑:「沒什麼,有點頭疼。雨兒,瞧你這身扮相,又要出去?」

姬雨在她耳邊低語一陣,姬雪大是驚異:「什麼?去尋鬼谷先生?」

「嗯!」姬雨不無興奮。

「為何尋他?」

「琴師說他是勝過伯牙的琴聖,母后說他是無所不能的神仙,阿姐你說,天底下真有這樣的神人嗎?雨兒偏就不信!」

姬雪急道:「琴師說他遠在鬼谷,你如何去尋?」

「不瞞阿姐,此人眼下就在洛陽。」

姬雪大怔:「洛陽?洛陽何處?」

「市集上!雨兒不僅得知他在市集上,且還知曉他眼下是個算命先生,至於他的命相算得準與不准,雨兒正欲一試。」

姬雪遲疑有頃,輕聲責道:「雨兒,女兒家不該這般拋頭露面,此事若讓父王或母后知道——」

姬雨嘻嘻一笑,拱手揖道:「阿姐放心,雨兒去去就回。他們若是問起,煩請阿姐遮掩一下。」

「這……好吧,你快去快回,莫讓阿姐著急。」

姬雨答應一聲,與春梅急出偏門而去。

不一會兒,兩人趕至市集,再次走至前次去過的丁字路口。遠遠望去,童子依舊扛著那個招幡兒豎在街邊。

姬雨款款走至鬼谷子前面,緩緩蹲下。鬼谷子兩眼閉合,端坐於地。

「先生!」姬雨小聲叫道。

鬼谷子似乎沒有聽見,依舊穩坐於地。

姬雨提高聲音:「先生!」

鬼谷子仍然沒有回應。

春梅扯一下姬雨的衣裳,附耳說道:「公主,先生想是睡著了。」

冷不丁傳來童子的哂笑:「嘿,你才睡著了呢!家師這叫入定。」

姬雨抬頭看一眼童子,甜甜一笑:「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煩童子請先生出定。」

童子回她一笑,繼續手扶旗桿,筆直地站在招幡下面。姬雨看一眼春梅,連皺幾下眉頭,正待起身,鬼谷子緩緩說道:「姑娘欲求何事?」

姬雨大喜,急忙示意春梅。春梅摸出一金,姬雨接過,兩手捧住,鄭重置於鬼谷子前面,柔聲說道:「小女子欲知未來之事,懇請先生賜教。」

鬼谷子依舊微閉雙眼:「老朽大可推天下運數,中可推邦國運數,小可推家室運數,不知姑娘欲知何事?」

姬雨略想一下:「邦國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想知道的不過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

鬼谷子輕輕點頭,緩緩說道:「姑娘的運數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面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脈相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願由何而知?」

「小女子欲求先生解字。」

「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欲解形還是解意?」

姬雨不假思索:「解意。」

「說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

姬雨想也未想,伸手從胸衣裡掏出那只乳色玉蟬兒:「就解兩個字,『玉蟬』。」

鬼谷子睜開眼睛,目光如利劍般直射姬雨,將她上下掃視一遍,落在那隻玉蟬上。凝視有頃,鬼谷子微微點頭:「好一隻玉蟬!」雙目閉合,似又入定。

姬雨等得焦急,正欲發問,鬼谷子緩緩解道:「玉以天地精氣化成,品性尊貴;蟬以甘露為生,品性清雅。玉經琢磨而為蟬,為王室之器。不過——」欲言又止。

聽到「不過」二字,姬雨心頭一驚:「先生但說無妨。」

「玉雖尊貴,卻為凡俗追逐之物。蟬雖清雅,卻難高飛,且須攀枝附葉,方能苟活。」

姬雨心中陡地一震,面上卻保持沉靜,為進一步測試鬼谷子,故意不予承認:「先生所言雖有道理,卻與小女子並無牽連。」

鬼谷子聽若罔聞,顧自說道:「此山所成之玉,早是天下獵物;此蟬所附之樹,早已根爛身腐!」

姬雨倒吸一口涼氣。天哪,鬼谷子不但看透了她的身世,而且洞穿了她的處境,似乎她的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姬雨圓睜杏眼,直直盯向鬼谷子,見他依舊雙眼微閉,似乎他所講述的不關當下,也不關面前的少女。

「先生方纔所解,」姬雨眼珠兒連轉幾下,「不過是玉蟬二字。小女子請問一聲,小女子所示之玉蟬,處境又將如何?」

「有人正在張羅織網,欲使她成為籠中玩物。」

姬雨心頭一凜,失聲驚道:「那——先生,她、她、她該如何應對?」

「飛呀,她不是長有翅膀嗎?」

姬雨急問:「先生,天下處處張網,此蟬縱使想飛,也是翅單力薄,更不知飛往何處啊。」

鬼谷子陡然睜開兩眼,再視姬雨一眼,一字一頓:「蟬生於土,附於木,得自在於林。此蟬若欲自救,當可飛往大山深處,萬木叢中。」

姬雨聽聞此言,如釋重負,吁出一口長氣,目視鬼谷子,正好與鬼谷子炯炯有神的目光碰在一起。姬雨感到老人的目光既親切,又慈祥,含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穿透力,似對她瞭如指掌,也似對她有所默許。

姬雨心神篤定,朝鬼谷子連拜三拜:「小女子替這隻玉蟬謝過先生。」

鬼谷子收住目光,兩眼閉合:「姑娘好走。」

姬雨轉身走有幾步,打個激靈,回頭又問:「小女子若是再欲求教,可至何處尋訪先生?」

「城東軒轅廟中。」

秦人經由韓境,再欲強聘周室公主,早有同情周室的韓人將音訊傳至周室。

顏太師得報,急急進宮叩見顯王:「啟奏陛下,秦公使司馬錯將兵三萬,借道韓境宜陽,殺奔洛陽而來!」

周顯王大吃一驚:「秦、秦人此來何事?」

「聘親!」

顯王皺眉:「不是聘過了嗎,怎麼還要聘親?」

顏太師勾下頭去。

顯王的臉色陰沉下來:「這如何能成?寡人早已詔告列國,將長公主許配燕公。今若反悔,叫寡人顏面何存?」

「陛下,」顏太師抬起頭來,「秦人旬日之前大勝魏人,奪回河西,秦公乘勝聘親,為的自然也是他的顏面!陛下,秦人前番以禮相聘,此番以兵相逼,看來是志在必得啊!」

「這……」顯王急了。

「秦國本為虎狼之邦,今又乘勝而來,陛下若是執意不許,秦人勢必兵臨城下,後果不堪設想!」

周顯王臉色慘白,半晌方道:「愛卿是說,寡人此番不得不向秦人低頭了?」

「陛下,」顏太師搖頭歎道,「微臣以為,眼下已經不是低頭不低頭之事了!」

周顯王驚愕了:「哦?」

「魏經此一敗,雖說霸勢不再,但仍不失天下大國。秦經此一勝,雖說威震列國,可其威勢仍不足以稱霸天下。洛陽西有崤、函二關,北有黃河天險,秦人無論多少威猛,於我大周卻鞭長莫及。此番強兵相加,無非也是借道韓境。反過來說,魏人卻近在咫尺,就如榻邊臥虎。陛下若將長公主改嫁秦人,自己食言不說,魏罃也必懷恨於心,甚至會將河西之辱記在周室頭上!」

顏太師一番話說出,周顯王冷汗直冒,愣怔半晌,方才說道:「愛卿可有良策?」

「微臣之意是,陛下應在秦使到來之前,速將長公主嫁走。待秦使來時,木已成舟,秦人只有徒喚奈何了。」

周顯王思忖一時,緩緩點頭:「以愛卿之見,何日出嫁方為妥當?」

「據微臣所知,秦人眼下抵達宜陽,遲則兩日,快則一日可至。長公主的婚事,不能拖過明日。」

「明日?」周顯王似是一怔,望向顏太師,目光中既有徵詢,也有商量,「這也太急了吧,再說,明日為甲子日,是否吉利,也有待占卜——」

「陛下,」顏太師卻無商量餘地,顯然早已把所有可能性都盤量過了,「微臣問過大卜了,說是辰時吉利,可行婚嫁!」

「既然這樣,你操辦去吧。」

「嫁妝早已齊備,燕國使臣淳於髡那兒,微臣也曉諭他了。唯有公主這兒,微臣擔心她——」

「唉,」周顯王輕歎一聲,「知道了,你忙活去吧!」

「微臣領旨!」

顏太師再拜後告退。顯王略怔一下,緩緩起身,與內宰一道走向靖安宮。王后聽到宮人稟報,急至門口跪迎。顯王攙起她,兩人手挽手走進宮中,坐定之後,王后凝視顯王,有頃,關切地問:「陛下面色不好,可有大事?」

顯王點頭:「嗯,秦人又來逼親了!」

「是逼娶雪兒?」

顯王再次點頭。

王后沉思許久,道:「既然秦人不依不饒,苦苦相逼,雪兒也願嫁與秦人,陛下何不——何不成全此事?」

「愛妃呀,」顯王歎道,「不是寡人不去成全,而是不能成全啊!」

王后急道:「為何不能?」

「不要問了!顏太師已在那兒準備婚事,明日辰時,雪兒……雪兒必須出嫁!」

「明日辰時?」王后震驚,「這、這也太急了呀,雪兒她……」

「是太急了!」顯王咬緊嘴唇,沉吟半晌,望向王后,「寡人就是為此來求愛妃的。寡人思來想去,雪兒那兒,還是由愛妃去講。你要告訴雪兒,就說寡人對不住她,怨也好,恨也好,寡人……」淚水盈出,摸出絲絹抹淚。

王后亦淚如雨下:「陛下,不要說了。雪兒是個懂事的孩子,什麼都明白的。臣妾知道,雪兒不會怨您,她不會怨您的!」

顯王再歎一聲,緩緩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宮室。

許是由於王后的身心尚未適應這一突發事件,目送顯王走遠後,她正要起身去尋雪兒,突覺一陣眩暈,趕忙回到榻上,斜躺下來,小聲叫道:「來人。」

宮正聞聲走進。

「召雪兒來!」

宮正應過,不一會兒,引領姬雪急走進來。王后擺手,宮正退出,順手關上宮門。姬雪意識到有大事了,慢慢走到王后榻前,跪下叩道:「雪兒叩見母后!」

王后望她一眼,慘白的臉上浮出微笑:「雪兒,來,坐母后身邊。」

姬雪起來,坐到王后身邊,忐忑不安地看著王后。王后伸出手,輕輕撫摸姬雪的臉龐,緩緩說道:「雪兒,來,讓母后好好看看你,摸摸你。」

撫摸姬雪時,王后的手指微微顫動,眼中噙滿淚水。姬雪似是預感到什麼,將頭伏在王后胸上,泣道:「母后,無論何事,您就說吧。」

王后泣道:「雪兒,明日辰時,你……你就要遠、遠嫁燕室。」

姬雪呆住了,好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待她明白過來,陡然全身震顫,痛哭失聲:「母后——」

王后緊緊摟住女兒,泣不成聲。母女哭作一團,有頃,姬雪鬆開王后,退後一步,緩緩跪於榻前,朝王后連拜三拜,顫聲說道:「母后,雪兒不孝,不能侍奉您了!」

王后哽咽不已:「雪兒,你、你這一去,母后怕是、怕是再也見、見不到你了!」

姬雪用力噙住淚水:「母后,雪兒每日都會想你,雪兒請、請母后轉稟父王,就說雪兒也會想他……」

王后再也忍不下去,翻身下榻,一把抱住姬雪,母女再次相擁而泣。當姬雪走出靖安宮時,王宮上下都已知曉她將於甲子日辰時出嫁之事。

姬雨自也知道了。她抿緊嘴唇,守在寢宮外面,遠遠望見姬雪走來,不無急切地迎去。姐妹二人相距數步站定,凝視對方。

有頃,姬雪朝姬雨點點頭,顧自走回寢宮。姬雨一語不發,默默跟在身後。二人回到宮室,姬雪開始翻箱倒櫃,不一會兒,從箱中摸出那件她平素最愛的紫羅蘭紗衣披在身上,抱起一隻檀木琴匣,緩緩走出寢宮,一直走到院中的荷花池邊。

天色黑定,沒有月亮,唯有滿天星斗。一絲風也沒有,空中又潮又悶,氣氛壓抑得讓人難受。姬雪打開琴匣,支好琴架,將她自幼彈奏至今的鳳頭七絃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琴架上面,並膝坐下,拿袖子擦一把額頭的汗珠,伸出纖長的手指攏了攏額前的長髮,朝姬雨輕聲叫道:「雨兒!」

姬雨走過來,無聲地凝視著她。燭光透過窗欞射出來,斑駁地映照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過琴弦,發出一串倉促而清脆的琴聲。姬雪聽了聽琴音,將其中一弦稍稍緊了緊,又滑一聲,覺得音色正了,方才望向姬雨,柔聲說道:「雨兒,明日此時,阿姐就在遠去燕地的路上,我們姐妹何日再見,只有上天知曉了!」

姬雨早已噙滿的淚水奪眶而出,泣道:「阿姐——」

姬雪將手在弦上又滑一下,聲音依舊柔柔的:「取你的劍來,阿姐為你彈一曲。」

姬雨走進房中,從牆上取下寶劍,回到院中,拔劍出鞘。

姬雪彈琴,彈的是姬雨最愛的《高山》。琴聲既柔且緩,姬雨手握寶劍,神情木然,腳步呆滯,如木偶般隨琴音舞動。

姬雪的琴聲越來越柔,越來越緩,最後竟如聲聲嗚咽。兩行淚水悄無聲息地從姬雪的臉上滑下來,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一滴。

姬雨哪裡還能舞得下去?她將劍啪地扔在地上,一頭撲過來,抱住姬雪號啕大哭:「阿姐——」

姐妹二人抱頭痛哭。哭有一時,姬雨突然抬頭,不無激動地說:「阿姐,你不要嫁給那個老頭!我們逃吧,眼下來得及!」

姬雪陡然一怔,抬起淚眼望著姬雨,半晌方道:「逃?逃到哪兒?」

「雲夢山!阿姐,方才雨兒見到鬼谷先生了,他真的是個神仙,把什麼都料到了。他說,大周運數已到,他還說,你我就是兩隻秋蟬,要麼得大自在於林,要麼去做他人的籠中玩物!」

姬雪沉思有頃,苦澀一笑,輕輕搖頭。

「阿姐,」姬雨急得哭了,「你簡直就跟母后一樣,任憑自己窩囊死,也——」

姬雪掏出絲絹,擦去淚水,慘然一笑:「雨兒,阿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母后是對的,女兒家應當知天安命!」

「我、我寧願去死——」

姬雪又是一笑:「雨兒,別說傻話!這一日裡,阿姐也算想明白了。嫁與燕公,未必就是壞事。燕公雖老,卻有正氣。燕國鄰接齊、趙,阿姐若是輔佐燕公,或可使燕強盛。燕國若是強盛,燕公或可影響齊公和趙侯。有燕公、齊公和趙侯共同維護周室,魏、秦無論多麼凶蠻,也不敢對我大周王室輕舉妄動!」

姬雨聽聞此話,越發傷心,顫聲說道:「阿姐,你、你這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啊!」

姬雪長歎一聲,低下頭去。

姬雨也覺得話兒重了,跟著勸道:「阿姐,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一個弱女子如何撐得起來?」

姬雪沉思有頃,再出一聲長歎:「唉,雨兒,你說得都對,阿姐是在做夢,阿姐也知道阿姐是在做夢。可阿姐別無選擇,只有認命!阿姐認命,認命……」越說越低,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姬雨搬過她的肩膀,使勁搖晃:「阿姐——走吧,再不走你就得後悔一輩子!」

姬雪不為所動:「雨兒,阿姐沒什麼可求你的,只求將來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抱住姬雪,痛哭失聲:「阿姐——」

姬雪輕輕撫摸姬雨的柔髮,聲音幾乎是在呢喃:「雨兒,燕地遙遠,阿姐此去,怕是再難回來了。阿姐想念你時,就會將心兒掏給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會把阿姐的話兒一絲不差,全捎與你。雨兒,秋天到來時,只要你看到南飛的大雁,可要用心去聽。」

姬雨摟住姐姐,號啕大哭。又哭一陣,姬雪收琴,將它裝入檀木匣中,轉對姬雨:「阿姐沒什麼再可寶貝的了,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將它送與你,你要是高興,它就同你一道高興;你要是傷心,它……它也會哭的!」

姬雨摟緊姬雪,哭得愈加傷心。院外傳來腳步聲,姬雨一聽,是她的貼身侍女春梅,趕忙止住哭,朝外叫道:「春梅!」

春梅趨進,在二人前面跪下。

姬雨對姬雪道:「阿姐,雨兒沒有寶貝可送與你,就讓春梅跟你去吧。這些年來,春梅與雨兒形影不離,見到她,阿姐就等於見到雨兒了!」轉對春梅,「春梅,從今以後,你要好好侍奉阿姐,不得有違!」

春梅叩首泣道:「奴婢遵命!」

太學附近有條弄堂,叫貴人居,兩側清一色全是客棧。春秋時太學繁忙,這條弄堂住滿列國學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學荒蕪,這裡的客棧自也門可羅雀,生意一落千丈,因而,張儀沒花多少錢,就在貴人居裡最是氣派的客棧租下一處小院。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華美,內中更是雕樑畫棟,極盡奢華,可惜全都陳舊了。房中隨便哪件東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張儀自然佔據上房,東廂房是小順兒的,剩下兩間西廂房,就讓蘇秦住了。

自從那日眾學子大鬧學宮、逼蘇秦背劍之後,琴師日日進宮為王后奏琴,學宮這邊再也無人經管。眾學子樂得自在,要麼打道回府,要麼就在洛陽城裡四處晃蕩。

前些日子,河西戰事一日緊似一日,張儀甚是掛念母親,本欲回家探望,卻接連收到三封家書,母親一再強調家中甚好,叮囑他務必好好讀書,早日長進。張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更不是軍事要塞,母親既有此說,張儀也就放下心來,日日只在洛陽城裡逍遙。

自遇蘇秦之後,張儀的生活裡平添了許多樂趣,不說別的,僅是逗蘇秦說話,就是一大享受。由於結巴,蘇秦輕易不肯說話,一旦張口,越急越是結巴,越是結巴越是好玩兒。再有就是,似蘇秦這般出身低賤、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夢,早晚只想卿相之尊,連舉手投足,也表現得與普通人大相異趣,簡直就是一大怪人。對於生性好奇的張儀來說,還有什麼能比與一個怪人朝夕相處更有趣味呢?

張儀向有早睡早起的習慣,吃過晚飯,先逗蘇秦樂一會兒,就到上房,在榻上躺下。

這日晚間,偏巧天氣悶熱。張儀躺有一時,身上就出一身大汗。張儀輾轉反側,實在睡不去,只好坐起身子,隨便伸手朝木榻上一摸,整個葦席竟是濕漉漉的。

張儀順手揭起葦席,走出房門,走到院裡,「啪」地將葦席扔在地上,在蓆子上躺下,沖西廂房叫道:「卿相大人,睡著了嗎?」

這種天氣,蘇秦如何睡得著?不一會兒,他也拿著葦席,走到院裡,在張儀旁邊鋪下蓆子,躺下來。

「這鬼天氣,」張儀打開話匣子,「熱死人了!卿相大人,你閱歷多,見過這麼悶的天嗎?」

「回——回士子的話,蘇——蘇秦見——見過!」

「哦?」張儀要的就是聽他說話,急道,「快說說,怎麼個悶法?」

「就——就像這——這樣!」

張儀急道:「這不是廢話嗎?在下問你是怎麼個悶法,就是,這個,就是具體說說,悶成個啥樣兒?」

蘇秦想了一想:「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

蘇秦卡在「蒸」字上,這正是張儀所要的效果,聽他蒸了好一會兒,哈哈笑道:「卿相大人,後面是不是個『籠』字?」

「正——正是!」

「嗯,」張儀表示贊同,「卿相大人描繪的甚是,這種鬼天氣,真還像個蒸籠!」又躺一會兒,「卿相大人!」

蘇秦卻不應聲。張儀一愣,轉身看向蘇秦,見他正在聚精會神地凝望夜空。張儀覺得好奇,盯著他看。看有一刻鐘,蘇秦仍是兩眼望天,且只望向一處地方。

張儀憋不住了,出聲叫道:「卿相大人,你在看什麼呢?」

蘇秦抬起胳膊,以手指天:「張——張子,看——看到那、那顆星嗎?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張儀順著蘇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繁星滿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顆,當即問道:「卿相大人,是哪一顆?」

「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邊有三——三——三顆星,方、方形!」

張儀仔細尋去,不一會兒,果見天河左岸有四顆呈方形排列的星星,高興地說:「找到了,請問哪一顆是卿相大人?」

「北——北角那個!」

張儀盯住它看有一時,哈哈笑道:「卿相大人,這一顆不亮,看在下的!」

張儀挑選有頃,朗聲說道:「在下就要對面那顆,就是正對卿相那顆!」

蘇秦讚歎:「它——它可真——真亮!」

張儀不無得意地哈哈笑道:「既然選星,當然要選亮的!大丈夫在世,總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無聞,你說是嗎,卿相大人?」

「士——士子所言甚——甚是!」

張儀朝蘇秦的那顆星星又看兩眼,指著它,不解地問:「既然甚是,卿相大人為何偏為自己選顆小星?」

「在——在下不知,在下打——打小就喜——喜——喜歡它!」

「可它太暗了!你看看,若不仔細,真還尋不到它呢!」

「有——有朝一日,它——它——它會亮——亮起來的!」

張儀又是一番大笑:「我說卿相大人,你可真夠怪的。滿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選最亮最大的,偏選又小又暗的。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選了小的暗的,卻又盼著它大起來,亮起來,真不懂你是怎麼想的?」

「唉,」蘇秦輕歎一聲,「在這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掃——掃帚星。」

張儀心裡咯登一怔,正在掂量他的話,門外傳來一陣腳步,小順兒不無興奮地從外面跑回來,人未進院,口中就已咋呼起來:「少爺,少爺——」

張儀朝蘇秦笑笑:「好吧,你是卿相大人,本公子不爭了!」坐直身子,見小順兒飛身進門,差點踩在他們身上,破口呵斥,「你個小子,找死哩你!」

小順兒打個驚愣,看清他們二人睡在院中,趕忙止住,喘著氣道:「少爺——」

「哼,本少爺正要尋你呢!快說,這陣兒野哪兒去了?」

小順兒嘻嘻笑出兩聲,輕聲說道:「回少爺的話,方才天氣悶熱,小人跳進護城河裡,洗了個小澡!」

聽他獨自下河洗澡,張儀當下罵道:「好哇,你個小子,有這等美事,竟是獨個享受,讓本少爺在這蒸籠裡受苦!」

小順兒又是嘻嘻兩聲:「不瞞少爺,小人原本邀你來著,可一想到那條河裡鬧鬼,就不敢造次了!」

張儀怒道:「你敢糊弄本少爺?既然鬧鬼,你為何敢去?」

小順兒笑道:「是個女鬼,小人命賤,那鬼瞧不上,不來招惹!」

張儀爬起來就要揍他,小順兒趕忙跪下,自打嘴巴:「是小人口賤,少爺——」

張儀朝他屁股上狠踹一腳,氣呼呼地罵道:「你小子,自打離開張邑,沒了管教,狗膽子越來越大了!」

小順兒並不著惱,兩腿跪著,朝張儀跟前挪了挪,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少爺不忙著惱,小人此去,探到一宗大事!」

「你小子,有屁快放,賣什麼關子?」

「少爺,回來的路上,小人探到,明日辰時,周天子的長公主要出嫁燕國呢!」

張儀、蘇秦互望一眼,皆是一震。未及問話,天空陡然劃過一道亮光,不一會兒,遠處傳來一陣悶雷,院中的樹梢顫動起來。抬頭再看那天,大片的烏雲正從西天滾滾壓來,所過之處,星斗倏然隱去。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不消一時,但見烏雲壓頂,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雨點兒竟如珍珠般大小,刷刷刷直落下來,所有悶熱頃刻間就被掃個無影無蹤。張儀、蘇秦匆忙捲起葦席,各回房中。

大雨從前半夜一直下到後半夜,黎明時分方才收住勢頭,漸漸變小,及至辰時,只有絲絲縷縷,竟如那綿陰秋雨相似。

天色放亮,蘇秦、張儀走出房門,看到昨晚他們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漫過腿肚。走出院門,街上更是汪洋一片,低窪處的積水竟有齊腰深,許多人家正在一邊罵娘,一邊拿沙袋、磚土等堵住房門,男女老幼無不各拿器皿,忙活著朝外舀水。

張儀披上蓑衣,小順兒戴頂草帽,蘇秦無物可借,順手拿起一隻大芭蕉扇頂在頭上,隨二人冒雨趕到街上。三人走進一家小店,點來三碗稀粥、三隻餑餑和一小盤鹹菜。稀粥喝過,正吃那餑餑,王宮方向陡然響起爆竹聲,緊接著,鑼鼓齊鳴,又過一時,公主的出嫁車馬走出宮門,沿主街向東城門馳去。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是要鬧翻了天。偏這日時辰不對,陰蒙著雨不說,家家戶戶皆鬧水災,無不忙活舀水,哪有閒心觀賞公主的排場?

積水已有消退,深處齊膝深,淺處沒住腳脖,軺車、彩車、嫁妝車等一溜三十六輛緩緩馳來,大街上水花飛濺。

許是因了濛濛細雨,鼓聲、鑼聲遠不似往日響亮。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宮人也怕雨水,送到宮門口多已折回。除了略顯沉悶的鑼鼓聲外,送親場面甚是冷清。聯想秦、魏聘親那陣子的滿街熱鬧,實在讓人歎喟!

走在最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後是衛兵和儀仗,再後是一輛青銅軺車,車中端坐的是頭頂光鮮的燕國聘親使臣淳於髡,接後一輛車上是滿頭銀髮的顏太師。顏太師微閉雙目,滿面哀傷,似乎不是送親,而是送葬。顏太師之後是長公主姬雪的八駟華麗彩車。彩車之後,是一溜嫁妝車,車後又是衛兵。前呼後擁,隊伍拖有一里多長。

見車隊漸漸走近,張儀三人扔下餑餑,急急走到街上。蘇秦第一次觀看天子嫁女,滿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說的,兩隻大眼目不轉睛地盯牢這等官家排場。

直到彩車經過門口,舀水的周人這才放下水具,彎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櫞下,幾個老太太拿衣袖抹淚。

許是還想最後看一眼這個生她育她的美麗都市,彩車的車簾突然打開,一身新夫人打扮的姬雪從車簾裡探出頭來,眼中噙淚,向大街兩旁向她鞠躬的百姓輕輕揮手。

也在哈腰站著的蘇秦無意中抬頭,一下子看到車中的新人,看清是誰後失聲叫道:「姬——姬——姬——姬姑娘!」

緊接著,好似一股巨大的能量突然爆發似的,蘇秦瘋了般站直身子,不顧一切地一頭扎進雨幕,迎上彩車,大叫:「姬——姬——姬——姬姑娘——」

姬雪聽到喊聲,扭頭見是蘇秦,一下子愣在那兒!好一會兒,她如傻了一般,目光一刻兒也未離開蘇秦,似要把他刻在心中。

蘇秦也如癡呆一般回應她的目光,兩眼湧出淚水。車子緩緩移動過來,從蘇秦的身邊轔轔輾過。姬雪將半個身子探出車外,隨著車子的移動而緩緩轉動,似乎在將她的一切所有全部凝聚在兩道目光裡,一股腦兒射與蘇秦。蘇秦沒了魂似的跟著車子移動腳步,也似要跟上她走到燕國。

突然,蘇秦似乎想到什麼,以不可思議的迅捷從肩上解下木劍,急奔幾步,衝到彩車前面,猛然跪地,雙手捧劍,高高舉過頭頂。

所有人都嚇呆了,以為他要行刺公主。大家尚未反應過來,姬雪已經喝叫停車。蘇秦見車停下,跪行幾步,一直跪到彩車下面,依舊將劍捧在頭頂。車門打開,春梅跳下大車,伸手接過木劍,復跳上去,雙手呈與姬雪。姬雪接過,淚如泉湧,猛然拉上車簾,傳令起駕。蘇秦聽到,車簾後面傳出她的啜泣聲。

車輛緩緩起動,車輪滾滾前行。蘇秦依舊跪在地上,納頭泣拜,口中卻只結巴一個字:「姬——姬——姬——姬——姬——」

張儀完全看傻了。縱使他上天入地,無所不敢,卻也做不出這等動作,更無法相信身份高貴的天下第一美女,竟然喝叫停車,收下一個身份低賤的結巴的怪異禮物。

送親隊伍漸去漸遠,蘇秦仍舊跪在地上,口中不斷地結巴那個「姬」字。張儀回過神來,幾步跨到他的跟前,朝他肩上猛拍一掌:「嗨,花癡呀你!」

蘇秦見是張儀,這也回過神來,喃喃說道:「天哪,她——她——她是大周天子的公——公——公主!」

張儀斂住笑,朝他打一揖道:「喂,卿相大人,還甭說,你倒真有一股膽氣,在下服了!」

蘇秦起身,靦腆地笑了。

張儀半開玩笑、半是認真道:「卿相大人,說起此事,你真還艷福不淺呢!在下敢說,學宮裡那些王八羔子,哪一個都願出十金去買公主一笑!至於公主的眼淚,一滴少說也值百金!方才公主為你流下那麼多淚,還收下你的贈物,直看得在下兩眼發直,心中泛醋!看得出來,卿相大人的確不是凡俗之才,要讓公主去選婿,她中意的說不定就是大人您呢!」

蘇秦滿臉漲紅:「張——張士子,開——開啥玩——玩——玩笑!在——在下——」

張儀撲哧笑道:「玩笑話,又不是當真!不過,話也說回來,她一個,再一個是她的那個妹妹,也就是那日痛罵那幫王八羔子的小妞兒,真還是天下絕色。卿相大人既然看中這個姐姐,那個妹妹就是在下的嘍。」

蘇秦不無氣惱地凝視張儀:「人——人家生——生離死——死別,遠——遠嫁他鄉,士——士子卻——卻尋開——開心,於心何——何——何忍!」

張儀趕忙賠笑:「好嘍,好嘍,算在下嘴貧!走,在下請大人小酌一爵,算是賠罪!」

顏太師護送雪公主徑出王城東門,準備取道韓境,經趙境至燕。車隊行至洛水,小雨停歇,河水暴漲。送親隊伍耽擱兩個時辰,費盡周折,總算過了洛水。洛水以東是東周公的封地鞏邑,按照約定,雪公主由東周公送至韓境。顏太師吁出一口長氣,在洛水岸邊別過公主,叮囑淳於髡幾句,打轉車頭,回王城覆命。

淳於髡、姬雪一行走有一刻,忽聞前面馬蹄聲疾,迎面馳來一支輕騎。遠遠望去,黑乎乎的淨是馬頭,看樣子,少說也在五千人以上。

這隊輕騎如疾風般捲來,待到近處,淳於髡方才看清打的是秦國黑旗,上寫「聘」「秦」「樗裡」「司馬」等字號。原來,是樗裡疾、司馬錯帶五千騎兵先一步趕到了。

正是冤家路窄!淳於髡陡吃一驚,因無退路,只好喝令樂手敲打起來,硬著頭皮一車當先,竟迎上去。

兩支隊伍各距五十步停下。

見是老對手樗裡疾一馬當先,淳於髡抱拳揖道:「燕國迎親特使淳於髡見過樗裡大夫!」

樗裡疾亦還一揖:「秦國五大夫見過燕國特使!」

「燕公迎娶新人,樗裡大夫別是特來賀喜的吧?」

司馬錯怒氣衝天,策馬欲出,樗裡疾擺手攔住,朗聲回道:「正是!樗裡疾賀喜燕公,賀喜燕國夫人!」轉對司馬錯,「司馬將軍,為燕國夫人讓路!」言訖,撥馬避至道邊。

司馬錯急道:「樗裡兄……」

樗裡疾卻似毫無商量餘地,果斷吩咐:「讓路!」

司馬錯只好避向道旁,朝身後喝道:「傳令,為燕國夫人讓路!」

秦國騎兵紛紛避向大道兩側。

淳於髡朝樗裡疾、司馬錯抱拳又是一揖:「燕國夫人、燕公特使謝樗裡大夫、司馬將軍讓路!」朝身後招招手,驅車率先馳去。

鼓樂聲再次響起,迎親車馬在五千秦國鐵騎的夾道中緩緩馳過。眼見迎親人馬漸去漸遠,司馬錯不無懊惱地「咦」出一聲,大聲問道:「樗裡兄,你我奉旨聘親,長公主卻嫁與他人,我等如何向君上交待?」

樗裡疾似是自語,又似是對司馬錯道:「這個周王,動作倒是挺快!」

司馬錯急插一句:「樗裡大夫,動手吧,眼下搶回公主,來得及!」

「司馬將軍,搶不得!」

「為何搶不得?」

「周室早已明詔天下,將公主嫁與燕公,燕公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將軍若是搶親,就如強賊一般無二,只能在列國傳為笑柄。再說,此舉亦必引發邦交爭端,有違君上聘親初衷!」

「什麼邦交爭端?」司馬錯怒道,「燕國弱而偏遠,燕公老朽一個,敢奈我何?」

樗裡疾白他一眼:「燕國離我雖遠,離齊、趙卻近。我若制齊、趙,就須結好燕國!若是大良造在此,見事已至此,非但不會搶親,不定還要重禮相贈呢!」

司馬錯沉思有頃,也似明白過來:「嗯,此言有理。只是我們興師動眾,大張旗鼓,卻是白跑一趟,如何收場呢?兩手空空回去,又如何回稟君上?」

樗裡疾陰陰一笑:「司馬將軍放心,在下已有主張!」

「哦,是何妙計?」

「周天子只想嫁走雪公主了事,卻忘記還有一個雨公主呢!我們此來聘娶雨公主,不但合情,而且合禮,看周天子還有何說?」

司馬錯朗聲喝彩:「妙哉!」朝身後的軍尉大聲喝叫,「傳令,涉水過河,在洛水對岸安營下寨!」

對王后來說,這日比她當年嫁往周室還要傷心。自辰時開始,王后就誰也不見,連姬雪進宮向她訣別,她也沒有睜眼。姬雪剪下一綹頭髮,輕輕放在她的榻邊,跪地三拜,又在她的額頭上印一記深吻。

王后始終未說一句話,只是呆著兩眼,坐在榻上。姬雪不忍面對母后傷心欲絕的樣子,毅然轉身,兩手捂臉,啜泣著退去。沒過多久,宮門處傳來爆竹聲,再後是鑼鼓聲和絲竹聲。王后依舊未動,竟如癡呆一般。

所有的宮人都在送別姬雪,除她之外,偌大的宮室空無一人,連宮正也不在身邊。王后就如一尊雕塑,面無血色地呆坐在榻上,聽著鑼鼓聲漸去漸遠,再聽著宮人們陸續回返。

起初,宮人們沒有在意,以為她是傷心過度,待會兒就好了。及至中午,見王后仍是這般動也不動地坐在榻上,任誰喊她,她也不應,這才急了。宮正使人急稟陛下,不一會兒,周顯王就在內宰攙扶下跌跌撞撞地急步過來。

看到王后的可怕樣子,顯王大急,趨前捉住她的兩手,柔聲叫道:「子童,子童,你這是怎麼了?你說話呀!子童,你——你說話呀!」

經他這麼一喚,王后總算有了反應,眼眶中盈出淚水。顯王坐到榻上,輕輕摟住王后,像哄嬰兒一般,又搖又拍。在顯王的愛撫下,王后的淚水這才如山泉般湧出,結結實實地哭叫一聲:「雪兒——」

顯王將王后又抱一會兒,感覺好些了,方才讓她躺下,將她的頭放在枕上,自己守在榻邊,拿濕巾輕輕拂拭她的淚水,柔聲勸道:「子童,不要再為雪兒傷心了。寡人也想明白了,燕國雖說偏遠,卻是少有戰亂,雪兒或能一生平安!」

王后凝視顯王,信任地點點頭,伸出纖手,緊緊握住顯王。恰在此時,內宰驚慌趨入,正欲稟報,見此情景,趕忙打住。

周顯王緩緩問道:「又有何事?」

內臣緩了一下心神,輕聲奏道:「陛下,秦使求見!」

周顯王心中一凜:「知道了。安排他們暫住驛館,明日上朝覲見!」

「這——」

周顯王一怔:「怎麼了?」

內臣猶疑有頃,小聲稟道:「西周公、顏太師、御史皆在候旨,陛下——」

周顯王似也感到情勢嚴重,急走過來。內臣耳語有頃,周顯王神色立變,看一眼王后,小聲吩咐:「傳旨,宣他們偏殿覲見!」

「老奴領旨!」

周顯王慌慌張張地趕到偏殿時,西周公、顏太師、御史三人已與秦使樗裡疾在偏廳守候。看到顯王進殿,眾人一齊叩迎。顯王徑直進殿,在龍椅上坐下。西周公、顏太師、御史各就其位,顯王擺手:「宣秦使!」

樗裡疾趨進,叩道:「秦使樗裡疾叩拜大周天子陛下,祝陛下萬壽無疆,龍體健康!」

周顯王冷冷說道:「秦使免禮!」

「謝陛下!」樗裡疾起身,擊掌,十幾名秦國兵丁抬著聘禮魚貫而入,將一長串禮箱放在殿中,緩緩退出。

周顯王莫名其妙,看著樗裡疾道:「此為何故?」

樗裡疾再叩:「秦公實意攀親陛下,再托微臣求聘周室,望陛下恩准!」

周顯王看一眼顏太師,顏太師緩緩說道:「秦使聽好,長公主姬雪早已許配燕室,並於今日辰時遠嫁燕邦了!」

「顏太師誤會了!」樗裡疾衝顏太師微微抱拳,「陛下嫁走的是雪公主,秦公此次聘娶的是雨公主!」

此言一出,眾皆驚駭,無不面面相覷。即使西周公,也是始料不及,詫異的目光直望樗裡疾。

周顯王面色慘白,半晌說不出話來。倒是顏太師歷事多,還算沉著,緩緩應道:「請秦使回去,轉奏秦公,秦公美意,周室領了。只是雨公主眼下尚幼,待及笄之後,再行婚聘不遲!」

樗裡疾朗聲應道:「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鑒於前有幾家爭聘之事,此番先行納彩,將公主載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後,另擇吉日成婚!」

顏太師急道:「這——不合禮制!」

「好,」樗裡疾冷笑一聲,兩眼直逼顏太師,「老太師既然提及禮制,在下也就說一說禮制!據在下所知,淳於髡不過是個周遊士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親使臣。在下已經查明,此人其實早來洛陽,是奔了太師您來的,一直寄住在太師府中。然而,一個遊說士子竟然搖身一變,成為聘親使臣,大周禮數何在?這且不說,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選黃道吉日,雪公主出嫁,卻是匆匆忙忙。按照習俗,今日不宜婚嫁,老太師卻視天子嫁女為兒戲,硬是辯稱辰時宜嫁,將雪公主匆匆打發!在下使人問過,直至前日,公主出嫁之日仍未定下,請問太師,公主如此草草出嫁,合的又是哪路禮制?」

樗裡疾一席話有理有據,顏太師啞口無言,老臉漲紅,不無羞慚地垂下頭去。樗裡疾轉對周顯王,再次叩道:「秦公誠意求親,望陛下成全!」

周顯王氣結:「如此說來,秦公是執意為難寡人了!」

樗裡疾再拜,侃侃說道:「陛下言過了!據微臣所知,秦公從未為難陛下,也無意為難陛下,倒是陛下自設障籬,曲解秦公之意。孟津之會,秦公忖知魏侯居心莫測,執意不去赴會。果不其然,前後不出一月,魏侯賊心畢現,自於逢澤稱王。就在天下震恐之時,秦公又以天下大義為重,不畏強敵,毅然起兵征討魏賊,大破魏寇於河西。這樁樁件件,都說明秦公非但沒有逆心,且又心念周室,誠懇結親陛下,一意衛護周室社稷。秦公此心天地可知,日月可鑒,望陛下垂顧!」

周顯王駁道:「秦公既有衛護周室之心,為何又以大兵壓境,脅迫寡人?」

「陛下又曲解了!前番聘親,未料魏人作梗,驚擾聖駕。秦公聽聞此事,甚為不安。此番聘親,秦公為防不測,親點司馬將軍率兵三萬護駕,兩萬步卒屯於宜陽之野,一萬輕騎屯於洛水岸邊。秦公別無他意,只為防備魏寇,安撫周室民心!秦公誠心如此,還望陛下三思!」

強盜也有強理。樗裡疾一張鐵嘴左來左擋,右來右堵,解說得滴水不漏,似乎秦公對大周王室真還存著一副赤膽忠腸。

周顯王哪裡肯信,思忖有頃,緩緩說道:「秦公好意,寡人領了。只是小女貌醜性倔,難配秦公虎子,還請樗裡先生稟明秦公,請他另擇賢惠之女!」

周顯王此話,無疑是斷然拒絕。樗裡疾一愣,旋即陰下臉來,再拜道:「秦國太子嬴駟年少英俊,風流倜儻,文功武略無所不知,無論何處均勝老邁的燕公!再說,秦公與王室同宗,七百年前就已血肉相連,兩家姻親,並未辱及王室血脈,望陛下莫再推三阻四!」言訖,再次頓首。

面對如此強硬的聘親,周顯王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

樗裡疾目視西周公,連連示意。西周公長歎一聲,勸慰道:「陛下,就依季叔,允准此事吧。秦室聘親之事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若是沒有一個結局,秦公的面子往哪兒擱?再說雨兒,老朽屈指算來,再過數月及笄,照理也該嫁——」

西周公的「人」字尚未說出,一眼瞥見顯王臉色煞白,全身顫抖,趕忙打住。

「陛下——」樗裡疾卻是不依不饒。

周顯王雙肩震顫,面容扭曲,兩眼似要射出火來。御史目視顏太師,見老太師依舊勾頭,似是仍未緩過神來,心中焦急,放緩語氣,沖樗裡疾抱拳說道:「秦使聽在下一言!聘親之事關乎社稷宗法,不宜速圖。陛下今日剛嫁愛女,心緒尚未收回,此事改日再議如何?」

樗裡疾自也不能將話逼死了,沉思有頃,點頭說道:「也好。」從袖中摸出聘書和禮單,「此為聘書和納彩禮單,望陛下笑納!樗裡疾在洛水大營恭候佳音!」

言訖,樗裡疾陡然起身,將聘書和禮單「啪」地甩與御史,昂首走出大殿。

諸侯大夫在天子殿中不是徐徐退下,而是昂首走出,這不是失禮,簡直就是挑釁了。殿中數人面面相覷。

周顯王手指西周公、顏太師和御史,渾身打戰:「你、你們、出去!」

周顯王匆匆離開後,王后甚覺困頓,沉沉睡去,不料剛合上眼,就被一陣噩夢驚醒。王后打個驚怔,一忽身坐起,欲待下榻,頭卻眩暈,只好重新躺下,轉對身邊的侍女道:「你這就去偏殿,望望陛下。我方才做個噩夢,醒來眼皮發跳,想是有事!」

侍女應聲喏,一路小跑領命去了。但她及至偏殿,內裡卻並無一人。侍女正兀自生疑,剛巧遇到一個宮人,說是陛下御書房去了。侍女轉身折往書房,遠遠望見陛下的小侍從候在門外,正咬牙切齒地仰頭盯視門前一棵大樹的樹頂。樹頂上,一隻知了不知躲於何處,正在起勁地「吱——吱——」嘶叫。

小侍從聽得憋氣,又尋不到知了,甚是氣惱,運足力氣,朝樹身猛踹一腳。大樹微微震動一下,立刻又紋絲不動了。那只知了非但未飛走,叫聲反倒愈加響徹。

小侍從正惱怒,侍女已走過來,見他那副憨樣兒,撲哧笑道:「書哥沒事做了,踢樹幹啥?」

小侍從氣呼呼地手指樹頂:「你聽,那傢伙吱吱吱吱,沒個完似的!」

侍女又是一笑:「好端端的,書哥跟只知了慪啥氣呢?」

「唉,」小侍從長歎一聲,望著書房,「陛下正在難受,這只知了卻不識趣,只在此處煩人,你說氣人不?」

「陛下何事難受?」侍女急問。

小侍從在她耳邊悄語一番,侍女大驚:「天哪!雨公主跟雪公主不一樣,是烈性子,何況娘娘還在病中呢!」

小侍從抹淚道:「唉,說的就是這個!陛下都要瘋了,小人卻、卻幫不上,一點忙兒也幫不上。」

侍女哪還有心再聽他嘮叨,又一路小跑急奔靖安宮。及至門口,侍女猛地意識到不妥,趕忙頓下步子,倚在門框上喘了會兒粗氣,正正衣襟,步入宮內。

王后微微欠了欠身子:「見過陛下了嗎?」

侍女的神色不免慌亂:「見、見過了!」

「可有事兒?」

「沒、沒啥事兒!」

王后越發狐疑,忽身坐起:「何事用得著支支吾吾?快說!」

侍女反倒鎮定下來,趨前一步:「娘娘,真的,真的沒啥事兒,是真的!」

王后哪裡肯信,目光逼視侍女,許久方道:「你若不說,本宮自個問去?」說著,坐直身子,兩腳滑至榻下,起身走了兩步,腳底打個踉蹌,身子一晃,差點跌倒。

侍女急步扶住,攙她至榻上坐下,跪地泣道:「娘娘,您別,別,奴婢說。」

王后重新躺下,靜靜地望著她:「說吧!」

「娘娘,是前番迎聘雪公主的秦使來了,說是帶了三萬大軍,就、就紮在洛水邊上!」

王后眉頭微皺:「雪兒不是嫁走了嗎?」

「他們不是來聘雪公主,他們要、要……」

王后似乎意識到什麼,猛然坐起:「他們要幹什麼?」

侍女哭出聲來:「要聘雨公主!」

王后大驚:「雨兒?」

侍女點點頭。

王后的臉色陡地變白,口中喃喃說道:「雨兒?雨兒!雨兒……」竟如傻子般不停地喃喃重複「雨兒」,有頃,「噌」地翻身下榻,直朝門外奔去。

一切發生得過於迅速,侍女一下子怔了,未及阻攔,王后已經衝到門口,眼看就要出門,忽地打個踉蹌,「咚」一聲栽倒於地。

侍女回過神來,急奔過來,失聲驚叫:「娘娘!娘娘!」尖著嗓子朝外大喊,「快來人哪,快來人哪!娘娘——」

宮正及眾宮人聞聲趕至,七手八腳將王后抬到榻上。宮正急道:「快,召太醫,快,稟報陛下!快!快!」

幾名宮女朝不同方向飛奔而去。

王后再次病倒。音訊傳到洛水岸邊,樗裡疾冷冷一笑,對司馬錯道:「哼,在下早就料到他會再來這一手!」轉對軍尉,「有請仙姑!」

不一會兒,軍尉引領林仙姑走進帳中。見過禮節,樗裡疾拱手揖道:「大周王后又犯病了,看來還得勞煩仙姑辛苦一趟!」

林仙姑回揖道:「願效微勞!」

樗裡疾、司馬錯引領林仙姑徑至顏太師府中拜謁。顏太師尋不出理由拒絕,只好引領二人求見顯王。顯王依照前例,吩咐宮中御醫將仙姑引入靖安宮。

床榻上,王后面色蠟黃,呼吸細微,雙目緊閉,已是昏絕。林仙姑如前番一樣,離王后一步之遙發功診視,片刻之後收功離去。

林仙姑走出宮門,宮正詢問病情,林仙姑照例不言,揖過禮後徑出宮去。候在宮外的樗裡疾迎上林仙姑,輕聲詢問:「請問仙姑,王后之病是否與前番一樣?」

林仙姑輕輕搖頭。

樗裡疾一怔:「聽仙姑之意,王后真是病了?」

林仙姑點頭。

「敢問仙姑,王后所患何症?」

「急心風。」

「急心風?」樗裡疾自語一聲,再次詢問,「請問仙姑,王后何以患上此症?」

「憂思過甚,臥床過久,虛火過盛,元神受驚,陽神離位,陰邪附體,故患此症。」

「那——」樗裡疾思忖有頃,「此病可有救治?」

「需要靜養。若是謝絕一切塵世煩擾,調以湯藥,扶陽抑陰,或可康復。」

「多謝仙姑!」樗裡疾轉對隨從,「送仙姑回營。」

望著仙姑的軺車轔轔遠去,樗裡疾眉頭微皺,沉思片刻,轉對司馬錯道:「司馬將軍,我們這就去會一會西周公。」

二人撥轉馬頭,逕至西周公府。樗裡疾依舊抬進賀禮,西周公卻不再見禮眼開,臉上寫滿憂傷。

樗裡疾拱手揖道:「觀前輩臉色,似有憂慮。晚輩敢問前輩,可有不順心之事?」

「唉,」西周公長歎一聲,「你說,事兒怎會搞成這樣?本來,讓雪兒出嫁秦國,去做太子妃,多好的事兒啊。老朽聽說,雪兒也是滿心願意,可陛下偏是不聽,非要去信顏老兒的餿主意,寧讓雪兒侍奉一個老燕公。你說,好端端的黃花閨女,整天價日裡圍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子轉,這這這——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啊!雪兒嫁走了,你們又聘雨兒,雨兒別人不曉得,老朽卻是知底,跟那雪兒全然不同,自小就是無法無天的角兒。你說這……唉!」說至此處,又歎數聲。

「前輩放心,只要前輩能使雨公主嫁與秦室,晚輩保證雨公主變得有法有天!」

西周公又歎一聲:「唉,樗裡大夫,不是老朽不肯幫忙,實在是——娘娘已然這樣,你讓老朽……」

樗裡疾微微一笑,抱拳說道:「我道前輩為何憂傷,原來是為娘娘之病。晚生此來,就是曉諭前輩一個喜訊,娘娘她——根本無病!」

西周公大是驚愕:「哦?」

「前輩有所不知,前番三家爭聘雪公主,娘娘在關鍵時刻,突患大病。秦公聞訊甚是關切,專門請來終南山中得道仙姑為娘娘診治。仙姑道術高深,當即診出娘娘是假病。晚輩顧全王家體面,刻意隱瞞實情。然而,不知何故,此事卻為魏使陳軫得知,陳軫詰問陛下,陛下盛怒之下,方將雪公主嫁與燕室。秦公無奈,只好改聘雨公主。秦公實意與周室結親,誰想娘娘故伎重演,再次裝病,真令晚輩傷懷。」

西周公半是疑惑:「樗裡大夫,老朽聽聞娘娘重病,親去探望,觀娘娘病狀,絕非裝出來的。老朽還去問過太醫,太醫也說娘娘患的是急症。」

「不瞞前輩,」樗裡疾又是一笑,「晚輩方才讓終南山的仙姑再次診過,仙姑證實,娘娘確實又是假病,只是此番裝得更像而已。」

西周公愣怔有頃,似也相信樗裡疾所言,點頭道:「嗯,此事或有蹊蹺。風聞娘娘是個奇人,幼年時就曾得過怪病,讓一個名喚鬼谷子的仙人治好了。看來……」

樗裡疾抱拳應道:「這事兒前輩知曉就是了,萬一說破,娘娘面子過不去不說,對於王室,也不是正大光明之事。晚輩只請前輩轉奏陛下,秦公誠心結親,還望陛下三思!」

西周公點頭允道:「好吧,樗裡大夫之言,老朽這就轉奏!」

西周公急急惶惶趕到宮中,見過顯王,將樗裡疾之言原封不動地說與顯王。聞聽秦人誣陷娘娘裝病,顯王傷心欲絕,指著西周公渾身打戰,泣不成聲道:「季叔啊季叔,你——你是真糊塗呢,還是得下秦人的好處?周室已成這種境況,秦人仍在強逼!王后已成這副模樣,你們仍說她是裝病!先王過世之時,將寡人,還有大周室,托付兩位叔公,你……你們就是這般輔佐寡人的?」

說得傷心處,顯王號啕大哭。西周公面紅耳赤,跪在地上,連連叩首,顫著聲音泣道:「陛下,老、老朽該、該死……」

恰在此時,宮正使人稟報,說是娘娘醒了。顯王聞言,也就顧不上西周公,惶惶起身,跌跌撞撞地與內宰一道趕往靖安宮。

王后榻前,姬雨跪在地上,眼睛紅腫,不知哭過幾遭了。王后靜靜地躺在那兒,眼睛也是紅乎乎的。

周顯王急急進來,坐到榻沿上,將手放在王后額頭,一邊撫摸,一邊柔聲說道:「子童,子童——」

王后凝視著他,聲音微弱:「陛下,臣妾怕是——怕是不能伺候陛下了。」

周顯王握住她的手道:「子童,能的,你能挺過來,一定能挺過來!」

王后苦笑一下:「陛下——」

周顯王抱過王后的頭,輕輕攬在懷中,看到几案上的湯藥,端起來,親嘗一口:「來,子童,喝一口,喝下這碗藥,病就好了!」

王后輕啜一口,抬頭望著顯王:「陛下,聽說秦人來過,西周公又進宮了?」

周顯王望著王后,緩緩說道:「沒有的事,愛妃,你只管安心養病,只要寡人在,」略頓一頓,望向姬雨,一字一頓,「天——它塌不下來!」

姬雨從未見過父王用這種口氣說話,既感到震撼,也為之感動,伏身過來,將臉踏實地貼在顯王的膝蓋上。

看著父女這般,王后甜甜笑了,柔聲對姬雨道:「雨兒,十六年前,母后剛剛認識你父王那陣兒,他就像這樣。」

姬雨抬起頭來,目光凝視父王一陣,又將頭伏下,臉蛋更緊地貼在他的膝蓋上。王后閉上眼睛,咕咕幾聲,將一碗苦苦的藥水一飲而下。顯王將空碗放到一邊,扶王后躺好。

王后凝視顯王,緩緩說道:「陛下——」

「子童?」

王后微微一笑:「臣妾之病,或可醫治。」

周顯王驚喜道:「哦?」

「方纔臣妾忽做一夢,夢中有位神仙對臣妾說,只要陛下張出王榜,自有高人獻醫。」

周顯王當即喝道:「來人!」

內宰趨進。

「傳旨,張貼王榜,無論朝野何人,凡能醫好王后之病者,賞金三百,加官晉爵。」

「老奴遵旨。」

顯王又坐一時,放心不下張榜的事,親自督察去了。顯王剛走,姬雨就對王后道:「母后,您說的高人,可是鬼谷先生?」

王后微微點頭。

姬雨湊前一步,小聲稟道:「先生就在城東軒轅廟中,雨兒此去請他來就是。」

「唉,」王后搖頭道,「雨兒,你有所不知,先生若是想來,高牆大院根本擋不住他。先生若是不想來,任誰也請他不動。眼下,我們的困境,先生必已知曉,也必有應對,母后並不為此擔憂。母后此計,不過是應對秦人,拖延一些時日。」

「母后……」姬雨明白過來,喃出一聲,將頭伏進王后懷中。

周室張貼王榜為王后求醫的消息很快傳至秦營,樗裡疾眉頭微皺,對司馬錯苦笑一聲:「呵,我們剛說王后裝病,他就公開張榜求醫。這個周天子,真還跟咱較上勁了!」

司馬錯急問:「這該怎麼辦?」

樗裡疾沉思有頃,冷笑一聲:「司馬將軍,走,我們這就走一遭去,看看哪路神仙敢揭這張王榜!」

「好!」司馬錯震幾喝道,「若是真有不怕死的愣子,在下讓他連後悔藥都沒得吃!」

兩人選出幾個兵丁,全部換了便服,逕投王城而去。

走到王宮門外,果見告示壁前張貼一張王榜,四名持戟甲士候立兩側。王榜下面,人頭攢動,遠近人等無不圍榜觀看。

人堆外面的空地上,鬼谷子端坐於地,童子扛著相幡站在一側。有人大聲朗讀榜文:「……朝野無論何人,凡能醫好王后玉體者,賞金三百,加官晉爵……」

樗裡疾幾人剛剛走近,忽見兩個山人模樣的從對面直奔過來。司馬錯看到來者背上草藥簍子,扯了一把樗裡疾,努了努嘴。樗裡疾抬頭望去,見二人果是行醫的,一個年約六旬,顯然是行家裡手,另一人三十來歲,看樣子,這是一對父子。

二人匆匆走到人堆中,眾人一見他們的藥蔞子,趕忙讓開。二人不費任何周折,就已趕至榜前,細讀榜文。司馬錯示了個眼色,幾個兵勇擠上前去,站在二人背後。

有人喊道:「老醫師,揭榜啊!」

更多的人跟著起哄:「快揭呀,三百金吶,你們活上十輩子,怕也掙不足此數!」

年輕人原本為此而來,聽到起哄聲,禁不住熱血上湧,跨前一步,伸手就去揭榜。司馬錯心裡一動,正欲發暗號讓手下動粗,老中醫已先一步出手,一把扯住兒子衣襟,生生將他拉回。

兒子急道:「爹,你扯我幹啥?」

老醫師不由分說,連推帶攘地將他扯出人堆。那兒子甚是懊喪,跺腳怪道:「爹,你、你不是說,娘娘的病並不難治嗎?」

老醫師呵斥他道:「我的確說過不難治,可也沒說好治啊!」

「爹?」兒子顯然被他搞懵了,不解地望著他,小聲爭辯,「疑難雜症我們不知醫好多少,想那娘娘之病,又能難到哪兒去?」

「哼,」老醫師橫他一眼,責道,「你真是白學這些年了!我且問你,咱們診病靠什麼?」

兒子不假思索:「這還用說,望聞問切嘛!」

老醫師從鼻子裡又哼一聲:「好,就說望聞問切吧!娘娘貴為一國之尊,豈是你我草民所能望的?為娘娘診病,首先要隔一道珠簾!望且不能,談何聞、問?再說切脈,你知道不,為娘娘切脈,是要懸絲的。你有懸絲切脈這本事嗎?」

兒子聽聞此言,咂吧幾下嘴唇,再不作聲。老醫師白他一眼,扭頭顧自走去。兒子一怔,乖乖地跟在身後,大步遠去。

望見二人走遠,樗裡疾、司馬錯相視一笑。

司馬錯聳聳肩膀:「我道是哪路高人呢,原是兩個庸醫!」

「不不不,」樗裡疾卻是不無佩服地連聲讚歎,「司馬兄看走眼了,老先生定是個高手。必是他覺出其中有異,這才攔下他的那個傻兒子!」

「也虧他攔得及時,若是不然,這陣兒——」

不待司馬錯說完,樗裡疾攔住話頭:「看這樣子,眼下不會有人揭榜。你我守在此處,也是扎眼。那兒有家茶肆,咱們喝一杯去!」

司馬錯叫過一個隨員,吩咐他道:「你們守在這兒!若是有人揭榜,」指了指不遠處一個掛著幡號的茶肆,「立即去茶肆稟報!」

兩人轉身走去,剛好遇到聞訊趕來的張儀、蘇秦和小順兒三人。蘇秦瞥見鬼谷子的招幡,心思分了去,結結實實地撞了司馬錯一個滿懷。司馬錯猝不及防,差點被他撞倒,穩住身子正欲發作,蘇秦趕忙揖禮道歉。司馬錯知他不是故意的,白他一眼,拂袖而去。

坐在不遠處的鬼谷子微睜雙目,朝這裡掃一下,眼皮再度合上。

張儀三人匆匆擠進人堆,閱讀榜文。讀有一會兒,張儀眼珠兒一轉,輕拍小順兒肩膀一下,二人悄悄溜出人群。走到無人處,張儀瞟一眼不遠處的鬼谷子,小聲問道:「嗨,小順兒,我問你,那個結巴跟我們住多久了?」

小順兒撓撓頭皮:「回稟少爺,怕有二十多天了。」

張儀瞪他一眼:「我知道二十多天!我是問你,究竟是多了多少天?」

小順兒嘻嘻一笑:「若是這個,小人就得細算算!」屈指扳算一會兒,嘻嘻又是一笑,「回少爺的話,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天!」

「嗯,」張儀點頭道,「加上那小子被吊的一天,就是二十九天。過了明日,就是三十天,你說對不?」

「對對對,」小順兒連聲應道,「少爺說的一點兒沒錯,過了後日,不多不少,就是三十一天!」

「你小子!」張儀臉色一變,「敢再耍貧嘴,看不割了你的舌頭!」

小順兒嘻嘻兩聲,咂咂舌頭,縮起脖子候在一邊。

張儀又瞟一眼仍在閉目端坐的鬼谷子,計上心頭,冷冷一笑,沖小順兒喝道:「大熱天的縮什麼頭?去,喊那個結巴出來!」

不一會兒,小順兒拉著蘇秦快步走來。張儀朝他使個眼色,小順兒知趣,轉到一邊去了。張儀微微抱拳,對蘇秦一本正經地說:「卿相大人,你的機會來了!」

蘇秦驚愕道:「什——什麼機——機會?」

張儀朝榜文方向努嘴道:「看到天子榜文了嗎?」

蘇秦看向榜文,點頭。

「只要大人揭下榜文,天子就會賞金三百,加官晉爵!三百金雖說不為大錢,對於尋常百姓來說,也可富足一生。加官晉爵,少說是個大夫,雖說不為卿相,卻也是晉身之階。」

「公——公子,」蘇秦連連搖頭,「莫——莫開玩——玩笑,蘇——蘇秦不——不通醫——醫道,如何能——能成?」

「此言差矣!」張儀呵呵一笑,「卿相大人,你看榜文上怎麼說的?『朝野無論何人,凡能醫好王后玉體者,賞金三百,加官晉爵!』聽見麼?醫好了,賞金加官!醫不好呢?榜文上並無一個罰字,這就是說,卿相大人大可一碰運氣。碰巧了,既富且貴,碰得不巧,想也少不了一根毫髮!」

蘇秦再次搖頭。

張儀見他毫不動心,思忖有頃,眉頭又動,湊前一步:「不瞞卿相大人,其實在下已知娘娘所患何症,也知如何救治!」

蘇秦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公——公子既知,何——何不自——自去揭——揭榜?」

張儀輕歎一聲:「唉,我雖能斷出娘娘之病,也知如何根治,可治病之人,卻是非卿相大人不可呢!」

「此——此話怎——怎講?」

「這麼說吧,娘娘深居宮闈,心情必是鬱悶;鬱悶日久,疾患自來。因而在下斷言,娘娘所患之症,必是心病!」

蘇秦沉思有頃,緩緩點頭。

張儀侃侃言道:「心病非藥石可治,不然的話,宮中御醫個個皆是絕頂高手,陛下緣何還要貼出王榜?」

張儀此話,自也言之成理。蘇秦想了一會兒,望著他道:「這——這與蘇——蘇秦有——有何關聯?」

「有關聯,有關聯,」張儀迭聲說道,「這可大有關聯呢。常言道,對症下藥,方能除根。娘娘既然久郁成疾,若要除根,自然需要散郁解悶。何能解悶?開心一笑!卿相大人飽覽群書,想必知道幽王烽火戲諸侯之事。幽王為何要戲諸侯?為博娘娘一笑!眼下什麼能博娘娘一笑呢?自然是天下最不尋常之人,也或是天下最不尋常之事!何人、何事最不尋常?依在下之見,就是卿相大人您!」

蘇秦震驚:「我?」

張儀的語氣極是認真:「卿相大人,你看,凡人掛的是銅鐵之劍,卿相大人掛的卻是木劍;凡人多是金劍正掛,卿相大人卻是木劍倒掛;凡人言辭流利,卻常常大言不慚,卿相大人言語遲鈍,卻往往語出驚人;凡人不思上進,安貧知命,卿相大人卻胸有大志,不懈以求!大人想想看,天底下最不尋常之人,最不尋常之事,不是卿相大人您,又是何人呢?」

蘇秦滿面羞紅,沉聲正色道:「蘇——蘇秦已——已是人——人輕身——身賤,士——士子莫——莫再取——取笑!」

張儀抱拳深深一揖,語氣不無懇切:「卿相大人說到哪兒去了?事關娘娘鳳體,在下何敢取笑?再說,在下雖愛說笑,正事兒幾曾含糊過?卿相大人身為周室子民,理當為周室解難。娘娘貴為國母,國母有病,大人明知有治而不動,當是不孝;陛下有憂,大人能夠解憂而不施援手,當是不忠。卿相大人,即使您瞧不上眼前富貴,總也不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吧。卿相大人,在下所說,實非戲言,還望大人明察!」

望著張儀一本正經的樣子,蘇秦當真猶豫起來。張儀瞧一眼鬼谷子,靈機又動,湊前一步,朝鬼谷子努一下嘴:「卿相大人,那位先生不是算出卿相大人一月之內必有大喜嗎?說話間,一月期限也就到了,卿相之喜應該到來。可喜在哪兒呢?在下尋思,大喜也許就在眼下。此為命數,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哪!」

蘇秦越發遲疑:「這——」

「卿相大人若是仍存疑慮,我們何不再去求他一卦?若是卦得凶,大人不去揭榜。若是卦得吉,大人不去,豈不是坐失良機?」

蘇秦覺得有理,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張儀拍胸脯道:「走走走,卦金在下來付!」不由分說,扯蘇秦徑到鬼谷子跟前。

張儀摸出一金,朝鬼谷子跟前一擺,抱拳說道:「老先生,在下欲為這位卿相大人再卜一卦!」

鬼谷子看他一眼:「客官欲佔何事?」

「就占今日吉凶!」

鬼谷子眼也不抬:「不吉不凶!」

張儀一怔,旋即轉對蘇秦,朗聲笑道:「聽見了嗎,卿相大人?今日大人不吉不凶,還遲疑什麼?」

蘇秦跪下來,連拜三拜:「先——先生,張——張士子定——定要晚——晚輩前——前去揭——揭榜,晚——晚輩請——請先生指——指點!」

鬼谷子順口應道:「既然這位士子讓你揭榜,你去揭下就是!」

蘇秦打個驚愣:「晚——晚輩不——不通醫——醫術,如——如何救治娘——娘娘?」

「這倒不難!」鬼谷子呵呵一笑,「老朽予你一隻錦囊,你可呈與娘娘,或對其症!」從袖中掏出一隻錦囊,遞與蘇秦。

蘇秦接過,三拜起身。張儀心中狐疑,卻也想知究竟,又擔心夜長夢多,蘇秦變卦,不由分說,扯上蘇秦徑投王榜走去,邊走邊喊:「諸位閃開,有人揭榜來嘍!」

正在嚷叫的觀眾聞聲扭頭,見張儀扯著蘇秦朝這邊走來,頓時興奮起來。所有目光齊射過來,眾看客無不讓路。

在張儀的推搡之下,蘇秦亦步亦趨地走至榜前。面對王榜,蘇秦仍在遲疑。張儀一不做,二不休,猛力一推,蘇秦已到王榜前面。眾人齊聲起哄,蘇秦再無退路,眼睛一閉,將手伸向王榜。

一切發生得過於陡然,幾乎是一氣呵成。幾個觀望的秦人尚未反應過來,蘇秦已經揭下王榜,被幾名甲士圍在核心。一人飛也似的奔向茶肆:「報,有人揭榜了!」

司馬錯大吃一驚:「這麼快,茶還沒涼呢!」

樗裡疾急問:「何人揭榜?」

「就是方才撞上司馬將軍的那個土包子!」

司馬錯、樗裡疾皆是一怔,面面相覷,似是不可置信:「是他?」

來人稟道:「這小子是個呆子,結巴不說,根本不通醫道,是隨他一道來的另一個小子硬將他推搡上去的。」

樗裡疾眉頭微凝:「那人為何推他揭榜?」

「那小子像是富家子,想必是拿這個土包子尋開心的!」

司馬錯忽地站起:「走,看看去!」

二人放下茶杯,急步走過來,遠遠望見王宮正門的朱漆大門已經洞開,四名甲士正簇擁著惶惑不安的蘇秦走向宮門,一大群看熱鬧的人跟在身後。奇怪的是,原先的哄笑聲聽不到了,眾人無不默默地跟在後面,似是在為一個走向斷頭台的英雄送行。

蘇秦一行走進大門,大門「咚」地關上。

看到蘇秦的衣著和惶恐的樣子,再看到眾人的驚愕和哀傷,樗裡疾、司馬錯相視有頃,會心一笑,轉身徑投洛水而去。

玩笑顯然開大了!

面對此情此景,目瞪口呆的小順兒終於回過神來,蹭到張儀身邊,悄聲問道:「少爺,結巴他——還能出來嗎?」

張儀怔怔地盯住那扇朱漆大門,似乎沒有聽見。小順兒又問一句,張儀這才瞪他一眼:「就你話多!」一扭頭,大步走去。

小順兒跟在身後,沒走幾步,張儀轉過身來,朝他吼道:「你小子瞎跑什麼?給本少爺蹲在這兒,瞪大眼珠子,若有卿相大人音訊,即刻報我!」

小順兒刷地站定,朗聲應道:「小人得令!」

後宮裡,四名甲士拿著榜文,擁著蘇秦,一步一步地走向靖安宮。正在打探音訊的侍女遠遠看到,一個轉身,急朝公主寢宮走去。

不一會兒,眾甲士已將蘇秦押至靖安宮門外。周顯王聞報,早已候在這裡。太醫、宮正、內宰等,也都侍候在側。

內宰稟道:「稟報陛下,揭榜之人候見!」

周顯王望一眼王后,見王后點頭,朗聲說道:「有請仙醫!」

內宰示意,宮女放下珠簾,不一會兒,內宰領著蘇秦趨入宮中。

蘇秦哪裡見過此等奢華場面,竟是傻了,剛進宮門,尚未走到地方,就兩腿一軟,不無笨拙地跪拜於地,屁股挺起老高:「草——草民蘇——蘇秦叩——叩見陛——陛——陛——陛——陛下,叩見娘——娘——娘——娘娘!」

看到蘇秦的憨樣和結巴狀,眾宮人欲笑不敢,欲忍不住,個個捂嘴,不敢再看他,只好將臉扭開。

周顯王眉頭大皺,緩緩說道:「仙醫平身!」

蘇秦卻如沒有聽見,依舊撅著屁股跪在那兒。

內宰小聲道:「陛下請仙醫平身,仙醫還不快快謝恩?」

蘇秦這才醒悟過來:「草——草——草——草民謝——謝——謝恩!」

周顯王遲疑有頃,拱手道:「請仙醫為娘娘診病!」

蘇秦依舊將頭叩在地上:「草——草民不——不——不會診——診病!」

周顯王大為驚異,再看王后一眼,大聲問道:「既然不會診病,為何去揭榜文?」

「草——草民原——原——原不敢揭,是別——別人硬——硬讓草民揭——揭的!」

周顯王愈是詫異:「是何人要你揭榜?」

「張——張——張子!」

「張子?」周顯王看一眼王后,見她也是一臉惑然,又問,「他是何人?」

「是草——草——草民朋——朋友!」

「張子為何讓你去揭榜文?」

「讓——讓草民為娘——娘——娘娘診——診病!」

周顯王鬆下一口氣:「如此說來,你會診病?」

「草——草民不——不會!」

見蘇秦前言不搭後語,根本是語無倫次,周顯王面色慍怒,看一眼王后,王后似也未曾料到這個結局,眉頭緊皺。

周顯王甚是不耐地擺一下手,朝外叫道:「押下去!」

蘇秦尚未明白怎麼回事,早有幾個甲士將他一把架起,押出宮門。沒走幾步,內宰急跟出來,吩咐軍尉:「將此人押入大牢,候陛下降罪!」

軍尉應聲「喏」,麻利地將蘇秦戴上枷具,押他走向設在宮城一角的天牢。看到上枷,蘇秦方才急了,邊走邊喊:「陛——陛下——草——草——草——草——」越急越是結巴,只在「草」字上卡住,不一會兒,就被甲士們拖遠了。

侍女見過姬雨,將揭榜之人細說一遍。姬雨一聽,既不是白眉老人,也不是童子,當即眉頭大皺,起身朝靖安宮急走,遠遠望到軍尉及眾甲士押著的竟是她見過兩面的那個結巴,飛步攔住軍尉:「怎麼回事?」

軍尉稟道:「回稟公主,此人揭下王榜,卻不會診病,陛下震怒,詔命下官押入天牢!」

姬雨將目光緩緩望向蘇秦:「蘇秦,你可知罪?」

聽到此女直呼其名,蘇秦大是震驚,抬眼見是那日在學宮裡責罵眾潑皮、將他救出的姑娘,知她是二公主,兩膝跪地,顫聲稟道:「蘇——蘇秦不——不知!」

「你犯下的是欺天之罪,依律當斬!」

蘇秦大是震駭,急急稟道:「蘇——蘇秦沒——沒——沒有欺——欺——欺天,公——公——公主救——救我!」

姬雨皺眉問道:「我且問你,既然不會看病,為何揭榜?」

直到此時,蘇秦才算奔到主題:「有——有——有人將錦——錦囊托——托與草——草民,要草民呈——呈與娘娘,說——說是或——或可治娘——娘娘之病!」

姬雨眼中亮光一閃:「錦囊何在?」

「在草——草——草民身——身上!」

姬雨瞄一眼軍尉:「開枷!」

軍尉示意,衛士打開枷具,蘇秦從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錦囊,遞與姬雨。姬雨接過錦囊,心中已知端底,抬頭問道:「此囊可是一位白眉老者所托?」

蘇秦驚道:「公——公主如——如何知道?」

姬雨不予理睬,顧自問道:「方纔為何不將此囊呈與陛下?」

「未——未及呈——呈上,陛——陛——陛下就——就——」

姬雨已聽明白,當即截住話頭,轉對軍尉:「不可屈待這位先生,我這就去求見陛下!」

「謹遵公主吩咐。」軍尉揖過,轉對蘇秦拱手,「蘇先生,請!」

姬雨拿上錦囊,急急走進靖安宮,見眾人已經散去,顯王也不在了。姬雨走至王后榻前,叩拜道:「雨兒叩見母后。」

「雨兒,來,坐這兒。」

姬雨起身,坐於榻沿,問道:「母后,父王呢?」

「唉,方才有人揭榜,你父王滿心高興,以為來了仙醫,不想來人是個呆子。你父王一時氣悶,自回書房去了。」

「方纔雨兒路遇那個呆子,他拿出一隻錦囊,要雨兒呈與母后。」

王后不無驚喜:「錦囊?在哪兒?」

姬雨掏出錦囊,雙手呈與王后。王后拆開,裡面現出一塊絲絹。王后展開絲絹,打眼一看,臉上一陣驚喜。又看一時,喜色漸漸攏起,輕歎一聲,將絲絹緩緩收起,閉目沉思。不知過有多久,王后終於抬起頭來,不無慈愛地望向姬雨。

姬雨的大眼一直眨也不眨地緊盯王后,見她一會兒喜,一會兒憂,卻不知絹上所寫何事,心頭大急,見王后這樣望她,小聲問道:「母后,絹上寫什麼了?」

王后將絲絹緩緩納入袖中,微微一笑:「沒什麼。是鬼谷先生,他對母后說了治病的偏方兒。」

姬雨不無驚喜:「哦,是何偏方兒?」

「是個好方兒。」王后岔開話題,「雨兒,母后有話問你。」

「母后請講。」

「雨兒,今日看來,秦公此番的確是誠心聘你為太子妃的,你對母后說句實話,你——你願嫁與秦國太子嗎?」

姬雨脫口而出:「雨兒誓死不從!」

王后一臉平靜地望著女兒:「連秦國的太子妃你也不想,那你想做什麼?」

「雨兒只想陪伴母后,治癒母后之病!」

王后慈愛地笑了,捉住她的小手:「傻孩子,你總不能一輩子伺候母后吧。母后問你,假設百年之後,母后崩天,你——又該如何?」

「雨兒願隨鬼谷先生進山修道!」

王后讚道:「嗯,雨兒比母后有主見多了!聽說你又去拜見先生了?」

「嗯!」姬雨點點頭,驚異地望著王后,「咦,母后怎知此事?」

「還不是你說的?」王后撲哧笑道,「若是沒有見他,你怎知先生住在城東軒轅廟中?」

姬雨亦笑起來:「雨兒聽了母后之言,不信先生真有那麼神,就去請他解字。」

「哦?請他解了什麼字?」

姬雨摸出胸中的玉蟬兒:「就是這隻玉蟬兒。」

「先生怎麼解?」

「先生說,此蟬生於土,附於木,可得大自在於林。」

「那——雨兒可否打算遠離塵囂,去得大自在呢?」

「嗯嗯,」姬雨連連點頭,有頃,忽又將頭埋於王后懷中,哽咽起來,「可——雨兒捨不下母后!」

王后將姬雨緊緊摟在懷裡:「傻孩子,母后也捨不下雨兒啊。」

「母后,」姬雨陡然抬起頭來,不無堅定地凝視王后,「您……您也進山吧。雨兒看得出來,先生對母后甚是器重,先生此來,為的也必是接母后進山。您若同去,先生不知會有多高興呢。」

王后思忖有頃,點頭道:「嗯,雨兒,你要真的這麼想,就去準備行囊,待明晚人定,母后與你一道前往軒轅廟,投奔先生去。」

「真的?」姬雨不可置信地望著王后。

王后再次點頭。

姬雨喜極而泣,將頭深深埋於王后懷裡,呢喃道:「母后,母后——」有頃,猛然起身,「母后,雨兒這就收拾行囊去。」拔腿即朝宮外走去。

「雨兒——」王后輕叫一聲。

姬雨頓住腳步,回過頭來:「母后有何吩咐?」

「去吧。」王后擺了擺手,「另外,可告訴你父王,就說母后說的,放走那個年輕人。」

「雨兒遵旨。」